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吃飯都成一種負累的時候,你該知道活著是件多么令人沮喪的事情。我想不出除了吃飯以外,能做些什么。然而你又不得不去吃飯,為了能延續(xù)生命,為了能暫時遠離屋中的一切。桌子、椅子、零碎的紙片都是厭煩的所在。或許還有幾本被你翻爛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書籍。有時我也想過,如果不是為了吃飯,我決不愿意出去,在路上多延長一秒鐘。我不知在路上的徘徊所殺死的時光,是生存里的必須,還是上帝戲弄我的故意。一如我從一個地方走到一個地方,只不過不能忍受那種業(yè)已熟悉了的周圍。曾經的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木,每一縷陽光都變得無法消受,變得奢侈而珍貴。為什么非要等到一個人無法忍受的時候才能離開呢?有時,也不是想到離開就能離開的。你游移而不堅定,你必須在想離去的時候,鄭重地說服自己:那已不值得留戀。第二天,你就起得異乎尋常地早(你決定離開的腳步,從不落后于太陽升起的速度)。度過最后的一段煎熬,你終于啟程了。于是你從一個屋子走向了另一個屋子,又開始新的等待。
當你日復一日帶著從外面的一無所獲回到屋中,看見那一張令人憎惡的臉,你是多么地傷心欲絕。我又該去哪兒?哪兒有一所屋子還能收留我,哪兒有一個人還能讓你熱淚盈眶?人還是那樣的人,屋子仍是原來的屋子,一切都完好無損地靜候那里。你癡想:如果它們都能開口說話該多好……難道不該好好地問問他們嗎?
命運不能為我?guī)砗糜?,世界依舊運行,但有什么意義呢?錯誤從一開始就注定,而我卻不能從中途退出?;诤捱B著悔恨,像有一個無窮的鎖鏈,我亦被鎖入其中。掙扎顯得徒勞,智慧不能參透造化的機巧。唯任憑盲目女神偶然的恩賜能助我脫離泥潭。
追尋是通向懷疑的征程,只有瘋狂最終讓人回到最初的路途。
屋子只適合安頓我疲憊的身軀,應該把夢境留給天宇,包括你不斷走過又重復的路。你所欣然的是不再強難的安然,就像昏昏的白日過后能在夜里沉沉死去一樣。每天你都能找到一些瑣碎的事情來充實自己,如不錯過一份報紙的每一個標題,你會不厭其煩地讀至最末一個字跡。開始記些日記,讓中斷的生活有了亮色?!爸匾迸c“不重要”沒有分別,意義也不再是一切。你以為這就是人生的快樂。你亦開始能讀些書,能一個人靜靜地絕無人打攪地,沉浸到書中忘記所有,于是打算繼續(xù)呆一個月。然后你才會愉快地想起旅行,能見到某一個人?;驅で笠环莨ぷ?。這些曾讓你郁郁寡歡的東西因為你又重新有了生氣。不是嗎?屋子漸漸地成了一個生死不離的情人。你全部的情感將在這里產生:
“最初你不喜歡監(jiān)獄,然后你適應監(jiān)獄,最后你離開了監(jiān)獄就活不下去了,這就叫做你被體制化了。”
屋子離監(jiān)獄一步之遙——那就是當我們再也不想自由出入其中的時候,鑰匙被遺棄,讓答案寫進我們囚服的號碼里。
二
沒想到五月竟是這樣的一個五月,它的痛深入到六月的骨髓里。工作能提供我救贖的路徑嗎?希望一個朋友么,但無用,卻增加著你的煩躁,決定愚蠢的事情,互相傷害,你在這無聊中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內心瘋狂直至徹底喪失了判斷力。你安于自我的悲愴,每一件事情你都無法消受。你怎么能繳械投降呢?你變得絮叨。你渴望詩的降臨又厭惡詩的逼迫,惴惴不安,充滿了無法釋解的惶恐。你的意志是那么輕易地動搖,相信別人。就此種下痛悔的種子。
