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東二環(huán)內的繁華地帶，拐進祿米倉胡同5號的智化寺，會有一種時空錯亂之感——眼前是靜謐的大殿、斑駁的紅墻與黑琉璃瓦頂，背后則立著一座流線造型、金屬質感的現(xiàn)代建筑銀河SOHO。

下午3點，智化寺京音樂的表演時間到了。隨著四聲空靈的罄聲，智化殿里五位身著黃色僧服的中年男子，同時舉起手中的樂器。突然，一段流行歌曲的鈴聲響起，正憋足了一口氣準備吹笙的那位，掏出手機按下靜音鍵，沖其他四人干笑了兩聲。

“重新來吧?！鼻迷畦尩暮鷳c學說。殿里沒有觀眾，他們還是又走了一遍過場。隨后，管子、笛、笙、云鑼和鼓相互配合，奏起一陣莊嚴古樸的旋律……

明代正統(tǒng)年間，權監(jiān)王振將宮廷音樂引入智化寺。在融合了佛教、民間音樂元素后，形成了獨特的智化寺京音樂，并逐漸成為北傳佛教音樂的典范。它是我國現(xiàn)有古樂中唯一按代傳襲的樂種，老藝僧以“口傳心授”的方式，教授給13歲以下的門徒。因此，被譽為“中國古樂活化石”。

時過境遷，如今的第27代傳承者，均已不是出家人。經(jīng)歷了陣痛與休克的京音樂，依然在找尋一條生存之路。

最后的藝僧

“這（被手機鈴聲打斷演奏）是常有的事兒。”談起剛才的尷尬場景，第27代傳人胡慶學淡淡地解釋。如果師父還健在看到此景，是要大發(fā)脾氣的。

他們的師父張本興，曾是智化寺里的最后一批藝僧，2008年去世。他這輩子，就像一首頻繁被打斷、卻不能重新演奏的樂曲。

上個世紀20年代末，原名張雙立的他大病一場，被還愿的父母送進庵里出家，法號本興。幾年以后，小和尚本興來到智化寺學習京音樂——這是藝僧們深造技藝的朝圣之地。

教授方式極為嚴苛。學習唱念“工尺譜”（一種民間流傳的用工、尺等字記譜的方式），熟練演奏管、笙、笛、云鑼等多種樂器，并掌握四種演奏姿態(tài)，至少要花上七年時間。學成之后，才能在放焰口、水陸法會等佛事中演奏佛樂。

當時的智化寺已經(jīng)由盛轉衰。很少能趕上達官貴人家的佛事，僧人們只能靠民間小規(guī)模紅白喜事和出租寺院房屋維持生計。寺院里住進了賣雜貨的，賣熟食的，堆積著煤炭、污水和垃圾。而智化殿藻井（殿堂中央頂部的裝飾）和萬佛殿藻井被盜，流失到美國——相傳是寺院僧人為維持生計賣給了文物販子。

50年代初，本興和尚還俗，改名張本興，一年之后成為北京一建材公司工人。他一度認為“再也沒有機會重新演奏了”。

1952年，作于康熙三十三年、記錄了48首古樂譜的《音樂腔譜》抄本，在智化寺如來殿藏經(jīng)櫥重見天日，證明現(xiàn)在的京音樂樂譜基本保存了300年前的形態(tài)。音樂家查阜西、楊蔭瀏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智化寺京音樂大部分采用唐宋舊制，曲牌具有古樂南北曲的特點，這讓京音樂再次受到重視。

1953年，張本興和一幫老藝僧重操舊藝，在“京音樂演奏會”上向吳晗、老舍、巨贊法師等人表演。60年代初，他們來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制了兩套京音樂錄音。

“那是最高演奏水平，幾乎難以超越?！焙鷳c學告訴《中國周刊》記者。

“文革”開始后，智化寺受到?jīng)_擊，寺內所有僧人都被遣散，部分古樂譜、樂器被燒毀，入駐了軍隊和重要機關部門。對京音樂的恢復性研究被迫中斷。而張本興只留下了一盒錄音帶作為念想。

時光荏苒，1982年，北京智化寺文物保管所成立。隨后陸續(xù)找回了8位還俗的老藝僧，包括已經(jīng)退休的張本興。

“我們去找尋的時候，大部分老人已經(jīng)辭世。有幾位身患重病的還俗僧人躺在床上，蝸居在七八平米的狹小屋子里?！北本┲腔乱魳穲F主任孫素華向記者回憶道，“他們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令人心酸?！?/p>

l986年冬天，由這些僧人組成的北京市佛教音樂團，受邀前往德國、法國、瑞士等國巡回演出。演出場場座無虛席，被歐洲觀眾稱為“音樂炸彈”。

隨后，張本興老伴去世了，為恢復整理當年的樂譜和技藝，他索性搬進智化寺居住，成為唯一長住的還俗藝僧。當時健在的幾位老人，要么體弱多病，要么年事已高，已經(jīng)難以頻繁地演奏練習了。為了尋找下一代京音樂的接班人，張本興開始奔波于各地，尋找合適的音樂苗子。

