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寒假又去了趟威尼斯,隆冬時節(jié)的水都冷得不像話,索性減少戶外活動,陽光好時就出門散步,先到廣場看人、曬太陽,再到市場買菜,回租居的公寓做飯。陰天就去逛傳統(tǒng)小酒館,一逛兩三家。
其實,就算天氣不冷,逛酒館也是我們到威尼斯非做不可的事。威尼斯小酒館林立,有的以酒取勝,有的小菜特佳,我們這一回除了上熟悉的酒館報到外,還開發(fā)了新店家,嘗試新的口味,有天就在離租居處不遠的小店,吃到一樣既新奇又熟悉的下酒小點心。
柜臺上有一大碗深金黃色的炸丸子,兩頭略尖,我以為是炸肉丸。“不是肉,”掌柜搖搖頭說:“是baccalà?!?/p>
原來是威尼斯人愛吃的鱈魚干,也是我造訪威尼斯必食之物。泡水回軟的鱈魚干質(zhì)地扎實,帶點嚼勁,沒有一絲腥氣,反而悠長有余韻,我覺得甚至比軟嫩的鮮鱈魚更美味。鱈魚干做法多變,我吃過燉的、水煮的、搗碎成醬的和裹面糊油炸的,卻未見過捏成丸子的,當然要試試看,先來一顆再說。
這丸子外皮蘸了蛋汁、面包粉再炸到脆酥,一口咬下,微溫的內(nèi)餡質(zhì)地卻綿軟,還夾雜著一絲絲略帶韌勁的魚肉,顯然摻了土豆泥。此物從里到外,都好像澳門葡萄牙餐廳里常見的“炸馬介休球”,不,何止好像,簡直就是。聽澳門朋友說,馬介休乃葡萄牙文Bacalhau的粵語音譯,指的正是鱈魚干。
“很好吃,這是威尼斯傳統(tǒng)點心嗎?”我問中年掌柜。
“算是,是我家的私房食譜?!?/p>
我瞧這掌柜褐眼褐發(fā),膚色并不很白皙,看來有南歐血統(tǒng),我懷疑他家傳的這款炸丸子其實跟炸馬介休球一樣,都源自葡萄牙。
我這么猜想,有我的道理,實在是因為威尼斯人食用鱈魚干的歷史早于葡萄牙人,中世紀時即循著從北歐到東方的貿(mào)易路線而進口挪威的風干鱈魚,可是葡萄牙人卻后來居上,發(fā)揮鱈魚干百搭的特性,菜色花樣之多,西班牙、法國和意大利這幾個也嗜食鱈魚的歐洲國家都比不上。
葡萄牙人是在十五世紀末意大利探險家卡伯特(Giovanni Caboto)“發(fā)現(xiàn)”北美的紐芬蘭漁場后,才因供應量大增而開始大啖用大量鹽腌過風干的鱈魚。在機械冷藏技術尚未發(fā)明的時代,魚干耐貯藏,易運輸,價錢也不貴,平民百姓都吃得起。
數(shù)百年來,葡萄牙人開發(fā)出各式各樣鱈魚干菜肴,據(jù)說食譜多到無法勝數(shù),一般家庭即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吃此物,也可以天天吃到不同烹法的菜式。就拿我葡萄牙同學莉蓮來說,她自謙廚藝遠不及她家鄉(xiāng)的老母親,可是就連她也能烹治數(shù)十種鱈魚干菜肴,煎炒煮炸加色拉,什么做法都有。莉蓮還告訴我,葡萄牙人太愛鱈魚干了,稱之葡人“忠實的朋友”。
這樣看來,不是我胡亂猜測,我在威尼斯吃到的炸魚丸說不定真有葡萄牙血統(tǒng),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帶到威尼斯,在異地的廚房落了腳,因為飲食習俗不但有代代相傳的直線傳承,也會隨著政經(jīng)環(huán)境的變動與人類的遷徙而有橫向的移植。鱈魚干不就跟著歐洲帝國主義者的足跡,傳播到中南美洲和非洲,還來到亞洲,登上澳門人的餐桌?
而今,殖民者蹣跚的腳步聲已遠,來自異國的馬介休卻在澳門扎了根,成為招徠觀光客的地方佳肴美食。Bacalhau這忠實的朋友并未背棄帝國,只是歷史潮流終不可擋,真要說背叛,那也是帝國自己背叛了自己。
韓良憶
住在歐洲的臺灣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歐洲,逛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