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辯之惑

作為律師，我參加過多個重大刑事案件的辯護。業(yè)內(nèi)有資深律師認為，要做技術型刑辯律師，不要做炒作派。這樣的告誡貌似公允，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

我周邊許多活躍在一線的刑辯律師，時常談起這樣的話題：刑辯律師有沒有用？有些委托人告訴我，從公安局到檢察院到法院，辦案人員都告訴他們：請律師沒有用，案子是我們定的，律師能定案嗎？客氣點的會說：請律師白花錢；不客氣的會說：律師是騙錢的。還有的被告人和家屬會聽到辦案人員這樣的話：請律師的話就判得重，不請律師的話可以輕判。

關鍵是，連刑辯律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辯護能不能起作用。所以，我和許多刑辯律師最怕當事人這樣的問題：我的案子會怎么判？我們一般只能這樣回答：按照法律應該怎么判；但是也不一定，因為情況是復雜的。當然，我的回答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就如同一位資深大夫，對于一個普通的感冒患者問能不能治好，竟然回答“那誰知道啊”一樣。

刑辯之難

刑辯律師的三大難，即“會見難、閱卷難、取證難”已經(jīng)是老大難問題了。以我和我的同事的執(zhí)業(yè)經(jīng)歷看，可以肯定地說，沒有一個刑事案件沒有遇到上述之難，甚至于更多的難。其中“會見難”是刑辯律師體會最深的。

會見難主要發(fā)生在偵查階段。偵查機關不歡迎律師會見，甚至于從內(nèi)心里抵觸律師會見，這由其工作性質(zhì)決定，所謂屁股決定腦袋，是可以理解的?！缎淌略V訟法》第96條規(guī)定：“受委托的律師有權向偵查機關了解犯罪嫌疑人涉嫌的罪名，可以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向犯罪嫌疑人了解有關案件情況。律師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偵查機關根據(jù)案件情況和需要可以派員在場?！边@里的“偵查機關可以派員在場”，就給了偵查機關寬闊的想象空間。他們變相拒絕律師會見的一個理由是沒有人員可以安排陪同會見。于是，不論是一般情況的48小時內(nèi)安排會見，還是特殊情況的5天內(nèi)安排會見，只要一句“沒人陪同”，就給破解了。而且有的偵查機關辦案人員還自我解釋說：“只說48小時內(nèi)安排會見，沒說必須在48小時內(nèi)會見到。我們安排你48小時后會見也不違法?！?/p>

這樣的偵查機關還與律師糾纏“48小時”一說，而有的根本就不糾纏這個。他們的招數(shù)是不收律師的委托手續(xù)和會見函。這一招比較絕，讓你的“48小時”無從起算。于是，律師只得用特快專遞給寄去?？墒侨思腋薪^招，說特快專遞是收到了，可是里邊什么也沒有。北京刑辯律師張燕生就遭遇到了這一招。無奈，她只得追著公安局長送手續(xù)，可是人家又追著她要送回來，在公安局大院中演出了一場擊鼓傳花。

《律師法》第33條規(guī)定：“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被監(jiān)聽?！钡@個規(guī)定在實踐中形同虛設。許多陪同的偵查人員在半路上就反復叮囑，不能談案情。在會見時一旦發(fā)現(xiàn)律師與犯罪嫌疑人的談話涉及具體案情，便會予以制止。其實沒有任何法律規(guī)定不得談案情。不談案情會見還有什么意義？《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35條（二）提到的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向犯罪嫌疑人了解有關案件的情況”，就是可以談案情。而《關于人民檢察院保障律師在刑事訴訟中依法執(zhí)業(yè)的規(guī)定》更詳細。因此，我在偵查階段會見時，都帶著這兩個規(guī)定。一旦偵查人員不讓談案情，我就拿出來給他看。有時見效，有時無效。

偵查階段的會見，偵查機關派員在場是有法律依據(jù)的，而到了審判階段還派員在場，則沒有法律依據(jù)了。可是有的偵查機關就公然這么干。我在某地看守所會見我的當事人時，就有數(shù)位公安人員試圖進入會見室，被我阻擋在外。另有一位看守人員試圖坐到被告人身邊，我提出異議后他移到門外，但仍然坐在那里監(jiān)視。我質(zhì)問：“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坐在這里？”他回答說是看守所的巡視人員，坐在這里休息一下。我哭笑不得。而我的背后，數(shù)名公安人員仍然在來回走動，結(jié)果被告人被嚇得不敢說話。此案其他辯護律師也有此遭遇，有的會見成了啞巴會見，被告人一句話也不敢說。

