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松波

崀山，傳說

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沒有桅桿的汪洋

后來，時光褪盡了魚的呼吸

水母的廊橋褪盡萬千亡靈驚恐的眼神

再后來，水走山來

崀山如正值英年的壯漢

身披波浪底紋的衣衫

攜霞光拔地而起

髭山原本無姓無名

傳說雜生在虬枝勁草之間

作為崀山的后裔

我毫無選擇地借助松油燈的微弱光芒

查找史籍，才懵懵懂懂得知

舜南巡經(jīng)新寧，日山之崀而得此名號

睡在帝賜名號的崀山懷里

我常常在想，春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

種子發(fā)芽，村莊拔節(jié)

崀山與扶夷水暗合的腰肢上

一定別著許多令人聽了害羞的情歌

崀山，秤砣

當(dāng)年為了逃避貧窮跳出農(nóng)門

我決絕地背棄崀山

拼命擠向陌生未知的城市

在城里呆得久了

電磁爐煤氣灶煮出的飯菜

替代不了故鄉(xiāng)炊煙的芳香

心里時時會涌起落葉般的傷痛

我是一個離開秤桿的秤砣

重重地跌落在異鄉(xiāng)的巷道

空蕩蕩的夜里，除了寫詩

只能與不接地氣的屋子寡言相對

其實(shí)，我早該下決心了

今年一定要和那早起的春風(fēng)

趕在星星隱退天幕之前

回到崀山，用急促的呼吸

深情拍打母親寂寞久違的柴門

崀山，大雪

大雪稠密的春夜

我的第一聲哭喊驚醒了崀山

和熟睡在深土根節(jié)上的幼年竹筍

母親艱難地操起一把剪刀

用大雪落下的姿勢

剪斷了疼痛難忍的臍帶

對于我來說，剪斷了臍帶

也就剪開了生命旅程的春天

從那個春天開始到現(xiàn)在

不管我在不在家，性情的大雪

年年如期綻放，繞崀山蒼翠的面頰飛翔

四十多年過去了，母親已華發(fā)飛雪

哦，那場令我一生溫暖的大雪

連同活了千萬年還依然英姿勃發(fā)的崀山

突然間讓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崀山，芳鄰

越來越多的人已經(jīng)沒有故鄉(xiāng)了

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失去故鄉(xiāng)

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態(tài)記了芳鄰

正在失去故鄉(xiāng)的人，正在失去芳鄰

慶幸我還有芳鄰

芳鄰住在崀山腳下的靖位鄉(xiāng)

芳鄰笑，花喜鵲在杉木屋頂嘰喳騰躍

芳鄰哭，扶夷水流過門前黯然神傷

芳鄰去村頭挑水

為她擦汗的霧紗輕松地搭在肩上

芳鄰在田垌里割稻

老水牛深一腳淺一腳的蹄印

為她捧出一個個金黃富裕的黃昏

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年了，我沒有忘記她

因?yàn)樗哪樕?/p>

開有一朵杜鵑一樣紫紅的胎記

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年了，我不敢忘記她

因?yàn)槎霹N盛開

就會占住我春天整個思鄉(xiāng)的版面

崀山，重陽

九月，菊花

在崀山來去無痕的光陰里盛開

一如既往

沒有你相依登高的重陽我無心賞花

除了你，除了生鎊的落葉

還有誰能在流水泱泱的棋盤里

觸摸到我的郁郁寡歡

在水深齊腰的南方以南

我的眺望手搭涼棚

在秋風(fēng)托起的離歌中，形單影只

重陽，重陽

轉(zhuǎn)眼就會變成崀山身后抖落的斜陽

在星光中拉啟帷幕，又隨露珠一起隕落

崀山，月亮

桑田在左，桃林在右

在這個影跡飄忽的春天

我唯一要做的事情

就是想像畫里的月亮如何轉(zhuǎn)身

轉(zhuǎn)身之后，是否還維持安靜的姿態(tài)

收留我綿長縫綣的鄉(xiāng)愁

那一閃而過的白云

在風(fēng)的慫恿下隨意鋪展

紙上的月亮

在南國小城孤寂的角落

照著崀山牙齦疏松的村落

照著老屋門前駝背的銀杏

還有銜著春泥歸巢的燕子

兒時陌生而熟悉的歌謠

常常在耳畔勾兌記憶

寂寞傷感成冊的時候

寫在紙上的月亮呵

也可撫慰我光芒漸暗的心

崀山，杜鵑

火紅的霞，勝似旗幟

于我思鄉(xiāng)無邊的夢境

開在枕上即將發(fā)芽的淚水里

杜鵑開了，我在夢里抱緊故鄉(xiāng)

用盡心力

裝扮母親舊得發(fā)白的衣襟

春將盡，落紅繽紛

雁北飛，聚散匆匆

我舉起潦草的酒杯

想邀那花中人

一同醉倒在崀山的天邊

屏息靜氣，按下快門

把杜鵑一枝一葉一花一瓣攝入心底

從此，每當(dāng)崀山浮上心頭

我孤芳自賞的世界

就會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