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贏得大名”固然勵志,但“偉大”并不一定能被時間檢閱出來,許多時候還得依靠各類巧妙機緣才得見天日。
偉大藝術(shù)家在世界冷眼中貧寒度日,然后一朝成名天下知:這是勵志故事的慣用套路,常拿來感慨世界的盲目、大師的孤獨,以及無數(shù)死后成名的傳奇。偉大人物會如何遭遇不理解,毛姆以高更為原型的《月亮與六便士》說得淋漓盡致。但世界總是默認(rèn)這么個等式:“哪怕寂寞身后事,總有千秋萬歲名”。這是許多殉道者的理想,傳說布魯諾被施火刑前就吼過,“未來的世界會了解我的價值!”
但實際上,從“默默無名的大師”過渡到“一舉成名的大師”,并不總是“時間會檢閱出一切的”那么簡單,那么順理成章。
馬克斯?布羅德是有名的例子:他接受了卡夫卡“不要閱讀任何作品,全部焚毀”的遺囑,然后背叛了它;他竭盡全力推廣卡夫卡,使他那些本該焚毀的作品跨入不朽的行列,而且可以安全的說,20世紀(jì)文學(xué)的軌跡因布羅德的這次背叛而轉(zhuǎn)了一大道——比如說吧,如果沒有卡夫卡《變形記》的問世,馬爾克斯就沒法在閣樓上讀到這個讓他“明白小說原來是可以這樣寫”的名篇,這可能直接影響到1982年他是否能領(lǐng)取諾獎……當(dāng)然那是另一個話題了。
1912年,普魯斯特把《追憶似水年華》的前三部交給出版商時,遭遇了一片撥浪鼓似的搖頭。偉大的紀(jì)德——距離他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還有35年——拒絕推薦出版這本小說。阿爾弗雷德?安布羅代表所有出版商提了個問題:“為什么開頭三十頁都在說自己睡不著覺?”——所以小說的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1913年出版,是普魯斯特自掏腰包。之后的轉(zhuǎn)折點是:雅克?里維埃爾大力推薦,引發(fā)熱烈評論;紀(jì)德展示風(fēng)度地道歉。1919年,第二部《在少女身旁》出版后拿到龔古爾獎,形勢才完全逆轉(zhuǎn)——當(dāng)然,當(dāng)屆龔古爾得獎前后另有許多爭議風(fēng)波公案,那是另一回事了。
50年代初,教書匠納博科夫邊乘假期間隙完成了《洛麗塔》,但在出版上遭遇了難題。維京公司拒絕了。《紐約客》拒絕了。連續(xù)被四家出版方拒絕后,納博科夫只好往歐洲大陸找門路。1954年,法國的奧林匹亞公司過來接了手。問題是:奧林匹亞公司是家既出版先鋒小說、也出版色情文學(xué)的地方。
1955年9月《洛麗塔》在歐洲出版, 1956年初,英國卓越的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和約翰?高登打上了擂臺。前者認(rèn)為《洛麗塔》是神作,后者認(rèn)為《洛麗塔》是毫無節(jié)制的色情書。在爭吵、謾罵、美國市場拒絕這本書的傳說、走私一本《洛麗塔》要20美元等推波助瀾之下,《洛麗塔》莫名其妙地,或者說,神奇地,成為了暢銷書。納博科夫終于可以放棄教職,放心捉蝴蝶了。這里當(dāng)然有命運玩笑的成分:20世紀(jì)30年代,他在歐洲寫了如此之多的好小說,卻只是得了“僑民里的托爾斯泰”之名而不暢銷;偏是去了美國,才在歐洲成名。
DH勞倫斯的小說《虹》被查禁后,日子艱難,得靠給報刊爬格子掙錢。后來他寫出《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前,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厄運,所以和他的意大利出版商玩了個小手段:先受了近千英鎊的預(yù)付款,自己印出私人版本,然后往外賣。所以《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出版過程艱難無比,而且和《洛麗塔》一樣,得長期背著“情欲文字”的十字架。到世界慢慢發(fā)覺“這家伙其實不只是情色小說家;他的小說寫得很出色呢”時,勞倫斯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當(dāng)然,他那位叫奧里奧利的意大利出版商,依然功不可沒。
對許多大器晚成甚至死后成名的人物來說,成名甚至都不那么順理成章。你可以想像,有多少布羅德這樣的人真的把偉大作品燒了;有多少還不如普魯斯特有錢的小說家沒法自費出版;有多少偉大作品得不到格林和高登來吵一架提高名聲;有多少不朽的小說沒遇到奧里奧利那樣的出版商,只好在作者案頭死去。而更多的不幸作品,只能被埋沒在時間塵埃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