看守所有時在律師會見上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在一起我親歷的案件辦理中，就遭到百般刁難，除了要登記律師證，還要登記身份證，缺一不可。《律師法》第33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受委托的律師憑律師執(zhí)業(yè)證書、律師事務所證明和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公函，有權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并了解有關案件情況?！庇纱丝梢?，律師憑“三證”即可會見，而該看守所卻硬要律師拿去法院蓋章。更有甚者，看守所還要單獨給我們這些外地律師安檢。我當然拒絕，我說這些都沒有法律依據(jù)，請你們依法辦事。經(jīng)過全體辯護律師的抗爭，該看守所不得不糾正了錯誤，我們得以會見。

最近陳光武律師到湖南去會見一個審判階段的被告人，看守所告訴他不能會見，因?qū)０附M“封監(jiān)”了。我們聽到“封監(jiān)”這個詞感到費解，實在想象不出專案組有什么權力這樣做，也實在不理解看守所為什么要配合它這樣做。面對此情此景，我們立即決定采取三項行動：一是向省市有關部門投訴；二是向法院起訴；三是微博直播。經(jīng)過一番折騰，該看守所終于同意會見。

刑辯之險

從我所辦理的刑事案件來看，刑辯律師的執(zhí)業(yè)風險主要涉及調(diào)查取證工作和揭露刑訊逼供。

《刑法》第306條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中，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偽造證據(jù)，幫助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jù)，威脅、引誘證人違背事實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jié)嚴重的，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边@就是著名的306條款。

我當然不認為律師界是那么的純潔。律師界，不論是民商事律師還是刑辯律師，由于個人素質(zhì)、品格和追求的不同，也會出現(xiàn)為實現(xiàn)某種目的而鋌而走險的現(xiàn)象。偽造證據(jù)，虛假訴訟，教唆證人做假證，這樣的律師是有的。但是由于這樣的律師往往與司法人員相勾結(jié)，外在表現(xiàn)比較低調(diào)，所以真正被查處的沒有幾個。

恰恰是那些認真辦案，積極調(diào)查取證，不進行勾兌的律師，往往成為有些人的眼中釘。這樣的律師，極容易受到職業(yè)報復。

律師辦理案件進行調(diào)查取證，這是律師的職責。許多青年律師被老律師反復叮囑不要調(diào)查取證，以免給自己帶來麻煩甚至是牢獄之災。有的著名律師以不調(diào)查取證作為經(jīng)驗進行推廣。但是，很多冤假錯案如果不進行調(diào)查取證的話，既沒有被立案再審的可能性，也沒有被宣告無罪的可能性。因此，不調(diào)查取證，不是辯護律師的正確選擇。

刑訊逼供必須揭露，而且只有辯護律師有這個條件和能力。兩年前我在西部一個較偏遠的地方辦理了一個職務犯罪案件。由于我在法庭上指出了偵查機關的刑訊逼供，并且要求法院啟動了非法證據(jù)排除程序，這使得控方覺得很不能接受。休庭后不到半個小時，我就接到當?shù)貦z察長的電話，要我到檢察院去一下。我知道來者不善，但還是同意去一下。一來我覺得我在辯護中沒有什么問題，要是不去反而被人家認為心虛；二來此地極為偏遠，人家不讓我走，我也是走不脫的。去了之后，還沒等坐定，呼啦啦進來七八個人，樣子怪嚇人的。

檢察長問：“你在法庭上說我們刑訊逼供，你有什么證據(jù)？”我說被告人的供述和辯解就是我的證據(jù)，至于法庭是否采信，要看非法證據(jù)排除的結(jié)果，由法院確定。檢察長又要我把在法庭上如何辯護的再說一遍。我說這不合適，一來你們沒有向我出具傳喚手續(xù)，我沒有義務回答；二來你們這樣做是在調(diào)查法院的審理，這你們出庭的檢察員都清楚，問他就行了，或者你們可以查閱法院的庭審筆錄。最后在我的堅持下，他們沒有做筆錄，只是雙方各自做了記錄。

揭露刑訊逼供本身不是目的，排除非法證據(jù)才是目的。在一個刑事案件中，如果大量充斥著非法證據(jù)，而辯護律師竟然視而不見，放任其作為定案的依據(jù)，因此而導致錯案的發(fā)生，辯護律師是失職的。在我們抱怨冤假錯案的同時，還應該反思一下，我們作為辯護律師曾經(jīng)做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