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年前,波蘭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用攝像機在街頭追問同胞:“你是誰?”“你想要什么?”
這一獨特的影像技法穿越時空,在2012年秋天,登上中央電視臺的熒幕,記者們追問一個個中國人:“你幸福嗎?”
波蘭大師的紀錄片叫《談話頭》,它的血脈到了中國,全名是《喜迎十八大·走基層·百姓心聲·假日調(diào)查——你幸福嗎》。
·2012 年·
“我姓曾”
“百姓過日子,感覺幸福嗎?國慶前夕,本臺走基層記者分赴各地,開展假日特別調(diào)查‘你幸福嗎?’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傾聽數(shù)千位普通百姓的心聲?!?/p>
9月29日,中秋節(jié),面帶笑容的新聞主播李瑞英在《新聞聯(lián)播》中字正腔圓地播報,織著毛衣的市場個體戶、搬袋子的新疆拾花工、路邊擇菜的北京退休職工一一“幸?!背鰣?。“你幸福嗎?”“你覺得什么是幸福?”多給小孩攢錢、把最有希望的女兒研究生供出來了、生活過得滿足,人們在各種場合述說著“幸?!?。
鏡頭逼近山西清徐縣北營村一個坐在凳子上的中年男子,“您幸福嗎?”記者問?!拔倚赵!蹦凶影涯樲D(zhuǎn)向記者,不假思索道。“你幸福嗎?”記者追問?!皢柲阈也恍腋??!贝迕裥χ嵝??!靶腋0伞!蹦凶舆@才看上去不好意思地笑道。
沒過多久,打著“我姓曾”字幕的“淡漠”側(cè)臉截屏迅速在微博上、論壇里瘋傳,網(wǎng)友稱其為“曾哥”,而他的回答則被譽為“神回復(fù)”。隨之而來的,是各種“噴笑”、調(diào)侃,還有對央視的諷刺和惡搞。
從9月29日至10月8日,“你幸福嗎”系列在央視新聞頻道和新聞聯(lián)播中持續(xù)播出,民間評選的各種“神回復(fù)”也不斷增加,除了“我姓曾”的務(wù)工大叔,“我跟你說話,隊讓人插了”的“插隊哥”、 在鏡頭前自顧自稱肉的新疆賣肉商販、因為跟女朋友分手所以“今天不幸?!钡那迦A微笑哥、彎著腰說“我耳朵聾,聽不清楚”的73歲拾荒老人等紛紛“入圍”,各種版本的“神回復(fù)”剪輯一時成了最受歡迎的“娛樂大片”,并不斷發(fā)酵。
十一長假過去,“你幸福嗎”提問,繼續(xù)在央視的屏幕上響起。
10月14日,央視《面對面》,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莫言接受主持人董倩采訪。結(jié)尾時,董倩問莫言:
“你幸福嗎?”
“我不知道?!?/p>
“你現(xiàn)在最期待什么?”
“結(jié)束采訪。”
有網(wǎng)友將這段對話評為整個采訪“最精彩”的部分。
“你幸福嗎”的策劃人是央視新聞中心的張宇珺。節(jié)目播出那些天,她也被同事調(diào)侃,央視內(nèi)部“段子”齊飛?!斑@是好事兒啊,至少說明節(jié)目有影響,能讓大家樂一樂,之后再想想這個問題不是挺好?”你幸福嗎?張宇珺也問過老公這個問題,答案是,“這個問題設(shè)計得不好,我不會回答。”小兒子則回復(fù):“不幸福,因為假期沒人陪我玩?!?/p>
而當(dāng)張宇珺自己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連忙擺手,“這個,我忙得還沒想過。”
·2011年 ·
“走基層”
意外走紅的“你幸福嗎”調(diào)查原本只是央視“走基層”節(jié)目的一個節(jié)日特別版。
2011年8月,《關(guān)于在新聞戰(zhàn)線廣泛深入開展“走基層、轉(zhuǎn)作風(fēng)、改文風(fēng)”活動的意見》下發(fā),全國媒體開始“走基層”。
“從去年8月開始,我們就在做‘走基層’節(jié)目了,也說不上什么固定的形式或者欄目,就是個小版塊兒,主要還是做一個一個基層人物的小故事,已經(jīng)做了一年多了?!?012年中秋節(jié)國慶節(jié)雙節(jié)齊至,一直中規(guī)中矩的張宇珺和同事們也想做點兒不一樣的。
正愁呢,9月19日,新聞中心副主任楊華拿了兩個片子過來,說可以看看。這兩個片子一個叫《你想要什么》,另一個叫《幸福在哪里》,作者是央視曾經(jīng)的《紀事》欄目編導(dǎo)程勇。編導(dǎo)走上街頭“海采”,冷不丁地問各種各樣的人,“你想要什么?”“你幸福嗎?”各種突然反應(yīng),很有意味。
張宇珺決定將這兩個紀錄片的形式與走“走基層”嫁接起來,發(fā)動央視各地記者站,街頭追問:你幸福嗎?
