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鎮(zhèn)街有些清靜,懶洋洋的幾個男女坐在古槐樹下搓麻將。在這看似清靜的背后,有許多事悄悄發(fā)生:兩口子吵鬧,男孩子欺負女孩子,未婚女教師調走了,一個男孩子下河洗澡淹死了……酸甜苦辣,在我們身邊,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和事?
午后的鎮(zhèn)街有些清靜。白喇喇的太陽走到了西巷口,懶洋洋地看著幾個男女坐在古槐樹下搓麻將。幾雙黑的白的黃的胖瘦膀子交錯和牌,像啄食的雞脖子,一伸一縮地拈個不停。拈了一番后,又噼里啪啦地投入緊張激烈的戰(zhàn)斗中。不時有人打錯牌冒出一句粗話,也有人和了名堂樂得拍掌大笑。“呀兒哪,我把‘鬼兒’都打丟了。”一個操外地口音的瘦女人說。牌友們幸災樂禍地哄笑。隔了幾間屋睡在涼板上午眠的木匠羅矮子翻了幾個身,他聽見他婆娘的外地口音分外刺耳?!八麐尩?,憨婆娘!究竟要輸多少錢?”五短身材的羅矮子光著膀子罵出了門,熊暴暴地立在他婆娘面前。他的婆娘“黑眼兒”,一個上下眼瞼都文上又粗又黑眼線的女人?!昂谘蹆骸边@綽號就是羅矮子自己給婆娘取的,可能當初就是看著這女人眼睛大,又楚楚可憐,老光棍羅矮子才像撿了金元寶一樣將女人帶回家。
“買煙!”
“黑眼兒”正在興頭上,手里捏著牌不肯起身。羅矮子“啪”地抽出插在黑短褲背后的篾扇兒,準備朝婆娘頭上打去?!昂谘蹆骸钡碾p肩不禁哆嗦起來。眾人嚇了一大跳,以為羅矮子亮的是菜刀,原本舒張快活的心臟全都緊縮成一團?!昂谘蹆骸钡难蹨I一下就含滿了眼眶,她邊揩淚邊罵:“等老子的兒——”她有意加重拖長了這個“兒”字,以顯示她絕望中的依靠——“長大來收拾你!”每當兩口子吵架的時候,“黑眼兒”就會拿她的兒來威脅羅矮子。據說“黑眼兒”跟前夫生的兒都十六七歲了,看她如此弱小,還以為是無依無靠的人。羅矮子才不管她,他吃準了這女人的脾氣,從內到外都是怯懦!果然,不情不愿的“黑眼兒”還是罵罵咧咧地將煙買來了。
羅矮子自覺在眾人前掙足了面子。他歪歪地叼著婆娘買來的三元錢一包的劣質紙煙,得意地晃著蹺起來的毛腳桿兒?!昂谘蹆骸睕]有事,大概也沒有午眠的習慣,她坐在門口,拿出一副很舊的塑料耳環(huán)戴上,對著鏡端詳一番,然后就是眼神無光地長久發(fā)愣。偶爾能在短暫的寂靜里聽見墻上掛鐘的嘀嗒聲。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四點半。
一把笤帚輕輕地掃到她面前。她的眼皮抬了一下,看到拿笤帚的人是阮二的獨生女兒紅紅。
“你放學了?”
