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以色列后的兩個月,一直呆在耶路撒冷,每日在窗外清真寺的宣禮聲中迎送晨昏,出門就遇見猶太的黑帽子和阿拉伯的各色頭巾。大家都說,你該去特拉維夫看看,那邊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11月初的一個早晨,我們坐上了西去的巴士。耶城到特拉維夫有一小時的車程,以色列的狹小,從這兩個最大城市之間的距離就可見一斑。耳朵里微微震響,提醒著我們,海拔在這幾十公里間不斷下降。
以色列的公路景觀并不好看,無非是連綿的低丘、灰白的石頭,被稀疏的橄欖樹和灌木叢蒙上了一層不夠活潑的暗綠色。于是我就打盹。幾睡幾醒中,特拉維夫到了。
一下車趕忙脫去外套,地中海的陽光有著意想不到的炎熱。耶路撒冷當然也有高樓,但并不密集,而特拉維夫完全是一副時尚面孔,平坦筆直的大街延伸而去,整齊的行道樹一字排開,街頭綠地和花園隨時可見,玻璃幕墻上反射著晃眼的光線。
坐在公車上,廣告牌一路相伴,多是希伯來文和英文,正當我費力辨認的時候,突然一個廣告牌上兩個碩大的漢字闖入眼簾:大波。
我嚇了一跳,尋思這是什么情況,再仔細一看,下面小一點的英文寫著“ONAMI”,哦,原來是日語漢字。同行的朋友說,好像是個日本連鎖餐廳的名字。原諒我的聯(lián)想,畢竟俗話講:祈禱在耶路撒冷,游樂在特拉維夫。
沒多久,公車進入舊城。我們在特拉維夫的漫步,就從本·耶胡達大街上的中國大使館開始,而這里已然處于大名鼎鼎的“白城”范圍了。
在中東地區(qū),特拉維夫是個非常年輕的城市,它的成長軌跡與一個多世紀以來的猶太復(fù)國運動和以色列國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
特拉維夫的雛形可追溯到19世紀80年代,那時散居歐洲等地的猶太人剛剛開始小規(guī)?;剡w故土,在古老的阿拉伯港口城鎮(zhèn)雅法北郊逐漸形成了一個猶太社區(qū)。
1909年,建造新城的工程正式開始,次年城市定名為“特拉維夫”,在希伯來語里的意思是“春天的小山丘”。
特拉維夫在初建階段,被設(shè)計為雅法的衛(wèi)星城,有點像今天北京五環(huán)外的一些“睡城”,人們白天到南邊的雅法工作,晚上回到這里。首任市長梅厄·迪森科夫曾希望,“這座城市以后也許可以住2.5萬人”。但今天,包括周邊一些城鎮(zhèn)在內(nèi)的大特拉維夫地區(qū),已成為地中海東岸最大的都會區(qū),總?cè)丝诔^300萬。
特拉維夫的建筑中,以現(xiàn)代主義風格最為知名。轉(zhuǎn)過街口,我們很快拐進了以首任市長命名的梅厄·迪森科夫大街。街道兩旁茂密的樹木后面,陳列著一棟棟大同小異的白色建筑,多為二到四層小樓,多采用了以色列山區(qū)盛產(chǎn)的白色石材,有的則抹上了一層發(fā)白的灰泥?!鞍壮恰钡难盘栍纱硕鴣?。
對于遠道而來的旅行者來說,這些房子過于平淡,走不了多久就難免讓人興味索然,忘記身處的街區(qū),是世界遺產(chǎn)名錄中最年輕的項目之一。我就曾聽到質(zhì)疑白城是否夠得上“世遺”資格的聲音。而這種批評的實質(zhì)是近幾十年來人們對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不滿情緒。
19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歐洲現(xiàn)代主義運動蓬勃的時代,包豪斯建筑的橫空出世尤其意義深遠。一些從歐洲建筑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將這種新風潮帶到了特拉維夫。此時特拉維夫正散發(fā)著不夜城的活力,充滿了對未來無止境的想象。這種積極的姿態(tài)無疑符合了它在起跑階段的活潑性格。
由此,特拉維夫逐漸匯集了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各個流派,并最終成為世界上這類建筑最為集中的展示場。它們遵循著共同的美學追求,那就是簡潔無華。
這也是我漫步在白城里最直觀的感受。這些建筑的外墻上幾乎見不到任何裝飾,窗戶和陽臺的設(shè)計都非常簡單,不見或少見線腳,純以幾何線條構(gòu)圖。這使得建設(shè)的工期較短,很好地解決了大量移民的需求。建筑師們還充分考慮了本地的地理氣候特征,比如將窗戶設(shè)計得較為狹小,避免了地中海夏季熾烈陽光的進入。