很快，這位末代藝僧的目光，定格在一群河北農(nóng)村的孩子身上。

戶口的誘惑

“1991年12月4號?！焙鷳c學脫口而出。那是他們哥六個離開家鄉(xiāng)，正式“入寺”的日子。

他的老家是廊坊市固安縣屈家營，誕生過源自寺院佛樂的屈家營古樂。作為冀中笙管樂（民間俗稱“音樂會”）的一種，屈家營音樂會在廟會活動中擁有“北霸天”的美譽。

80年代末，初中畢業(yè)后的胡慶學和屈炳慶、屈永增、林忠誠、胡慶友、姚志國五個弟兄一塊，跟著村里的老藝人們吹笙奏笛，四處演出，受到村民熱捧。

“那時候沒有電視機和電腦，我們一幫愣頭青閑著也是閑著，跟著老師父學，就圖個樂子。”胡慶學回憶道，“不用交學費，晚上還管一大碗豆腐湯喝。過去幫忙（紅白喜事兒），主家還給遞上包煙！”

1991年秋，北京市第一屆文化節(jié)上，屈家營音樂會受邀參與演出。臺上幾個少年演奏結束，前腳剛下臺，幾位穿著僧衣、面容慈祥的老人就主動過來閑聊——智化寺的五位藝僧也參加了演出，在臺下觀察他們好久了。

“你們都多大？”張本興問。得知幾個孩子都只有十四五歲，老人滿意地點點頭。

“想不想跟我們學（京音樂）？”他繼續(xù)問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幾位老人告訴他們：“那就來吧！”張本興相中了幾個人的天分，而且他們學習過與京音樂相似的民間“工尺譜”，并有演奏笙、管、笛、云鑼等樂器的經(jīng)驗。

一個月之后，智化寺文博交流館（已更名）派人與六人的家長商量，并提出了誘人的條件：管住，發(fā)生活費，我們是事業(yè)單位，以后能給解決北京戶口。

12月4日這天，帶著父母“好好跟老師學”的囑咐，六個農(nóng)村孩子在智化寺拜師學藝，住進了智化寺。幾位師父因身體或家庭原因，不能每天過來教授，只有住在寺里的張本興和他們每天生活在一起。

第一課是認“工尺譜”。十多平米的排練室里，擺上兩排桌子，老師坐在中間講，教他們畫那些“既像漢字又如蝌蚪”一般的符號。一天結束，老師留了“作業(yè)”：把今天的譜子都背下來，明天檢查。

譜子背熟后，本興師父教他們口傳心授的重點——阿口。這是京音樂絕不外傳的技藝，掌握之后才能唱出譜子，進行演奏。

“唱出譜子，你會寄托以情感，演奏樂器的時候，自然有韻味兒。”見記者不解，胡慶學即興哼上了一段譜。他捏著手腕上的佛珠，右手敲打著桌子，閉上眼睛抑揚頓挫地哼唱，一臉陶醉。

接下來，張本興帶著這幫半大小伙子，每天早上6點去日壇公園練習兩小時的長音演奏。回來后再花上半天時間學習行、立、坐的演奏姿勢，三伏天到數(shù)九寒冬從不間斷。從簡單卻意境深遠的曲子《喜秋風》，到配合復雜、被稱為“好費勁”的《好事進》，師父都傾囊傳授。

張本興時常告誡徒弟們，過去的學習條件遠不比現(xiàn)在——自己當時還要學跪著吹的姿勢，樂器的音色也沒有現(xiàn)在精準，甚至三九天的時候，他們被要求站在大殿下吹笛子，直到呼出的哈氣“凝成水珠落在地上凍成冰柱”才罷。

讓他滿意的是，六個年輕人沒叫苦，渾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韌勁兒。

經(jīng)歷幾十年輪回，本興老人的心氣又回來了——一切似乎都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離去

老藝僧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們身上?！澳暧滓虿∫u或貧困入寺出家，學習古樂，解放后強制還俗，娶妻生子，

