我的性格和成長的地方有關,以宣武南橫街東段畫一個圓,邊界靠南頭是陶然亭公園、永定門火車站,西頭是白紙坊、廣安門,東頭是天橋、天壇,北頭是琉璃廠、和平門,這一圈就是養(yǎng)育我骨子里那點精神的家園。這些地方中直到今天還沒有什么變化的,當數不常去的陶然亭和常去的琉璃廠。
70年代初,我在北京139中學上初中,有時課間溜出去,穿過馬路,翻墻進入陶然亭公園里,轉兩個小時再回來時,課也快上完了。公園門票很便宜,但我們一是沒錢,二是有錢也不想買,不走正門已經成了大家的樂趣。這個壞習慣一直延續(xù)到80年代,在北師大東門附近的101教室上大課,窗戶進窗戶出。后來,在心理學課上終于明白了,這就叫“叛逆”。“叛逆”來得有點晚,可改起來還挺難——當時走窗戶確實比門方便。
占便宜不守規(guī)矩的事還有一些,比如經過中學校門外開往前門方向的老5路公共汽車,因為車是從捷克斯洛伐克進口的,坐著特別舒服,想過車癮就意味著要逃票。每一次都要經歷心靈和體能的考驗,因為那售票的“小姑奶奶”真追呀。比較嚴重屬于偷竊行為,當時叫“趴柜臺”。班上幾個高手常去的地方,就是近來報紙說讓人去懷舊有老物件的虎坊路百貨商店和永安路百貨商場,周邊是北京50年代建設的蘇式小區(qū),都保留著?!芭抗衽_”要幾個人配合,有吸引售貨員注意力的,有伸手夠東西的。被捉住的幾率比較高,我不敢參加,只能盼著分幾塊糖吃。我最要好的同學是個高手,后來工作在隆福大廈站柜臺賣百貨,成了先進工作者。
陶然亭公園,遼代以前是陪都城東的水鄉(xiāng)澤國;金代擴建中都城,東城墻從這里南北向穿過;元代這里有了慈悲庵;明代修城在這挖土燒磚產生大量窯坑,自然積水有了更多洼地;到了清朝和民國,這里成了文人騷客的聚集地和死后歸宿。有人形容它是老北京南城的心臟,滋潤養(yǎng)育了南城的風水,給這塊土地憑空增添了幾分大俗大雅。最好的事都發(fā)生在解放后,1952年國家把水洼疏浚成湖;1954年,周恩來總理決定把中南海的云繪樓清音閣遷移到這里,據說還是梁思成先生親自選的址。
元代的古剎慈悲庵是真正的革命圣地,一代青年在這里覺悟。陶然亭就在庵里,說是亭其實就是個敞軒。據鑲嵌在南墻上的《陶然亭記》,它從康熙三十三年到四十三年,從初建到改建,從亭折騰成軒,可人們已經習慣了“陶然亭”,想改也難。在北面有中國共產黨第一批黨員高君宇的墓,陪伴他的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石評梅。在斜對面曾有晚清名妓賽金花的墓,建公園時被遷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在它的邊上有一個松柏庵,里面有60畝梨園義地,是程長庚在1871年倡議買下,用來安葬那些客死的藝人。民國初年,京劇三巨頭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登臺義演,集資建了梨園先賢祠堂。后來,楊小樓、金少山也安葬在這里。
講風水的話,陶然亭附近的陰氣是重一些。宣武的菜市口是法場,老北京罵人,說你找死,就說趕著去菜市口?,F在提起天橋都講娛樂,其實天橋在民國也有刑場,在當時天橋市場南面不遠的先農壇墻根。1925年,著名報人邵飄萍由李大釗、羅章龍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1926年4月25日,他從《京報》館出來,在魏染胡同南口被事先埋伏的特務抓走。26日凌晨,被當權者以“宣傳赤化”的罪名在天橋刑場處死。沒有任何公開合理的司法審判,他生前從未公開過黨員身份,死后也不為人知。在這里被處死的著名報人還有林白水。