曾聽人言過人生有兩大悲?。阂皇怯貌坏綕M足;一是欲望得到滿足。欲望會讓你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我的安分帶來了“無憂”的生活,也僅此而已,而我的欲望讓世界充滿了恐惑。蓬勃如春的伊甸園里,理性亦不是幸福的通行證。你有著超乎尋常的犯錯能力,錯誤導引著悲劇。你逃離,淹沒于無邊的海。如果能無聲息地死去,那么你就終于擺脫了世界的連續(xù)追擊。
誠然,欲望。豐富而穿戴原始的野蠻。我們無法祈求一個他者,在靜觀之上獲取超然。悲劇臨近了詩。詩與悲劇相關。
我終于決定離開那里,再又停留幾日以后,投入了一份工作。這里離那里需要近四個小時汽車路程。
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影于昏昏欲睡的你,怎么能哈欠連連呢。靜靜的街道,人特別稀少,像第一回新撞見一樣。你興奮得想搖手臂,如同一個孩子,要把每一刻感受到的快樂傳遞給全世界??蓻]有人能懂你的言語,發(fā)現(xiàn)最好的方式不過躺于車后,把帽檐拉得低低。延續(xù)著睡意,呵護在太陽的影子里。當太陽帶走他的影子,你運行得愈來愈遠。幸好不吝惜的微風,吹過午后進黃昏。一切像夢一樣閃過。夜里飄忽的燈光飛馳。風使勁地掠刮你的臉,就像乘上了光速,被傳到另一個星球。
所需的無非是早餐的一碗稀飯。我已兩個月幾乎不用早餐。工作是遺忘的方式,如果沒有了它,生活得多么不堪重負。吃飯不再是一種負擔,它變成了工作的疲累后最好的享受。我愿不停留我的腳步,直到最后一息。為了工作,我們都愿拼盡身體最后的一絲力量。可是我并不能戰(zhàn)勝—切。愿望總與身體背馳。譬如,一個耍慣了槍的人怎么會偏要去耍大刀呢?
我放下槍拿起大刀,橫亙在脖子上,不知道刀快還是槍快。來到大街上,不知道該擱在別人還是自己頸上??偸桥腔膊粵Q前,拋棄了詩,卻逃進了悲劇里。工作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能掩飾,給我們安上一副面具,如果你正需要,天使將與魔鬼一拍即合。即使今天我看到的這美麗整齊的大街,也只不過轉瞬化為烏有。我一直所追求的不過是一場空虛?你又走進屋子。我已預備在一切廢墟上重建。突然發(fā)現(xiàn),我真正尋找的不是工作,只是某一個安寧的去處,那里會有我們真正的好友。如此而已。
他帶著知識、力量、人性的卓見與所有的人成了朋友。星辰望著,他與我們促膝長談,半夜里回到從前的世界。
當你不再沮喪于吃飯的那條路,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擔心吃飯。吃飯而活著,不堪甚于活著而吃飯?;钪燥垼以谶@里確實過得很好。每天早晨五點早起,刷完牙,啜上碗干凈的白稀飯。五點半鐘出去,有時十點多鐘回來,有時要十二點多鐘至下午一點鐘。屋子里午息一陣。我們一般下午兩點出去,無論日頭怎樣熱烈,除了下雨,下午晚飯時回來。夜晚我悄悄來到1877年1月于多德列希特。他說:“我在店里的日子過得很美,我很忙。早晨八點鐘到那里,夜里一點鐘離開那里,我以為這樣很好。工作總是一件好事?!?《凡·高插圖本書信體自傳》第14頁,四川文藝出版社,2002)
三
離開又離開。七月過后就是秋了。我回到屋子里,臣服于情人。
