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般挑剔人家的小保姆,終于選擇到了一個擁有別墅的理想人家,在此,她不僅成了情種,還將人家的私密寫成小說發(fā)表。善寫農(nóng)村題材的著名作家劉慶邦,此次將視角和筆觸轉(zhuǎn)向城市。效果如何?讀者諸君不妨一讀。
錢良蘊在北京和平里地區(qū)一處家政服務(wù)中心等候應聘。一說中心,好像規(guī)模有多大似的。錢良蘊來到中心一看,原來只有兩間平房,還擠在兩棟高大居民樓之間的夾縫里。錢良蘊把門楣上方家政服務(wù)中心的招牌看了看,點點頭,心里留下了一個記號: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往大里說,都是以大為招徠,不過是唬人的把戲而已。錢良蘊對家政這兩個字也很感興趣。這里不說保姆服務(wù),說成家政服務(wù),好像帶一個政字,就跟政治沾了邊兒,就成了正規(guī)的事兒,嚴肅的事兒,有意思,有意思。兩間平房里面,隔出了一個套間,套間里擺了兩張桌子,是服務(wù)中心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凡是來找活兒干的人,須拿出自己的居民身份證和健康證明,到辦公室入冊登記,并交一點中介服務(wù)費。外屋備有簡易沙發(fā)和飲水機,來人登記之后,就可以到外屋休息,等候需要保姆的雇主前來洽談。洽談由雇主和保姆之間直接進行,談的項目有多種,其中主要的項目無非是服務(wù)內(nèi)容、住宿條件和薪酬等。洽談的時候,斗智斗嘴、討價還價的情況是難免的。有一個比喻并不是貶低誰,這有點兒類似在鄉(xiāng)下集鎮(zhèn)的牛行賣牛買牛。買牛的總是對牛百般挑剔,目的是把價錢壓低。而賣牛的總是把拴牛的繩子攥得緊緊的,價錢不合適,決不把牛出手。所不同的是,賣牛的都是牛的主人,出來應聘的人呢,主人是自己,“?!币彩亲约?,她們可不會把自己這頭“?!陛p易被人牽走。事情一旦談攏,雇主也須到辦公室登記,交費。雇主所交的中介服務(wù)費要比應聘者交的費用多一倍。雇主還要留下電話,以便服務(wù)中心對雇走的家政服務(wù)人員的服務(wù)情況進行回訪。這些手續(xù)都辦完了,雇主方可把人領(lǐng)走。
一上午,先后有三個雇主跟錢良蘊談過,都沒有談攏,錢良蘊都沒有跟人家走。在中心等候的有好幾個女人,年輕的年長的都有。別人都被雇主領(lǐng)走了,最后獨獨剩下了錢良蘊。錢良蘊跟別人不同,別人都是雇傭者挑被雇傭者,她反過來了,是被雇傭者挑雇傭者。她在心里制定了雇傭者的標準,如果不合她的標準,她不會輕易跟人走。先是有一位中年婦女跟她談過。中年婦女對她的評價是:我看這姑娘挺利索的。中年婦女的閨女馬上要生孩子,問錢良蘊愿不愿意幫她看孩子,幫她伺候女兒過月子。錢良蘊說,她沒伺候過坐月子的人,不會看孩子。中年婦女說:什么事情都是從不會到會,不會沒關(guān)系,我可以教你。錢良蘊搖搖頭。中年婦女問錢良蘊搖頭是什么意思?錢良蘊說:我不喜歡聽小孩子哭。中年婦女一聽這個,臉子一下子就撂了下來,說:我看你出來不是要當保姆,你們家人給你找個保姆還差不多。
第二個跟錢良蘊談的是一個上歲數(shù)的老爺子。老爺子像是剛喝過酒,臉膛紅紅的,走路也不大穩(wěn)當。老爺子上身穿一件中式團花棉襖,腳上穿一雙像是內(nèi)聯(lián)升出品的布鞋,一看就是一位老北京。老爺子的長眉毛白了,目光卻炯炯著,一上來就把錢良蘊盯準了,他開門見山地問錢良蘊:我說姑娘,你一個月要多少錢?錢良蘊把老爺子看了看,像是想了一下,說:三千塊吧。老爺子嗨了一聲說:姑娘您好口氣,我一個月的退休金是多少錢哪,滿打滿算才兩千四,你一張口就要三千,這不是要我的盒錢嘛!咱這么說吧,我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哪天就爬煙筒去了。爬煙筒不要緊,人人都有這一回。問題是,我兒子閨女都不在身邊,兩間大房子我一個人住著,哪天我一口氣沒了,總得有一個跟我兒子閨女報信兒的人吧。我來請保姆,就是請一個報信兒的人。姑娘不怕您笑話,我還個價,每月給你這個數(shù)兒怎么樣?說著把大拇指和食指張開,打出一個八百塊的手勢。錢良蘊覺出老爺子身上有一股地道的北京味兒,她對這個老爺子幾乎有些喜歡,很想跟老爺子多聊聊。但她預設(shè)的服務(wù)對象里,不是老爺子這樣的家庭和人物,她笑了一下,說:老爺爺,實在對不起,您老還是另請高明吧。