70年代初,我們還在“深挖洞、廣積糧”,139中學的操場幾乎給掏空了,經常會遇見腐爛的棺材和人骨。小時候,我愛在家鄉(xiāng)的棺材鋪玩,福建多山多森林,“壽板”是非常講究的。過去有句俗語:“吃在廣東,死在福建”。而北方的棺材實在是太薄了。教生理的大陳老師就地取材,把挖出來的頭骨、大腿骨清理了一些,固定在三合板上,給我們進行最生動形象的教學。教歷史的顧傳源老師是從上面下放來的,解放前金陵大學畢業(yè),江南世家子弟。因為有青光眼,經常戴個墨鏡,可還時不時望天。80年代他住在北京西單教育部宿舍,大概是現在圖書大廈附近,見過一面。這兩位先生當時都50多了,說是我生命和思想的蒙師可能有些夸張。那時除了上課,他們就在生理教研室坐著,一間堆滿了石膏和真骷髏及動物標本的小屋。我不愛在教室呆,可以偷偷跑到那膩著,聽老師山南海北地閑聊。
在今天看來,這種自由有些不可思議,要感謝當時的班主任高老師,一個很年輕很精神的男老師。還有副班主任,姜作全老師,教俄語的,之后回到家鄉(xiāng)四川大學。還有后來的班主任黃菊芬老師,因為我想練大字,就把家傳的法帖給了我,最后自己沒信心堅持練,又還給了她。黃老師的傳奇是打太極拳,好長一段時間是在北京電視臺的節(jié)目里教拳。
十幾歲時,我在友誼醫(yī)院玩,沒白天沒黑夜,在內外婦兒病理室太平間地下室流竄。夏天游泳后找醫(yī)院內部加工的汽水冰棍,冬天為的是找洗澡的地方,找病房看電視的地方。現在知道,這里在90多年前是老北京有名的“城南游藝園”,因為不景氣,又成了屠宰場。兒時見過的香廠路小學的怪樓,是1914年的“新世界游樂場”,是仿照上?!按笫澜纭倍ǖ膴蕵穲鏊?,里面有京戲場、文明戲場(大概就是話?。?、雜耍場、坤書場(女子鼓書),后來又增加了放映無聲電影的場子。在經營上,據說是觀眾一票在手,看遍所有。頂層是北京最早的“屋頂花園”,也是南城的最高點,遠眺京城,好比現在的國貿三期?!拔逅摹睍r期,熱血志士和青年學生曾登到樓頂撒革命傳單,留下一段紅色佳話。
東面不遠的仁壽路有個“泰安里”,移植了上海的石庫門式房屋,碩果僅存,慘不忍睹。新民國的香廠新市區(qū),有了城市規(guī)劃意識,形成了北京第一個中西南北混合的現代建筑群?!疤┌怖铩弊畛醪皇且话愕木用駱?,原先叫大安里,是“青樓”。據《北京娼妓與北洋政府》一書記載:“1917年,正是北京城里南方妓院最興旺的時代,也是北洋政府在政治上比較穩(wěn)定的時代……在新世界旁邊,還建了幾棟上海式弄堂,供人開設南方妓院?!保ㄔ斍橐?012年6月8日《北京青年報》)
提起民國,讓我想起現在的北京大學醫(yī)學院人民醫(yī)院,最早叫中央醫(yī)院,1916年奠基,1917年末落成,1918年1月27日正式開院。它位于阜內大街中部,東鄰歷代帝王廟,西有白塔寺。因為是美國人設計承建,所以主樓是典型的美國醫(yī)院風格,考慮到北京人不喜歡東西向房屋的習慣,它面向南北,長80米,最寬處27米,高約20米,有底層(半地下層)及3層樓。東西兩端呈燕尾式,分叉排列以獲得最大光照,頂部也是屋頂花園。它號稱是我國第一所自力創(chuàng)建的模范綜合醫(yī)院,到如今仍然是比較值得患者信賴的大醫(yī)院。
父親于1959年8月到人民醫(yī)院內科工作,不久便去東南亞的印尼接華僑回國。一直以為排華是1965和1998年發(fā)生的事,其實50年代危險就出現了。1959年底,一向對中國友好的印尼總統蘇加諾被迫簽署“10號令”,大批華僑失去土地財富,逃離幾代人生活的家園,進了“集中營”——難僑收容所,在里面沒有飯吃,沒有基本的衛(wèi)生設施,四面用鐵絲網圍著。后來,在我國的外交斡旋和交涉下,事件得以平息,國家派船接回愿意歸根的華僑,并在福建、廣東、海南建立多個華僑農場進行安置。1961年1月~1962年2月,父親跟隨中國地質勘探隊去柬埔寨負責醫(yī)療工作,那一年我剛剛出生。西哈努克親王統治下的國家一片祥和,找礦的事卻沒什么結果,中國專家離開前都被授予從一等到三等的“騎士勛章”。負責授勛的大臣多年以后參與朗諾政變,使得西哈努克親王有國不能回,最后到了北京,而柬埔寨從此陷入災難和混亂的幾十年。