一個靜靜的下午。下了很多日子的雪,終于晴了。手捧一本徐志摩的詩集,坐在陽臺上,曬著陽光,隨便翻看幾頁,就這樣準備把一天的時光消磨。這些日子,我都不曉得做什么。困在雪中的時光,每天窩在被子里,哪兒都去不了。下雪的時候,早晨的窗子非常亮,積雪把所有的光反射到窗玻璃上,令人想到溫暖的春天快到了。每天都要八九點鐘才下去吃飯,吃完了飯我又不知道干什么,又不想睡覺。天氣奇冷,烤火許暖和點,也是樁無聊的事。獨坐在桌子前,筆都握不緊。窗子當然緊閉著,我也只能干望著亮亮的窗子,想著外面的寒雪發(fā)會兒呆。寒枝頭有鳥雀蹦來蹦去,也可想見。我仍被一種躁立不安控制著。精神怎么也安順不下來,在屋子里顛來顛去,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我保持一點活力,忘記天寒地凍的世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都會陷入相似的困境,心事重重。有時許會好點。我盼望著天晴,氣溫回升。這樣我可靜靜地看半天書,或到朋友那兒去。雪中行走,空曠得寂寞;而這個時候,我害怕著寂寞。唯希望著天晴,將雪中不能做的事都補回來。我獨忍受著心兒的煎熬,任時光流走;我不知道下一個時刻我將在哪里,又恨把所有的期待賭光。我并不能牢牢掌握此刻,也不確定下一秒所發(fā)生的地點,我整個的心突然被掏得空空的。雪,離我遠去,它隨著空氣的微末消失得無蹤息,我心悸的世界充著劇烈的蜇痛。痛,持久地起伏著。我把眼光挪到天外,山的墨,樹木的墨,開始在白雪里浸潤渲染,一道炫目的光刺得大腦眩暈。它使我整個整個身心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而極度的虛弱疲憊。我感覺到手中的書隨時都有跌落的可能,而我呢,只想逃離此刻的世界,但已取消了勇氣,我已無力去冒險。我沒有了驚喜和快樂。此刻,我只覺得身體的某部分快要死去了。它是如此長久地控制著我,似乎要到天長地久似的。陽光是一劑毒藥,什么都在其中軟化了,我扔進去的東西而今都已不復存在。我的白發(fā)也忽地生長到我不能計數(shù)的長度。被子很久沒有曬了,今天也拿出來曬,它和我一樣,潮了,失去了溫度,但被子里的棉絮一碰到陽光開始膨脹。它們被晾在我的椅背上,我靠著,仰躺著,給我以溫暖。媽媽叫我下樓去吃飯后,吃飽了我就躺在上面,一頁書也看不下去了。明媚的陽光照著靜靜的下午,我吸飽了陽光,快要睡去了。我不逃走,給自己畫地為牢,只守候。死亡會悄悄地來臨,將我吞沒,帶走,不給我痛苦。我的青春,我的熱血,我都不要,我不能把它們連同我的軀體保存到長久。似乎鳥兒在門前兩棵大椿樹上含著無限的喜悅。而樹還遲遲沒發(fā)芽,不能投我以綠陰。路上的冰雪脫去了早晨的堅硬,慢慢地和泥一起沾濕誰人的鞋腳?池塘里因冰雪,那水看上去清冽得真想前去撫摸,滑滑的。我的腦袋倒在膨脹的褥被上,疲困的襲擊令我睡著了,把書抱在懷里像個嬰兒,很暖和,世界于他就像不存在似的,他在遺忘了所有中尋到了一天里的歡樂。不知道爸爸什么時候來了,我能感覺到他的腳步走近了我,我把被子拉了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陽曬昏了頭。我聽著他的腳步聲能感覺到他的離開。天空的太陽靜靜地向西挪了,陽光不能將陽臺朗照,屋檐的陰影也快漫到椅背,整個陽臺也被影子遮去了一半。可我將著最后的一點余溫,懶著,賴著,好把時間拉長,慢慢地進入下一刻時鐘。讓鍋里的水慢慢加熱,別讓一下子跳出。這一天也終將隨之無痛苦地過去了。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