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對陳獨秀知之最稔，由衷地欽佩他處事堅決果斷的態(tài)度，十分珍惜與他相交相識多年的友誼。盡管他們后來分道揚鑣，胡適仍對身處逆境中的陳獨秀施以援手，對其在新文化運動中的歷史貢獻，始終予以肯定和褒獎，而晚年則又對陳獨秀作了蓋棺論定的評說。

“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

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青年》（即后來的《新青年》）雜志，開宗明義向世人宣示：“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xué)與人權(quán)并重。”科學(xué)與民主的吶喊，吹響了新文化運動的奮進號角。

此時，胡適正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讀書，他在長詩《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xué)》中也明確、響亮地提出文學(xué)革命的口號：“神州文化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xué)革命其時矣。”

陳獨秀亮出科學(xué)與民主的旗幟，正急切地尋求同盟者，當他知道大洋彼岸胡適的思想和主張后，便極力慫恿胡適的同鄉(xiāng)朋友、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去函約稿，并讓郵去剛剛出版的《青年》。汪孟鄒在信中說：“今日郵呈群益出版《青年》雜志一冊，乃煉（即汪孟鄒——筆者注）友人皖城陳獨秀君主撰，與秋桐（即章士釗——筆者注）亦是深交，曾為文載于甲寅者也；擬請吾兄于校課之暇擔任《青年》撰述，或論文，或小說戲曲均所歡迎。每期多固佳，至少亦有一種。煉亦知兄校課甚忙，但陳君之意甚誠，務(wù)求撥冗為之所感幸。”

陳獨秀期望殷殷，胡適卻毫無反應(yīng)，這讓陳獨秀著急了，又催促汪孟鄒連連去函，信中所表述的心情是那么的殷切急迫，“陳君望吾兄來文甚于望歲，見面時即問吾兄有文來否，故不得不再三轉(zhuǎn)述，每期不過一篇，且短篇亦無不可，務(wù)求撥冗為之，以增雜志光寵”，“陳君盼吾兄文字有如大旱之望云霓”。信中甚至有嗔怪之意，“何以至今仍然寂寂”，“陳君見面必問，煉將窮于應(yīng)付也”。

1916年2月3日，胡適終于給陳獨秀來信，表示：“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xué)，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后乃有自己創(chuàng)造之新文學(xué)可言也?！彼€將所翻譯的俄羅斯小說《決斗》寄予《新青年》。陳獨秀同意胡適的意見，并將《決斗》在《新青年》發(fā)表，認為《決斗》是“改良文學(xué)之先導(dǎo)”。他還在信中說：“中國百病，根在社會太壞，足下能有暇就所見聞?wù)撌雒绹鞣N社會現(xiàn)象，登之《青年》，以告國人耶？”

胡適再給陳獨秀信時，大膽地提出了具體而又激進的八項主張：“（一）不用典。（二）不用陳套話。（三）不講對仗。（四）不避俗字俗語。（五）須講求文法。（六）不作無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須言之有物?！?916年10月初，陳獨秀連去二信，對八項主張，“合十贊嘆，以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只是對“須講求文法”和“須言之有物”提出質(zhì)疑，并強調(diào)“文學(xué)改革，為吾國目前切要之事。此非戲言，更非空言”，盼望他“切實作一改良文學(xué)論文，寄登《青年》”。

1917年1月，胡適的《文學(xué)改良芻議》飄洋過海，轉(zhuǎn)到陳獨秀的手中，很快便登載在《新青年》上。這篇文章對八項主張做了調(diào)整：（一）須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須講求文法。（四）不作無病之呻吟。（五）務(wù)去爛調(diào)套語。（六）不用典。（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俗語。胡適后來回憶說：“陳獨秀先生是一個老革命黨，他起初對于我的八條還有點懷疑。……但獨秀見了我的《文學(xué)改良芻議》之后，就完全贊同我的主張?！逼鋵?，陳獨秀對八項主張并不懷疑，只是對其中的兩項質(zhì)疑而已，在讀過《文學(xué)改良芻議》后，這點質(zhì)疑也就拋之九霄云外。他極為振奮，特意在文后的跋語中說：“今得胡君之論，竊喜所見不孤。白話文學(xué)，將為中國文學(xué)之正果，余亦篤信而渴望之。吾生倘親見其成，則大幸也！”