將建筑的結(jié)構(gòu)和用途充分協(xié)調(diào),正是現(xiàn)代主義被稱為“功能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原因所在。1960年代出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主義建筑運動的旗手、美國建筑師文丘里就曾大聲呵斥,現(xiàn)代主義建筑是“清教徒式的道德說教”。
這并不奇怪,吃多了白粥饅頭,總想再嘗一嘗麻辣火鍋。況且時代變了,就好像朋克青年對穿整齊校服的學生不屑一顧,所以千奇百怪的新式建筑紛紛出現(xiàn)。至于今天中國大地上比春筍還快的爭奇斗艷,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主義了。
起碼,白城里這些半個多世紀前的商店、公寓,如今依然毫無壓力地繼續(xù)著它們的職能,雖然不夠時尚,但也與死氣沉沉絕緣。在特拉維夫湛藍的天空下,它們簡單明快,賞心悅目,有著時光沉淀的大度與從容。
迪森科夫大街的盡頭,是一座長方形的廣場。1995年11月4日晚,時任以色列總理伊扎克·拉賓在此參加完一次和平集會后,被一名極右翼猶太青年開槍殺死。此后,這里被命名為拉賓廣場。
記得當時上小學六年級的我是在家里那個14寸小電視上看的新聞報道,至今還能記起拉賓遇難后以色列各地悼念活動上黑壓壓的人群,以及他們悲痛的淚水。長大后讀書,逐漸知道拉賓的一生就是一部傳奇。
這部傳奇的頂峰,是1993年9月13日,在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的主持下,拉賓和阿拉法特在華盛頓白宮南草坪正式簽署了以巴和平協(xié)議。之后,拉賓發(fā)表了感人肺腑的講演:
今天簽署這樣一個宣言,不論對我作為一名參加了歷次戰(zhàn)爭的以色列軍人來說,還是對以色列和散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來說,都是不容易的。巴勒斯坦人,讓我對你們說,我們命中注定要共同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我們用響亮而又清楚的聲音對你們說:血和淚已經(jīng)流夠了!夠了!我們無意報復(fù),我們不憎恨你們。和你們一樣,我們也是正常的人——想建立一個家,想栽一棵樹,渴望愛情,希望和你們一道自由、體面、親和地生活在一起。
拉賓死后,被葬在出生地耶路撒冷西郊的赫茨爾山國家公墓。據(jù)說葬禮之夜,耶路撒冷落下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雨。我也是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前往赫茨爾山的。在靜謐的墓地中,拉賓和他2000年去世的妻子莉婭的兩塊墓碑,一黑一白,緊緊偎依。
正午的拉賓廣場空空蕩蕩,高高的棕櫚樹直指藍天,南端一群灰胖的鴿子尋尋覓覓著面包屑。拉賓倒下的地方,有一個由16塊來自戈蘭高地的玄武巖建成的紀念碑,高低錯迭,象征著遇刺事件的影響如同一場政治地震。
離開拉賓廣場,向西南一直走,穿過極具規(guī)模的猶太露天市場,就一眼看到地中海的藍。這種藍,有一種幽遠的氣質(zhì),越走近越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透著一股深邃的藍色。這是因為古往今來,它承載的過往太過豐富了嗎?
我和朋友站在海邊揮斥方遒。手往左指是埃及,正前方是克里特島,右邊是塞浦路斯與小亞,和我們平行一線的有黎巴嫩和敘利亞——雖然,茫茫一片都不見。
沿著海岸是一個長條形公園,小石子鋪成波浪狀的步行道。棕櫚樹下,綠草坪上,三三兩兩的人或坐或臥,享受著下午的悠閑時光,寵物狗在一旁上竄下跳。
這一刻我想到,如果誰來以色列的第一站是特拉維夫,那這里一定與他(她)的想象大不相同。事實上以色列本來就不是一個宗教國家,那些占人口少數(shù)的正統(tǒng)猶太教徒,多集中在耶路撒冷以及一些小型定居點,據(jù)說他們根本無法忍受特拉維夫這樣的世俗城市。
這里沒有彈痕,少見拉比,卻有比基尼,安息日里依然有商店開門,處處都是涌動的商業(yè)氛圍。當夜幕落下,和世界上一切紙醉金迷的城市一樣,你我可以迎向大海,把酒到天明,做點別的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
小貼士
迪森科夫大街、羅斯柴爾德大街和比亞利克大街,為觀賞“白城”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三條最佳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