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yuǎn)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燒焦的黎明
這個讓人無語的冬天。這個噩夢一般的真實(shí)。它是在這片土地上、在這個冬天里發(fā)生的嗎?
不幸的是,它記錄得準(zhǔn)確無誤——時間、地點(diǎn);還有,無數(shù)人共同目擊……
這就像我們剛剛經(jīng)歷的親人的死亡那么真實(shí)。它們幾乎同時發(fā)生在我們眼前……
這真是個無語的冬天。我曾一遍遍地譴責(zé)遺忘,但我此時寧可遺忘。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匆z忘。一個人既無法規(guī)避又無法逃離,只得求助于遺忘……
而我求助于長吟。
我只讓自己的長吟接續(xù)下去。我想起了那個攜琴走遍大地的歌手。這就是我的回應(yīng)嗎?
我不知道,因?yàn)槲掖丝讨幌胫莻€揮動手臂、鮮血四濺的歌手……
因?yàn)槲矣涀×四菦_天的紅焰和/凝結(jié)中緩而不暢的流淌/那聲戛然而止的呼號/我記住即不敢遺忘的/那個一生只會經(jīng)歷一次的黑夜/還有等待酷夏的燒焦的黎明//此刻一切都潛伏在瓦礫之后/黑洞洞的枯目里有頑石/它會彈跳出災(zāi)殃和死亡/她已在傳說中永生/美麗的黑發(fā)消失于腥咸的霧靄/跟隨那個傳說的是一個幸運(yùn)者/一個更為純稚的男孩//這是多么恐怖的長路/讓同行者忍受一生的恥辱/從此只有咽下污臟的殘?jiān)陉庯L(fēng)積聚之地痛苦喘息/磷光飄流的曠野與谷地/沒有一絲五彩霞光//怎樣回告那聲炙燙的呼救/怎樣憶想母親的眼睛/我頑石一樣的軀體?。业却扑榈碾p拳?。娀痫w躥的弧光里有什么在爆響/有什么在尖利地泣鳴/一切消弭凈盡的空地上/是不散的濁煙和狐臭/是洗而又洗的獨(dú)子的淚滴//靜靜地流淌 緩緩地走過/它在默想自己的平原/一路的渺渺無聲和低徊/長長的蜿蜒寸進(jìn)與決意/它匯集了多少不屈的無辜靈魂//靜靜地流淌 緩緩地走過/……
我這會兒只渴望聽到無聲之聲。這種傾聽不曾讓我失望,如同一個獨(dú)立的時刻中,目測那平靜的大洋……反復(fù)翻找這一沓報(bào)刊,只想找到一個聲音。沒有——我不得不正視的是,在整個的一次悲慘長旅中,幾十個人,唯一曾經(jīng)高聲反抗過的,僅有一人……他們在令人驚栗的殘暴面前,都出奇地相似:膽怯與冷漠。
我總覺得冥冥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在對我們的全體實(shí)施一次抽樣檢查。它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一個日久不獲的結(jié)論:人類還配不配活下去?
這是一個久而不獲的結(jié)論……
這次長旅……
“智識者”們——我不由得又想起那個城市,那個小窩,那一次又一次的爭執(zhí)、莫名的聚會……據(jù)那些一再倒霉,也的確是生不逢時的人說,他們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惡”才是推動歷史的杠桿呢!于是要理所當(dāng)然地對“惡”樹立莫大的敬畏才對!
我恍惚中尚不知就里,但不知怎么首先想起的是我居所前的那個公園——所有的公共設(shè)施都遭到無端的破壞;那些美麗的、做成各種造型的園燈,剛剛安裝一個星期就被全部砸毀了。那座城市的大街上一度再也找不到一部投幣電話、磁卡電話,因?yàn)閯倓偘惭b了30多部,不到三個月就全部被拆掉、砸毀……今年春天,在植樹節(jié)里剛栽上的珍貴樹木,特別是街道旁的,一夜之間都被人一一擰折……
我囁嚅道:“可是……”朋友說:“你就別‘可是’了,你先要適應(yīng)……”
我在漆黑的夜色中驚懼地望著,口吃地說:“不過……”
朋友們驚愕地互相對視,發(fā)出“他!他!”的驚嘆。后來他們又笑了。我從笑聲中聽出了憐憫……
今天我突然覺得這次長旅中就有我,有我的朋友們;這次長旅似乎根本就沒有終點(diǎn)……
可是我不想退出
朋友激動得雙手顫抖。他不停地說下去——
我長時間為怎么評判這個時代而痛苦。因?yàn)槲抑灰豢滩话堰@個問題想個明白,心里就不會安寧,也不會有正確的、合乎時宜的行動;我的生活將變得沒有意義。已經(jīng)許久了,我習(xí)慣于從全局而不是局部、從長遠(yuǎn)而不是眼前去看待問題了;我變得不那么以偏蓋全,也不會簡單地意氣用事;我有能力從全部的繁雜中綜合出最重要的結(jié)論。如果我從根上否定眼前的一切,我是指我們正在做的、經(jīng)過我們多年努力形成的生活狀態(tài),那么我就等于否定我自己。我不能這樣,也不是為了自己對自己的安慰,而是其他:是實(shí)話實(shí)說,是為了能夠?qū)ι钣幸粋€科學(xué)和理性的評判。眼前的混亂無序、骯臟,都達(dá)到了一個極數(shù)。可是任何人同時也會發(fā)現(xiàn)這是個充滿了活力的時代。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像一夜之間從地底冒出來似的,我們擁有了從未有過的速度,擁有了從未有過的模仿力和創(chuàng)造力。我有時真想為這些放聲高唱起來。我真的無法不為這些而興奮。這里面包含了許久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這些都來之不易。我如果不懂得珍惜這些,那我就太簡單也太褊狹了。要指責(zé)一個時代是非常容易的,但要做到準(zhǔn)確和公允就不那么容易了。眼下我們的生活走到這一步,也許包含了許多必然性。我明白,我們既然走過來了,那就必須如此,舍此我們就沒有了出路。但這只是結(jié)論的一個方面。
