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汪曾祺、林斤瀾二老均兼任魯迅文學院客座教授,對我的工作支持力度很大。有一次,二老提出要我陪他們到福建轉(zhuǎn)轉(zhuǎn)的要求。因為汪老的夫人施松卿祖籍福建長樂,算是福建的女婿,可一直未曾去過福建,年屆七旬,想到福建去當一回老姑爺;林老呢,在溫州老家初中畢業(yè)后,參加革命,曾在閩東北一帶打過游擊,多年再也沒去過福建,于是想與汪老結伴舊地重游。我想,這個要求很合理,于是把魯迅文學院函授班的一次面授活動安排在我的故鄉(xiāng)漳州,在漳州師范學院進行面授活動,請汪曾祺、林斤瀾二老作為講課的教授,這樣不就一舉兩得了嘛。
稍作準備,我陪同汪、林二老的福建之行便于1989年12月初成行。
一
為了給魯迅文學院節(jié)省差旅費,我便陪汪老乘北京至福州的直達快車離京赴榕。雖說是直快,其實不快,要在火車上熬兩天兩夜計48小時。軟臥很舒適,但漫長的旅途卻是讓人煎熬。慶幸的是我隨身帶了兩瓶朋友送的“湘泉”酒,每每到餐車就餐時讓老爺子喝上兩口,乘著酒性,汪老天南海北地聊開,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因林老有收集酒瓶的雅好,我們便把質(zhì)樸別致的“湘泉”酒空瓶保存下來,想著等見到林老時送給他,也算是為他的收藏添磚加瓦了。我們到達福州時,郭風先生因聞汪老來福州,親自到火車站迎候。在福州稍事休息后,我們便轉(zhuǎn)乘大巴直奔漳州。
林斤瀾當時還擔任著《北京文學》的主編,因要主持一個重要的會議,未與我們同行。他是幾天后由北京直飛廈門,然后我們一起在漳州會合。
我們?nèi)讼麻皆谡闹葙e館,住在賓館八號樓的一個三人間里。汪老睡中間,我與林老則睡在左右兩側(cè)。每晚我與林老的鼾聲打擂臺似的此起彼伏,汪老卻可以安然入睡——這種超常的定力讓我至今佩服不已。因為要節(jié)省經(jīng)費,讓兩位著名的老作家住在普通的三人間里,雖然他們從沒有怨言,但我卻一直深存歉意。
我們在漳州大概呆了四五天,除到漳州師院為參加面授的函授學員面授講課、輔導外,還為漳州師院的學生講課。與此同時,由于汪老的字畫在文學圈口碑極好,到賓館住處向汪老求字者頗多。有一位《閩南日報》的記者一求再求,除自己求汪老的墨寶外,還為他的親朋好友來求。林老實在看不過去了,動氣斥之才作罷。對于所有求字畫的人,無論是否相熟,汪老卻是有求必應。除了為求字者寫字外,我們還偶爾到街上走走。時令雖已屆初冬,但地處閩南的這座古城,仍然秋意頗濃;水果和鮮花把這座閩南古城打扮得花團錦簇。到處怒放的三角梅和在街頭設攤零售的水仙花頭最是吸引人,也讓兩位老作家矚目。我們曾經(jīng)訪問過名噪一時的地處漳州南郊的百花村,那里的花卉和榕樹盆景最讓汪老贊嘆。當然,最讓汪老喜歡的是漳州的特產(chǎn)八寶印泥。在北京時,我曾用一盒八寶印泥換回汪老的一個條幅。這次我們一起參觀了八寶印泥廠,汪老蠻有興致地仔細觀察生產(chǎn)中的每一個程序。閩南之行時常有來求墨寶的人為了表示感謝送來八寶印泥,汪老也不客氣地統(tǒng)統(tǒng)收下,準備帶回北京寫字作畫時蓋章用。
在漳州逗留四五天后,我們借用漳州師院的一輛舊北京吉普南下云霄。車子開出漳州城區(qū)大概10公里左右,到達九龍嶺下的木棉庵,我們下車瀏覽。過去,我曾多次路過此處,也聽過一些關于木棉庵的傳說;我也曾下車參觀過,但都是匆匆一過、匆匆一覽??墒菍τ谕衾吓c林老來說,他們卻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古跡,僅僅一個小亭子和一處破舊的小庵堂,他們都興趣盎然地觀賞近一個小時。后來,汪老在《初訪福建》一文中有這么一段簡樸的記述:
木棉庵在漳州市外。這個地方的出名,是因為賈似道是在這里被殺的。賈似道是歷史上少見的專權誤國、荒唐透頂?shù)募橄?。元軍沿江南下,他被迫出兵,在魯港大敗,不久被革職放逐,至漳州木棉庵為押送人鄭虎臣所殺。今木棉庵土坡上立有石碑兩塊,大字深刻“鄭虎臣誅賈似道于此”,兩碑文字一樣。賈似道被放逐,是從什么地方起解的呢?為什么走了這條路線?原本是要把他押到什么地方去的呢?鄭虎臣為什么選了這么個地方誅了賈似道?鄭虎臣的下落如何?他事后向上邊復命了沒有?按說一個押送人是沒有權力把一個犯罪的大臣私自殺了的,盡管鄭虎臣說他是“為天下誅賈似道”。想來南宋末年亂得一塌糊涂,沒有人追究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賈似道下場如此,在“太師”級的大員里是少見的。土坡后有一小庵,當是后建的,但還叫做木棉庵。庵中香火冷落,壁上有當代人題歪詩一首。
參觀了木棉亭和木棉庵,我們又坐車沿漳汕公路南行,不到兩個小時,就到達我的家鄉(xiāng)云霄了。途經(jīng)我家住的村莊時,在鄉(xiāng)下行醫(yī)的老父親還熱情地請兩位老作家在寒舍中喝了一泡功夫茶。
二
云霄地處漳江出???,東與東山島相鄰,北與漳浦縣接壤,西鄰平和、南鄰詔安,過詔安即通達粵東之潮汕,為閩南一重鎮(zhèn)。我們一行三人到達云霄縣城云陵鎮(zhèn)之后,受到時任云霄縣委書記戴全成的熱情周到的接待。我們?nèi)俗∵M縣賓館,一人一室,兩位老作家還住上了套間,再也不用三人共擠一室了。在云霄的幾天,除了同文學愛好者座談外,戴書記還陪同我們到漳江對岸的下村山上的果園參觀,品嘗了剛摘下來的美味的蘆柑,看滿山的枇杷樹上的花朵;也還曾到建設中的將軍山公園遛了遛,并參觀了將軍山的礦泉水廠,嘗到了帶有家鄉(xiāng)味道的甘甜的將軍山礦泉水。云霄的霞河鄉(xiāng)出產(chǎn)的蜜柚聞名海內(nèi)外,此柚清甜可口,但產(chǎn)量不多,頗為珍貴。戴書記把他珍藏的霞河蜜柚送我們每人一個。汪老的那一個一路帶著,一直帶回北京。他后來告訴我,切開蜜柚的時候,全家老小都聚齊,一人嘗一點,頗為隆重。在我的故鄉(xiāng)云霄,吸引汪、林二老的除水果外,大概就是海鮮了。漳江出???,咸水(海水)與淡水(江水)交匯,養(yǎng)出的海鮮尤其鮮美。汪老在《初訪福建》一文中,對云霄的海鮮如西施舌、泥蚶等贊不絕口。他這樣寫道:“在云霄吃海鮮,難忘。除了閩南到處都有的‘蠔煎’——海蠣子裹雞蛋油煎之外,有西施舌、泥蚶。西施舌細嫩無比。我吃海鮮,總覺得味道過于濃厚,西施舌則味極鮮而湯極清,極爽口。泥蚶亦名血蚶,肉玉紅色,極嫩。張岱謂不施油鹽而五味俱足唯蟹與蚶,他所吃的不知是不是泥蚶。我吃泥蚶,正是不加任何作料,剝開殼就進嘴的。我吃菜不多,每樣只是夾幾塊嘗嘗味道,吃泥蚶則胃口大開,一大盤泥蚶叫我一個人吃了一小半,面前蚶殼堆成一座小丘,意猶未盡。吃泥蚶,飲熱黃酒,人生難得。舉杯敬謝主人曰:‘這才叫海味!’”這里所說的“極爽口”的西施舌,乃是一種養(yǎng)殖于海水與江水交匯處灘涂的蚌殼類海鮮,由于其肉極像舌頭,故稱“西施舌”,走遍海內(nèi)外,好像只有我的故鄉(xiāng)云霄才有此美味。西施舌既可以做湯,又可以加雞蛋或韭菜熱炒。泥蚶也是云霄的特產(chǎn)之一,遠銷海外。今年春節(jié)期間,《福建日報》一消息稱,此物1公斤已達50元之巨,可見身價之高。