第三個看上錢良蘊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高個子,大眼睛,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脖子里圍著紅色的羊絨圍巾,說他儀表堂堂完全可以。中年男人坐在錢良蘊身邊,跟錢良蘊談的時間長一些,幾乎到了一種糾纏的程度,讓錢良蘊心生厭煩。中年男人拿出一張名片給錢良蘊看,名片上顯示,他是某國家機關(guān)的一位副處長,還是一位詩人。錢良蘊的樣子有些驚奇,說,喲,您還是詩人哪!詩人眼睛亂眨,臉上竟紅了一陣,說,不好意思,我業(yè)余時間寫詩,出過兩本詩集。錢良蘊說:有機會一定拜讀。詩人說:沒問題,隨后我把詩集送給你。錢良蘊說:一定得簽上您的大名喲。詩人說:那當然。詩人低下頭,以手遮嘴,壓低聲音對錢良蘊說:我看你氣質(zhì)不錯,你如果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教你寫詩,我保你在兩年之內(nèi)在報刊上發(fā)表詩歌。那么,詩人雇錢良蘊去他家干什么呢,總不是為了招一個女學生吧。談到實質(zhì)性問題時,詩人才說,他家的老太太前段時間得了腦血栓,如今被拴在床上了,需要請一個人陪伴老太太,伺候老太太。錢良蘊說,恐怕不行,她不會伺候病人,這個活兒她干不了。詩人說:老太太會自己吃飯,自己上廁所,你只給她做做飯,陪她說說話就行了,活兒不算重。你開個價吧,我對每個勞動者都很尊重。錢良蘊不開價,說她真的不會伺候病人。詩人說:我一個月給你一千五怎么樣?另外管吃管住。錢良蘊說:叔叔,不是多少錢的問題,真的,該怎么說呢!詩人開始有些不悅,打斷錢良蘊的話說:你不要跟我來這個,你們這一行我懂,不是為了錢,你出來干什么!我發(fā)現(xiàn)你很聰明,很會講價錢。不提價錢的人是最會講價錢的。這樣吧,我再給你加三百,每月一千八,怎么樣?你去打聽打聽,我出的價錢可是全北京市最高的,這下你滿意了吧?錢良蘊沒有表示滿意,她讓詩人跟別的應聘的人談?wù)劙?。詩人說:我不跟別人談,只跟你一個人談。你必須跟我說清楚,為什么不同意去我們家當保姆。如果說不出讓我信服的理由,你的行為就等于出租車司機的拒載,我是不答應的。你應該清楚,這兒不是外地,是首都北京,北京是最講規(guī)矩的地方,不講規(guī)矩是要吃虧的。錢良蘊明白,她是遇到難纏的人了,這個人看重的可能是她的年輕和她的長相,對她很有可能是另有所圖。她如果跟著這個自稱是詩人的人走,如同掉進泥淖里,以后想擺脫他就難了。好在錢良蘊并不害怕,也不著急,她的神情是鎮(zhèn)定的。她打開心里的筆記本,把這個人的表現(xiàn)記下了,還順便把這個人的外貌特征略略記了幾筆。同時也是在她心里的筆記本上,她很快編好了一個應付詩人的故事。她說:叔叔,真對不起,我一看您就是個好人,一個有學問的人,如果能為您服務(wù),我應該感到榮幸??墒牵幸粋€情況,我不得不對您說。我奶奶就是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我不能看見我奶奶癱瘓的狀態(tài),一看見她癱瘓的樣子,我就手軟腳軟,好像自己也快要癱瘓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決定從家里出來,到北京來打工。叔叔請您原諒我吧。詩人有些疑惑地看著錢良蘊,問:你說的是實話嗎?你不是在編故事吧?錢良蘊反問:您看我像是會編故事的人嗎?詩人這才丟下錢良蘊,起身離去。走到門口,他又返回來,到套間去了。他向服務(wù)中心的工作人員告了錢良蘊一狀,說錢良蘊是一個挑肥揀瘦的人,素質(zhì)不高,北京不應放這樣的人進來。
