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原始的記憶》中有一組鏡頭：杉本博司在紐約的工作室，短袖T恤，單腿抵凳，微笑著一下一下鋸木頭。畫外音解說：幾乎所有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他都有個原則，盡可能自己動手?，F(xiàn)實中，他的追隨者焦慮地問：化學底片消失后，我們怎么辦？他答：自己做。想想最早的膠片發(fā)明者，他們也是白手起家。

5月中旬，杉本博司中國首個個展在佩斯北京畫廊開幕。除了為人熟知的《透視畫館》《海景》《劇院》系列以及《蠟像》和《概念形式》系列，還有最新的實驗性作品《閃電原野》。

他的作品如今穩(wěn)居亞洲當代攝影拍賣紀錄，在《泰晤士報》公布的20世紀200位最偉大藝術家排行榜上，他是日本4位上榜藝術家中唯一在世的攝影家。他對攝影有濃厚的情結(jié)，曾放言“即便攝影史結(jié)束了，我也會做世界上最后一位攝影師”。

易燃品

展覽開幕前一天，一封遲來的郵件里寫著警示語：杉本博司是易燃品。郵件中是他的攝影文集《直到長出青苔》的封面。郵箱系統(tǒng)提醒：您附件中的文件屬于郵件中的易燃易爆品，請壓縮后再嘗試發(fā)送。經(jīng)查，對方大悟：封面照片上，杉本博司新作《閃電原野》的視覺爆炸效果驚動了網(wǎng)絡安全。

次日，佩斯北京展覽空間內(nèi)，一系列“易燃品”懸掛在《海景》《劇場》《博物館》的旁邊，安靜地釋放著視覺沖擊力。那些看上去仿佛爆炸效果的血管、毛鱗片，讓半個展廳像極了一次科學實驗成果展。

“《閃電原野》就是一次全新的挑戰(zhàn)，是科學和藝術的結(jié)合。”杉本博司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8年，杉本博司受電力攝影之父William Fox Talbot啟發(fā)，開始探尋攝影新的可能?！皼]有相機和鏡頭也可以攝影?！?從1970年就拿起相機，信仰鏡頭紀錄的世界的杉本博司，這次顛覆了自己。他前后花了三年時間，安于暗房里的電流試驗。終日戴著墨鏡，膠皮手套，將40萬伏的電流直接導入未曝光的膠片，一次次伺機等待膠片受電擊感光爆出驚人的電光石火。“觀察在攝影干板底片上釋放電力的效果，是我的一個愿望。重要的是，它并非因為影像很美才美，而是閃電現(xiàn)象本身是美的，感知到美的那一瞬，其中又潛在了什么誘人的魔性?！彼f。

在這個數(shù)碼化、虛擬化的時代，杉本博司對鹵化銀攝影懷有深沉情結(jié)，被稱為“世界上最后一位攝影師”，難道也終于棄掉鏡頭了嗎？杉本博司笑答，“這只是不同階段，我用相機看世界的不同方式?！?/p>

展覽前夜，在中央美院舉辦講座上，有人針對他“看世界”的方式拋去一個問題：假如有一天造物主站在你面前，不太高興地說，“杉本君，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彩色的，你為什么把它全部變成黑白的？” 杉本博司想了想說：“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太復雜了，我就是想把它簡化一下?！?/p>

無論無言的《海景》系列或是實驗性的《閃電原野》，杉本博司始終和彩色無緣。他相信黑白?！安噬腔瘜W顏色，是虛偽的。那是牛頓用三棱鏡將白光分解成了七種顏色。我們看到的五顏六色，和事物本身的顏色其實有差別的?！彼X得歌德的觀點很妙：我們看到某物體是藍色的，其實是因為我們內(nèi)心對它的感覺是藍色的?！拔夷兀坪跏鞘苓^了特殊訓練，能夠在看到事物的一瞬間，就自動把其轉(zhuǎn)換為黑白圖像?！彼行┥衩氐卣f。

“我是被耽誤了千年光陰才出生”

中央美院的交流講座中，杉本博司有半小時發(fā)言時間。他幾乎沒講一件自己的攝影作品，而是播放了一個自制的幻燈片，一件一件分享他多年收藏的古董寶貝：1.54億年歷史的鳥化石、掉在德國小村子里的隕石、阿波羅號宇航員在月球上吃剩的食物、舊石器時代的砍樹和鑿木工具、1400年前的埃及死者之書、公元前2000多年的蘇美爾文明的楔形文字、南宋牧溪的《瀟湘八景》、倫勃朗的畫作、法國18世紀的解剖圖……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藏品，一方面巧妙解釋了杉本博司用鏡頭瞄準世界的不同角度，一方面泄露了他的古董藏家身份。

有人曾問杉本博司，古董是什么？他答，是創(chuàng)作者應乞求賜教之師。又問，他的作品和這個時代的關系，他嘆：我是被耽誤了千年光陰才出生。

2001年，身在紐約拍照近30年的杉本博司獲得了有攝影界諾貝爾之稱的哈斯勃蘭德攝影獎。評語寫道，“我們這個時代最令人尊重的攝影家之一，他的重要攝影題材都是對藝術、歷史、科學與宗教的詮釋。他將東方哲學思想與西方文化主旨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他說，這一獎項離不開他多年在古董那里所受之熏陶。