“放學了?!边@條街的清潔是低保戶阮二承包下來的。每月清潔費120元。街道的婦女主任是阮二那個生產隊嫁出來的,非常同情阮二。阮二常穿著那件補巴的藍中山裝,背著一個空背篼,牽了頭發(fā)稀少個子瘦小的女兒紅紅,埋頭在鎮(zhèn)上無聲地走著。婦女主任每每站在街沿上對人說:“你看嘛,這號人老實得沒有辦法,不會一門手藝,又不會做生意,找點鹽巴錢都困難?!币慌缘膵D女就附和:“是呀,當爹又當媽,著實不容易?!?/p>
在場若有老太婆的,便長聲述說老皇歷:“記得他婆娘死那天,娃兒還沒滿月!二指寬一張臉兒,裝在一個提籃頭……阮二跪在墳堆面前哭得那個傷心……”后來,阮二就在婦女主任的推薦下,承包學校門口一條街的清潔。爺兒倆,一個大人拿著笤帚掃,一個小人沒得玩法兒,就踢著瓶瓶瓦塊兒當游戲。眼見垃圾掃成堆了,女兒就拿著鐵鏟兒飛快地跑過去,父親則把垃圾車咕嚕咕嚕地推過來,合作得齊心協(xié)力。這種時候,人們對阮二沒得說法。
寂寞的“黑眼兒”見了紅紅,總會跟她搭話。平時很木訥,說話都臉紅的紅紅,也會跟“黑眼兒”說上幾句。紅紅成績不好,以前在班上很自卑,下了課便孤孤單單地靠在教室門口的欄桿上,她羨慕地看著其他同學玩兒啊。小時候她不懂得要常洗澡、剪指甲,穿干凈衣服,身上總是散發(fā)出一股污穢的臭味兒,同學們都像躲瘟神一樣避開她,甚至不愿跟她同桌。兩年前來了新班主任沈曼麗,沈曼麗每周末總是提醒她要做好個人衛(wèi)生。后來人大點,她能洗干凈衣服,梳光頭發(fā),顯得可愛多了。漸漸也有同學愿意邀請她一起玩了。
只有同學黃飛老欺負她。在學校不敢如何,一出校門,黃飛就在她面前念:“黃毛毛兒,翹嘴巴兒,流清鼻子湯湯兒……”紅紅就捂著耳朵。他特意站到她面前扭起屁股怪聲怪氣地念。又來一個隔壁班不知名的調皮蛋,跟黃飛伙起來念:“黃毛毛兒,翹嘴巴兒,流清鼻子湯湯兒……”終于有一天紅紅拾起塊石子就擲,但是無論怎樣也打不中,也就由他不得。紅紅說:“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要去老師那兒告你!”
“咋個嘛,咋個嘛,我還怕你告嗎?”黃飛學著女人口音嗲聲細氣地怪叫。
“就告你,打電子游戲?!奔t紅挺直脊背說。黃飛轉身沖到紅紅面前,揚起拳頭:“你敢告,我……”他話沒吐完,拳頭還在半空,就被一只大手擰得動彈不得。
阮二手一松,黃飛就撒腿跑了?!昂?,我有老漢兒,你家頭還一個都沒得,沒有人保你!”紅紅沖著黃飛狼狽的背影得意地說。
以前,黃飛還不算最淘神的娃。四年級時,他父母去沿海打工了。他家剛修了樓房,欠了幾萬元的債,兩個大人把兒子托付給年邁的婆,一去兩年不回來。這兩年,孩子是人長性長,無法無天沒有約束了。
天要黑時,土頭活路收工的黃幺婆便一家門一家店地找孫子?!包S大毛,黃大毛!”從鎮(zhèn)東找到鎮(zhèn)西。
“挨刀的,難得跟你兩個賣聲氣!”黃幺婆啐口唾沫,從樹上折根棍兒,啪啪地打著路面,哪怕找到天黑呢,黃飛就像狡猾的狗兒,鼻子靈得很,婆還沒攏來,他早躲起來了。小時候犯錯還能打打管用,現(xiàn)在骨頭長硬了,腳桿長了,把他莫奈何。
氣不過的黃幺婆只好跟兒子媳婦打長途電話,告狀兼訴苦,末了就是老生常談:“人比錢重要,早點回來,管管娃兒!”
黃飛現(xiàn)在還多了一個季節(jié)性的愛好,洗澡。天一熱,黃飛放學先去游戲廳玩,過后就沖下河洗澡。河離鎮(zhèn)上有五六里,他撒腿一跑幾分鐘就到了。
未婚女教師沈曼麗是黃飛的班主任。音樂系畢業(yè)的沈曼麗來到小鎮(zhèn)的第一天,那個九月初秋的上午,蕾絲淺咖啡色上衣,米色短裙,縈腰的淺黃卷發(fā),活脫脫一位油畫版美女。
“哇塞!好香,滿街都是香味!”小學三冊書都沒讀完的胡屠子平生第一次出口成詩。幾乎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向她行注目禮,雜貨店的臃腫女人停止了無聊的談天;坐茶館打“大貳”紙牌的禿頂老頭們昏花的老眼“嘩啦啦”被一道白光照亮,老花鏡垮到了鼻梁;街上擺水果攤的堆著諂媚的笑,伸長頸梗兒問“買不買兩斤???”