80年代重拾技藝，尋找傳人，往往抱憾而去?！焙鷳c學總結著藝僧們的人生遭遇。

明生師父，是張本興的親師叔，是胡慶學這幫晚輩的師爺。當時80多歲高齡的他，身上保留著“老出家人的古板”，面對幾位師侄演奏的差錯，常常大聲訓斥?？蛇@位終身未娶的老人，對幾個年輕人卻無比和藹。胡慶學形容為“慣外頭”。

畢慧明師父還俗后當過餐廳經(jīng)理，待人溫文爾雅。六人初到智化寺時，他在胡慶學筆記本上寫下“深入其樂，吹出真音，只爭朝夕，延音不止”的勉言。

而本興師父，生有兩兒兩女，卻堅持住在寺院里。他最大的愛好，是每晚雷打不動地喝下半斤白酒。微醺之時，他會聊聊自己的故事：小時候出去做佛事應酬，如何因吃不飽多拿本家的饅頭；金魚胡同那中堂家的法事，排場大講究挺多；還俗后，服從公司安排離開北京去了外地，一呆就是十多年……此時的師父，更像是個失意的父親。

但胡慶學幾人當時的狀況，似乎并未比老人們當年的境遇好上多少。

六個人住在九平米的集體宿舍。放下三張雙層床后，就剩下一條能容人過往的窄道了，做飯、燒水、換衣服都得擠著。

每人一個月發(fā)90元的生活費，吃喝穿用全要從里面拿。正長身體的大小伙子，一頓能吃5個饅頭，他們很少買菜，餐餐饅頭蘸醬就白開水。實在饞了想改善生活，去買點掛面，煮熟用涼水一過，拌著鹽巴吃。

衣服基本上沒買過新的，連洗漱用品的錢都要精打細算。就連復習唱念樂譜的錄音磁帶，他們都舍不得買5元一張的索尼磁帶，要去舊貨市場淘換5塊錢十盤的舊磁帶，自己用錄音機消聲后再用。即使這樣，這90塊錢依然不夠花，還要讓家里寄錢過來。

而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當年的承諾（轉北京戶口），已經(jīng)越發(fā)飄渺。因為經(jīng)費緊張，哪怕申請幾張抄譜用的稿紙和筆，都會經(jīng)過嚴格的審批，有時候院方會要求張本興代筆抄寫——怕抄錯了浪費紙張。

到了1995年的時候，生活費漲到了200多元，可隨著六個人步入成年，這依然是杯水車薪。胡慶學決定離開，自謀生路。父母在老家給他介紹了對象，面臨成家立業(yè)壓力的他正打算去學開卡車。

“當時的北京的哥輕松能掙一千多塊。北京市的平均工資也到了500元。”胡慶學解釋道，“哪怕在老家的工廠當工人，也能比在這里多掙一倍的錢?！?/p>

他咬了咬牙，第一個離開了。1996年初，考下車本的他又回來學了一陣——一是因為沒有學完，感覺“心里空蕩蕩的”；二是因為拿下駕照后有半年的見習期，不能卡車上路，“閑著也是閑著”。

到了96年秋天的時候，剩下的五個人也因為結婚、找工作等原因，陸續(xù)離開。本興師父沒有挽留，他也明白，已經(jīng)到了“留都留不住”的時候了。1996年，胡慶學22歲，他形容自己當時就像一個畢業(yè)生，不舍卻不得不離開了“他的大學”。

曾經(jīng)熱熱鬧鬧、響徹笙笛之音的智化寺，就這樣冷清下來，又只剩下張本興一個人守在這里了。

這位時年75歲的老爺子，耳背越來越嚴重了，除非大聲沖他喊話，否則跟聾人一樣，沒有反應了。

繼續(xù)活下去

接下來的8年，六個出走的年輕人，其人生軌跡與京音樂再沒了交集。

胡慶學當了長途運輸司機，一個月能賺兩三千元。屈炳慶成為京郊一所工廠的車間主任。屈永增是村子里的泥瓦匠。歲數(shù)最大的林忠誠，在北京一家飯店當上了大廚。姚志國在老家開了一家饅頭鋪。胡慶友則在家務農(nóng)打零工。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當年的毛頭小伙，都已為人父，過上了平淡的日子。

2003年的冬天，一個突然的電話，打亂了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

當時胡慶學正在外面拉貨，接到智化寺音樂團主任孫素華的電話：“館里想出一套京音樂CD，本興先生還是想讓你們來排練錄音?！?/p>

沒過幾天，孫素華拉著張本興去了屈家營，請六人個回去?！氨九d師父讓我們趕緊拾掇技藝?！焙鷳c學摘下眼鏡，揉了揉眼，“可我連管子都不知道放哪啦！”

