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唐成儀離世,距今已整三年。
現(xiàn)在時常想起的,是父親的書房和他在桌前寫字的樣子。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說,有三本書對他一生的影響很大:一本是赫·喬·韋爾斯的《世界史綱》,讓他從時間方面了解了這個世界;另一本書是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讓他產(chǎn)生了離家探險、見見世面的沖動;再一本就是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讓他第一次直觀、形象地認識了共產(chǎn)黨、工農(nóng)紅軍以及他的領(lǐng)導人,了解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基本政策、策略和對時局的主張,最終下定了去延安的決心并馬上付諸實施,為此毅然中斷了學業(yè)、離開上海相對穩(wěn)定還算不錯的生活,由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我很小時就喜歡翻父親的書柜,上高中時曾偷偷從父親的書柜中取出他珍藏的《西行漫記》閱讀,那時是一九七三年。
父親珍藏的這本《西行漫記》是一九三八年三月復社(“復社”是由生活書店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胡愈之為出版《西行漫記》而臨時設(shè)立的一個出版名義,本刊一九七九年創(chuàng)刊號上亦有文章詳細介紹了此書的出版過程)出版的第二版平裝書,我讀的時候已經(jīng)很破舊,裝訂線已經(jīng)斷了,書頁也散了,封面幾乎破碎了。后來,在印刷廠工作的母親,請圖書裝訂廠的老師傅重新裝裱,書脊刷膠埋線鎖扣,竟將平裝本裝訂成了精裝書。
這本《西行漫記》,是父親滬江大學滬東公社的同學劉章興的哥哥劉平送給他的。
父親十七歲進入中國海關(guān)總稅務(wù)署統(tǒng)計科造冊處下屬印刷廠學徒。這間印刷廠是英國人辦的。在學徒期間,通過夜校,他熟練掌握了英語,并進入上海亨利·雷氏德工學院夜校動力工程系學習。一九三七年五月,父親在上海國立滬江大學滬東公社自動車工程駕駛維修研習班實習時,加入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和同學劉章興參加一些抗日救亡活動。一九三八年二月初,《西行漫記》精裝本出版后,“民先”成員相互傳閱。父親就是通過劉章興讀完了這本書,并請他幫忙買了一本。劉章興表示沒問題,因為他的哥哥劉平當時的公開身份是《紐約時報》駐滬記者,實際是潘漢年領(lǐng)導下的中共地下組織成員。劉平通過潘漢年認識了《西行漫記》的翻譯出版團隊,甚至可能認識作者斯諾。
由于參加“民先”組織抗日救亡活動已經(jīng)引起日偽特務(wù)的注意,父親被通知近期要暫離上海。受《西行漫記》的影響,父親表示希望去延安。經(jīng)中共地下黨考察,父親家庭背景單純,個人歷史清白,又是積極參加地下黨外圍組織安排的工作,便同意他與劉章興和另一位同學任紹屏一起去延安入學“抗大”。一九三八年三月中旬,劉章興和他的哥哥劉平一起來找父親,商量去延安的日程安排。劉平告訴父親,劉章興因故不能同行了,讓我父親和任紹屏一起,先去香港找潘漢年,拿到介紹信后再去延安。劉平來時還拿了一本剛剛再版的平裝《西行漫記》。父親隨即問劉章興是否幫他買到了,劉平便把這本送給了父親。該書環(huán)襯正面有斯諾用中文書寫的書名(下圖),環(huán)襯的背面有斯諾用毛筆抄錄的毛澤東詩《長征》的第一句:“紅軍不怕遠征難?!边@對即將離家、要走萬里行程的父親,無疑帶有贊賞和鼓勵的含義。
父親離家前,托大伯父好好保存這本《西行漫記》。后來據(jù)大伯父說,他將這本《西行漫記》藏在夾壁墻中。父親走后不久,日偽特務(wù)曾經(jīng)來家詢問父親去向,并搜查了父親居住的地方,一無所獲。這本《西行漫記》一直在夾壁中藏了十二年,直至上海解放。一九五○年父親重新回到上海,問起這本書時,大伯父才把它找出來還給了父親。
父親一九三八年秋從“抗大”畢業(yè)后,先分配到總政治部宣傳部工作。當年底,由于他懂英語,有機械專業(yè)背景,被當時負責組建延安兵工廠的李強調(diào)入延安茶坊兵工廠工作。茶坊兵工廠的前身,就是斯諾在《西行漫記》第七章第三節(jié)《他們唱的太多》中用三千余字記述的紅軍陜北吳起鎮(zhèn)兵工廠。
父親一九八三年離職休養(yǎng)。有了空余的時間,他獨自收集整理散落在軍內(nèi)外各處的珍貴歷史資料,以二十年的艱苦努力,完成了二百四十余萬字的《第十八集團軍后勤軍工史料匯編》編纂工作,于二○○五年九月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檔案館出版。父親將《西行漫記》第七章第三節(jié)“他們唱的太多”中有關(guān)吳起兵工廠的內(nèi)容,以《陜北吳起鎮(zhèn)兵工廠情況》為標題,收進《第十八集團軍后勤軍工史料匯編》中,并加了九條注釋。注釋除注明摘自《西行漫記》具體章節(jié)外,還改正了原書中人名因譯音發(fā)生的錯誤。原文“兵工廠的廠長何錫揚”為郝希英的誤譯。父親后來在第十八集團軍后勤部軍工部與郝希英共事,知道郝希英在吳起時曾接待過斯諾。郝希英在東北解放后曾任鞍山鋼鐵公司副經(jīng)理,后來到四川工作,一九六六年去世(《讀書》一九八○年十一期《把報道作品和歷史著作區(qū)別開來》也有提及)。
今年適逢三聯(lián)書店八十周年店慶。三聯(lián)書店從自己八十年來出版的圖書中,精選出與中國的革命和進步事業(yè)緊密相關(guān)、與中國先進文化的發(fā)展緊密相關(guān)、與中國的思想啟蒙和思想解放緊密相關(guān)、與中國巨大的社會變遷緊密相關(guān),經(jīng)過歷史檢驗、體現(xiàn)國家文化創(chuàng)造精神的具有精品性、傳世性的優(yōu)秀圖書精選整合,編纂成《三聯(lián)經(jīng)典文庫》重新出版,《西行漫記》名列其中。但初版的《西行漫記》在市面上已很難見。父親珍藏的這本《西行漫記》便成為編輯出版的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