人走老遠了,胡屠子還舉著油晃晃的刀,忘了給王道士割肉。“媽的,他媽的太漂亮了!”
“你殺的豬當然沒這漂亮?!钡朗繅男?。
“你龜兒子捉鬼弄神,吃的雞再多恐怕也沒哪只有恁漂亮!”這年頭道士有錢,鄉(xiāng)間紅白喜事請他殺雞做法事,雞吃夠了早不稀罕,經常來買肉下酒的就是他。他腰包里的票子少嗎?請他的哪個好討價還價呢,全是他說了算。
沈曼麗耳朵里塞著耳麥音樂飄飄當然不聞鄉(xiāng)語,滿街蒼蠅、臭骨頭、爛水果和望著她結成堆表情復雜的各色人一一浮現(xiàn)眼前,也不過是一幅不雅的鄉(xiāng)俗圖而已。她不知道自己與小鎮(zhèn)格格不入。
胡屠子一直不知道美女沈曼麗成了他兒子胡坤的班主任。小鎮(zhèn)師資不夠,音樂系畢業(yè)的沈曼麗改教小學語文,兼班主任。胡屠子每天難得跟兒子打照面,他更懶得過問孩子學習,更別說有興趣問老師姓甚名誰了。娃兒要乖自己乖。白天他賣肉兒子上學,晚上回家兒子早已呼呼大睡。天不亮他又出門張羅買賣,兒子還沒起床。胡坤害怕殺豬,害怕殺豬的老漢兒。胡坤每學期捧回考試成績優(yōu)異的獎狀,喝得醉醺醺的胡屠子逢人就炫耀,“別看老子殺豬沒文化,老子的兒將來可是上大學的料!”胡屠子從來不進學校,一次家長會也不去開,“你怕啥,老師開會是講給差生聽的,你不差,你們老師心里對你一百個放心!”
沈曼麗住在教師宿舍樓頂層。頭一個發(fā)現(xiàn)樓頂秘密的就是胡屠子。他是夜行客呀。小鎮(zhèn)的夜靜得早。沒有練歌房,沒有夜啤酒燒烤攤,小鎮(zhèn)的夜生活除了看電視,單調得沒有其他文化娛樂了。早早的,人們就睡了。燈一盞盞熄了,亮著的窗口傳出媽哄小孩的話聲:“噓,晚上吃糖,耗唧唧要來咬你!”孩子仍哭?!奥?!”孩子睜大眼豎起耳朵,窗外果真?zhèn)鱽砩胶淖拥摹爸ㄖā甭?。孩子趕緊住了鬧,鉆進被窩悄悄地睡了?!芭尽?,又一盞燈熄了。沈曼麗的窗口亮著燈。窗幔遮著,她秀美的頭像映在布幔上。她看書,她想考本系研究生回到音樂的殿堂。
鎮(zhèn)外幾十里的城市可不是這樣。燈紅酒綠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沈曼麗沒有男朋友。但是有位追求他的帥哥住在城里??扇藗円詾槭巧蚵愖穾浉纭D菐浉缬屑沂辣尘?,“天,跟他結了婚,進城不就解決了嗎?”
“嘁,惡俗!”沈曼麗的心空得很,城是比鎮(zhèn)大,可是吸引她的卻在更大更遠的城里。那里住著一位長她近20歲的教授。他站在樂臺的中央,他手里的指揮棒輕輕一點,樂聲就流淌起來。沈曼麗是練豎琴的學生。她在臺下聽得入了迷。黑衣白褲的他后背挺直,腳踵不時地隨著樂聲踮起,胳臂在空中延伸。時而指揮千軍萬馬縱橫馳騁;時而漫步叢林鳥語花香,溪流潺潺;時而山呼海嘯狂風暴雨;時而陶醉月下,人們如嬰兒般進入甜甜的夢鄉(xiāng)……全場謝幕的掌聲響起,一陣又一陣洶涌的掌聲涌向樂臺的時候,沈曼麗哭了。她終于看清指揮者是一位長者,也許已經50歲了。但他很年輕。他分明是掌管音樂的神呀!音樂的神太英俊了。她就止不住仰望。
她遙望了千百次。
上課時,學生寫字她在窗臺上望;放學了,她躲在屋里反復練琴;晚上睡不著時,她獨自上樓頂遙望。她相信,無限廣袤的夜才真正屬于她,她看不到,但心可以飛翔,可以遙望。
胡屠子也在默默地遙望一個人。遙望一個剪影。胡屠子發(fā)現(xiàn)和守住這個秘密很久了。他像幽會一樣,每夜準時遙望剪影。他知道剪影不是鬼,是活生生有輪有廓的人。美人兒!