我同時也看到,我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我們一邊向前,一邊踐踏,而且常常在毀掉至為寶貴的東西。請相信我說的都是自己看到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我不是過憂,也不是隨意亂說。我們也許在這么短的一段時間內(nèi),一下子釋放出的惡魔太多太多了,多到了我們已經(jīng)無力承受,快要?dú)У糇约旱牡夭健N覀冊谠O(shè)法最大限度地遏制它們的事情做得實(shí)在太少。我們在犯罪。有些東西的失去是不可復(fù)得的,這些不必我來解釋了,它的惡果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也許我不適合做這樣一個進(jìn)程中的最激進(jìn)的參與者,因?yàn)槲疫€不夠強(qiáng)大,特別是心理的強(qiáng)大??墒俏也幌胪顺?。
我看著朋友。我想說的是,我也不想退出。
人所不知的交易
到了深夜,驚魂甫定,我才開始細(xì)細(xì)回憶小時候,回憶那場可怕的大水,那次死里逃生,不知什么時候才睡去……
睡夢中我卻清晰地看到了水中精靈的模樣——它們嘻嘻笑,要與我做一場可怕的交易。交易的細(xì)節(jié)在睡夢中那么清晰,以至于醒來許久我都當(dāng)成了真的,嚇得一動不動。我躺在那兒想:我將對家里人藏匿這場交易,所以誰也不知道我是經(jīng)過了那樣可怕的一場才得以生還的。
我從睡夢中得知,我那次大水中的生還,帶回的只是一個軀殼,我的魂靈已經(jīng)變賣了,從此我成了另一個人。
極力回憶全部的細(xì)節(jié)。
那一天,精靈們說需要我的“魂靈”,這對它們有用處:它們每造一個新人都需要索取一個“魂靈”。它們又要造一個新人了——這個人以后我會看到的。精靈們要用一種奇怪的方法先使我喪失記憶。因?yàn)槲胰绻涀∵@場交易,他們也就算失敗了——我會把失去的魂靈重新辨認(rèn)出來,尋找回來。精靈們讓我喪失記憶的方法,就是在送我離開的時候,給我喝一碗迷魂湯——它們盛在粗瓷碗里,有點(diǎn)像稀泥漿,喝下去就把什么都忘記了。
值得慶幸的是,我以前聽外祖母講過類似的故事,所以那時我悄悄地留了個心眼——我趁精靈們不注意時,只喝了很少的一口,而且沒有下咽,它們一轉(zhuǎn)臉,我就把湯吐了。就這樣,我擺脫了它們的魔法。
它們認(rèn)為我真的失去了“記憶”,開始讓我進(jìn)入作靈魂交易的場所。一個精靈把我領(lǐng)進(jìn)去,厲聲問:“你進(jìn)來不后悔嗎?”我說:“后悔,沒有不后悔的——你們送我回去吧?!边@樣說時,我害怕地看著前面的一片沼澤。我知道從這兒走去就要經(jīng)過那片沼澤,走進(jìn)那片沼澤將會發(fā)生什么?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了。一個精靈擺了擺手,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出現(xiàn)了。那個精靈指著他對我說:“看見了吧?他像你一樣進(jìn)來了,可又很倔強(qiáng),不愿交出自己的魂靈,那么我們只好放他走了。”說完揮一下手,那個人就往前走去。
我親眼看見那個人在沼澤前猶豫了一下;但別無它途,只得舉步向前。他剛剛走了不遠(yuǎn),兩腿就開始往下陷,接著陷到了胸口。他喊著:“救救……”最后一個字還沒有發(fā)出來,沼澤就漫過了他的頭頂。那兒冒出幾個氣泡,什么都沒有了。
一片死亡的沼澤。
這時我才明白,不知有多少好孩子都在這里消失了,他們誰也回不去。我如果能夠生還,那就必須留下自己的魂靈。多么可怕啊!從此以后我將變成一個沒有魂靈的孩子。我心里發(fā)怵,說我這樣回去時,家里人會認(rèn)不出來……
精靈們笑了,它們說放心吧,你看上去哪里都不會變,只不過是把內(nèi)心深處一個很小很小的閃閃發(fā)亮的東西交出來而已,其他地方一點(diǎn)兒沒變……我覺得那個精靈說話時帶著很重的土音,后來才知道它是河灣里千百年來的一個土著,這個土著盡管變成了魔鬼,卻仍舊葆有很重的鄉(xiāng)音??蛇@確實(shí)是死亡的聲音。
它又說:“孩兒哩,交下那個發(fā)亮的東西就好哩。那時候你拍拍屁股走哩,你看?!彼f著一揮手——沼澤上馬上出現(xiàn)了一道鐵橋,在陽光下閃亮……我明白,當(dāng)我把自己的靈魂交出來之后,就可以踏上那座橋,平安地到達(dá)彼岸,重新回到家里。
這是多么可怕的交易啊。
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同意,我知道這是欺騙,欺騙自己的親人??墒菦]有辦法——我害怕那片死亡的沼澤。我哭著,望著天空。我不知哭了多久。我要回去,我不愿淹沒在這片死亡的沼澤里——就這樣我伸出了乞求的手。我閉著眼睛。我覺得手里有了東西。我知道那是無形的錢幣——出賣魂靈的報(bào)酬。接著它們說:
“好吧,你進(jìn)到里面去吧,一會兒就成。不要怕,一點(diǎn)兒不痛?!?/p>
我全身顫抖,臉都發(fā)青了。我在地上滾動?!熬染任?,救救我,快呀,救救我……”
一些穿白衣服的人,他們帶著口罩,將我推到一個小黑屋里。
我知道這就是換掉魂靈的地方了。我慢慢昏迷過去。不知什么時候,突然有個閃電一樣明亮的東西掠過我的雙目——我知道就在這一瞬,我的最可寶貴的東西被取走了……不過真的一點(diǎn)兒也不疼。只是一瞬,什么都結(jié)束了。
我心里空空的,多少有點(diǎn)被抽空的感覺,但一會兒也就習(xí)慣了。
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亮閃閃的鐵橋,它架在沼澤之上,我踏著它跨出了沼澤……
……
那一個夜晚我身上一直濕淋淋的。我大概是躡手躡腳溜進(jìn)屋子的。所有人都睡著,午夜剛剛劃過它的標(biāo)界線。
那一天,我夢醒之后就哭起來。我是一個被摘走了靈魂的人,我完全變成了另一種人??墒俏易畲蟮牟恍?,恰是我依然記住了那一切——那場不光彩的交易。我要帶著這種屈辱和所謂再生的沮喪,過完我的一生了……怎么辦呢?
