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寫紀念文章的人與被紀念對象關系密切。由于關系密切,紀念文章中往往會透露一些人所未知的事,延伸了讀者對被紀念對象的了解,增加了閱讀興趣。我寫這篇文章,僅僅因為自己是個高郵人,是汪曾祺先生的同鄉(xiāng)。我與汪曾祺只見過一面,1993年我在《鐘山》供職,雜志在京召開小說發(fā)獎大會,遍邀京城小說名家在新華社禮堂聚會。這種見面或曰認識太尋常了,如果不是晚餐時與汪曾祺坐在一張席面上,有過幾句對話,并因為我的一口高郵方言,引得他轉頭問起我家住高郵哪里,恐怕這輩子只能說我認識汪曾祺而汪曾祺未必認識我吧。
更早些時候,與汪曾祺倒是有過一次間接的聯(lián)系。提供這次間接聯(lián)系的人是當時在高郵供職的王干先生。1987年前后,我在泰州文化館工作,一幫熱衷于文學的青年人聚在一起,憑借地方文聯(lián)扶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好風,想搞一本叫做“蘇中文學”的文學期刊,通過王干轉致汪曾祺先生并請他題寫刊名,汪曾祺先生好像主張刊名宜用“里下河文學”,還應邀寄來一幀刊名題簽。當時的泰州市文聯(lián)好像不認可“里下河文學”這刊名,原因不詳。泰州作為里下河門戶,里下河在它身后。大約人們都喜歡朝前面看,朝前看是上河。我不知道其他地區(qū)有沒有下河與上河之分,反正在高郵、泰州,上河下河是人們經(jīng)常碰到的概念。在高郵,上河指的是京杭大運河,在泰州,上河指的是通揚運河,運河水最后都流進長江。下河則指的是里下河。
里下河不是一條河。里下河是一個由無數(shù)河流組成的水網(wǎng)地區(qū)的統(tǒng)稱。也就是說,這一地區(qū)的河流都屬于里下河,它們中絕大多數(shù)沒有自己的名字。生活從來就是這樣,一代代人從這個世界上離去,能留下名字的總很少。里下河還是一些不知道流向的河流,有時,風向就是它們的流向。里下河的河流更像停泊在水洼里的水,有一個基本水位線,在這個標高上基本不流動。雨水多了,水位線提高,會漫出去一些。天旱的時候,圩子外面的水也會流進來一些。里下河的某些區(qū)域,水面高程在海平面以下。曾經(jīng)有一種說法,百川歸大海。還有一種說法,水往低處流。里下河的水是不會流向大海的,因為地理上的原因,從里下河流向大海有時就成了水往高處流,這不符合自然規(guī)律。
由此可見,這地方的一上一下,差別很大。上意味著外面,下意味著里面;上意味著高處,下意味著低凹;上意味著前,下意味著后,上意味著干,下意味著濕;上意味著富,下意味著貧;上意味著開放,下意味著保守。地處里下河門戶的泰州,可能還是覺得“蘇中”比“里下河”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吧。
里下河留給我的記憶,似乎也是與低洼、潮濕、貧困、保守這樣一些內容聯(lián)系在一起。
當我在汪曾祺小說中讀到這樣的文字:“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保ā妒芙洹罚┪毅读撕冒胩?。我愣住的原因不僅為了汪曾祺的美文,雖然這些文字確實美。而是我在那時想起了里下河,想起那些長滿蘆葦?shù)牟菔帯粼鞴P下的景致,我見過豈止一次兩次,可在閱讀汪曾祺的文字前,我怎么就沒覺得它這么美好呢?或者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的故鄉(xiāng)在文字里可以這么美!還有,生活與文字,它們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是文字美?是里下河本身美?還是因為汪曾祺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
汪曾祺寫家鄉(xiāng)的文章我都讀過,有的還不止讀一遍兩遍。汪曾祺文字里有一股水生薄荷的氣息,很沁人的那種。開始并不怎么明白為何會這樣,后來從他“文中半是家鄉(xiāng)水”詩句中明白,那是里下河的氣息氤氳在他的文字中吧。作為一個同鄉(xiāng),我讀他文字時,其實也是在一遍遍讀自己的記憶。讀自己的記憶可以看作是一種內視。內視的“視”,想必也有角度,有感情色彩。汪曾祺的文字以及文字中彌漫的氣息,不知不覺滲入我對故土的記憶。有一個文友曾經(jīng)對我說,怎么你一寫到里下河,文字就生動起來?我說不知道?,F(xiàn)在想來,或多或少與我的同鄉(xiāng)汪曾祺有點關系吧。汪曾祺以他的美文濡染了我貧瘠的記憶。我的故土,曾經(jīng)許多次徘徊過、渴望從那里走出的幾乎是一貧如洗的鄉(xiāng)間,原來有這么美好!