作為響應(yīng)，陳獨秀很快便發(fā)表了《文學(xué)革命論》，他的態(tài)度更果敢更堅決。他說：“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首晕乃噺?fù)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xué)藝術(shù)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敝袊拔膶W(xué)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xué)究之敵，高張‘文學(xué)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

此時，胡適遠在大洋彼岸的哥倫比亞大學(xué)，為撰寫博士論文已是心力交瘁。對國內(nèi)蓬勃興起的文學(xué)革命，他也只能隔岸觀火了。而且，歷來溫柔敦厚、膽怯怕事的胡適，面對那班留美朋友中“保守分子的反對”，已不愿意事態(tài)擴大，竟給陳獨秀去信，表示文學(xué)革命的事，“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陳獨秀則不然，他義無反顧、一往無前，明確答復(fù)胡適：“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xué)術(shù)發(fā)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xué)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文學(xué)革命就這樣方興未艾，修成正果。后來，胡適感嘆道：陳獨秀“這樣武斷的態(tài)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的一年多的文學(xué)討論的結(jié)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爱斈耆绻皇顷惇毿闳绱瞬蝗萦懻撚嗟?，文學(xué)改革，白話文就不會有如今效果?！?/p>

“獨秀漸漸脫離自由主義者的立場”

1917年1月，陳獨秀在接任北大文科學(xué)長時就有意推薦胡適擔任。他在給胡適的信中說：“弟薦足下以代，此時無人，弟暫充乏。孑民（即蔡元培——筆者注）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國，即不愿任學(xué)長，校中哲學(xué)、文學(xué)教授俱乏上選，足下來此亦可擔任。”

當年9月，胡適來到北京大學(xué)就任教授職，不久又加入《新青年》的編輯行列，成為這個群體的重要成員。次年1月，《新青年》編輯部約定，《新青年》須遵循“20年不談?wù)巍钡姆结?。可當面對真實的政治問題時，陳獨秀又覺得“怎么該裝聾作啞”呢？胡適后來回憶說：“我的政治興趣甚濃的朋友們?nèi)珀惇毿愕热恕保瑢Α安徽務(wù)巍钡姆结槨安⒉惶珶嵝摹?，因此“他們才?chuàng)辦這個新周刊《每周評論》，來發(fā)表政見，批評時事和策動政治改革”。他還說：“這張小報的發(fā)行原是尊重我只談文化、不談?wù)蔚闹鲝??！?/p>

陳獨秀的文章特別多，涉及的多是敏感的政治問題。他在《駁康有為〈共和平議〉》中，謳歌列寧領(lǐng)導(dǎo)的十月革命，“前途遠大，其影響于人類之幸福與文明，將在十八世紀法蘭西革命之上”。鼓吹“歐洲勞農(nóng)兩界”的革命，其“勢力已經(jīng)征服了好幾國”，“這種革命，在政治上算得頂有價值的事體”。讀過這篇文章后，胡適吃驚地說：“想不到仲甫越來越左傾了?！?/p>

陳獨秀的這些文章，為即將到來的五四運動做了充分的思想、輿論方面的準備。不僅如此，他還在《新青年》發(fā)表《本志宣言》，主張把有產(chǎn)者的政治，變?yōu)椴皇茇敭a(chǎn)限制的政治，鼓吹“民眾運動”，以實現(xiàn)社會的大變革。胡適也發(fā)表《新思潮的意義》，鼓吹“研究問題，輸入學(xué)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他不贊同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的理論，主張對社會只能采取改良主義的辦法，一點一滴的去進行，而切不可進行政治革命。