這就是我仍然記得的一個夢中的故事,一個直到中年還仍然不能遺忘的清晰的夢境。
“救救我,救我——”我這時仿佛又聽到了那長長的呼喊。這聲音來自昨天還是今天?我不知道。
我站起來,覺得內(nèi)臟一陣抽痛。
我們有許多不同
這之前,我曾通過一個朋友的關(guān)系,到一處廢棄了的宗教舊址居住過一段時間。很久以前,那里的廟宇就拆掉了,已經(jīng)改成了軍事封鎖區(qū),真正是“閑人免進(jìn)”。可那里只有簡單的幾個兵在看守,他們也很寂寞。果然,當(dāng)我住到那兒的時候,很受歡迎。我在離他們營房很遠(yuǎn)的地方找了一個小住所,一口氣住了十幾天。滿山遍嶺的野生果實(shí),還有野兔和松鼠之類。松鼠在高高的樹上從一個枝丫躍到另一個枝丫,讓人歡喜得喊出聲來。我常常出去采很多漿果,桑葚一會兒就可以采下一大包。整個的一片山林幾乎沒有一處露著泥土,只在山的頂部才有一些巖石裸露出。我那次真是一個人獨(dú)處了,只帶了很少的幾本書,但幾乎沒怎么讀。需要讀的深奧東西實(shí)在不少了,但它們不全是停留在字面上。我一想起許久以前這里有一幫與塵世隔絕的人物,他們在過另一種生活,就有些激動。這種奇怪的選擇充滿了誘惑。那個秋天,我望著那些坍塌的廟宇,心事怎么也收不住。我知道他們是為了免除煩惱,或者是為了追逐一種心境而來??墒菬涝诋?dāng)年真的可以遠(yuǎn)離他們、真的進(jìn)入了另一種心境嗎?我看到的是滿目青山,一片碧綠,是各種各樣躍動的野物……在這片與悠遠(yuǎn)神思渾然一體的世界中,我試圖在冥想中溝通那些遠(yuǎn)逝的古人,猜悟疊生……
旅途上,我還能想起在宗教舊址度過的日子。夜深了,幾條魚在黑漆漆的水里炫耀自己。它們發(fā)出撲通撲通的聲音,一陣陣誘惑旅人。好了,天亮?xí)r我一定設(shè)法逮到你?;鹈畿f跳著,夜的聲息遠(yuǎn)遠(yuǎn)逝去。水已開過好久。我取一點(diǎn)茶。春夜的清冷被篝火驅(qū)掉,我離火很近,臉被烤得發(fā)癢。但那種溫暖的感覺讓人舒服極了。我的帳篷在火苗下閃動。多好的一個單人帳篷。這些年里我背著它走了很遠(yuǎn)。圍繞它我曾經(jīng)有過不少愉快的聯(lián)想,它究竟給了我多少歡樂,簡直無法歷數(shù)。它與奔走、旅途,與一切活鮮動人的經(jīng)歷連在一起,消融了痛苦,滋生了希望。
還是初到一個雜志社工作不久,有一次在一個俱樂部認(rèn)識了一位女棋手。她剛剛從一場賽事上下來,戰(zhàn)績不錯,非常得意,圓臉龐上那一對眼睛顯得非常純潔。她看上去比實(shí)際年齡要小得多。我們一塊兒喝咖啡,談了很多故事。不知我們的話題怎么拐到了帳篷上來了。她說:
“現(xiàn)在的男人哪,沒勁。干嗎不帶一桿雙筒獵槍,背著帳篷到大森林里過上一段?打裹腿,扎腰帶,如果可能的話,再領(lǐng)上一條狗……”女棋手神往地看著我。那一刻她的小鼻子紅紅的。大概是剛剛做了一回勝者吧,整個人容光煥發(fā),欲望高漲。
那次相聚不久,她打聽著找到我家。時值夏日,她穿了一雙很別致的布料涼鞋,沒穿襪子,一雙腳白得刺眼,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實(shí)際上她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她要教我下棋,還再一次談到了帶帳篷和獵槍到森林里去的事情,熱情洋溢。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對人對事對書本,都缺乏一種執(zhí)著認(rèn)真的勁兒,不過是向往一種并不新鮮的概念而已——談過也就忘了。
這個夜晚我又在想那個女棋手。奇怪的是,我一直有一頂小帳篷,這是我的一個附屬品,一個當(dāng)年讓我發(fā)燒的東西,純粹是個人擁有;但我就是沒有對她說起過這些……火苗躥跳著。我在想,此地離我的東部還有多遠(yuǎn)?我知道從這兒一直往前就能走到蘆青河的發(fā)源地——砧山和黿山。我發(fā)覺自己在一種混混沌沌的感覺中,在蒼蒼茫茫的大山里,從來都會活得挺好。人和人的生活有多么不同啊,也許在這個時刻,我熟悉的那些人正在玩一些古老的把戲哩。還有那個女棋手,她只是說說而已,我們之間有許多不同……
愛耍一根大棍
朋友約我去看一個現(xiàn)代派畫展,說是這些年來這座城市里舉行的最棒的一次畫展。“那是真正的現(xiàn)代派,不是偽現(xiàn)代派?!?/p>
他送來了門票,可我不知為什么耽擱了幾天,這張票也就廢掉了。后來他又約我看一個故去的老畫家紀(jì)念館,我答應(yīng)了。
紀(jì)念館建在一所幾十年前的莊園里。這座莊園是一個清代遺老留下來的,保存完好。深宅大院里每一塊磚頭、每一塊怪石,都向我們訴說著主人的故事。那個人可能活得很來勁,具有超人一等的耐心,在當(dāng)年竟然處心積慮地搞了這么一處居所。