中午,服務(wù)中心可以給等候應聘的人員訂盒飯,一份盒飯十塊錢。一般來說,那些外地來的女人都不愿意花錢訂盒飯,她們泡一碗方便面,或啃一個干燒餅,就把午飯對付了。錢良蘊也不吃盒飯,她背上自己的背包兒,拉上帶有密碼鎖的拉桿行李箱,到臨街一家麥當勞用餐去了。她要了一份漢堡包,一份炸薯條,還有一杯奶昔,選了一個臉沖窗外的位置,一邊用餐,一邊看大玻璃窗外人來人往的人流??戳艘粫?,她又有了新的感悟:什么叫繁華?繁華就是人流如織。如果街上冷冷清清,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影,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繁華。她想掏出筆記本,把這個感悟記下來。她的筆記本就在背包兒里放著,想掏出來伸手可得。但她只把筆記本摸了一下,并沒有掏出來。現(xiàn)在的人們多是在電腦上記筆記,用圓珠筆在紙質(zhì)的筆記本上記筆記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她若拿出筆記本來開記,說不定會有人把她當稀罕看。罷了,還是記在心里的筆記本上吧。紙質(zhì)的筆記本容量不大,是有限的。而心里的筆記本容量很大,是無限的,比電腦還厲害。錢良蘊對自己的記憶力充滿自信。
錢良蘊運氣還行,下午再到服務(wù)中心,很快就等到一位讓她比較滿意的雇主。雇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性,臉牌子很亮,穿戴也很講究。雇主是開著一輛麻金色大排量的小轎車來的,她剛一停車,服務(wù)中心的一個工作人員便迎了出來??垂ぷ魅藛T殷勤有加的樣子,好像來人不是一個找保姆的雇主,而是一個來檢查工作的上級。工作人員把她叫成蘭姐,把蘭姐引進套間里去了。蘭姐在套間的沙發(fā)上坐定,喝了兩口工作人員遞上的熱茶,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工作人員就沖坐在外屋的錢良蘊招招手,讓錢良蘊到套間里談。錢良蘊欲拉上自己的箱子。工作人員說:就放在那兒吧,這里很安全,沒人動你的行李。錢良蘊還是把箱子拉上了。雇主把錢良蘊上下打量了一番,欠欠身子,示意錢良蘊坐下談。錢良蘊一坐在雇主身邊,就聞到了雇主身上散發(fā)的法國香水的氣息。錢良蘊很快作出判斷,這個女人是一個講究生活品位的人,也肯定是一個有錢的人,她希望進入的就是這樣的人家。雇主自我介紹說,她姓蘭。錢良蘊隨即喊了一聲蘭阿姨,并說這個姓真好聽。蘭阿姨說:我看你不像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呀。錢良蘊說:不好意思,我家是牡丹江的。蘭阿姨說:這么說咱還是老鄉(xiāng)呢,我老家是哈爾濱的。怎么稱呼你?錢良蘊說:我姓錢,叫錢良蘊,阿姨就叫我小錢吧。這時工作人員插話,讓錢良蘊把自己的身份證拿出來,給蘭阿姨看一看。錢良蘊把身份證掏出來,雙手端著遞給蘭阿姨。蘭阿姨接過看了一下,說,噢,錢良蘊,蘊藏的蘊,我還以為是運氣的運呢,這名字不錯,有講究。錢良蘊說:是我爸給我起的名字。蘭阿姨說:看來你爸是個有文化的人。你爸怎么舍得讓你出來當保姆呢?錢良蘊說:我自己想出來見見世面,長這么大,我還沒來過北京呢,還沒見過天安門呢。蘭阿姨說:是應該來看看。作為一個中國人,不看看首都,那怎么行!你是什么學歷?錢良蘊說:我學習不太好,只讀過大專,學的是文科。蘭阿姨說:大專已經(jīng)很不錯了,來應聘當保姆的,有的連初中文化水平都達不到。我已經(jīng)來過兩次,看一個看一個都不太滿意,都是各方面素質(zhì)太低。我看你還行,比較符合我想象中的要求。我請保姆是臨時性的,或許是兩個月,或許是三個月,到時候看情況吧。我兒子在加拿大留學,讀碩,后天就要飛回來休假,我和我先生都上班,家里沒人照顧他。我請保姆的目的,是給我兒子做做飯,每天打掃一下家里的衛(wèi)生,喂喂魚缸里的金魚,活兒一點兒都不重。蘭阿姨出的價錢是每個月一千二百塊錢,問錢良蘊能不能接受。錢良蘊腦子里想象的輪子轉(zhuǎn)得很快,根據(jù)蘭阿姨提供的信息,她已經(jīng)開始想象蘭阿姨家里的情況。