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包括中國和全世界)正在走向衰落,至少可以說,詩的影響愈來愈小,幾近滅亡,這是一個不能不面對的事實。
偶爾讀了陳原的《詩人已經(jīng)變成了詩歌的敵人》(見本刊今年第3期),心中一震。立即給女兒劍梅說,陳原的詩論可用“振聾發(fā)聵”和“空谷足音”這些最好的詞語來評述,不能不讀。
我與陳原素昧平生,只知道他是一個年輕詩人。我僅讀了他的《河流》《空中的花圃》,覺得其詩歌感覺、意象都很新鮮,寫得很好。一個詩人說詩人是詩歌的敵人,這是怎么回事?這是自我否定還是自我拯救?是自我貶抑還是自我呼喚?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敢肯定,這是真詩人的自鳴天籟。唯擁有天真天籟的詩人,才能說這種大真話。
魯迅在七八十年前就寫過《詩歌之敵》一文,他把數(shù)學(xué)、理念、宮廷等外部客體視為詩歌之敵,但沒有道破詩人主體才是詩歌最大的敵人。如果詩人發(fā)生變質(zhì),變成“國賊祿鬼”(《紅樓夢》語)、名利之徒、政治工具,變成權(quán)力的號筒、市場的籌碼、斂財?shù)钠餍?、功名的俘虜、欲望的人質(zhì)、潮流的載體、世俗的包裝、暴力的同謀、語言的弄臣、機器的附件、廣告的奴隸等等。那么,他的確就是詩歌的敵人。
可悲的是當代詩人普遍變質(zhì)。不能說每個詩人都變質(zhì),但相當多的詩人共同發(fā)生一個現(xiàn)象,即“功夫在詩外”,把精力放在詩外的社會活動、人際交往、功名追逐之中。在中國,許多詩人作家,發(fā)表一些作品之后便不再是“文學(xué)中人”,而是“文壇中人”,把文壇看得比文學(xué)重要,把文壇中的“世俗角色”看得比文學(xué)中的“本真心靈”更為重要。因為世俗角色可以帶來汽車、房子、地位等世俗利益,而本真心靈則什么也沒有。前年春節(jié)我在香港“作聯(lián)”的年度聚會上發(fā)表了一個講話,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當重構(gòu)象牙之塔而面壁十年地潛心寫作。但是,要實現(xiàn)這一點需要詩人作家兩個主觀條件:一是要耐得住清貧,二是要耐得住寂寞。可是,當下的詩人作家有幾個耐得住清貧與寂寞呢?因為耐不住,就去從政“上樓”,就去經(jīng)商“下?!保腿ソ腋汀霸旆础?,就去謀取桂冠,其結(jié)果是詩人變成“潮流中人”、“風(fēng)氣中人”。當今世界是俗氣的潮流覆蓋一切,一旦成為潮流風(fēng)氣中人,怎能還會發(fā)出心靈的芳香?
流亡到美國的俄羅斯詩人(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布洛斯基,說過一句著名的話:“詩歌天然與帝國對立”。1988年我到瑞典時布洛斯基詩集的瑞典譯者,親自送了一部他翻譯的詩集給我。盡管我讀不懂瑞典文,但是每當我的手指觸摸到封面上布洛斯基的名字時,就會想起他的這句話。20多年來,我因此一直記住,詩人最燦爛的是他們的心靈,最值得驕傲的是他永遠擁有天真天籟。布洛斯基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所說的帝國,不是政治話語,而是說,詩人的心靈天然地超功利與超集團,天然地遠離權(quán)力帝國、財富帝國、功名帝國。如果詩人向往這些帝國,刻意靠近這些帝國,那么他便是另一種意義的“帝國主義者”,他就不僅不是詩人,而且是詩國的敵人。
當代詩歌(包括中國和全世界)正在走向衰落,至少可以說,詩的影響愈來愈小,幾近滅亡,這是一個不能不面對的事實。詩歌曾經(jīng)輝煌過。人類文學(xué)的起點是詩,人類文學(xué)的高峰也是詩。但20世紀的詩歌成就遠不如19世紀。(20世紀中幸而還出現(xiàn)了艾略特這樣的詩人)到了今天,詩歌更屬強弩之末。所以會出現(xiàn)詩歌式微的現(xiàn)象,有許多原因,而就詩歌藝術(shù)主體而言,則有兩個基本原因:一是詩人們普遍缺少思想,從而未能對人類的生存困境作出詩的回應(yīng);二是詩人們普遍庸俗化,從而未能超越世俗功利的誘惑。陳原及時地為詩人敲響警鐘,是從“反向”犀利地指出了詩人的時代病癥。言下之意是說,一個對人間困境麻木而對世俗功名則格外有興趣的人,只能是詩歌的敵人。
陳原很了不起,他竟然能說出“無限是宇宙的深度,也是心靈的深度”這種話。詩歌之敵永遠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文學(xué)?什么是詩歌?什么是人?數(shù)千年來,思想者們作出了各種定義,那么我們也可試作一點定義。關(guān)于人,有的說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馬克思),有的說是“歷史的存在”(李澤厚),而我則說,人是“雙元宇宙的合璧”,尤其是詩人。詩人既面對無限浩瀚、布滿星辰的無邊外宇宙,同時又面對自己心胸內(nèi)部的布滿情思的無邊內(nèi)宇宙。他們面對的絕不是渺小的、過眼煙云的功名、權(quán)力、財富??墒牵敶娙苏趤G失雙元宇宙的深廣度。陳原以真詩人的敏感發(fā)現(xiàn)這種失落,所以他感慨以至于激憤,從而發(fā)出片面而深刻的詩歌真理!
從脈管里面流出來的都是血,從竹管里倒出來的都是水。(魯迅語)詩歌要寫得好,首先還是詩人應(yīng)當像個詩人。聶紺弩先生生前曾對我說,要當詩人,應(yīng)先做人詩。唯有人的精彩,才有詩的精彩。這也是陳原詩論對我的啟迪。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