朋友說,當(dāng)時這所莊園所處的位置恰好是一座城市的邊緣地帶,靠近西郊?,F(xiàn)在你當(dāng)然很難感覺當(dāng)時這里的氣氛了。我說無非是有點(diǎn)荒涼吧?朋友說主要是有泉水,“那個老頭很懂地理,他會看風(fēng)水,修建時把一處不大的泉子圈在了里面。你看到這些小拱橋了吧?彎彎曲曲都有水,在整個莊園里循環(huán),都是活水?,F(xiàn)在的水都臭了,黑了,里面生不出魚了。那個活泉干了?!?/p>
我想這世上大概沒有不干的泉水。一個一個廳看下去。故去的老畫家聲名顯赫,他的一生就是一幅丹青長卷?!坝泻艽蟮奶觳艈??”我一邊看一邊自問。我在想這個大天才究竟對于我們的生活有多少意義?不錯,它們一幅一幅羅列在墻壁上,被當(dāng)成了珍品,在鋁合金櫥子里靜靜地呆著,里面有柔和的燈光,有經(jīng)過調(diào)節(jié)的溫濕度。其實(shí)它們當(dāng)初只是那個老人用一支毛筆在宣紙上涂成的罷了,老人喜歡這樣玩——這會兒就該如此珍惜嗎?
朋友在一邊講得口吐白沫。他說這個天才畫家如何如何了不起,并且有一個怪癖:愛耍一根大棍。我笑了?!霸谠鹤永镅b神弄鬼,大聲吆喝,嚷叫一些京劇唱詞。還有個毛病,愛打老婆?!?/p>
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八掀攀且粋€很賢惠的小腳女人,為他端茶送水,對他無比崇敬。在她眼里,老畫家是一個神。他高興起來就打老婆。他可能是太煩了?!?/p>
“打老婆可以解煩嗎?”
“大概可以吧?!?/p>
“那大家的老婆都活不久了?!?/p>
我想起了身材嬌小的一個女子,她可愛的、像貓似的一張圓臉。如果將她痛打一頓,讓她淚流滿面,委屈得要死要活,那不僅殘忍而且簡直——幽默。
每個展廳都冷冷清清,好幾個展廳里一個人都沒有。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孩背著書包,拿著一個寫生本,一邊看一邊偶爾畫上幾筆。朋友小聲告訴我:她可能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這個小女孩打扮得很洋氣,不是特別漂亮,但很吸引人。我覺得她很帥。這么帥的小女孩也愛藝術(shù),我真為藝術(shù)感到自豪。
他瞥著墻上的畫,有時也瞥幾眼那個小女孩。好的女孩誰都喜歡,指揮千軍萬馬的那些將軍也不例外。你本身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還這么熱衷于藝術(shù)。太多的藝術(shù)堆積在一塊兒就會發(fā)膩。女孩老在畫畫停停,心很細(xì)。我們終于沒法和她步調(diào)一致,不得不遺憾地先一步離開了這個展廳。另一個展廳里懸掛了據(jù)說是畫家最杰出的一幅大畫,差不多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北墻。不過我實(shí)在看不出這幅大畫有什么好。它有些蕪雜,線條紊亂。朋友說:
“你看他的用筆,大氣?。 ?/p>
大氣個屁。
“你看他的筆就那么一彎,嘿,就是一只小鳥啊。你瞇著眼看一看。”
我什么也看不出。
尋找那些大心靈
我瞇著眼看了許久,看不出這幅畫妙在哪里……這個展廳里的人相對多一點(diǎn)。朋友也不知多少次來看過這幅畫了,這一次還是那么專注。他越瞅越近,不動了,到后來不得不回頭尋找我。他提高聲音喊著,我躲在邊上沒有應(yīng)答。他激動萬分地用手朝那幅大畫猛地一指,然后又反身奔到我的面前,說:
“不可思議!”
這時有一個尖頭尖腦的40多歲的男人,一直在不安地看我。我覺得他在慢慢地向這邊挪動。我沒有在意。后來由于他走得太近了,我才不得不認(rèn)真起來。我發(fā)現(xiàn)走過來的這個男人長著一對三角眼,臉色蠟黃,有稀稀疏疏的紅胡子。我真是厭惡極了??删驮谖易顓拹旱臅r候,他突然伸出手來說:
“你是……先生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一只手很不情愿地往上抬了抬。他一下就把它捉住了:“哎呀,我終于看到您了?!?/p>
我一愣。
“我是您的崇拜者,我聽過您……我聽過您,哦,那是在一個夏天的……”他搓著手,“可惜我沒有紙……這樣吧,”他在衣兜里急急地翻找,后來又把手插到了褲兜里,他掏出了一個很小的紙頭,把它托在掌心上說,“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我像突然來到了外星球似的。不過我毫不猶豫地抓起筆來,在那個紙頭上簽了名字。
“謝謝,謝謝。我太激動了,謝了……”
他把紙頭捧在眼前認(rèn)真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折疊一下,掖到了衣服最里層的一個內(nèi)衣兜里。
這時候我招呼了朋友一聲,向這個男人點(diǎn)個頭,趕緊溜了。我有些慌。
走出展廳,朋友嘴里咕噥著:“偉大的藝術(shù)??!”