在她的想象當中,蘭阿姨家一定是大房間,大客廳,大沙發(fā),大彩電,一切都是大的,都是豪華和現(xiàn)代的,跟在電視劇里看到的上流社會的家庭擺設(shè)差不多??梢宦犔m阿姨出的價錢,她稍稍有些失望。以前她聽人說過,越是有錢的人越摳門兒,她還不大相信,看來真是這樣。但她不想錯過去蘭阿姨家當保姆的機會。也是在都市生活的電視劇里,她看過不少豪華版的家庭。而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這樣的家庭她一個都沒看見過,更不要說在里面生活過。她這次來北京的愿望,就是想走進一個這樣的家庭,真切地感受一下有錢人家的生活。她說:還行吧。蘭阿姨見她答應得有些勉強,許諾說:第一個月付給你這么多,如果你干得好,以后還可以增加嘛。
蘭阿姨的家好像是在一個很大的莊園里,車子繞過一塊挺大的草地,又繞過一個湖泊,拐了好幾個彎,才來到蘭阿姨的家門口。時值初春,草地煥發(fā)出明亮的新綠,白天鵝和野鴨子在湖水中緩緩游動,湖邊的桃樹、杏樹鼓起了花苞。進家之后,蘭阿姨先領(lǐng)著錢良蘊樓下樓上熟悉了一下。一邊熟悉,錢良蘊一邊在心里驚嘆不已。盡管她事先對蘭阿姨的家居有所想象,但眼前的一切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人總是認為想象大于現(xiàn)實,目前來看,卻是現(xiàn)實大于想象。蘭阿姨的家住的是一套連體別墅,上下三層。最下面還有一個地下室,是貯藏物品用的。錢良蘊一時記不住樓上樓下共有多少個房間,也估不透所有面積加起來有多少平米。她在腦子里打下一個又一個問號,留待日后仔細觀察,把一個個問號拉直。蘭阿姨安排錢良蘊住在三樓的一間臥室,臥室里有書柜、衣柜、寫字桌等,一應俱全。蘭阿姨把罩了亞麻織花床罩的單人席夢思指了指,對錢良蘊說:這張床還沒人睡過,你是第一位。錢良蘊說:謝謝阿姨!錢良蘊看見了,三樓除了臥室、衛(wèi)生間、玻璃花房、露天平臺,還有一間健身房。健身房里有跑步機、啞鈴、拉力器等健身器材。健身房就屬于超出錢良蘊想象的一部分。公共的健身房她見過。把健身房搬到家里來,她這是第一次看見。錢良蘊看見過一些表現(xiàn)西方貴族生活的電影,在電影里,那些男女貴族生活的地方都是豪華版的。在看那些電影時,錢良蘊從沒有把西方貴族的生活與中國人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覺得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上,二者不可同日而語。簡單看了蘭阿姨住的別墅,她有了新的看法:若是在蘭阿姨家拍電影的話,所呈現(xiàn)的畫面比西方電影里的畫面恐怕一點兒都不差。
蘭阿姨帶錢良蘊去首都國際機場接兒子齊志杰,先到花店買了一束鮮花。鮮花里有百合、玫瑰、郁金香、康乃馨等,花了三百多塊錢?;ㄊ慑X良蘊抱著,二人站在旅客出口處,等候齊志杰出來。抱這么大一束鮮花,對錢良蘊來說是平生第一次?;ㄏ汴囮囈u來,她抱花抱得有些拘謹,像是生怕其中的一朵花會落在地上。她覺出有人在看她,她把表情端著,裝作這一切都很平常,盡量不看別人。但她眼角的余光還是看見了,前來接人的人群中,抱著鮮花的有好幾個人,有黃皮膚的中國人,也有高鼻子的外國人。錢良蘊對花的禮儀不是很懂,等蘭阿姨的兒子一會兒出來,她是把花束交給蘭阿姨,還是直接把花束獻給蘭阿姨的兒子呢?若是由她給蘭阿姨的兒子獻花,她應該說些什么呢?錢良蘊不敢問蘭阿姨,她怕露怯,也是怕蘭阿姨嫌她沒見過世面。她的做法是把敏感高度保持著,一切看蘭阿姨的眼色行事。等到從溫哥華飛過來的旅客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蘭阿姨才把花束從錢良蘊懷里接了過去。蘭阿姨看見兒子出來了,迎上去叫著:小杰,小杰,我的兒子!兒子也叫著媽媽,母子倆隔著花束,就擁抱在一起。錢良蘊看見蘭阿姨的兒子個子高高的,至少在一米八以上。蘭阿姨的兒子直鼻亮眼,長得也很帥氣。蘭阿姨的兒子手里拉著一只旅行箱,背上還背著一只雙肩挎的背包。錢良蘊湊上前去,問了聲您好,想把齊志杰的旅行箱接過來。蘭阿姨把錢良蘊介紹給齊志杰,說這是她新請的保姆小錢。齊志杰對小錢點點頭,把行李箱交給小錢拉。錢良蘊的意思,把齊志杰的背包也要接過來背。齊志杰擺擺手,說不用了。錢良蘊看了一眼齊志杰,發(fā)現(xiàn)齊志杰也在看她。但齊志杰很快就把目光躲開了。留學生不過是一個大男孩兒,這是錢良蘊在心里記下的對齊志杰的第一印象。她打定了一個主意,日后要跟這個大男孩兒好好聊聊,看看能不能從他嘴里掏點兒她所需要的東西。