9月20日,央視記者詹晨林正在太原市清徐縣北營村做一個大學(xué)生村官采訪,也是一個“走基層”選題。接到電話,讓她順帶做幾個“你幸福嗎”采訪。
9月22日,詹晨林來到村委會門口,那里是村里的中心,干完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常在那兒聚集,聊天的,彈被子的,抽煙的都有。詹晨林第一個想采訪的是一個大姐,結(jié)果還沒走近,大姐就說:“別問我,我不是這個村兒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焙髞砜吹搅恕霸纭保椭苯由先柫?。于是就有了“我姓曾”。
詹晨林并沒有覺得很詫異,覺得這只是人的本能反應(yīng),沒聽明白嘛。后來碰到很多類似的回答,有說姓王的,有說姓陳的?!爱?dāng)然也有反應(yīng)比較激烈的,比如反問我的,說‘你有病?。俊氪蛉税??’的,什么情況都有?!?/p>
有無厘頭的回答,也有能觸動她的回答。在北京地鐵14號線大望路施工點,一個工人講了自己的故事,他是四川三峽庫區(qū)人,修水庫后廠子倒了,日子過得不容易,后來出來打工,慢慢接受了移民后的新家,他最想要的是“錢”。“我很喜歡這個故事,但講得太長太碎,后來沒有辦法剪進去?!?/p>
謝巖鵬是央視駐河南站的年輕記者,剛接到采訪任務(wù)時,他非常忐忑,“走基層,街訪,做了不少,但像這樣沒有事先跟對方說好,上去就問的,還是緊張。”在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大學(xué)等地,他采訪了近百個人。在鄭州火車站,謝巖鵬碰到了說“最不幸福的事情是,我跟你說話,隊讓人插了”的“插隊哥”。
寧夏記者站的負責(zé)人張軍軍是老記者了,最讓他奇怪的是,幾天來三路人采訪了兩三百人,“有個性”的,“不幸?!钡幕卮疬€真是少?!耙苍S跟問題的預(yù)設(shè)有關(guān),如果問你為什么不幸福,也許答案就不一樣了?”
9天的節(jié)目,央視派出包括7個海外記者站在內(nèi)的70路記者,加上20個地方臺,“海采”3500多人,最終播出147人?!澳阈腋帷笔侵鲉栴},配合“中秋”、“國慶”等主題,還設(shè)置了包括“中秋怎么過”、“你能為國家做什么”等問題。
在發(fā)給記者們的“實拍手冊”中,節(jié)目闡述為“十八大前自創(chuàng)的海采式報道,傳達中國普通人的幸福感、愛國情緒、生活真實狀態(tài)”。
張宇珺還要求,所有記者都去看《紀事》的《你想要什么》和《幸福在哪里》,“不要刻意去找你想要的,而要去發(fā)現(xiàn)讓你意外的”,“所有的回答都是我們想要的”,“回答不重要,重要的是回答問題的狀態(tài)和場景?!?/p>
9月29日中秋節(jié),第一條“你幸福嗎”短片在央視新聞頻道《朝聞天下》、《新聞直播間》、《新聞30分》滾動播出。最讓張宇珺想不到的是,這個開始“并沒把握”的節(jié)目竟被當(dāng)晚《新聞聯(lián)播》“選中”,播出了時長3分40秒的片段,而“我姓曾”這樣的“神回復(fù)”竟也“保留”了下來。
“也許是覺得我們這節(jié)目新鮮?”