我不知道他是說那幅畫,還是在說其他?!皞ゴ蟮乃囆g(shù)的力量啊……”他這樣咕噥著,看著腳下的鵝卵石小徑。我提議在小徑旁的一個石桌那兒坐一下。剛坐下,朋友就到一邊的一個小冷飲部里搞來了兩瓶飲料和幾袋魚干。
我們撕吃著魚干,喝著飲料。我發(fā)現(xiàn)朋友背了一個很時髦的挎包。他松松垮垮地背在肩頭,就是不愿摘下來。我拉開挎包翻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邊是一個速寫本。我笑了。停了一會兒,他說:
“怎么樣?你生活在這些藝術(shù)品之間,偶爾還能遇上個把崇拜者,不是挺好嗎?我們其實(shí)用不著惶惶不安,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
我沒有作聲。他的話題可夠沉重了。他又說:“從來沒有人讓我簽字,不過我的字可比你棒多了。我的毛筆字寫得尤其好?!边@一點(diǎn)我倒承認(rèn)。他說:“媽的,有個人名氣比我大多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圍著他。實(shí)際上他倒不是成就大到那樣,不過是名聲大,動不動就參加藝術(shù)講座,上電視辦展覽,熟悉他的人多。這家伙辦畫展的次數(shù)特別多。他的性格很外向,這樣的人看上去,我是說和實(shí)際才華比,顯示出來的往往要多上一兩倍!”
我想他估計(jì)得如此準(zhǔn)確,很有意思。
“不過老簽字也撿不了多少便宜。有一次他把一支幾千元的金筆給弄丟了:在大學(xué)里老有一幫少男少女圍住他,他累得滿頭大汗,最后走出大廳,一拍衣服說,壞了,那支筆不知隨手交給了哪個熱愛藝術(shù)的毛小子……他趕緊反身,大廳里的人已經(jīng)走散了?!?/p>
我笑了。
他咂著嘴:“就這樣,那支筆算給弄丟了。挺棒的一支筆,我們都沒有那樣的一支筆——你有嗎?”
我說我沒有,我頂多用過幾百元一支的金筆。
“還金筆?幾百塊錢也算金筆?”他轉(zhuǎn)而又說那個人:“這小子極幽默,常常編一些奇怪的滑稽歌謠,寫在筆記本上。他一口氣能寫很多,這會兒不知都丟哪去了——什么‘長得虎背熊腰/其實(shí)是個流氓/積極要求進(jìn)步/冬天穿條皮褲?!?/p>
他說著合掌大笑,“孩子年方十八/從來不穿褲衩/長征去了延安/吹牛一個頂倆?!?/p>
我們離開石桌時,又聽他念了幾首滑稽歌謠。
離開這所美術(shù)紀(jì)念館的時候,他問:“怎么樣,玩得有意思嗎?”
“我覺得這座深宅大院很棒??上КF(xiàn)在給糟蹋了?!?/p>
“天哪,我第一次聽人這么講。不要忘了你是一個什么人,你應(yīng)該沉浸到真正的詩意之中,去尋找那些大心靈……我相信你會好起來的。現(xiàn)在不行,看什么都無心無緒的。你的精神需要調(diào)整……”
我覺得在這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里,他總算說了幾句有意思的話。盡管全是書上的話,但好像挺深刻。我將記住他剛才的勸導(dǎo)——后來當(dāng)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常常琢磨這幾句話。不錯,也許這回真的讓他給敲準(zhǔn)了。我只是這個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一個生物,也許我真的應(yīng)該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在這座城市里,做點(diǎn)得體的、體面的事情,不再東張西望,更不要想三想四——我要靜下來,讀讀書,好好地做點(diǎn)事情了。
我們喝得更來勁兒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大心靈’?!蔽依卫蔚赜涀×诉@句告誡,不看現(xiàn)代人的詩章,不看那些胡涂亂抹的奇怪話語。我只想尋找更冷峻、更莊嚴(yán)的東西。我想聽聽屈原的歌,想聽聽“坎坎伐檀兮”,想聽聽“詩三百”。我記得很早以前,我曾經(jīng)在打開的那些陳舊書頁面前激動得熱淚盈眶,打濕了詩行??墒前?,那畢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這種激動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臨了,偶爾來到也不像過去那么強(qiáng)烈。我想這就像我觀察童年走過的那些印象深刻的田野景物一樣,今天已經(jīng)再也沒有往日那種奇怪的感受——心靈深處猛地一顫——沒有了,消失了。想一想,最可怕的問題是,作為一個生命的性質(zhì)改變了,我已經(jīng)沒法感悟真正的美與崇高,喪失了這種能力。我變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冷漠了。這就是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不過我要盡可能地使自己在這個黃昏里沉浸……
不斷地翻找著偉大的詩章。我找到了那位大詩人屈原,他對有香味的植物真是入迷;還有艾略特,他有個奇怪的感覺,特別是對荒原景色——他說在身后的冷風(fēng)里,甚至聽見了“白骨碰白骨的聲音”……
偉大的天才思路怪異,敏銳而生僻,像一位老小孩一樣。我見過艾的照片,額頭鼓鼓像個大頭娃娃……屋子里真的太冷清了,其他人都走開了,我面對的只有這些沉默的巨人,他們裝訂成一冊一冊的大書。我強(qiáng)迫自己走進(jìn)他們的世界??墒俏液苋菀拙湍軓倪@些世界里走出來。我現(xiàn)在覺得這屋里除了沉默的巨人之外,在一天天漫長而又短促的時光里,還應(yīng)該有一些會叫會走的小生靈,比如說一只貓,可愛的像少女一樣美麗的貓。不過以前我們曾養(yǎng)過一只,后來是它自己的惡劣行為把不錯的前程斷送了。家人總是抱怨說:
“好是好,就是胡亂解溲?!?/p>