他翻箱倒柜一番，找出了當年那把奏管。譜子的錄音磁帶放在了一個大紙箱里，足有70多盤。抄譜的筆記本已經(jīng)破爛不堪。

兄弟六人重聚在一塊，在本興師父的指導下，大家“復習”、排練，然后錄制了4盤CD共39首曲子。錄音結束后，他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但心里都頗不平靜。

2004年3月份，孫素華又打來電話：“你們愿不愿意回來？一個月1000多塊錢。政協(xié)委員已經(jīng)提案了，要求保護傳承智化寺音樂，以后國家會逐步撥款的?！?/p>

“開車一個月能掙三四千，可錢賺到什么時候是頭啊？”胡慶學描述著當時的想法，“還是干點自己喜歡的事兒吧！”

一個月后，六個人再次回到智化寺。這次，他們不打算再走了，潛心在寺院里排練學習。六人和文博交流館也簽了合同。此時的張本興已經(jīng)輕度中風，只能每周在子女的護送下過來指導幾次。

2006年6月，京音樂與京劇、昆曲一同入選首批國家非遺名錄。那段時間，大量的媒體涌入智化寺采訪，而胡慶學六人也開始定時向公眾表演京音樂曲目。

2008年2月份，文化部為張本興頒發(fā)了《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傳承人證書》。他去世前夕，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發(fā)聲。但徒弟幾人去看望他時，干瘦的老人的眼睛里冒著光，分明想囑咐些什么。同年年底，這位執(zhí)著于京音樂保護與傳承的老人，悄然離世。

智化寺當年的老僧人中，只剩下畢慧明師傅在世，但也已身患老年癡呆癥，沒有了正常的意識。

胡慶學幾人身上的擔子顯得無比沉重。幾年來，他們也先后收了兩批學生。但和當年同樣的原因一樣，短短的時間里，徒弟們就把師父給“炒”了。

為了應對一些演出活動，館里邀請了一批社會志愿者和音樂學院的學生過來學習，以達到短期內大規(guī)模的舞臺效果。學生們將“工尺譜”轉化為五線簡譜再演奏，可以快速地和老師們配合，盡管氣勢宏大，但胡慶學還是覺得“少了一絲韻味兒”。

“現(xiàn)在還是要將京音樂推廣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我覺得，讓傳承和表演分開來做，未嘗不可?！敝腔挛牟┙涣黟^館長薛儉告訴《中國周刊》記者。從2010年開始舉辦的三屆“智化寺音樂節(jié)”里，多達9人甚至十多人的京音樂表演就是以這種方式排練出來的?！把萃炅司妥吡恕思腋邔W歷的學生，愿意留在寺里學上幾年么？”屈炳慶搖了搖頭。

除了難尋接班人，更現(xiàn)實的生存問題擺在了他們面前。這不僅是京音樂，也是中國諸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共同命運。

因為沒有正式編制，胡慶學他們的基本工資一直保持在2000元左右的水平。近幾年他們多了一項收入入來源：一天10元的演出費用——上午三場，下午一場。

“一場兩塊五?！鼻c苦笑著說。而一旁的胡慶友調侃道：“現(xiàn)在的泥瓦工，一天能掙160塊?！?/p>

為了解決生計問題，胡慶學常去北京大屯、望京一帶的社區(qū)為逝者做法事；屈永增則找了份夜間保安的工作；屈炳慶和胡慶友則和一些壽衣店建立渠道，卻一年也“等不到幾個送殯吹喪的生意”；而大師兄林忠誠，早在四年前就離開了智化寺，做小生意去了。

“智化寺京音樂屬于雅樂，我們希望在傳承的同時，保持它的身段?！闭f到這，薛儉也一籌莫展，“我們也在爭取戶口和編制，解決傳承人的后顧之憂，但條件有限?！倍驮趧倓偨Y束的第三屆音樂節(jié)閉幕式上，一位老領導表示，爭取讓京音樂進入長安大劇院，和京劇、昆曲同臺表演。

今年10月3日下午的表演，是半年內的最后一次演奏——10月8日以后，智化寺閉館修葺，2013年5月才重新對外開放。

屈炳慶中午喝了點酒。幾個小時前，他紅著臉開導了一位前來“探討極樂世界”的大學生：“回去吧，這沒有和尚。人死了，才能進入極樂世界。我們都還活著，那就得生存……”

對于他們今年的最后一次演奏，兩位聽眾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

“holy（神圣）?！币晃煌鈬慰拖肓撕冒胩觳判稳莸?。

另一位聽到半截便離開的中年婦女則說道：“恕我直言，聽著有點像喪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