蘭阿姨駕車去接兒子時,老齊還沒有回來。待蘭阿姨把兒子接回來,老齊已在家里的客廳迎候。外面已經(jīng)入夜,老齊把客廳的頂燈、壁燈和落地燈全都打開了。老齊還打開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分別倒在三只高腳玻璃杯里醒著。兒子進家放下行李,老齊就端起一杯紅酒,說,來,老子歡迎兒子回來度假!錢良蘊往茶幾上看了看,見上面并沒有擺放下酒的菜,只有兩碟干果,一碟是開心果,一碟是美國大杏仁。沒有下酒的菜,喝酒怎么喝呢?這大概是跟外國人學來的,在把紅酒當飲料喝。以心當筆的錢良蘊還注意到了,老齊倒的葡萄酒是三杯,顯然沒有她的份兒。她能夠理解老齊的做法,心里沒什么不平衡。她必須牢記自己的使命,把自己的地位放低再放低,始終放在保姆或女仆的位置。倒是齊志杰邀了她一下,問她要不要也喝一點。她說:謝謝您,我不會喝酒。錢良蘊覺得應該回避一下,問蘭阿姨,她要不要出去買點菜。蘭阿姨說:不用了,今晚不在家里吃飯,準備到七彩云南大酒樓去吃茶樹菇。你休息一下,出發(fā)的時候,我招呼你。錢良蘊到三樓自己的房間去了。
錢良蘊聽說過七彩云南大酒樓,知道那是一家全國連鎖的高檔酒樓。但她從來沒在七彩云南大酒樓吃過飯,不知吃一頓飯要花多少錢呢。還有蘭阿姨提到的茶樹菇,錢良蘊更是聞所未聞,她甚至不知道茶樹菇三個字應該怎么寫。要是在家里,她需要在電腦上把這三個字搜索一下,識其字解其意之后,才能在筆記本上記下來。這次出來沒有帶電腦,她只能按自己的猜想,把這三個字暫時記成茶樹菇。錢良蘊很想到七彩云南去見識見識,看看高檔酒樓里是怎樣的設(shè)施,怎樣的服務(wù)。也想嘗嘗茶樹菇的味道,品品茶樹菇到底為何物。見過嘗過之后,肯定會變成她記憶中的一筆資源,而且是一筆高級資源,說不定哪一天,這筆資源就派上了用場。然而,蘭阿姨臨招呼她出發(fā)時,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兒,說那么高級的地方,她就不去了吧,留在家里看家。蘭阿姨說:那也行,想吃什么,你自己做點兒。老齊像是隨口問了一句:小錢去過七彩云南嗎?錢良蘊答:沒有,只是聽說過。
蘭阿姨一家三口出門后,錢良蘊沒有到做成酒吧一樣的廚房做飯吃。吃飯對她來說并不重要,一頓晚飯吃不吃都無所謂。她也不在客廳里看電視。電視里多是一些愚弄人的玩意兒,看多了只會讓人變得越來越傻。她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從背包里拿出硬皮子的筆記本,抓緊時間記當天的日記。她的字寫得很小很密,這樣可以在有限的筆記本里增加日記的容量。她的字寫得決不潦草,決不缺胳膊少腿,這樣可以避免時間久了自己寫的字連自己都認不清。在記到關(guān)于去七彩云南大酒樓的事情時,錢良蘊得意于虧得她多了一個心眼兒,不然的話,貿(mào)然跟著人家去,人家有可能會認為她不識趣,缺心眼兒。她提醒自己,以后遇到此類事情,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第二天早上用過早點,齊叔叔和蘭阿姨都去上班,齊志杰還在呼呼大睡。蘭阿姨對錢良蘊交代,齊志杰回來要倒時差,不要叫醒他,只管讓他睡。時差大約需要兩三天才能倒過來。那么,錢良蘊在打掃蘭阿姨臥室的衛(wèi)生時就輕手輕腳,盡量不發(fā)出聲響。打掃衛(wèi)生是錢良蘊作為保姆的一項工作,通過這項工作,她同時獲得了走進齊叔叔和蘭阿姨夫婦臥室的權(quán)利。這樣的臥室,無疑是都市中人隱秘的一角,或者說一些家庭隱私就藏在臥室里。