我不知在一種沒有靈感也沒有激情的日子里,一個男人怎么活下去。靈感這個東西據(jù)說不可以尋找。既然如此,就得等待它自然而然地慢慢降臨。要有耐性,要學(xué)會忍受??墒堑却`感,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不是一樁真正的苦差嗎?太苦了。我發(fā)現(xiàn)那些真正的天才都有一些了不起的機(jī)會,靈感簡直就放在手邊上。就像我在平原上看到的那些幸福的老頭一樣,他們手邊總有一個癢癢撓。什么時候要用,抓起來就是一下??墒俏覀冞@些庸人到哪兒去找那樣美妙的機(jī)會呢?我又想起了“職業(yè)”問題——家人都鼓勵我找一個“職業(yè)”,好像我真的沒有“職業(yè)”似的。不錯,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失業(yè)了,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可我既然是一個能夠縱橫涂抹的人,那事兒難道不可以稱其為“職業(yè)”嗎?有人不止一次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可不需要這樣的一門“職業(yè)”。如果真是這樣,歷史上一位又一位巨人難道都是紙?jiān)睦匣??不,心靈之歌永遠(yuǎn)是屬于心靈的,健康的人不會拒絕心靈之歌。那些拒絕者的一顆心已經(jīng)被暗中抽掉了,他們是空心人。
無論是眼前的庸人和故去的圣杰,無論是侏儒還是巨人,那些前赴后繼的尋找者綿綿不絕。有人顯示了空前的才能,甚至建起了自己的紀(jì)念館,一座高聳的豐碑——盡管來去匆匆,但還是把自己活的靈魂凝固在紙頁和磚石之上——凝固了,死亡了。誰看到一個活鮮的生命是凝固的?你看到的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熱情四射的眸子。他們之所以動人,魅力無限,就因?yàn)樗麄兪腔钪摹?墒俏覅s在不斷地被告誡:要凝固,以某種方式凝固在這座城市里……
這座城市里有很多雕像,它們之所以令人崇敬,就是因?yàn)樗鼈円呀?jīng)凝固了。它們顯得莊嚴(yán)、偉岸、牢靠。
是的,一種穩(wěn)固和牢靠感贏得了普遍的尊敬。人的一生總會聽到一種隱隱的呼喚,呼喚你快快成為一座雕像。一個人只要活著,就開始自覺不自覺地雕鑿自己,尋找心目中的藍(lán)本,有的還真的“成功”了??墒怯腥瞬辉改?,于是就不斷地舞蹈、喝酒、幻想,我“擔(dān)心腰子出毛病……”可是我們喝得更來勁兒。
人類最可怕的頑疾
人在20歲以前,要忘掉一個感動的場景是很難的。我甚至直到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某一天在石榴樹下看到的那個身上有著白色斑點(diǎn)、靠伸縮軀體而爬行的一只軟體蟲——我膽怯地伸出食指探摸時體味到的那種奇怪的、無以名狀的觸感……它怎么也不能夠從記憶中驅(qū)除。而后來,我經(jīng)歷了多少足夠大的事情,其中的許許多多差不多全忘掉了。我在生活中所進(jìn)行的所謂的重要思索和推導(dǎo),有時會在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忘個一干二凈……
可怕的退化。我們將用什么辦法與之抵抗?無數(shù)的遺忘會把我們引入某種背叛——一個人如果允許自己這么快地遺忘,人類也就太危險(xiǎn)了。我自己知道,人在某個時刻對于事物的領(lǐng)悟和質(zhì)詢有多么重要。缺少這些,人就會處于難堪的幼稚和膚淺之中。一個人不能不去領(lǐng)受崇高的體驗(yàn),不能不去思索關(guān)于意義、希望、愛和被愛,以及諸如此類的一些問題。可惜這種時刻在人的整個生命當(dāng)中只占小小一瞬,稍縱即逝。一個人將很快把這一切重要的經(jīng)歷和感覺全部遺忘,就像電腦中被刪掉的磁盤一樣。這種損失是無可挽回的,甚至不能夠復(fù)制,難以追憶。
隨著時間和事件的不斷推移和積累,激動、銘心刻骨的震撼,一切波瀾,都會逐漸減弱,以至于了無痕跡。于是我們每一次尋找就不得不從零開始,并且沒有了總結(jié)和比較的機(jī)緣。重犯一些原有的錯誤是必然的。我們不可能把某一個時刻所感知的全部加以發(fā)展和貫徹,靈感的閃電不再刺破茫然的夜色。
怎樣戰(zhàn)勝遺忘?這將是人類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就我個人而言,在我無所留意的那些日子里,或許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喪失了無數(shù)至關(guān)重要的感覺、事件和經(jīng)驗(yàn)。
多少痛不欲生,令人不忍回想。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我們曾經(jīng)遭遇過的巨大苦難和危機(jī),僅僅相隔幾年的時間差不多也就忘掉了??膳碌倪z忘啊,是它使我們不斷地流血流淚……我們的墮落、所有的恥辱,差不多都與遺忘有關(guān)。我多少次默默地下定決心,要與遺忘挑戰(zhàn),要記錄昨天的一切,觀察到的一切、感覺到的一切——一切事件,一切激動、憂憤、慨嘆,以及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我特別要記下那片平原和山區(qū),還有我的茅屋,連同潛于深處的情思、朋友、同胞,所有的故事……只要是感知的、目擊的、可以交給明天的,都一一記錄下來——不僅記錄在心中,還要記錄在紙上,要無一遺漏地轉(zhuǎn)敘給無數(shù)的朋友,讓他們與我共同拒絕和提防一種人類最可怕的頑疾:遺忘……
這個想法曾使我陷入長長的激動。激動之后又是擔(dān)心:如果戰(zhàn)勝遺忘的決心也被遺忘呢?
天哪,遺忘,我們到底用什么來戰(zhàn)勝你呢?難道你真的是一個不治之癥,比癌癥、比正在蔓延的艾滋病還要可怕十倍嗎?