陳獨秀確實是“越來越左傾”，這使他在北大同人中十分孤立，以至成為眾矢之的。他們羅織罪名，訛傳流言，就是要將陳獨秀排擠出北大。1919年4月8日晚，蔡元培在各方壓力下，提前召集文理科教授會議，決定教務(wù)總長總理文理二科，文理科不設(shè)學(xué)長，陳獨秀體面地離職。胡適不贊成這樣做，他說，所謂陳獨秀“私德太懷”，都是“小報所犯，道路所傳”，他對蔡元培等“學(xué)界領(lǐng)袖”，將此無稽之談“視為鐵證”而驚詫不已。時隔16年，胡適在評論此事時，還不無遺憾地說：“獨秀因此離去北大，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者的變?nèi)?，皆起于此夜之會。獨秀在北大，頗受我與孟和（英美派）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獨秀離開北大之后，漸漸脫離自由主義者的立場，就更左傾了。此夜之會……不但決定了北大的命運，實開后來十余年的政治與思想的分野?！?/p>

陳獨秀離開北京來到上海，真正地如魚得水，無羈無絆，他的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也正是在此時確立的?！缎虑嗄辍返恼蝺A向亦堅如磐石，蔡和森這樣說，“仲甫同志傾向社會主義以后，就由美國思想變?yōu)槎韲枷肓?，宣傳社會主義了”。到了《勞動節(jié)紀念號》后，“才完全把美國思想趕跑”。這里說的“美國思想”，便是針對胡適宣傳的杜威實驗主義而言。

胡適以為如果陳獨秀不離開北大，就會“頗受我與孟和（英美派）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當然也就不會有“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這是他的一家之言，姑妄聽之。不過，有一點倒是實情，那就是胡適在《口述自傳》所說：“在上海陳氏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后來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起人。因而——《新青年》雜志就逐漸變成個中國共產(chǎn)黨的機關(guān)報；我們在北大之內(nèi)反而沒有個雜志可以發(fā)表文章了?！?/p>

這使胡適很不滿意，而陳獨秀也不得不承認：“《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陳望道君亦主張稍改內(nèi)容，以后仍以趨重哲學(xué)文學(xué)為是。但如此辦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焙m十分清楚，盡管陳獨秀表示“有意抹淡”《新青年》的政治色彩，但已無濟于事了。在他看來，“北京同人抹淡之工夫，決趕不上上海同人染濃的手段之神速”。

圍繞《新青年》編輯方向的爭論，陳獨秀和他的一班自由主義傾向的朋友們漸行漸遠，分裂已是難以避免的了。陳獨秀，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共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胡適，中國最具典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各自秉持的世界觀悖異，自然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1922年，胡適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提出“好人政府”和“聯(lián)省自治”的主張，陳獨秀則批評這些都是荒唐的主張。次年11月，應(yīng)他們共同的朋友汪孟鄒的邀請，各自為《科學(xué)與人生觀》作序，兩人又發(fā)生唯物論與心物二元論之爭。陳獨秀總想拉著這位老朋友一道前行，使之成為同一營壘的盟友。1932年，他曾向人說：“胡適這個人，實在難測，在《新青年》上有大膽犯言的勇氣，也寫過一些號角式的文章，也說馬克思是一大思想家，有獨到的見解。但考慮良久，又退回到杜威那里去了，如是者幾次，都不能把他拉到革命人民這方面來?！?/p>

1925年冬，胡適住在亞東圖書館醫(yī)治痔瘡，陳獨秀于夜間來探望這位老友，兩人略略寒暄后，便又開始爭論，一個講馬克思如何如何，一個講杜威如何如何，一個講蘇俄如何如何，一個講美國如何如何，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爭急了，胡適便不失紳士風度地說道：“仲甫，我有事，你坐罷?！弊呦聵侨?，暫時掛出了免戰(zhàn)牌。過不了幾天，陳獨秀又來亞東圖書館，一場新的爭論便又開始了，然而，他們的爭論是從無結(jié)果的。

“一個心直口快的好朋友”

胡適的《文學(xué)改良芻議》最先在他編輯的《留美學(xué)生季報》上發(fā)表時，無聲無息，沒有什么影響。后來，陳獨秀一再索稿，他又抄了一個副本寄《新青年》。誰曾想一經(jīng)《新青年》發(fā)表就風行上海，哄傳全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陳獨秀和《新青年》，胡適難以風云際會，青史留名。正是因為這樣，胡適才十分珍惜這段友誼。他們之間無論分歧多大，他總是把陳獨秀當做朋友，親切地稱他為“一個心直口快的好朋友”“我的朋友”“老朋友”。

