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師范學(xué)校已任教十幾年了,每屆學(xué)生畢業(yè)前最后一課,我都要給他們講一則故事,一個紅面包的故事。
有一年,全縣舉辦中學(xué)生英語競賽,一個偏遠(yuǎn)鄉(xiāng)村的老教師帶著他的得意門生進城趕考。這女孩在初賽筆試中名列前茅,來之前,校長特意召見她,代表全校師生寄予她奪冠的厚望。女孩生性怯弱,她緊張地望著身邊自己最信賴的英語老師。老教師讀懂了學(xué)生目光里一連串的“Help”,拍拍自己那耷拉著的右腿,笑著說:“我開‘拖拉機’送你去?!迸⒈焕蠋煹挠哪旱脫溥暌恍Γ智妇蔚赝蠋熌菞l傷殘的右腿,平時走路全靠左腿帶動拖拉,很費勁,可老教師那核桃臉上總掛著輕松的笑容,似乎任什么坎坷都能被他輕而易舉地踏平,比雙腿健全的人還要有活力。女孩咬著下唇暗暗發(fā)誓:她可以辜負(fù)校長、父母,但惟獨不能辜負(fù)她最尊敬的老教師!
十幾公里的崎嶇路途,女孩上車前吃了老教師為她準(zhǔn)備好的暈車藥安然無恙,而老教師年邁體弱經(jīng)不起顛簸,連連咳嗽,臉色由蠟黃變成慘白,女孩堅決要讓老師坐到她窗口的位置上,他卻若無其事地擺擺手笑笑,說“只是喉嚨發(fā)癢而已。這樣吧,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叫癢蟲子爬出來。”雖然他一路上仍像在課堂上那樣談笑風(fēng)生,但細(xì)心的女孩還是發(fā)現(xiàn)他頗有些吃力,額前的白發(fā)已被汗水浸濕,他的右手偷偷地按壓胃部,那里一定翻騰得很難受他努力克制著不讓自己嘔吐,其實吐出來倒會好過些,女孩知道老師是不想讓她擔(dān)心。
教學(xué)經(jīng)驗豐富的英語老師為了使參加復(fù)賽口試的學(xué)生熟悉語境,他全都用英語講述,那一口流利如潺潺溪水的英語讓同車的人瞠目結(jié)舌。大家都靜默又驚奇地望著這個貌不出眾語卻驚人的干瘦老頭,想不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還有這樣一條臥龍。女孩挺了挺腰桿,她也為老師感到無比驕傲,她的老師可是全縣的優(yōu)秀教師啊,教學(xué)質(zhì)量是呱呱叫的。女孩正是在老師這一口絕對標(biāo)準(zhǔn),流暢的口語熏陶下,才滋生了當(dāng)翻譯家的念頭。她突然感到奇怪,像老師這樣一流的人才怎么會窩在他們這個不為人知的窮山溝里,這不是大材小用、太屈才了嗎,可是看老師那坦然的神情,似乎對一切都安之若素,不管是好的還是歹的命運。嘿,別說,她的老師真夠得上外交官的氣魄和水平!瞧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依然氣宇軒昂的清瘦的臉就可想見他年輕時的瀟灑倜儻,風(fēng)度翩翩。這個想法又平添了女孩得勝的信心,俗話說,名師出高徒嘛,她這個小兵也該具有大將風(fēng)度。
輪到女孩進場時,她的兩腿還是不由自主地抽筋打顫,每次面臨挑戰(zhàn)她總習(xí)慣性地怯場。老教師伸出樹根般道勁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像教練對即將上場的運動員那樣給她吃定心丸:“Takeit easy,nothing can baffle you”(放松點,別緊張,沒有什么能難倒你。)他那深沉的眼光似乎能穿越一切,輻射給學(xué)生自信的力量。女孩在老師目光鋪就的走道上勇敢地踏進了賽場。
走出考場時已近中午,坐在階邊日頭下等了許久的老教師趕忙站起來,白花花的陽光刺得女孩睜不開眼,只見一團拖拉的光影困難卻毫不遲鈍地向她靠攏過來,那親切和暖的氣息反而逼得她不敢抬眼正視。
“餓了吧?走,我們先去填肚子?!崩辖處煹脑捳Z如和風(fēng)一般溫煦,他沒有追問應(yīng)試情況,從女孩躲閃的眉目間他嗅出了女孩的抑郁。
老教師特意給女孩叫了一碗雞蛋面,自己只要了份清湯陽春面。女孩悶聲不響地垂頭坐著,筷子撈起面條又?jǐn)R下,心里被自責(zé)、懊喪的情緒塞得滿滿的,哪還咽得下?
“不吃面條,就把雞蛋給吃了吧?!苯處熝b作毫不知情地勸她進食。
覆在面條上的那只煎得焦黃的荷包蛋酷似女考官戴的金絲眼鏡,女孩連舉起筷子的力氣都喪失了。
老教師用筷子輕敲她的碗,像敲戰(zhàn)鼓似的,不過是鼓勵她跟那個頹敗的自己作戰(zhàn)?!俺燥柫?,就有勁了。傳你個秘方——萎靡不振時就去填肚子,肚子飽了,勁頭也來了。所以首先,We must De strong”(我們必須身體強健,意志堅強。)
女孩一聽,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撲簌簌地像下面條一樣往碗里落。
剛才就是因為這個“strong”單詞才扣了她的分。那個女考官把元音讀得淺短了點,女孩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被這意外的擱頓貽誤了聽清下面的詞句;導(dǎo)致最后一組問答的全軍覆沒、斗志昂揚的心一下子掉進了絕望的冰窟窿,第一次意念是——完了,怎么有臉去面對辛勤栽培她的恩師?strong,strong,正是這個該死的strong使她現(xiàn)在無法在現(xiàn)實中strong。女孩哭得很倔強,但這里的strong卻用得不是地得根
“老師,我……沒指望了?!笔鍤q的女孩還是個極脆弱的完美主義者,小拇指點大的挫折就能把她打倒在地,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磨難是什么,又該怎樣去對付、去征服。
老教師沒有勉強她吃東西,付了帳,就帶著一蹶不振的女孩去車站。晌午的陽光很毒辣。老教師在攤邊買了張報紙遞給女孩遮陽,怕曬黑了她細(xì)嫩的皮膚,也怕她顆粒來進會烤暈了頭。柏油馬路烤化了,焦黑的柏油像地獄里伸出來的黑手,毫無憐憫之心地拽著老教師那不著力的右腿,使他每移一步就要跟它作番不折不撓的斗爭,可他還是一如繼往地樂呵呵的?!扒疲疫@部拖拉機就是與眾不同,愈加油反而愈慢?!眰碾y遣的女孩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老教師對他的苦難總是這樣不以為然,到這步田地還有心思開玩笑!閱歷太少的女孩還不知道笑對人生才是真正堅強的生活——Strong lifestrong,(堅強的生活,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