也許真是這樣。我們真的要聽任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讓悲劇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于無窮……苦難和歡樂不斷重現(xiàn),血淚成河,欣悅似海。欲望和悲傷,無邊的苦難,惆悵連接著絕望;找到的可以丟失,丟失的可以當(dāng)成嶄新的東西重新找到。也許沒有這一切,沒有這么多的抱怨和不可挽回的缺憾,沒有黑色與殘殺,也就沒有了世界,沒有了天空旋轉(zhuǎn)的星體……
比如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于非命,當(dāng)時大家何等驚訝和恐懼……也僅僅是幾年過去,現(xiàn)在很少再有人提到這個人了。我們甚至回憶不起他的雙目和下巴……遺忘使人變得冷酷,使?jié)L燙的心變涼。可是有時人們又乞求遺忘,讓它援助,讓它療傷。
比如眼下,我多想忘掉那片平原,忘掉剩下一片殘枝敗葉的田園、那生出水草的荒涼沼澤、黑水濁流的蘆青河……
平原上一段長長的時光,竟然是由一分一秒堆積而成,如今又被擠壓成一個薄片。薄薄一片,上面疊印著一些亂七八糟的痕跡,像是由一只手不經(jīng)意涂抹而成。我低頭辨認(rèn)昨天,想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想聽到往日的聲音,哪怕是一聲微弱的呼喚——這呼喚真的出現(xiàn)了……漫漫時光啊,它耗去了我的青春,可是它僅留下這張薄片……我不知更迭不息的歲月最后還會留下什么……
我與那個茅屋附近的村莊,還有海濱小城形形色色的人物,積下了多少恩恩怨怨。歡樂和痛苦,無法解脫的糾纏、大大小小的故事,一時紛至沓來。我有時不愿回憶,只想把一切都忘掉,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命運(yùn)也許真的讓我忘掉奔走的欲望,只呆在青燈黃卷的日子里。我將迷戀紙頁,依戀城市,在此地而非他鄉(xiāng),培植起老酒一樣醇厚的友誼。我將伴隨著衰老,走進(jìn)自己新的光陰。
痛苦地陶醉和消受
我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不由得想象散落在這座城市中的各色朋友——如今你們身在何方?憂傷?歡愉?
久違了。我怎么會閉塞在自己的角落里,看地老天荒……將遠(yuǎn)途上的朋友一個個想過。驀地,一股熟悉的悍拗之氣撲面而來。漸漸沉浸到一個世界中,以至于流連忘返,忘記了時間,空蕩蕩的感覺一掃而光。這種撞擊會讓我打個愣怔。是的,生活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刻,向我發(fā)出一聲呼喚。一種更逼真更切近的感覺再次攫住了我。
我凝望窗外。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刻里,那位遙遠(yuǎn)的朋友怎樣了?想象中他應(yīng)該彈起自己的三弦琴,在大地上行走——不,他的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正攥緊一把斧子,噼啪有聲劈開一塊疤節(jié)盤結(jié)的木頭,準(zhǔn)備一盆過冬的爐火。
我自慚形穢,愛著,想念著。我在一種巨大的溫情面前謙恭而真實(shí)。我因?yàn)檫@種愛而安定下來,鼓勵自己終將堅(jiān)定踏實(shí)地走上大道。
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感動了。我的探問和遙望無休無止,最后等待感奮像退潮的海浪一樣淡遠(yuǎn),露出一片斑駁的灘涂……家人廝守的是一個不值一提的男人:有時滿嘴瘋話,一無是處,骯臟而慵懶。他卑微的靈魂,他的低劣和粗俗、無可挽回的淪落……可他有時也純潔無私,寬容而狹促,卻懷有無所不在的悲憫和感激。是的,天生的悲天憫人,不是一個懦夫;他富有同情心,他善良——非常善良。他這樣自我鑒定和追究:他將因?yàn)椴豢绅埶〉膼毫?xí)而加倍地懲罰自己。他懂得自責(zé)也懂得犒賞。他會記下自己的懺悔……他在小屋中,就像牢籠里關(guān)著的一頭卷毛獅子,打著瞌睡吼叫,聲聲低沉。
是的,我懷念著荒原,那兒有各種各樣的動物,那兒是我的故地、我真正的家!我睡夢中也將奔向那里,我低沉的咆哮里壓抑了多少狂妄和欲望。這個可愛的牢籠就筑在一座城市的心臟,忍受著這座熊熊燃燒的、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人欲之火——那個神話中的一只金猴在爐中煉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而這座城市的高爐啊,毀掉的卻是一個勇敢的騎士——先毀掉他的骨骼和精神,讓他變得像破棉絮一樣骯臟,再隨便扔在一個角落里任人踐踏……
朋友,讓我們盡快地聚到一起吧,喝酒,聽刺激的音樂,以此求得一點(diǎn)痛疼的緩解,逃離這城市的恐怖……今天我們?nèi)绱瞬话病⒔乖?、困倦,一雙利爪伸而又蜷!此刻誰也不會理解我們,無論是神靈還是鬼怪,都聽不到我們真正的聲音!曾幾何時,那兩個胡須濃密而蓬松的老人互相對視,然后感嘆:
“一個幽靈,在歐洲大地上徘徊……”