陳獨秀一生傾力于政治斗爭，自然成為統(tǒng)治者迫害的對象。他一生多次被捕，而幾乎每次被捕，胡適都積極參與營救。

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因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而被京師警察廳逮捕。胡適知道后，便利用自己的聲望和影響，通過在京皖籍知名人士，四方奔走，致書京師警察廳，說陳獨秀“所著言論或不無迂直之處。然其學(xué)問人品亦尚為士林所推許”，我們“與陳君咸系同鄉(xiāng)，知之最稔”，懇請準予保釋。

1922年8月，已是中共領(lǐng)袖的陳獨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胡適并沒囿于政治岐見，依然為其早早釋放而奔走。他致信外交總長顧維鈞，詳說陳獨秀一案的原由，并請轉(zhuǎn)告法國公使，“一來為言論自由計，二來為中法兩國國民間的感情計”，請盡快釋放陳獨秀。

1932年10月，陳獨秀又被國民黨特務(wù)逮捕。胡適得知后，便與翁文灝、羅文干致電蔣介石，希望能“依據(jù)法律特赦”。10月30日，他還在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專題演講《陳獨秀與文學(xué)革命》。他說，陳獨秀對于文學(xué)革命有三大貢獻：“（1）由我們的玩意兒變成了文學(xué)革命，變成三大主義。（2）由他才把倫理道德政治的革命與文學(xué)合成一個大運動。（3）由他一往無前的精神，使得文學(xué)革命有了很大的收獲?！?/p>

陳獨秀對胡適多年來的關(guān)心深為感激，說：“此次累及許多老朋友奔走焦慮，甚為歉然。”就是在這封信中，陳獨秀勸告胡適勿要從政：“先生著述之才遠優(yōu)于從政，‘王楊盧駱當時體，不廢江河萬古流’，近聞有一種流言，故為先生誦之，以報故人垂念之誼?！?/p>

有趣的是，胡適也為陳獨秀不能專心研究學(xué)問而惋惜。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說：“弟常與諸兄說及，羨慕陳仲子匍匐食殘李時多暇可以著述（陳仲子即獨秀——筆者注）；及其脫離苦厄，反不能安心著作，深以為不如前者苦中之樂也。”

次年11月初，胡適因事路過南京，行色匆匆，無暇探望陳獨秀。他唯恐老友誤解，便去函解釋：“此次過京，匆匆不能來省視吾兄，十分失望。兩個月后南下，當來奉看?！彼麄兊耐磔吪笥淹粼乓踩バ沤忉尅？墒?，陳獨秀卻不能原諒，以為胡適只顧“和一班達官貴人拜會吃酒”，而將朋友冷落了，在給汪原放的信中還帶有怨氣地說：“我和他僅僅友誼關(guān)系，其他一切不必談，他現(xiàn)在既不以友誼態(tài)度待我，不過舊朋友當中又失了一個，如此而已?！?/p>

胡適倒不失君子風度，深知陳獨秀倔犟、孤傲的性格，理解囹圄難耐的寂寞和孤獨。他非但不抱怨陳獨秀，反而在后來途經(jīng)南京時盡量擠出時間前去探望詢問，并給帶去一些書。這樣，兩個老友又和好如初了。

轉(zhuǎn)眼，陳獨秀已坐了五年牢。幾年來，胡適為此焦慮費心，還專門找了國民參議會議長汪精衛(wèi)，請其從中轉(zhuǎn)圜。1937年8月下旬的一天，胡適又來探視，并拿出汪精衛(wèi)的便函，只見上面寫道：“手書奉悉，已商蔣先生轉(zhuǎn)司法院設(shè)法開釋陳獨秀先生矣?！标惇毿憧春蟾屑さ卣f：“適之，我每次吃官司，都給你添麻煩。”不久，這封信公開發(fā)表，不出一周，陳獨秀便釋放出獄。