在通常情況下,臥室的主人是不許別人進入的,甚至連家里的老人都不可輕易入內(nèi)。而錢良蘊卻拿到了通向隱秘一角的“鑰匙”。在一定意義上講,錢良蘊之所以選擇到北京當保姆,就是為了深入都市的內(nèi)部,深入家庭的內(nèi)部,以掀開都市中人隱秘的幃幔。臥室的寫字臺有一個抽屜沒有鎖,錢良蘊借打掃衛(wèi)生之機把抽屜拉開了。一般來說,當保姆的不能拉開主人的抽屜,這有點違背做保姆的規(guī)矩。錢良蘊給自己的解釋是,我只是看一看,又不動里面的東西,有什么不可以呢!抽屜里有兩款淘汰下來的手機,三塊停擺的手表,一個雕刻精美、像是用花梨木制成的小盒子,還有一口袋用束口的麻布口袋盛著的東西。錢良蘊把小盒子打開看了看,原來小盒子是名片盒,盒子里裝的是齊叔叔的名片。名片讓錢良蘊知道了齊叔叔的身份信息,原來齊叔叔是某能源公司的總經(jīng)理。她有心把齊叔叔的名片拿走一張,想了想,還是把名片放了回去。麻布口袋沉甸甸的,錢良蘊提起口袋,口袋里嘩啦一響,把錢良蘊嚇了一跳。她往臥室門口看了看,才把口袋的束口打開。口袋里盛的是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硬幣,恐怕上百枚都不止。那些硬幣表面所凸現(xiàn)的圖案,有的是女人頭像,有的是男人頭像,還有的是一些花花草草。這些硬幣大約都是外國的硬幣,錢良蘊連一枚外國的硬幣都不認識。這些硬幣使錢良蘊又得到了一個信息,齊叔叔去過許多國家,喜歡收集外國的硬幣,他從每個國家捎回幾枚,攢起來就裝了大半口袋。
蘭阿姨的衣櫥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乍一看,不像是衣櫥,而是一幅典雅的《清明上河圖》。把畫在推拉門上的圖畫拉開,衣櫥的空間才顯現(xiàn)出來。蘭阿姨的四季衣服當然很多,看去很昂貴的裘皮大衣有兩件,華美的旗袍有三件。錢良蘊長這么大,從沒有穿過旗袍。她的個頭和蘭阿姨差不多,她要是穿上蘭阿姨的旗袍,說不定會很合適。這樣想著,她取出一件旗袍,到穿衣鏡前面,把旗袍貼在身上比劃了一下。穿衣鏡像一個取景框,一下子把她連同錦緞質(zhì)地的旗袍照了進去,她頓時顯得光彩照人。她沒有脫下自己的外衣,把蘭阿姨的旗袍穿在身上。齊志杰的臥室也在二樓,她如果穿上旗袍還沒脫下來,萬一被醒來的齊志杰看見就不好了。
公司為老齊配有專車和專職司機,他每天上下班,都是司機把車開到家門口接送。有一天,可能因為路上堵車,司機沒能按時到,吃過早點的老齊跟小錢聊了幾句。老齊說小錢不像個保姆。小錢一聽心里驚了一下,難道齊叔叔看出她有什么破綻不成!她說:我是缺少當保姆的經(jīng)驗,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請齊叔叔多指點。老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憑你的素質(zhì),完全可以到一些公司求職,當職員。你如果當職員的話,收入會高一些,前景也會好一些。小錢說:謝謝齊叔叔的指點。只是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不知到哪里求職。北京太大了,大得讓我有些害怕。門外接老齊的汽車喇叭響,老齊臨出門對小錢說了一句像是開玩笑的話:你還是小錢嘛,當然覺得北京大,等你成了大錢,你就不會覺得北京大了。
晚上在臥室里,老齊對妻子說到小錢,對小錢的保姆身份提出了質(zhì)疑。妻子問老齊看出什么了?老齊說:我看她時,她的眼睛是躲閃的,眼睛背后好像還有一雙眼睛。妻子說:這是你的問題,人家一個當保姆的,你老看人家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許你打小錢的主意!老齊不屑地笑了一下,說: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這簡直是對我的褻瀆。我的意思是提醒你,你找保姆不要給家里找回個阿慶嫂。妻子說:找一個阿慶嫂怎么了?你別說,我還真喜歡阿慶嫂的機靈勁兒。找一個阿慶嫂總比找一個祥林嫂強吧!老齊說:好好,不說了,再說我就變成刁德一了。