不僅如此,汪曾祺的文字還似乎延長了我生命的長度,使我似乎早生了30年。我出生前30年的人和事,甚至河岸河床,都已天翻地覆。我記事的時候,諸如擋軍樓、廟巷口這樣一些街區(qū)、建筑,以及與之相關的風土人情,都被拓寬的大運河挖進河床,留下的只有不知所詳?shù)牡孛约啊叭死虾訉挕蹦蔷淅显挕M粼饔盟洃浀逆@,從湮沒的河床中將它們一鍬鍬挖出來。還有大淖、東街,以及北市口一些老字號店面,如今也只能在汪曾祺的文字中看到了。從這層意義上,汪曾祺的文字讓高郵人延伸了自己的記憶,延伸了自己對這片故土的認知與了解。記憶這東西,像游子的鄉(xiāng)思,游子的夢境,將隨生命的中止而消逝。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那個已經(jīng)不復存在、僅保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故土,如何能夠走出地方文獻那樣枯燥的文本?能夠形象地讓后人得知呢?由于汪曾祺和他的那支如椽大筆,我的故土得以永生,在他那些織滿鄉(xiāng)情的文字中,故鄉(xiāng)舊貌得以永存。
對于高郵人而言,汪曾祺的意義遠不止于此。他還標志著一種高度。而這種高度的意義不好具體去敘說,有時近乎一種“場”,就像人們說起歷史文化積淀常常要說到“人文薈萃”。人文薈萃對于一個地方的意義是不太好說的。然而,它一定有意義!歷史上高郵的秦少游,就曾是一種標高的刻度。作為婉約派代表詞人之一的秦少游,想必對汪曾祺產(chǎn)生過影響,這影響未必是直接的,未必是當事人意識到的,甚至也不體現(xiàn)在受影響的人讀過、背下了多少秦少游的詩詞。同樣,汪曾祺對于今天的高郵人而言,也有著類似的意義。汪曾祺生前,就人們常說高郵特產(chǎn)鴨蛋,笑辯說:高郵還有秦少游!汪曾祺說起秦少游,其內心恐怕還不止是“與有榮焉”,就像今天我們說起汪曾祺一樣,“與有榮焉”也只是其中的一個層面。
高郵是個著名的凹地?!鞍嫉亍逼鋵嵤且环N無意識的意識。汪曾祺,向我們提示有一條通向外面的路。這種提示也是非常有意義的。這種意義只有高郵人才能體會到。就是說,并非有一條明晰的道路在那里,讓后來人沿著那條路徑直往前走,便走出“凹地”。沒有那么簡單。世界上從來沒有這么簡單的事。沒有。汪曾祺的提示近乎暗示,但確鑿存在著。如果說,這片起始遙遠的“凹地”必得有一條可以走出的途徑,汪曾祺則提供了這種可能性。總也走不出的凹地,總也得走。許多無奈,許多迷惘,然而,眼前忽然一亮。
汪曾祺先生對高郵的意義,對高郵人的意義,對高郵文化人的意義,遠不止我寫出的這些。
在高郵人心中,汪曾祺是永遠的。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