·2005年·
幸福在哪里
“你幸福嗎”調(diào)查的創(chuàng)意,脫胎于一個紀錄片導(dǎo)演七年前的追問。
2005年之前,李天華的一首《幸福在哪里》觸動了《紀事》欄目的編導(dǎo)程勇。歌中唱道:
幸福在哪里/朋友哇告訴你/它不在月光下/也不在溫室里
幸福在哪里/朋友哇告訴你/它在你的理想中/它在你的汗水里
他所思考的命題,有了一個表達的載體。
1994年,程勇剛從北京廣播學(xué)院畢業(yè),他想拍電影?!跋肱碾娪埃拖扰募o錄片。”程勇被老師引薦到央視《東方時空》一檔創(chuàng)辦不久的紀實欄目。1993年,在《東方時空》提出“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制片人陳虻創(chuàng)辦了子欄目《生活空間》,每一集講一個10分鐘左右的小故事。在此之前,人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都是官員、勞模和英雄?!渡羁臻g》讓你第一次能看到普通人的生活,緩緩的敘事和記錄,沒有刻意的主題。
那一年,中國還沒有哪個電視臺這樣做紀錄片?!啊稏|方時空》是央視的改革試驗田?!渡羁臻g》塑造了一個時代,一批人,承載著那個年代對‘人文精神’的追求?!焙统逃乱黄鹗艿絾⒚傻哪贻p同事全都野心勃勃,要為“小人物構(gòu)成的中國當(dāng)代史”而拍片。
從1993年到2000年前后,原本小眾的“紀錄片精神”在央視乃至中國的電視界成為主流甚至有些“時髦”的東西,而在程勇看來,這種所謂的“紀錄片精神”,其實就是關(guān)注人性,摒棄官腔以及盡可能地接近真實。
1999年,《生活空間》分離出45分鐘的長故事片《紀事》欄目,程勇去了《紀事》,希望能關(guān)注更大的時代命題。
“那幾年,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層面的問題,社會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復(fù)雜,個體的困惑之間是否存在著共性?我不再滿足于個體創(chuàng)作,而試圖通過群像的方式來努力辨識我們時代的現(xiàn)狀?!本驮谶@時,程勇“碰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
2003年的一天,一個朋友給程勇送來一張碟片,《基耶斯洛夫斯基如是說》,這是一部人物紀錄片,主人公是程勇非常喜歡的波蘭導(dǎo)演基耶斯洛夫斯基。50多分鐘的紀錄片介紹了基耶斯洛夫斯基這位創(chuàng)作過《十誡》、《維羅妮卡的雙重生活》和《紅白藍》三部曲等影片的著名波蘭導(dǎo)演主要生平和作品。之前,程勇看過不少他的電影,“竟然不知道他早期也是紀錄片出身?!眰饔浿?,基耶斯洛夫斯基談到了自己早期的紀錄片,《洛茲小鎮(zhèn)》、《談話頭》。
讓程勇激動的,是片中出現(xiàn)的幾個《談話頭》紀錄片片段。他反復(fù)翻看。導(dǎo)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走上街頭,隨機對每個人提出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你是誰?你想要什么?
程勇一下被《談話頭》打動了。“冷靜的風(fēng)格,提問的方式,變革時期的個人生存,個體困惑所呈現(xiàn)的共性,大師的表達和我當(dāng)時的狀態(tài)如此契合,給了我很大啟發(fā)?!?/p>
2004年,效仿基耶斯洛夫斯基,程勇首次嘗試拍攝了中國版的《你想要什么》。令他驚訝的是,人們“想要”的都是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
而當(dāng)程勇無意中聽到《幸福在哪里》這首歌時,他突然覺得,也許 “幸?!边@個話題可以承載更多思考。
2005年新年前夕,程勇發(fā)動了四路人馬,五六個同事,分往北京、成都、廈門、西北四個方向進行隨機采訪,前期大約一個月時間,采訪了上千人,又經(jīng)過一個月的剪輯,最終出現(xiàn)在片中的,有99個人?!澳阈腋幔磕阌X得幸福是什么?”編導(dǎo)們問著一個個的中國人,而《幸福在哪里》的歌曲旋律貫穿全片。
2005年元旦,中午11點多,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元旦致辭之后,央視新聞頻道《紀事》欄目,《幸福在哪里》首次播出。
在開往新疆“幸福灘”的巴士上,樂觀的售票員說:“幸福就是生活一天下來,高興就算是幸福,人高興也要過一天,你不高興也要過一天。”說完,他給乘客唱起了歌。
在一座橋上,記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孩。你幸福嗎?幸福。你知道幸福是什么嗎?不知道。在紀錄片中,人們知道,女孩爸爸去世,媽媽改嫁,爺爺奶奶是養(yǎng)牛的,她長大了想當(dāng)司機。