這期間,有撥人也幽幽地往一個去處。他們是一伙子五六十歲年紀的老頭。趕場天的白天,上午或下午,縮著頭,頭上的耷耳帽蓋得低低的,鬼鬼祟祟,事先約好的樣子,一個等著一個,然后不言不語地去了。起初鎮(zhèn)上知道的人不多。消息靈通的胡屠子也不知道。他更多地關注年輕女人??菰锓ξ兜纳顩]有女人多沒色彩。也只有白天坐在肉案前蹺二郎腿看過路的女人,才是他一天中最輕松最愜意的時光。至于晚上偷看影子的事他從來不說,那是美好的秘密,是他起了私心,保留起來一個人捂在心口慢慢回味的。何況在沒有比較以前,那保準是最羞恥的事。
阮二有約摸半年時間不出來掃街了。紅紅成了放學后掃街的接班人。她在天黑回家的路上總能碰見幾個濃妝艷抹的丑女人。她覺得丑,以班主任沈曼麗老師為審美參照,她看到這樣的女人感到真丑,甚至惡心。紅紅現(xiàn)在不以掃街為自卑的事了。沈曼麗說,靠勞動的雙手掙錢的人是最有本事的。紅紅握著大笤帚掃垃圾的時候,腦子里浮現(xiàn)出沈老師的面容,耳旁響起沈老師的話語,不禁抿嘴笑了。這位大姐似的老師,給她很多鼓勵。同學們不再孤立她了,她開始越來越整潔,上課敢發(fā)言,下課跟女同學一起跳皮筋了。掃著掃著,她腦子里又浮現(xiàn)起“黑眼兒”,這個從來不歧視她的女人也帶給她母親般的溫暖,但“黑眼兒”是遠遠比不上沈老師的。想著想著,手里的笤帚突然飛了!
“喂——”紅紅喊起來。
笤帚已經被李五嫂奪走了?!翱蠢夏锊淮匪滥悖 睉嵟睦钗迳┡e起笤帚追打一個高大的男人。這個男人就是李五石匠,一個兒孫滿堂的50多歲的人。平常聲大膽大力量大的李五石匠佝著腰夾著腿跑不快。街上站滿了笑呵呵看鬧熱的人,在欣賞一場活生生的鬧劇。沒有人站出來阻止,還有人抱著手說:“安逸,兩口子打架好看!”
“捶死你!”眼看李五嫂就要打著她男人了,紅紅嚇呆了,嘴里一聲也喊不出來。
人群再次爆發(fā)起哄笑。“老不要臉,看你××爛了還顯不顯報應!”人們面面相覷,一眨眼女人追著男人進了牟太醫(yī)的診所里。人們議論紛紛,其中有人說出了“貓店”這個詞。
“傷天害理呀!”
“都是阮二開‘貓店’造的孽,也不想自家女娃兒大了羞不羞!”
“就是喝‘板板茶’!嘿嘿!”
“這叫緊跟潮流,現(xiàn)代社會,笑貧不笑娼!”
