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在全國長笛比賽任評委。某南方音院的一個十幾歲男孩,賽前合鋼琴伴奏,吹完巴赫長笛奏鳴曲兩個樂章后,蹲在演奏廳地板上,哭了。捂臉抽泣:“真是太好聽了……”
是怎樣的力量,能穿越數(shù)百年時空,剎那與這孩子的精神與演奏相抵牾;又是怎樣的力量,讓這世界變近變小,讓這“太好聽”的體驗與共享息息相關,充滿性情,而兩不虧欠?
偉大的、謙卑的、敦厚的、睿智的、虔誠的、榮耀的……太多的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愛音樂的人愛他愛得老是忘了他是眾人心里的那100個哈姆雷特。
每當人們提及他和他的平均律、賦格、眾贊歌、康塔塔、組曲或彌撒,我依舊灰溜溜地不敢說話。我聽巴赫——打開記憶開關,那就是餓!身體之餓,欲念之餓,親情之餓,信仰之餓,俗世之餓……
最近的一次,是看2012逍遙音樂節(jié)上他《b小調(diào)彌撒》整場音樂會錄像,一個多小時的樂音畫面,合唱隊優(yōu)雅體恤的段落,與柔音雙簧管交融成瓦藍天空上的明凈線條,錦瑟無端。秋冬交接的微涼日子里,老巴赫再次掏空了我的肺腑胃臟,聽覺上強大的和諧震撼,使得自己要飽餐一頓的進食欲望像后排漸強的小號那樣,催促響亮。否則,怎還有力氣和能量繼續(xù)向老爹的音樂交付情感?
綿軟而隱匿,電影《英國病人》里,他的《哥德堡變奏曲》。二度卡農(nóng),音符像那些金沙一樣的時光對位著如下場景:一次,是山洞里的女人說:火要熄滅了,很抱歉,我將電筒里的電都浪費在了看這些畫,還有給你寫信上……另一次,是荒棄的教堂,印度拆彈手將繩索綁在護士女友的腰間,黑暗里點燃一束火炬,驀地拉起繩索,讓女友吊在半空,如此,她可飛來飛去……此刻,巴赫Aria主題輕盈響起,疏離剔透,有情有意,像女子手中那束小小的溫暖火焰,將教堂高高內(nèi)墻上的壁畫盡收眼底。音樂,照耀著磨損畫壁間的裂縫灰泥,藝術,曾是讓人驚嘆的虔誠與耐心。巴洛克碎句,牽引著愛侶,于戰(zhàn)時更留戀這動蕩的世間。
我不爭氣地又餓了,目痛脖酸,想尋求個結實有力的臂膀。一曲長于百年,擁抱無休無止。
2010年,我曾在德國科爾迪茨堡有一周駐團音樂會排練時間,還記得那個春日下午去萊比錫探訪過巴赫的老宅。繞過托馬斯教堂邊的情侶和他招貼海報下停靠的童車,BACH博物館內(nèi),他撫摸過的管風琴、樂譜、手稿、家具……溫潤的光澤齊集,歲月緘默。樓梯拐角Bach-Archiv視聽間里,席地而坐著不少套著耳機的樂迷,從他們臉上浮現(xiàn)出的虔誠與圣潔,我理解,偉大見勝于空間,是氣勢,而偉大見勝于時間,是韻味。
懷抱有時,哀慟有時,我朝圣的熱烈,轉(zhuǎn)為洶洶上川的感慨,瞬即,又潰不成軍。
“我們的歡笑并不是悲傷的面具,我們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犧牲。其含義要更為深遠,我們同情那些并不相愛的人。”管風琴淼淼如故,讓我心中默念辛波斯卡,并在暮色蒼茫的街角,呆呆飲下一杯熱咖。
他在塵世,他在蒼穹,他在綻放,他在凋零。
你為馬太和約翰作受難曲,可是,誰又能再寫你呢,親愛的,巴赫爺爺?
小時候和母親坐車過長江大橋,橋畔有一家食品加工廠,制造糖果糕點。空氣里的甜香氤氳遙遠,似總在江面上飄,老讓我覺得餓,心里喜歡,不知該怎辦,只有使勁地嗅。
“真是太好聞了”和“真是太好聽了”,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同一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