如今這幽靈啊……我和我的朋友為了追逐和捕捉這個無所不在的幽靈,曾秉燭夜讀,通宵達(dá)旦。我們年紀(jì)輕輕就流出了昏花的眼淚。眼淚啊,不僅沖走了一切懊惱和悔恨,還帶來了歡歌。我們把自己的歌唱給了少不更事的姑娘,唱給了一對對純潔無邪的眸子,回報(bào)豐厚。有一個空洞的、常常豪情萬丈的詩人,歌唱著爐中之煤——我們于是就自詡為這種煤。可是我們?nèi)紵珊蔚饶樱?1世紀(jì)說來就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中年人,都不再是那樣的煤了,都不再燃燒。大家都在忙著尋找一個現(xiàn)實(shí)的支點(diǎn)。因?yàn)闆]有支點(diǎn)就沒法撬動這個星球。
呆下去?這個城市所能搞出的所有奧妙和神秘,只不過在消磨好人的時光。去看畫展,去聽音樂,去咖啡廳,去那些隱蔽角落里沾一手奇怪的骯臟,去痛苦地陶醉和消受,直到死亡……
你將逃往何方
這個城市看起來真是越來越熱鬧了,比十幾年前熱鬧得多,簡直是從頭到尾都變了,變得面目全非,像一個淳樸村婦渾身掛滿了珠寶。實(shí)際上我們都知道,它也許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飾物大多都是一些仿真品……透過窗戶看去:不遠(yuǎn)處的立交橋、街道,到處都在擁擠,到處都人滿為患??墒俏矣X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許沒有一個不寂寞,他們恰恰是因?yàn)榧拍抛叩搅艘黄稹?/p>
那個若有若無的聲音暫時被我甩在了身后——那是無時不在的催促之聲——“走?。∽甙?!”……是的,就是它在催促我,催促我上路,它已經(jīng)在我的耳畔回響了幾十年。還好,有一段時間我真的聽不見那聲音了,它不知何時漸漸變得淡遠(yuǎn),以至于徹底消失了……都認(rèn)為一個浪子早就應(yīng)該迷途知返了??晌抑?,如果真是一個浪子,他將再一次逃離。這是怎樣的一座城市啊,地處交通樞紐,各處的人蜂擁而至,人流如織。你走到廣場上、車站前,會時不時地在擁擠的人海面前感到震驚:這么多人,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無論是白天黑夜,雨天雪天或隆冬酷暑,總有一群群的人在這座烏煙瘴氣的城郭里穿行、掙擠,發(fā)出無窮無盡的喧嘩。這真是一個謎,一個無從破解的奇跡。一個人面對著這座城郭,有時會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但最后也就許習(xí)以為常:人么,不能像一個圍棋子那樣,一經(jīng)落下就得定在自己的點(diǎn)上,直到有一只大手把它剔掉為止——這種等待其實(shí)是一種煎熬和苦挨,你只要有靈魂,就會被燒灼。你忍不住了就得趕緊跑開,跳起來,一口氣逃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下一步你又將踏向何方?在哪里停留?哪里才是你命中的驛站、最后的歸宿?
我站在窗前,有時不知不覺間揪疼了自己的頭發(fā)。一切都需要從頭開始了。我像大街上這些匆匆趕路的人一樣,走啊走啊,像被什么催逼著,一刻不停地走了幾十年,就像駿馬摘掉了韁繩,讓秋風(fēng)吹拂著蓬亂的鬃毛,迎風(fēng)一躍跑下去,跑下去,直到今天的困頓踉蹌……當(dāng)我獨(dú)自呆在小窩里時,很快會坐立不安。我打開了音響,想閉上眼睛好好聽一會兒音樂。多么好的、久違的享受??墒且硎苓@個可得有個能力有個心情啊。在這安靜的時刻里,一個人傾聽吧,好好聽吧。傾訴之聲,不,一個男人的激越之情;還有對我來說絕不陌生之物——寂寞!他,遙遠(yuǎn)而偉大的朋友,他也在用聲音吐露一腔幽情,告訴自己的寂寞。正因?yàn)榧拍?,他才開始了偉大的傾訴。他的傾訴化為莊嚴(yán)而又神秘的經(jīng)典,永遠(yuǎn)縈繞在人世間……
大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各自奔向自己微不足道的獵物,或趕回自己的小窩——這當(dāng)中的許多人都在不為他人所知的某個地方焦慮和欣喜,有的還瘋狂著呢。有人想抓住自己的鷹,夢想之大比得上蒙古可汗。媽的,白日夢再好,讓現(xiàn)實(shí)的濁水一沖,什么都完了。而我呢,好日子都留在了昨天。昨天等于進(jìn)取心和約束力,而今全是壯志未酬身先死之類的浩嘆、感慨、煩死人,等等。如今我搖搖蕩蕩,倒也顯得自由而真實(shí)。我覺得現(xiàn)在的世道上也真的難找一個坦然自如、無牽無掛的人了。要真能這樣,多了不起啊。我懷疑這個城市里有誰能做到這一點(diǎn)。
我踏上離家不遠(yuǎn)的立交橋,在人行道上溜達(dá)了一會兒,再拐到下面一層。橋下黑洞洞的。大橋上是隆隆而過的各種車輛,而下面卻是另一個世界。在一個個粗壯的橋墩下面,永遠(yuǎn)有做不完的各種把戲。賣報(bào)的、擺書攤的、算命看手相的,還有賣工藝品的——我買了一個木雕,雕刻的是一個非洲女人,耳朵上還有仿金耳環(huán),脖子上有粗笨的項(xiàng)鏈。那個女人的脖子很長。我一眼看出這不是出自東方人之手,它跟我在國外跳蚤市場上看到的木雕一模一樣。當(dāng)時我的一個同伴就買走了這樣一個木雕,他很興奮,說要把它擺在自己的客廳里。我這會兒竟然在家門口買到了一尊完全相同的木雕,而且價(jià)格便宜十倍。小攤旁邊是一個看相算命的人,我正被他的目光所吸引:雙目銳利,從一開始就尖利利地盯住我。我明白他們這種把戲,很早就領(lǐng)教過,可這時倒癢癢得想試一下。他們無論如何算的是“命”啊。我蹲下來……
夏日即將逝去。我的焦慮啊,像潮水一樣把人淹沒。潮水過后該裸露出歡樂的島嶼。那一雙雙眸子啊,將把我引向遠(yuǎn)途。我撫摸著胸部,那里正在不停地敲擊,傳遞出一種清新有力的節(jié)奏……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