1938年8月，陳獨秀定居重慶江津。幾乎與此同時，胡適被任命為國民政府駐美大使。胡適沒有忘記老友的窘境，早在一年前，便想讓陳獨秀參加“國防參議會”，卻遭到他的拒絕。后來，胡適又通過美國一家圖書公司，請陳獨秀去美國寫自傳，陳又婉言謝絕說：“我生活要求簡單，也不愿去異國他鄉(xiāng)，更厭煩見生人，所以，我還是不去美國好。”

當陳獨秀以老病之身僻居江津時，既無家資財產(chǎn)，又要攜家?guī)Э?，生活十分艱難。老友汪孟鄒牽掛于心，只得又給胡適去信說，陳獨秀“胃病復(fù)發(fā)，血壓高之老病亦發(fā)，甚至不能低頭寫字。他今年已六十高齡，使弟十分懸慮，未能去懷。私意如就吾兄在美之便，或向政府設(shè)法，為他籌得川資，使他與愛人潘女士得以赴美游歷旅行，病體當可易愈，因他體氣素強，諸事樂觀之故。到美之后，如林語堂賣文辦法，陶行知演講辦法，該可生活無虞。此事國內(nèi)友人均無力量辦到，不得不十二分仰望吾兄為此高齡老友竭力為之”。

這以后，汪孟鄒又多次去函，請求胡適給予幫助。1941年2月25日，他在信中說：“仲甫兄自入川后，即患血壓癥，時輕時重，醫(yī)云川地太高，移地或可較好。但為勢所阻，又無法離川。今年已六十三歲，老而多病，深為可慮，還要帶病工作，近著《小學(xué)識字課本》，售稿于國立編譯館，以資生活，亦太難矣?！?/p>

胡適認為，老友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便是來美國撰寫自傳，以稿酬維系生計?？墒牵惇毿銋s一再拒絕，熱心的胡適再別無良策，當然也就暫緩書信，直至陳獨秀逝世。

“不是一個能夠思想的人”

陳獨秀逝世后三年，重慶舉行“關(guān)于陳仲甫先生遺著出版問題”座談會，會上議定出版陳獨秀著作，并委托陳獨秀的學(xué)生何之瑜，負責整理陳獨秀的遺著，以交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何之瑜接受這一使命后，自然想到了胡適，請求胡適為之作序。

1949年2月23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讀《陳獨秀最后論文和書信》，深喜他晚年大有進步，已不是‘托派’了，已走上民主自由的路了?！边@本小冊子收入陳獨秀在1940年3月2日至1942年5月13日給朋友的6封信和4篇文章，雖只有3萬多字，卻涉及諸多政治問題，其中尤以對民主的見解，引起胡適的興趣。4月，胡適又一次仔細地閱讀《陳獨秀的最后論文和書信》，感覺這是陳獨秀“獨立思想……實在是他大覺大悟的見解?！毙廊粸橹餍?，并將書名改為《陳獨秀最后對于民主政治的見解（論文和書信）》。

胡適在序中說：“我覺得他的最后思想——特別是對于民主自由的見解，是他‘沉思熟慮了六七年’的結(jié)論，很值得我們大家仔細想想?！薄蔼毿愕淖畲笥X悟是他承認‘民主政治的真實內(nèi)容’有一套最基本的條款——一套最基本的自由權(quán)利——都是大眾所需要的，并不是資產(chǎn)階級所獨霸而大眾所不需要的?！焙m說，陳獨秀已把“民主政治的真實內(nèi)容”看得更透徹了：“一切公民（有產(chǎn)的與無產(chǎn)的；政府黨和反對黨），都有集會、結(jié)社、言論、出版、罷工之自由。他更申說一句：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在這十三個字的短短一句話里，獨秀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關(guān)頭。近代民主政治與獨裁政制的基本區(qū)別就在這里，承認反對黨派之自由，才有近代民主政治，獨裁制度就是不容許反對黨派之自由?！?/p>