我們離開云霄時,許是考慮到兩位老作家車舟勞頓的辛苦,戴書記體貼地為我們派了一輛好車,并安排司機一定要把我們平安送到福州后才能返回。離開云霄后,第一站到達東山島。東山縣政協(xié)副主席兼文聯(lián)主席、詩人劉小龍負責接待我們。在東山老縣城銅陵鎮(zhèn)看了奇異的風動石和游覽了馬鸞灣海灘之后,夜宿東山新縣城西埔鎮(zhèn)。晚宴之后,我們在劉小龍陪同下,徜徉于西埔鎮(zhèn)的街頭。初冬時節(jié),海風陣陣,我們又在街頭一個用塑料圍起來的粥棚里各喝了一碗難忘的“貓仔粥”(此粥由魚鮮熬制而成,是一種咸味海鮮粥,人們大概用此喂貓,故名),然后,由汪、林二老為東山的業(yè)余作者講課。講課的地點好像是一間不大的會議室。沒有擴音和錄音設備,到會聽講的也只有不到20人,不很正規(guī)。但是兩位老作家講得卻很精彩。汪老講的是文學語言問題,論及語言的內(nèi)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動性,這是他1986年應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寫作營在耶魯和哈佛講演的題為《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專題中主要觀點的演繹,但講得更隨意更生動些。他以為,講閩南方言的寫作者,要寫好小說,首先要學好普通話,要學會用普通話思維和寫作,而不能用閩南話進行思維活動或再翻譯成普通話寫出來。因此,他建議閩南作家最好能到北京住上幾年,學會普通話。林老則講述了他50年代為了寫好小說在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生活學習語言的經(jīng)歷。二老的課講得很有水平,富于啟發(fā)性,可惜沒有錄音設備把他們的講課內(nèi)容錄下來。
我們只在東山島游覽了大半天,住了一宿,第二天就離開東山經(jīng)云霄、漳州抵達廈門,在廈門參觀了廈門大學附近的南普陀寺,然后就渡過鷺江到達鼓浪嶼中華路74號舒婷家赴宴。這次宴請名義上是舒婷請,其實一桌子富于鼓浪嶼風味的美味佳肴均為舒婷的婆婆所烹制。飯后在暮色中登上當年鄭成功操練水兵的水操臺,匆匆一游即返回廈門島投宿于萬石山下的白鷺賓館。翌日,我們驅(qū)車離廈赴榕,路過泉州時,參觀過開元寺和東西塔,然后找我大學時的老同學黃振源君敘舊吃飯。黃君見到兩位老作家十分高興,取出家中珍藏的洋酒“將軍酒”接待我們。二老痛飲后尚剩半瓶,黃君便把半瓶“將軍酒”送給汪、林二老,讓他們帶到福州再喝。二位老酒仙當然也就其樂融融地笑納了。
三
到達福州后,受到福建省文聯(lián)熱情的接待,住進條件頗為優(yōu)越的溫泉賓館。在福州逗留的數(shù)日中,林斤瀾頻頻約會在閩東北打游擊時的老戰(zhàn)友。這些老戰(zhàn)友或在福州工作,或在省內(nèi)其他地方生活,他們聞訊后專程趕來福州同林老相聚。見到這些生死與共的老戰(zhàn)友,林老興奮之余早把我們這兩位旅伴忘記了。于是,我同汪老或徜徉在初冬的榕城街頭,或到一些名店品嘗福州的小吃。我倆還曾登上福州東郊的鼓山,游覽了擁有天下第一大鍋的涌泉古寺。汪老對涌泉寺東山上的摩崖石刻尤感興趣,并欣賞了北宋書法名家蔡襄的題字。蔡襄系福建仙游人,宋至和三年曾以樞密直學士知福州,汪老推測蔡襄登鼓山題字當在他知福州之際,并以為“宋四家”(即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家)實應以蔡為首。汪老本人就是一位書法家,對中國書法史又頗為熟悉,這一評介應是公允正確的。以前我多次來過鼓山,也看過東山上的摩崖石刻上的蔡襄題刻的大字,卻都是匆匆來匆匆去,未能深思量。同汪老同登鼓山,受益匪淺。