杉本博司1948年出生于東京，1970年赴美求學，在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學習攝影。四年后移居紐約，正式拿起相機面對生猛的世界。用他的話說，“要以被藝術界輕視為二等媒材的攝影，在當代藝術中揚眉吐氣”。他先后獲得古根海姆基金會等重要機構(gòu)頒發(fā)的獎學金并借此順利開始“劇場”“海景”系列的拍攝。

杉本博司開始和妻子往返于日本和紐約，采購古藝術品，在自己的畫廊出售。一時間，來自東方的民間審美和他們那間叫“MINGEI”的小畫廊獲得了大量西方受眾的關注。彼時，杉本博司從日本淘來的物品包括：奇怪的食蕎麥面用小碗、印章盤、久留米織物、受到河水沖滌的光滑佛像……

多年之后，功成名就的杉本博司站在北京個展現(xiàn)場，身旁是代表作《海景》，他聽話地背對畫面，面向攝影師，留下了一幅“不看大?！钡暮嫌?。鏡頭中，他站姿規(guī)矩，面容平靜，就像他作品中的海岸線一樣深邃。

拍完照，杉本博司轉(zhuǎn)身面向這些海景說：“我在海邊常想象自己是個古人，比如南宋的馬遠。想象他眼里的南宋的海。也因為看著海，我才更加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弊钤缭谂臄z海景系列后，杉本博司見識到馬遠的作品，非常驚訝一位南宋的畫家也這樣細致研究過海景，此后便結(jié)下更深的懷古情結(jié)。

2001年后，杉本博司的攝影作品屢次打破拍賣紀錄。如今，他隨意背對的一幅“海景”，都已經(jīng)賣到近20萬美金。而這些錢都被杉本博司做了一件事：收藏古藝術。“我至今最想買的，仍是一幅馬遠的水墨畫?？上?，它實在太貴了，而且在博物館里，也買不到?！?/p>

杉本博司說，希望能像日本《平家物語》中那句話——看必須看的。他希望能在死去時，想看的好東西都已經(jīng)看過。

“我拍攝的都是死去的東西”

在藝術界，有兩位日本攝影大師名聲最盛。一位是連花朵都能拍出情色意味的荒木經(jīng)惟，另一位是連肉欲都能拍得冰冷徹骨的杉本博司。

有人評論，“如果說荒木經(jīng)惟是個色情攝影家，那么杉本博司就是哲學攝影家?！彪m然對于攝影藝術家來說，任何修飾語都顯多余，可這兩位生于同時代的日本攝影大師，極易讓觀者不自覺地去對比?？赐晟急颈本┑膫€展，藝術家徐累點評了一句：“荒木經(jīng)惟與杉本博司，一妖一道?！?/p>

巧的是，就在北京另一家畫廊，“一妖”荒木經(jīng)惟的影展正在舉行，不過沒那么妖，是他的《花兒》系列；而在東京，“一道”杉本博司的另一個攝影展也在舉行，不過也沒那么“道”，展覽名為《從裸身到著裝》。

“為什么世間只有人類穿衣服呢？就像世間只有人類才有時間概念?！鄙急静┧驹?994年拍下“非洲草原上直步行走的類人猿情侶”“四萬年前的尼安特人”等照片時，就在反復思考這個問題。而這次，他想通過《從裸身到著裝》闡述對生命、色情與時間的哲學表達。

“人類通過穿上衣服把自己的性器隱藏起來，其實是更利于發(fā)情。平時隱藏起而不時暴露一下，這種做法十分有效。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也是說，兩個人偷吃了禁果，懂得了羞恥，才用樹葉遮擋身體。就像遠古只有人類知道收藏火種，冬天時也能取暖，人類能控制自己的體溫，也能控制情欲?！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說起老友荒木經(jīng)惟，杉本博司笑著說，“我們風格很不同，比如我們都要表達色情時，他拍攝的是活生生的年輕女孩，我拍攝的都是死去的東西?！?/p>

有東西死去，才會讓人體驗到時間的殘酷和傲慢。時間這個人類創(chuàng)造出的概念也一直糾纏著杉本博司?！皶r間就是時間，就看你怎么定義。不同的文明和文化對時間的理解也不同。數(shù)學家就是以數(shù)學來認識時間，考古學家就是以古代人的視角來看時間，攝影就像一架時間機器，因為它是記錄時間的。我也是通過攝影來回答一個問題，時間到底對人意味著什么?！鄙急静┧疚⑿χf。

對他而言，所有作品都在指向于此，“自然博物館系列”是過去的時間，“劇院系列”是片斷的時間，“蠟像系列”是靜止的時間，“閃電原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時間，“海景系列”是永恒的時間。而攝影，正意味著：將時間化石化、凝結(jié)然后保存起來。

（張泓瑤 董芮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