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門時,手里拿著一疊當天的報紙和一封信。和往常一樣,她先是將報紙擱在沙發(fā)的扶手上,然后拿著信徑直進了臥室。隨著柜門“吱扭”一聲被打開,緊接著是木盒一開一合時木頭相互碰觸發(fā)出的熟悉的聲音,向他提示著信件的去向。
他留意到她這個反常舉動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雖然內(nèi)心百般好奇與疑慮,但他自詡是一個有度量的人,因而從不曾探究過。
他想,或許,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無法做到真正透明,而是保留著那么一小片私密的領域,縱使是面對相伴多年的愛人。正如他自己,不是也給近20年沒有聯(lián)系過的初戀情人寫過信嗎?
雖然,他并不知道初戀情人確切的地址,只是想當然地覺得她應該依然在那座南方小城,在那個單位。
已是不惑之年,他發(fā)覺自己竟是如此懷舊的人。
信件是從2010年冬天開始寫并陸續(xù)往外寄出的。大半年以來,他幾乎每個月都要給那個遠方的人兒寫封信。雖然時光已倏然而逝20年,可對于他來說,她仍然是他記憶中純美的樣子。不同的是,生命走到一定的階段,許多事情都通透、澄澈起來。他恰到好處地拿捏著交往的分寸,字里行間,流淌的不再是濃得化不開的甜言蜜語,更多的充溢著朋友式簡單的問候與關懷,是想要得知20年后,我好她亦好那種內(nèi)心的安然。
雖然寄出的信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但他卻無法說服自己停止下來,那樣的頑固與執(zhí)著,連他自己都驚訝不已。
因為內(nèi)心對妻子封存著這個秘密,所以對于她的奇怪舉動,他便格外寬容。但他自認為明了她珍藏于木盒里的那些信件的內(nèi)容:大致與他相同,寫信者無非是她曾經(jīng)的傾慕者或初戀情人。在歲月倏然而逝許多年之后,驀然回首的一聲問候或關懷……況且,結(jié)婚十幾年,他深諳她的性情。兩人之間的感情,在經(jīng)歷歲月的多重洗禮之后,猶如一棵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的大樹,任何外力都無法搖撼。尤其是近兩年兒子去國外讀書后,原先忙碌、密實的生活頓時空落下來,彼此間更多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正如他不希望她探究自己的那片私密領地一樣,在內(nèi)心,他將這一秘密視為兩人之間的一條邊界,他理智地退至邊界之外。
事情陡然發(fā)生轉(zhuǎn)折,是在接下來的那個暑假。她任教的學校有兩個月的假期,她決定回鄉(xiāng)下的娘家小住。家里只剩下他一人,取報紙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身上。
或許潛意識里,一直希望自己的猜測能夠得到印證。她不在家的日子里,他總會疏忽她臨走時囑咐的一些瑣事,比如每天開窗通風至少兩小時,給她種的那些花花草草澆水,每天換洗自己的襪子……唯獨去報箱取信這件事,就像刻在他的心上,他從來不曾忘記過。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他期待的結(jié)果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一個星期里,信箱里除了當天的報紙和一,些廣告?zhèn)鲉?,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信件。
終于沒能扼制住好奇心的驅(qū)使,在打電話得知她第二天就要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按捺不住地打開了柜子,找到那只棗紅色的小木盒。
打開的瞬間,呈現(xiàn)在眼前的一幕卻讓他不由地呆住了:清一色的牛皮紙信封,爛熟于心的地址——那些信件,并不是他想象中她收到的傾慕者或初戀情人的秘密來信,而是一封封信封上注明“查無此人”而被退回的信件——他寫給初戀情人的信。
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8封。信封完好無損、整整齊齊地被碼在小木箱里。這個數(shù)字,正是大半年以來他寫給初戀情人的所有信件。
他一直以為自己洞悉并知曉她的全部秘密,所以給予了她一個私密的個人空間,不曾去探究過。因此,他自詡是寬宏大量的人,然而那一刻,他卻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狹隘:從他給初戀情人寫第一封信開始,她便知曉他的秘密,但她明白,讓他斷掉念想、斷掉期待,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因而將真相隱藏起來,不舍得告訴他。這樣的良苦用心,需要怎樣牢固的信賴支撐!
他將那些信件恢復到最初的樣子,然后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扣上木盒,眼里瞬間涌出淚來。
編輯/李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