1964年初,父親調到北京友誼醫(yī)院,我這時從福建進京。一年后有了大弟弟,多年后大弟弟以當年北京27中的理科最高分和北京醫(yī)學院醫(yī)療系入學新生的最高分“子承父業(yè)”。再后來“文革”開始,醫(yī)生被紛紛下放勞動,有的遠赴青海、新疆,我們家也在整理箱子。沒想到,1968年10月~1970年11月,父親被派到非洲坦桑尼亞的援坦農具廠負責醫(yī)療工作,為此,姥姥帶著我和大弟回到福建,半年后母親挺著大肚子也回來了,1969年6月小弟出生。
當時,公派出國在政審上是要“絕對可靠”,家里家外看來是“無限光榮”。于是,我有了一身光鮮的外國咔嘰布行頭和一雙翻毛鹿皮鞋,在70年代北京街頭有些另類,因此小學同學給起了帶有諷刺色彩的外號“潘靴子”。電影《閃閃的紅星》公映后,我又有了體現正能量的外號“潘冬子”。后一個被人叫到了新世紀,老同學見面從不說大名,只有外號。
1971年父親回國休假,本來還要去兩年,沒想到有人眼紅了,使暗勁搶著去。不出國,在國內還經常出差,每次都好像怕人知道,離家很遠就下車,自己走回來。毛料西服中山裝壓箱底,皮鞋也不穿,說白了怕“影響不好”,必須艱苦樸素。在國內,“美差”是住飯店開會,陪各國大使參觀祖國建設成就大好河山?!翱嗖睢本褪窍鹿S、下農村。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次是,父親出去小半年,中間還讓人捎咸菜。那是1975年,他去河南駐馬店救災。今年我問父親,你知道溫總理提到的“板橋水庫”嗎?80多歲的老人一臉茫然,我說就是您去過的駐馬店,老鄉(xiāng)到北京還給我們送過香油,沒想到當年的水災那么嚴重。
據百度搜來的資料,板橋水庫位于河南駐馬店地區(qū),是“大躍進”的產物。1975年8月8日,一場臺風引發(fā)特大暴雨,由于水庫工程粗劣,維護缺失,致使17個泄洪閘只有5個能開啟,水庫突然垮壩。當時,大堤上的人迎著洪水還在大聲朗誦:“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話音未落,一排巨浪就讓大堤土崩瓦解,人全部被卷走。整個駐馬店地區(qū)90%被淹,300萬人口被困,遂平縣城整個沖沒了。從水中撈到了10萬具尸體,后因饑餓、傷病又造成的死亡14萬人。8月9日~22日,衛(wèi)生部、解放軍后勤部、北京、湖北、河北、山西、武漢軍區(qū)、廣州軍區(qū)等全國各地198個醫(yī)療部門派出3000多名醫(yī)務人員參加救災。
1976年,父親因工作需要準備調到衛(wèi)生部北京醫(yī)院,唐山大地震時就沒有去災區(qū)。友誼醫(yī)院的職工宿舍樓是一水兒的蘇式建筑,地震時北京震感強烈,但我們住的大樓一點毛病沒有。人如驚弓之鳥,必須住在抗震棚里,醫(yī)院有花園和楊樹林,充分利用,全院職工家屬過起了群居生活。那年代人們生活簡單,在棚里就更簡單了,這生活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看著那些從唐山送過來渾身是血的傷者,聽到唐山到處是死人的悲慘故事,誰都覺得能好好活著就是幸福。后來,我們一家6口高高興興地從宣武區(qū)的“反修路”轉移到北京東城區(qū)的“反帝路”,全新的生活開始了。
編輯/麻 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