“有錢為大哥……”
紅紅撿起李五嫂丟掉的笤帚,她感覺到什么。她也說不清什么。“阮二開‘貓店’”這句話嗡嗡地在耳邊響。她覺得眼前的天過早地黑下來了,人們眼里射出束束怪異的光,燒得她小小的臉蛋都快烤焦了。她丟下笤帚往家里奔去。
胡屠子暗自好笑。也許男人更懂男人的心思吧。盡管胡屠子也有不為人道的“陰暗”,但他硬是“呸”地一口唾沫吐得很遠很堅決,仿佛顯示自己的不同。
紅紅跑的時候,黃飛也在跑。真是冤家路窄。黃飛跑向河的方向。若是往常紅紅準會挑釁,“洗澡嘛,我告你!”可是這天不同,紅紅自顧自地跑。她心中的太陽正在墜落。“爸呀,”她從來不叫媽。黃黃的小辮子在腦后蝶翅兒一般飛。太陽仍然余熱不散,六七月的夏,太陽偏西了仍然熱啊。
黃飛已經連續(xù)幾天去河里洗澡了。他放學甚至跟紅紅說,昨天他洗的時候差點淹死。說后不忘威脅,“你敢說,說了我就打死你!”紅紅輕蔑地笑,心想我老漢兒的拳頭才饒不了你!學校一到夏天,神經就緊張起來,老師天天強調安全,學校時時處處講安全??墒屈S飛之流還是偷偷下河。黃飛這次去的是離鎮(zhèn)上比較遠的石橋村那段河,有七八里路。
紅紅已經顧不上管別人的閑事了,她小小的腦殼里蚊蚋一樣交織著骯臟的“貓店”、“板板茶”,“貓店”、“板板茶”……委屈的羞辱的憤恨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幾次跑跌了又爬起來,“丟人!”“缺德!”我要你坦白個說法!
無聊的“黑眼兒”走在屋背后的塘埂上。露胳膊的黃背心,緊緊圍著臀部的黑裙子。身材的瘦度是當今美女追求的樣板。只有她不說話的時候,她很美。只有她像今天這樣精心打扮起來,人們才瞧出她隱藏起來的不為人知的過去的風韻。只有她不說話的時候,她眼里滿含凄楚和憂怨。只有當她老公羅矮子,人人看起來都不如何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就立刻成了搖尾乞憐的小貓。羅矮子就這樣抬起頭來了,大半輩子失落的尊嚴找回來了。雖然矮,但他是這個有點姿色的女人的帝王,女人服服帖帖,他說一她不敢二。她過去干過什么?為什么遠嫁到這里?嫁給一個丑陋的老單身漢,還白白受欺負?
她把割來的草扔進塘里喂魚。池塘里幾只鵝穩(wěn)敦敦地浮著。羅矮子做木板凳找錢,她是全職的家庭婦女。他們在鄉(xiāng)下的地早送人種了,鎮(zhèn)上擴建時他們借錢買地修房當起了街上的人。也許這種生活可以安妥她的心吧。
瘋子在塘那邊赤足走著。他很久沒有出來了。有段時間人們還說他的病情好了。還給兒子田牛?!數赜忻木G色養(yǎng)兔專業(yè)戶割草喂兔。瘋子早年不明原因就瘋了。瘋子不打人,他出來人們不防他。他出來撿煙屁股叼,在地上撿別人扔掉的西瓜皮啃。他嘴里念著啥哩,自言自語的。瘋子走下塘,站在塘邊的一塊石板上。他脫了汗衫,反手一甩甩在塘埂上。他雙手捧起水灑在自己身上,使勁地搓。“黑眼兒”看得真切,看得起勁?!隘傋右仓v衛(wèi)生,愛好呢!”看來愛水,愛美是人骨子里的天性。瘋子撩起身上僅有的一條短褲,眼看就要脫下來了。“天!”“黑眼兒”羞得趕快掉過頭。可是瘋子沒脫,他一手拉著褲頭,一手捧起水往襠里灌。“看來,瘋子還是有羞恥!”雖然他從來不看周圍的人,從來只管自顧自地埋頭在地上瞧,邊瞧邊說。