對于福州精美的小吃,汪老不僅贊不絕口,而且在《初訪福建》一文中還有這么一段有趣的記述:“福建人食不厭精,福州尤甚。魚丸、肉丸、牛肉丸皆如小桂圓大,不是用刀斬剁,而是用棒捶之如泥制成的。入口不覺有纖維、極細,而有彈性。魚餃的皮是用魚肉捶成的。用純精瘦肉加茹粉以木槌捶至如紙薄,以包餛飩(福州叫做‘扁肉’)謂之燕皮。街巷的小鋪小攤賣各種小吃。我們?nèi)ヒ患页粤艘弧住L味小吃,10道,每道一小碗帶湯的,一小碟各樣蒸的炸的點心,計20樣矣。吃了一個荸薺大的小包子,我忽然想起東北人。應該請東北人吃一頓這樣的小吃。東北人太應該了解一下這種難以想象的飲食文化了。當然,我也建議福州人去吃李連貴大餅?!弊x至此處,聯(lián)想當年在福州吃小吃的情景,不禁笑了起來。
福建省作協(xié)也效仿中國作協(xié)搞了一個文學基金會,準備拿點錢派專人陪同我們到武夷山一游。那時候到武夷山需先從福州乘火車到南平,再換乘中巴到當時的崇安(即現(xiàn)在的武夷山市),大概要用將近一天的時間。記得一早從福州出發(fā),到達武夷山的崇安溪畔的銀河飯店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銀河飯店雖然是一家民營的小飯店,但客房頗整潔,又在景區(qū)內(nèi),頗方便。尤其是飯菜是專門為我們設計準備的,令人難忘。記得在武夷山三四天內(nèi),租用一轎車,每天上午出游,中午睡個午覺,然后就是有地方特色的豐盛的晚餐了。每天大都準備了蛇湯、冬筍、石蛙等武夷山的特產(chǎn)。吃著這些美味的菜肴再喝上幾口黃酒,如此神仙般的日子讓兩位老作家都有點“樂不思京”了。
游武夷山,當然要乘竹排游九曲溪和登天游峰了。初冬時節(jié),游人不多,我們雇用了一只竹排,坐在竹沙發(fā)上,看兩岸景色,清風徐來,聽著船工信口編出的神話故事,竟然在竹排上的竹沙發(fā)上睡著了,你說這有多愜意??!我陪汪、林兩位老作家游福建那一年,汪老年近七旬,林老也六十多歲了,但游完九曲、下了竹排,兩老仍能健步登上天游峰,連汪老也說想不到,可能是頭天晚上喝了蛇湯和黃酒,心情極好之故吧!
有一天上午,我們一行在游了一線天,并在水簾洞喝過武夷茶,參觀過鷹嘴巖之后,舍車走路,大概步行三四華里,走過一段小溪上的釘子橋(即用石條立著的橋,要一步一步地跳過去,汪老一不小心差點掉下小溪,好在我眼疾手快托住他才避免出現(xiàn)險情),來到一個叫慧苑村的小村莊。這個小村子一共有幾十戶人家,房子依山而建,均是以種茶為生的茶農(nóng),這些人大多能講閩南話,據(jù)說是從閩南安溪遷來的。這個村子不遠處就是種植名茶“大紅袍”的地方。我們找到一家正為兒子娶媳婦辦喜事的茶農(nóng)家坐了下來,討口茶喝,沾沾喜氣。這家正在辦喜事的茶農(nóng)極為熱情,為我們沖泡了一種稱為“小紅袍”的新茶(當時,大紅袍尚未能進行無性繁殖,即不能進行插枝或嫁接,因此極為稀缺,而在種植大紅袍的周圍種的茶稱為“小紅袍”),我們喝得順口,汪老一下子買了半斤準備帶回北京。后來回到北京,我屢次接到汪老的電話,稱這“小紅袍”果然名不虛傳,不僅入口甘醇,香氣撲鼻,而且有治肚子脹的功效。此后的幾年間,我又曾兩度訪問武夷山的慧苑村這戶茶農(nóng),從其處購得或獲贈“小紅袍”,并轉(zhuǎn)贈于汪老。此事詳細記錄于拙作《三訪慧苑村》一文。
我們在武夷山呆了頭尾四天,又折回福州。在福州,我送汪曾祺、林斤瀾二老登上北去的列車返京,我則乘西去的列車往南昌去取我在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二部評論集《當代小說藝術流變》的樣書。我陪同汪林二老游福建,在游走了大半個福建歷時18天之后,終于畫上了句號。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