齊志杰倒時差倒過來了,白天不再睡覺,恢復到和北京人的作息時間同步的狀態(tài)。齊志杰并不到處亂跑,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里看書,做筆記。人說中國的富二代多是紈绔子弟,看來齊志杰不是這樣,齊志杰真是一個熱愛學習的好孩子。因錢良蘊和齊志杰是同代人,錢良蘊跟齊志杰說話就隨便些。齊志杰的父母不在家時,錢良蘊把齊志杰叫成大少爺。這樣叫時,她的口氣是調(diào)侃的,眼里充滿笑意。齊志杰說:錢阿姨,您這么叫我,我聽著怎么那么別扭呢!我爸又不是資本家,現(xiàn)在又不是舊社會,我家就我一個孩子,大少爺從何說起呢!錢良蘊說:你說你爸不是資本家,我看你們家比舊社會的資本家還闊綽?,F(xiàn)在你們家就你一個孩子,說不定蘭阿姨還會給你生一個弟弟呢。齊志杰說:我看您還是別這么叫我為好,這給我一種不平等的感覺。錢良蘊問:那怎么稱呼你呢?齊志杰說:您就叫我齊志杰,或叫我小齊都可以。錢良蘊說:那我叫你志杰可以嗎?齊志杰說:也可以。錢良蘊說:那,我叫你志杰,你以后別叫我錢阿姨了,你叫我阿姨,好像我比你長一輩似的。你就叫我小錢得了。
蘭阿姨的身份和工作,錢良蘊也知道了。蘭阿姨在某國家機關(guān)的老干部活動中心工作,當圖書閱覽室的管理員。蘭阿姨的工作很輕松,每天打開閱覽室的門,把當天的報紙、雜志放到應放的位置,任務(wù)就算完成了。蘭阿姨每天之所以顯得很忙的樣子,是她在忙自己的事,炒股票。別的股民差不多每天都在賠,每天都愁眉苦臉。而蘭阿姨每天都春風滿面,傳遞出的信號是,似乎每天都在賺,賺得盆滿缽盈。錢良蘊不敢跟蘭阿姨討論股票的事,她覺得這里面大有玄機。
這天錢良蘊敲開齊志杰臥室的門,勸齊志杰休息一下。錢良蘊說:你這么用功,將來要當國家總理嗎?齊志杰說沒有。錢良蘊問:我可以跟你聊會兒天兒嗎?齊志杰說可以。齊志杰屋里沒有沙發(fā),錢良蘊只好靠坐在床邊上。錢良蘊說:我聽說外國搞同性戀的很多,是這樣嗎?齊志杰說:同性戀是有的,很多也說不上,還是異性戀多。錢良蘊看著齊志杰:請問你搞過同性戀嗎?齊志杰臉上紅了一下,說沒有。錢良蘊說:沒有就沒有,你的臉紅什么?齊志杰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太突然了,我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錢良蘊嘻嘻笑了一下,說:我就是讓你沒準備,這樣才好玩兒。你要是搞同性戀的話,應該充當女性角色。齊志杰問為什么。錢良蘊說:因為你長得秀氣呀!齊志杰說:對同性戀我可以理解,但我不喜歡。錢良蘊接下來的話脫口而出:這么說你是喜歡搞異性戀嘍!你在大學里有女朋友嗎?能說說你的第一次嗎?齊志杰像是走了一下神兒,并向臥室的門口看了一下,說:咱聊點兒別的可以嗎?錢良蘊起身把臥室的門關(guān)上了,說: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就有了第一次,是跟教我們語文的男老師。男老師講課講得特別好,我很崇拜他。有一天,他讓我到他的宿舍,批改我的作文。他夸我作文寫得好,細節(jié)生動,感情充沛??渲渲桶盐冶ё×?。男老師做得很溫柔,當時我一點兒都沒害怕,還感動得流了淚。齊志杰隨手拿起一根圓珠筆,把筆桿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等錢良蘊講完了,他才說:不好意思,我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才有了第一次,是跟我們班的一位女同學。錢良蘊的臉有些紅,眼里也光焰爍爍,她說:志杰,你現(xiàn)在需要嗎?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齊志杰還沒說需要不需要,錢良蘊又說: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更不要提錢的話,首先是我自己需要,我熱衷此道,覺得這件事情非常美好,何樂而不為呢!齊志杰說:那好吧!