胡適讀著這樣的文章，感覺到老友和自己的心又越來越近了。老友轉(zhuǎn)了幾十年曲曲折折的路徑，如今又轉(zhuǎn)回到“美國思想”，他怎么能不感慨系之呢？

1961年5月，臺灣學(xué)者李孤帆給胡適去信，征詢收集、整理和出版陳獨秀遺文的意見。胡適開始對此饒有興趣，建議李孤帆首先應(yīng)該設(shè)法找到《獨秀文存》，并答應(yīng)自己將送來《陳獨秀最后對于民主政治的見解（論文和書信）》和《實庵自傳》。他知道陳獨秀的文章是難以搜集齊全的，就是搜集齊全了，在臺灣這樣一個專制政體下，那些討伐國民黨的文章，是不能印刷出版的。同時，胡適又說：“我把他的《最后見解》印行，是要保存他最可以珍惜的最后見解，其余的許多黨八股是不值得再流傳?！?/p>

顯然，胡適對于重印陳獨秀的文章，正如他給李孤帆的信中所說“頗不熱心”，可李孤帆不改初衷，執(zhí)意要編印一本新的《獨秀文存》，并邀約胡適作一篇序。胡適非但沒有作序，反而于8月28日給李孤帆去了一封信，繼續(xù)潑冷水，他說：“第一，我自己就沒有心力寫‘介紹陳獨秀的思想’的文字，因為那就需要我重讀他的全部文字，而現(xiàn)在絕對無法搜集他的全部文字。第二，我覺得獨秀早年的思想大都是淺薄的；除了他晚年從痛苦中體驗出來的‘最后’幾點政治思想是值得表彰之外，我也總覺他是一個沒有受過嚴格學(xué)術(shù)訓(xùn)練的老革命黨，而不是一個能夠思想的人。第三，我覺得你也不是理想的‘馬二先生’（《儒林外史》的‘選家’），而這個時候也不是選印獨秀文選的時候?！?/p>

這里的關(guān)鍵是第二點，乃是胡適給陳獨秀蓋棺論定的人生總結(jié)，也是胡適最后一次評論陳獨秀。距此信也就半年，胡適在一次酒會上因心臟病發(fā)作而猝死。

陳獨秀真的是“沒有受過嚴格學(xué)術(shù)訓(xùn)練”嗎？不然，他生前就有很多學(xué)術(shù)專著，其中尤以晚年困境中完成的《小學(xué)識字教本》為最，梁實秋先生稱其“論證精詳，見解通達，是其平生杰作”，“對中國文字學(xué)有獨到之研究，有許多新的詮釋，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他是位杰出的詩人，有學(xué)者稱“他是歷史上承前啟后的一代詩宗”。他還是位杰出的書法家，其書法作品有著堅實的學(xué)識根基和過人的才情底蘊，故風幟獨標，名重南北。

當然，政治才是他的所好和“專業(yè)”，而其他都是業(yè)余，就此而言說他“沒有受過嚴格學(xué)術(shù)訓(xùn)練”，亦不為過。陳獨秀生前一年，胡適已送之雅號“終身反對派”，這里似已含有這樣的內(nèi)容，即陳獨秀“不是一個能夠思想的人”，或云沒有思想的人。陳獨秀十分樂意接受這一雅號，他在給S和H的信中說：“‘圈子’既是‘教派’，‘正統(tǒng)’等于中國宋儒所謂‘道統(tǒng)’，此等素與弟口胃不合，故而見得孔教道理有不對處，便反對孔教，見得第三國際道理不對處，便反對它，對第四國際第五國際，第……國際亦然。適之兄說弟是一個‘終身反對派’實是如此，然非弟故意如此，乃事實迫我不得不如此也?！?/p>

考察陳獨秀的一生，他從“不喜空談主義，更不喜引用前人之言以為立論之前提”，因為，“迷信與成見，均經(jīng)不起事變之試驗及時間之淘汰”，他“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不時地否定歷史，否定自我，這本身就是痛苦的焦心苦慮，嘔心瀝血，他怎么可能是一個不能夠思想的人呢？○

題圖 陳獨秀與胡適（右）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