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以91歲的高齡去世,在整理她的遺物時,在一個樟木箱子里發(fā)現了一張發(fā)黃的收據,字跡還很清晰。收據如下:
北建第二公司
房租·水·電·家具費收據
1956年7月15日 第310號
今 收 到
陳XX(父親的名字)同志:7月份房租1元4角4分,
水費 0元2角0分,
家具費 0元1角2分,
電費 0元2角5分
總計(大寫) ○拾貳元○角壹分
全家人傳遞著觀看這張收據,一時都愣了,一臉的迷茫。二元零一分,孩子說現在一份晚報一元,一杯水還要二元呢,一根雪糕還要兩三元呢。孩子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這真像一個童話。
可是,這不是童話,這是真實的。
解放初期,父親在長沙湖南省建工局工作。
這時候,一支解放了海南島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部隊向北返回。為了加快新中國的經濟建設,這支部隊奉命組建了農建師,他們要招收工程技術人員,于是父親應召走進了解放軍的行列當了一名教官,教戰(zhàn)士們學文化學技術。多少年后,父親對我說,那時候根本沒人愿意來北京,你想想南方氣候溫暖,山清水秀,是著名的魚米之鄉(xiāng),誰愿意到北方去承受干燥與風寒。當時,動員北上,開出了許多優(yōu)惠條件,比如保證供應大米,孩子上學不要錢等。父親隨農建師第19團來到了北京,接收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據母親講,當時這個團,除了團長帶有家屬外,我家是唯一的隨軍家屬。
我家分了一間平房,18平方米的北房,前后有窗,采光極好。家屬區(qū)由一個個準四合院組成。說它是準四合院,是因為院子是由一排北房,一排東房和一排西房組成的,南邊是前院的后墻,但院子不是封閉的,東西南北四個角均可通行。院子中間種了一棵小槐樹,后來長成了高大茂盛的老槐。春天,槐花盛開,一串一串地垂著,很是繁盛,滿院飄香。夏天,一地陰涼,院子里一共住了十家人,家屬們坐在樹下面乘涼聊天,鄰里之間其樂融融。
1956年國家統(tǒng)一給工資定了級,父親每月工資102元。我們一家三口,母親沒有工作,她是上世紀30年代的師范畢業(yè)生,不是找不下工作,而是她不愿意出去,實際是不忍讓我一人在家無人照顧。母親生了三胎,只留下了我一個,視我若掌上明珠,父母一心要培養(yǎng)我出人頭地。她是1958年才參加工作的,是父親單位的附屬家屬縫紉社,就在家門口,照顧我也很方便。
現在,再看這張收據,房租1.44元,房子面積是18平方米,每平方米也就是8分錢。院子中間有一個自來水管,一院子的人共同使用,不論家庭人口多少,一律是2角錢的水費;電費是2角5分,也不受限制,不管你點幾個燈,用多大的燈泡,但家家戶戶并沒有人用大的燈泡。院子里還有一個公用的電燈是不收錢的。那時候,人們都很自覺地節(jié)水節(jié)電不浪費。家具費指的是家里用了單位的三張單人床,床是包床,兩張床合在一起,就是父母的雙人床,我睡一張單人床;還有一個三屜的寫字桌,上面都釘著一塊小鐵牌,表明是中國人民解放軍19團的財產。當全團集體轉業(yè)脫去軍裝,上繳了武器后,父親給單位交了一些錢,這些家具就都歸我家所有了,想必應該是很便宜的。
算下來,我們家每人每月平均生活費是34元,當時工人的工資是三四十元,大學畢業(yè)生也才56元。一人工資要養(yǎng)一家甚至是一大家子,當年的物價無從知曉。據父親說,那時候4元錢就可以吃一桌豐盛的飯菜。著名作家劉紹棠1956年春天,在中南海附近買了一座小三合院。住房五間,廚房一間,廁所一間,堆房二間,并有五棵棗樹,五棵槐樹,僅用了2000元。以當時的物價和父親的工資,我們家可以說過的是小康的生活。父親所在的單位北京第二建筑工程公司,位于東直門外的左家莊。