在農(nóng)村的婚禮上,一個農(nóng)民對著鏡頭說,“不要以為我們普通老百姓,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我們知道是什么,就是不告訴你們?!?/p>
……
“這個片子的影響當(dāng)時也很大,我記得還有城市在街頭大屏幕上播放,人們駐足觀看?!?/p>
片子播出一年,還有人在看了重播后在網(wǎng)上發(fā)帖:“有的人抽噎起來,有的人匆匆離開,有的人甜蜜地摟緊愛人,有的人苦著臉躲進了麥當(dāng)勞,有的人念起了改革開放黨的好,有的人警惕地問你是干什么的……其實,鏡頭就是我們每個人的眼睛,我們看到的人就是我們自己發(fā)問的對象。”
這部播出的片子,原本并不是程勇最滿意的一個版本,因為在播出之前的夜晚,正和同事吃慶功飯的程勇接到了片子需要刪改的電話,不改第二天就不能播。
“刪掉的,就是些‘不幸?!墓适聠h?!钡@些,才是程勇眼中的“珍珠”。有個場景很打動他:冷清清的街頭,跺著腳、呵著氣的擺攤老人,訴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當(dāng)工人,下崗,在大雪夜里擺攤。“在他身上,你能看到時代的痕跡,能看到一個群體,一種縮影?!?/p>
而留下來的,都是些個人生活、小調(diào)侃,跟時代脫鉤的“不幸?!?,“有的就類似于今天的‘神回復(fù)’,比如,我姓陸,大陸的陸?!?/p>
·1979年·
大師的啟示
程勇更喜歡《幸福在哪里》,相對而言,這部紀錄片比《你想要什么》成熟一些,更能反映一個時代的人們的普遍心理和精神狀況。這也更接近33年前,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談話頭》中想表達的意思。
“那是1979年,我相信,出現(xiàn)在電影中的40個人的表情,可以描繪出一個時代人的普遍心理狀況。盡管人們無法精確描述他們想要什么,他們不相信他們可以夢想成真,但這些人應(yīng)該活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有權(quán)利去決定一些事情,可以擔(dān)負起責(zé)任來。只有醉鬼才會說:我非常好?!被孤宸蛩够趥饔浧腥绱嗽u價自己這部短片的意義。
1979年的波蘭,不同年齡和生活狀態(tài)的普通波蘭人在鏡頭前述說他們“想要什么”:想要有自由去決定我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想要并非垂青強者的廣義的自由,想要民主和寬容,想要活得更久……
你出生于哪一年?你是誰?你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你最想要什么?
1980年,紀錄片《談話頭》播出,25分鐘,40張臉,從1歲到100歲。
“我是一個小男孩,我想成為一輛車?!?/p>
“我不清楚我是誰,但我愛讀書,我最想去美國?!?/p>
“我還沒完全準備好做重大決定,最想要人們彼此更尊重,更加關(guān)心別人,社會中有更多愛?!?/p>
“我想要的是自由,并非垂青強者的自由?!?/p>
“希望人們不要讓對別人的恐懼影響他們的抉擇,希望人們不要彼此害怕?!?/p>
“我是作家,我害怕書作為傳播思想工具的減少會導(dǎo)致民主的死亡?!?/p>
“我們所有的夢想并沒有都實現(xiàn),希望我的兒孫們都夢想成真?!?/p>
“我想要生活在一個真實而不是幻想和表面構(gòu)成的世界?!?/p>
“我是人道主義者和學(xué)者,想要關(guān)乎思想與尊嚴的人權(quán),世界和平和自己的安寧?!?/p>
“我100歲了,我想要活得更久一點?!?/p>
……
1980年,《談話頭》在波蘭播出,引發(fā)了強烈的反響。
那時候,波蘭正經(jīng)歷著重大的抉擇,這一年,波蘭政局劇變,此時波蘭團結(jié)工聯(lián)方才成立,1981年,波蘭政府實行全國戒嚴,并對反對派進行大逮捕。國家何去何從,是每個人都關(guān)心的事情。
對于當(dāng)時的波蘭人而言,“我是誰”“我想要什么”,是最嚴肅、有價值的提問。而他們的回答,似乎也意味著這個國家的方向。
2006年,程勇離開《紀事》,留在央視新聞中心評論部做行政工作,不再做片子。2008年,《紀事》欄目取消,與其他欄目合并。
2012年“你幸福嗎”在央視爆紅,在程勇看來,這些所謂的“神回復(fù)”就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不幸?!?。當(dāng)它們出現(xiàn)在“主旋律”的《新聞聯(lián)播》上,就會容易被“讀”出一些調(diào)侃和諷刺。
“無論是當(dāng)年的感動、反思,還是如今的調(diào)侃、抨擊,都能反映這個時代人們的一些心態(tài),從這點來說,這個命題(你幸福嗎)可以一直做下去?!边@個昔日的紀錄片導(dǎo)演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