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剛見到他的樣子,不高,瘦,臉色有著民工才有的暗淡。我本來是想把稿子退給他的,而現(xiàn)在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放下手中的其他稿子,把他約到我們那套臨時客廳,和他一起修改這篇稿子。臨走的時候,提醒他看一些書,然后再寫稿,并且婉轉(zhuǎn)告訴他,稿子我們用不了。我以為他會知難而退,誰知道過一段時間他拿著稿子又來了。還是在那個小客廳,還是一起改,他拿著稿子回去了。過一段時間,他又來了,陪他來的還有一個人,看樣子也是和他一樣在北京打拼的民工。我讓他給我留下地址,和他同來的人立刻莊重地站起來,幫著他寫。的確是莊重,是那種真正底層的人面對微茫的希望才有的莊重,我被那份莊重給打動,決定送審。
我清楚地知道,這篇小說并不是多么出眾的好作品,一個只有中學文化程度的初學寫作者的局限處處可見。然而,我們從作品中能看到很多名家作品中看不到的——原生態(tài)的細節(jié)、樸素的情懷、有情有義的普通人……一個油漆工,他想回家過年,想給奶奶買一個助聽器,想給自己買一件像樣的衣服,回家嘛,總要像模像樣。強哥終于給他一份活干,他有希望掙到錢回家過年。然而,強哥為了節(jié)約成本,讓他往漆里多兌水,甚至讓他用冒牌膩子……這些鮮活的細節(jié)讓我們看到了這個群體的真實生活,這是真正來自底層的氣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小說打動我的還有作品中彌漫的溫情。是價值觀的多元發(fā)展,還是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今天我們在許多作家作品中更多地看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較量、冷漠、隔閡。即使有普通人的真情也顯得不自然。而他的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自然流淌,水到渠成。比如母親開始盼他回家,其實也希望他帶著一萬塊錢回去,可當發(fā)現(xiàn)他幾乎身無分文回家時,錢一下被親情所淹沒:“伢,外面很冷吧?要放暖著,晚上莫外去……”“你這孬子,人家都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媽媽的這些話,就像遍地青草,處處可見,處處溫情。還有他寫給奶奶買助聽器,“奶奶耳聾,想跟她老人家說話可費勁了,想逗她開心她又聽不見?!边@么質(zhì)樸的意愿和情懷,多么難得一見。
還是那句話,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作為一家有著六十多年歷史的文學期刊,這個小小舞臺上曾經(jīng)活躍過當代文壇最強勁的身影——從老舍、汪曾祺、林斤瀾,到鐵凝、王安憶、莫言、賈平凹、劉震云、劉恒……一直到今天,我們的刊物仍然是中國文學主陣地之一,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和品質(zhì)從未動搖。然而,我們的宗旨從來都是堅持為讀者辦刊,讀者需要這些響亮的名字和他們必定享譽文壇的作品。但我想讀者也一定期望看到他們自己的身影,尤其是那些真正生活在底層,并且依然心懷夢想的讀者。像小說中的小草,在裝筷子、碗和工作服的編織袋里,不忘放一本《讀者》,文學應(yīng)該有他們的身影,哪怕他們粗糙、單薄,甚至淺陋。我們對于這篇作品的包容,就是對中國當下社會境況的體諒和擔當。我們希望用自己的一小塊版面,提醒大家,中國還有這樣一群人在這樣生活;同時也告慰大家,即使在困頓的生存處境中,中國人依然秉承著優(yōu)秀的民間品質(zhì),人與人之間依然還有這樣一種恩情。
是的,我和作者一樣,感謝《北京文學》能有這樣一種氣度,發(fā)表這樣一篇小說。也真切希望這篇小說能對他的生活有所幫助。
最后,我要告訴你,作者就是一名油漆工,他叫汪賽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