越是沒人,越能管住自己的人,才是好人,才見品性。君子慎獨!“黑眼兒”忍不住繼續(xù)關注瘋子,她對瘋子充滿憐憫。她對不幸的人都充滿同情。何況這男人雖然腦子不正常,可是還知道羞恥呀?!昂谘蹆骸痹倏磿r,瘋子澆著澆著一把就把褲頭也脫了?!鞍。 薄昂谘蹆骸睕]處可躲,光天化日之下,看一個裸男多羞!瘋子失去意識,可她是正常的呀。她趕緊就近躲在塘埂一棵大桉樹背后。她藏起來,想不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但強烈的好奇心使她繼續(xù)從樹背后探頭看裸男。不是裸男有什么好看,嚇!男人身體遠沒有女人的神秘,誰不知道男人身上一塊板,僅僅多安了個坨坨么。瘋子脫光了,他沒有跳下去洗澡,他伸長胳膊抓來甩在塘埂上的汗衫,蹲在石頭上搓起來。使勁擰,然后站起來抖抖抻抻鋪在塘埂上是曬的意思。接著又把短褲放進水里,稀里嘩啦地洗,使勁擰,然后站起來抖抖抻抻,穿上了!“天,還沒干!”“黑眼兒”哭笑不得。瘋子繼續(xù)把濕汗衫穿上,自顧自地走上街,向學校走去了。
一個月前的某天晚上,胡屠子從街后的小路上回家。這條路鮮有人走。胡屠子白天賣豬,晚上去幫別人殺豬,生意好的時候,一晚他要走四五家,殺四五頭豬。豬殺了,人們凌晨便運到幾十里外的城里去,趕早賣給城里的肉販子?;氐叫℃?zhèn)上或許天才剛亮哩。胡屠子也買別人的豬殺了賣,找的錢也不少。他在主人家就著豬下水炒的幾個菜,喝了幾兩燒酒,有些醉意有些滿足地往家走。大概十點剛過的樣子,他走在街后的小路上,掏出東西撒尿。突然一股溫熱的香皂水重重地從天而降,把胡屠子淋了個正著。這下渾身都在流了,他惱怒非常,跳起腳來準備破口大罵,抬頭看到的景象頓時讓他瞠目結舌——樓頂上,月光下,分明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裸女。裸女背對著她,將盤在頭頂的長發(fā)輕輕一抖,然后像月光女神一樣輕盈地消散了。渾身濕透的胡屠子使勁用手抹了抹臉,眨巴著眼睛,憤怒已經不存絲毫,他甚至還笑了笑,牛郎!他自嘲,可惜沒有撿到洗澡仙女的外衣。從這以后,胡屠子每晚都要想法兒朝這條路上來。他來了幾晚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不過,久走夜路必撞鬼啊。胡屠子的魂還差點被鬼攝去丟了小命嘞。
胡屠子看“仙女”看上了癮。那晚,同樣殺了豬酒足飯飽的他,站在那路上便于觀看的位置仰頭望。就是十點來鐘的樣子,“仙女”到樓頂洗澡了。半個月亮蒙蒙亮,“仙女”站得太高,他看不真切臉,就見那神秘有如披著紗巾的胴體。不,胴體的剪影。他看得專注,他看得太專注,神不知鬼不覺一雙黑手從背后伸過來,一只蒙住他的雙眼,一只扼住他的咽喉。一時動彈不得。毫無防備的胡屠子七魂嚇掉了三魂。多日來他心中裝著最大的鬼,莫非這個鬼現(xiàn)身來懲罰他了。他反應過來,拼盡全力作無聲的抗爭。
“撲,”鬼突然笑了,手也松開了。氣喘吁吁的胡屠子定睛一看,忍不住罵出口來——“天煞的!”來人非鬼,原來是鎮(zhèn)上榨菜油的汪三。聲音既出,樓上的“仙女”慌張了,聽見水桶倒地的聲音,突突下樓的聲音,嘭地關門的聲音?!跋膳眹樑芰恕!跋膳痹俨粫碓鹿庠×恕?/p>
汪三揪著失魂落魄的胡屠子走到街上。
“壞了你好事!”