那時候北京城還沒有現在這么龐大,左家莊離城也就三四里地,但已叫郊區(qū)。父親的單位和家屬區(qū)連在一起,周圍都是廣闊的莊稼地,春天冬小麥綠油油的一片,夏天老玉米茁壯茂密,我們的宿舍區(qū)就像一艘輪船停泊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上。春夏之季,農民在玉米地里間苗,我們把他們扔掉的玉米苗撿回來種在院里,到秋天居然長出了大大的老玉米,讓我們這些孩子們高興萬分。
緊靠家屬區(qū)的南邊,穿過田間小道是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墳圈子,像小山一樣的土堆形成C字形,護衛(wèi)著這片雜草遍地荊棘叢生的墳塋,一株株滄桑的松柏使這個地方顯得肅穆安詳。干枯的樹干上掛著蛻掉的“蛇皮”,在風中搖曳,令人毛骨悚然。荊棘叢中也會不時飛出各種小鳥,對孩子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后來,這片墳地改成了煤球廠。以前居民燒的煤球都是人工搖的,從事這一行的大都是身強力壯的彪形大漢,他們先把土和煤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和成泥餅攤在地上,劃成一個個小方塊,半干后放在一個大笸籮里,像搖元宵那樣不住地搖晃,直到成圓形再倒出曬干。這是一項極費力的活,寒冬臘月也是汗流浹背,非一般人能勝任。后來有了機器,人工搖煤球變成了用機器制作,這個廠做煤球、蜂窩煤,用的土就是那龐大的墳圈土。改革開放后,這塊地上蓋起了高樓大廈和賓館。
當時進城,要向南走到一個叫公主墳的地方(不是現在西三環(huán)那個公主墳)坐車,西可進東直門,東可到順義。小時候還可以看到莊稼地里矗立著的一個華表,像天安門前的一樣,不過體積沒有那么大。后來這個華表不見了,不知是搬走了還是被毀了。去東直門的路邊有一片水域,長滿了茂密的蘆葦,秋后蘆花飄蕩,一片雪白,水中不時有蹦跳出水面的大魚。北京是元明清三朝古都,共有53個皇帝在這里呼風喚雨,叱咤風云。皇帝后妃成群,兒女無數,死后總要埋掉,因此,北京城叫公主墳的地方比比皆是,也就不足為奇了。
記憶中的東直門環(huán)境幽雅,古風古韻。小時候隨父母進城,看到的是雄偉高大、直沖云天的城樓。東直門的城墻很厚實,城樓兩層飛檐。城墻高處的磚縫里長著一棵小樹,欣欣向榮直沖云天。黃昏時,成群的老鴉鳴叫著飛來飛去,在他們的窩前嬉戲。
城墻的外邊是護城河,一架木橋橫架其上,供往來的車輛行人通行,記得汽車從上面馳過,橋身便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橋頭長著一棵歪脖垂柳,春天,嫩黃的柳枝在春風中搖擺,風姿嫵媚。柳樹下樹立著交道口電影院的廣告牌,一月的電影都在上面公布。
護城河坡很陡很深,水卻很窄很淺,緩緩地流淌,親吻著堤岸,像一對戀人戀戀不舍。水草在水中飄搖,小魚在水草中穿梭,一片和平寧靜的氣氛。
城墻和護墻河之間是一條鐵路,東直門是個小站,這里并不走客車,只供裝卸貨物,長長的火車噴著黑煙吐著白氣,在這里裝卸貨物,于古韻中又充滿了現代氣息。后來長大了,到城里上中學,每天都要從東直門經過。城門旁有一株高大的樹,夏天這里很涼爽,很安靜。有時候放學了,在這里換車時便坐在樹下讀書。當然讀的是小說之類的課外讀物,因為在家里母親是不準我看這類閑書的,她怕影響我的學習,而這里正好成了我讀書和躲避母親監(jiān)督的好地方。后來,城門北邊打了個豁口,建起了水泥大橋,從此汽車不再穿過城門洞了??上Ш髞磉B城門樓子和城墻也拆了。