出一樓南面的門口,蘭阿姨家還有一個接地氣的小院子。院子里種了杏樹、柿子樹,還有牡丹、月季。春意漸濃,白花花的杏花開滿一樹。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老齊換上旅游鞋,休閑服,到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然后由妻子駕車,他們夫婦一塊兒去爬香山。老齊問兒子去不去,兒子說不去。在路上,老齊說:兒子縮在家里,也不出來走走。妻子說:他嫌北京的空氣質(zhì)量不好。老齊試探性地問:小錢不會打志杰的主意吧?妻子說:一個當保姆的,志杰哪里會搭理她。老齊說:但愿如此。
事實是,老齊兩口子前腳剛走,錢良蘊后腳就鉆進尚未起床的齊志杰的被窩里去了。錢良蘊把齊志杰叫成小寶貝兒,對小寶貝兒拍了又拍。她說齊志杰最有平等意識和現(xiàn)代意識。她提起那天接齊志杰從機場回來,他們一家三口端起酒杯喝酒時,只有齊志杰問他要不要喝一點。通過這個細節(jié),就可以證明齊志杰已經(jīng)具備了人權(quán)主義精神。齊志杰對錢良蘊也很贊賞,他說通過錢良蘊的談吐,就可以看出中國國民精神的解放和進步。齊志杰說,他并不喜歡加拿大,覺得這個國家太庸常,太缺少活力。碩士一讀完,他就要回國工作。錢良蘊說:到那時候,你就是一只“海龜”。齊志杰說:我要不要跟我爸說一下,讓我爸在他們公司給你安排一個工作?錢良蘊說:我說了讓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我的事真不用你管。我喜歡獨來獨往、自由自在地生活。等你休完了假,回到加拿大,說不定我就走了。
果然,齊志杰走了剛一個星期,錢良蘊也離開了蘭阿姨家。錢良蘊沒等蘭阿姨說出辭退她的話,是她自己主動請辭的。
當著圖書閱覽室管理員的蘭阿姨,每收到新的文學雜志也會翻一翻。好幾個月之后,蘭阿姨在翻看某種文學雜志新一期的目錄時,看到一位作者的名字有點熟。作者的名字叫什么呢,叫錢良蘊。蘭阿姨想起來了,她曾經(jīng)用過一個保姆,名字就叫錢良蘊。這個寫小說的錢良蘊是不是就是那個當保姆的錢良蘊呢?她趕緊翻看文后的作者簡介,作者女性,1982年生于黑龍江牡丹江市。壞了,原來當保姆的錢良蘊就是寫小說的錢良蘊。合著錢良蘊把自己偽裝成保姆,到她家深入生活來了。她不敢看錢良蘊寫的小說,擔心錢良蘊把她寫進小說,更擔心錢良蘊把她的形象寫成負面形象。但她忍不住,還是把小說看了幾頁。只看了幾頁,就把她看得手腳冰涼,臉色發(fā)灰。這丫挺的,竟把一個住在別墅區(qū)的家庭女主人寫成了一個借炒股幫丈夫洗錢的人。她合上雜志,平靜了一會兒,自己安慰自己,小說里沒寫她的真名真姓,自己何苦瞎對號呢,何必自尋煩惱呢!
晚上回到家里,她沒對老齊提及錢良蘊寫小說的事,只是在心里警告自己:以后不找保姆是不說了,要是再找保姆的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2012年1月16日至1月28日(春節(jié)期間)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當過農(nóng)民和礦工?,F(xiàn)為北京作協(xié)駐會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窯漢》《鞋》《梅妞放羊》。發(fā)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6年當選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