“呸,好事個屁!”胡屠子罵道。
“你罵,我看你罵!老子告給你婆娘聽!”胡屠子脖子梗了梗,到了口邊的話硬吞了回去。
汪三正人君子得很,“我說,哥老倌,哪個不是女人生的,你不要生太多花花腸子!”汪三剛當上父親,他媳婦剛為他生了個千金呢。
“花啥了,我沒沾到半點,你狗日開黃腔!”胡屠子竟像娃兒一般,嘴里冒著酒氣嗚嗚地哭了。
胡屠子憤怒是因為汪三誤解了他的高雅。汪三肯定將他與阮二、李五石匠聯(lián)想到了一起。李五石匠的病當然不好治。最近,他看到這個曾經一頓干八碗干飯的壯漢早已沒有往日的威風,頭發(fā)落得稀拉不說,甚至走路都夾著了。胡屠子忍不住又使勁地“呸”了一口。
瘋子一路咧咧著到了鎮(zhèn)小學門口。他突地跪在地上作揖,拜起來。瘋子面朝學校大門拜了幾拜,就地旋轉360°,又朝大街拜了幾拜。瘋子無常。瘋子本來無常。誰也沒有計較一個瘋子的怪異。
天將黑的時候,黃幺婆開始找孫孫的時候,有幾個石橋村的人把黃飛抬上街來了。六年級學生黃飛溺水身亡了。人們一窩蜂似的跟著死孩子攆。聞聽噩耗,黃幺婆喊一聲“造孽,我咋個交代??!”就昏倒在地,被人抬進牟太醫(yī)診所搶救。
黃家的七親八戚跳出來,將死尸擺在學校大門口,也就是瘋子跪拜的位置。他們一口咬定,學校有責任。還有人將為死人放的落氣炮放響了。夜晚的學校瞬時燈火通明,人如蟻聚。黃家的七親八戚逼學校拿說法??诳诼暵暦Q孩子是歸學校教育的人,孩子死了學校負有主要責任。
“頭兩年不是有孩子淹死,學校還賠了兩萬?”
“這次也淹死了,賠款還要加重。”沈曼麗是跟在校長背后出來的,黃家的七親八戚指責她沒有教育好孩子,才導致了黃飛的死。
“學校不解決,我就將死人擺在校門口,你就休想開課?!睔夥談Π五髲垼S時有大打出手的可能。
縣教育局、公安局火速趕來了。調查、勸解、記錄。
天氣太熱,把死人擺著不是辦法,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可以用法律來解決嘛。何況還要等死者家長回來具體商討。黃家人的思想總算做通了,王道士出租冰棺,帶領他那一班子,裝了尸體敲敲打打去黃家布置排場了。
黃飛父母第二天中午帶著一個已會說話的超生女兒乘飛機回來了。黃父顯得很理性,在外打工還算是有見識的人,也可能是有人咨詢了相關法律人士吧,知道自己理虧,也沒有人們意想中的如何“大鬧“就消停了。學校出于人道,為黃飛出了點后事款。事情就這樣了結了。
過不了幾天,還是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久已不現(xiàn)身的阮二和女兒一起又開始掃街了。
羅矮子坐在門口的竹椅上啃煮苞谷,“黑眼兒”則望著父女倆掃街的背影傻傻地笑。有時候,“黑眼兒”看起來真傻。
期末會結束了,沈曼麗要回城了。她提著箱子背著大豎琴走向小鎮(zhèn)車站。走到紅紅面前,紅紅看見老師的眼睛里有層水霧包裹著。
“紅紅,你下學期繼續(xù)讀書吧?!?/p>
“我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下學期起中學免費讀了?!?/p>
紅紅高興得抿嘴笑。阮二仍然低低地埋著頭刷刷地掃。他現(xiàn)在見了人,頭埋得更低了。
“再見!”沈曼麗揮揮手走遠了。她似乎去了再也不回來了。山青青天藍藍的小鎮(zhèn),雖然有養(yǎng)眼的美景,潤肺的清新空氣,但又分明缺少了什么。年輕的心已不是樓頂仰望可以填滿的,她可能要張開羽翼飛起來。有了夢想,她按捺不住渴望,飛向更遠。
沈曼麗走遠了,看不見了。天上不知何時飄來了那么多云,一塊一塊千姿百態(tài),或聚或散,有的不經意間又飛去了好遠,縹縹緲緲如煙飛散。紅紅突然丟下笤帚發(fā)瘋似的跑向車站,直覺告訴她,消失在余暉深處的沈老師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作者簡介:
蔣曉靈,女,師范畢業(yè),先后到泥房子的村小學、鄉(xiāng)中心校任教長達十余年,現(xiàn)改行在區(qū)文化部門工作。此篇系她的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