那時候,功課沒有現在的學生這么沉重,老師留的作業(yè)回到家一會兒就做完了,剩下的時間就是盡情地玩耍。星期日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媽媽交給我一個小籃子,讓去地里挖一種叫馬齒莧的野菜,于是叫上幾個小伙伴相跟著跑向地里。這種野菜到處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挖滿了一籃子,剩下的時光就去一條小河溝玩。
現在東三環(huán)那個叫三元橋的地方,過去是一片莊稼地,有一條小溪一年四季流水不斷,溪邊長著一排高大的垂柳。小伙伴們折些柳條編成一個小環(huán)戴在頭上,我們爬到柳樹上,騎在分杈處,背靠在樹干上,神吹仙侃。不知是誰提議做柳笛,大家便折些柳枝,拿在手里擰啊擰,一直把柳皮擰松,然后退下來,放在嘴里一吹,便發(fā)出嗚哇嗚哇的叫聲。技術好的可以做一個長長的柳笛,吹出的聲音很沉悶;短的吹出的聲音則清脆響亮。
溪水很清,也很淺,也就到小腿肚子處,水邊長滿了水草,在水中輕輕地擺動。小魚在水中自在地游來游去,有時是一條兩條單獨行動,有時是三五成群結伴而行。我們決定捉魚,大家下到水里,把水攪渾,因為魚太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毫無成效。于是有人想出一個辦法,用籃子撈,我們把野菜倒在地下,幾只籃子一起在水中撈來撈去,終于撈到了一條小鯽瓜子。在水邊用手挖個小坑,灌上水把魚放進去,小伙伴圍在一起看魚兒在坑中游動。走的時候,大家怕魚兒在坑內寂寞,也怕水干了魚兒活不成,又把它放回了小溪中。
往西我們還走到城墻的拐角處,那里是一片水澤,種著很多荷花。夏天,荷葉碧綠,荷花婷婷玉立,流水潺潺,小伙伴們脫掉鞋,光腳站在水中讓流水沖著雙腳,很是愜意?;丶业穆飞嫌幸粋€方形的水池,頂頭有一條高高的堤壩,于是小伙伴們便脫得一絲不掛,在水里盡情地戲耍。會水的爬上堤壩展開雙臂像燕子一樣躍起,然后頭朝下鉆進水中,好長時間才鉆出水面。我們一些不會水的伙伴,在他們的慫恿下居然也敢從上面直直地跳下來(小伙伴們說那叫跳冰棍),然后撲騰著爬上岸。
“文革”中父母蒙冤回鄉(xiāng),我上山下鄉(xiāng),我們一家離開居住了十多年的老屋,離開了左家莊。上世紀70年代,我路過北京,曾去左家莊看望老鄰居。那時候左家莊還殘留著一塊麥地,綠油油的,讓人留戀,使人想起小時候的往事。如今這里已是高樓大廈,不見一塊田地了,成了寸土寸金的寶地,據說這里的房子一平米賣到兩萬多元,不禁使人悵然。
父母平反后沒能回到左家莊居住,單位給他在偏僻的垡頭分了一間筒子樓。父母相繼過世,兒女長大成人,我已經有了孫輩。住房條件有了很大改觀,不再像從前那么逼仄了。兩個兒子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窩”,一個買了商品房,一個買了經濟適用房。我和老伴住在父母平反后留下的筒子樓里,12平米房租每月近26元,位置在東四環(huán)外。頭20年這里根本沒人愿意來,現在卻成了香餑餑,人們趨之若鶩,因為這里有了歡樂谷、高檔的華僑城和翠城經濟適用房小區(qū),樓房一開盤馬上一搶而空,而且每平米達到兩萬元。不久前報上公布這里已被劃為環(huán)渤海經濟商務區(qū),還要建設龐大的經濟適用房,提供給東城區(qū)和朝陽區(qū)的搬遷戶用。地鐵也快開工了,據說居住的筒子樓也快拆了,我們在欣喜中等待。
北京市城區(qū)的范圍已經擴大了幾倍,變得龐大而臃腫。如今的北京城高樓林立,道路縱橫,四環(huán)五環(huán)六環(huán),四通八達,地鐵貫穿東西南北,但車多人也多,車輛擁堵,人們貼成相片一樣擁擠在地鐵里去上下班。電力緊張,水資源緊張,田地在一步步縮小……據說專家們認定北京已是一個不宜居住的城市。
如果1956年逝去的那些靈魂們聽到這一情況,一定會說你在說科幻童話吧?
童話永遠沒有結尾。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