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得水洗過似的,腳下是綠綢一樣的草地,那小草也就二寸高,嫩的,軟的,孩子的小手一樣撩人。藍天和草地相接的地方親切而又遼遠,那是遙不可及的天邊。一口口大鐵鍋里香噴噴的熱氣裊娜盤旋,直鉆鼻孔,鍋底下的火苗吐著紅紅的舌頭。那里的鯰魚、那里的羊排、那里的庫木勒在興奮地翻騰。達斡爾族父老鄉(xiāng)親們衣著鮮艷,那是草地上流動的花朵兒。
一年一度的庫木勒節(jié)就在庫木勒有著芬芳汁液的時候。
這是達斡爾族人特有的節(jié)日。當年,這種被漢族人叫作柳蒿芽的野菜救了很多達斡爾族人的命。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選擇了這樣隆重的方式來慶祝抑或是祭拜。如今草甸子少了,庫木勒少了,遠離村莊,我們來到了很遠的地方。大車小車、四輪子、摩托車突突突、嘀嘀嘀、噠噠噠地一路歌唱著來到了江邊。
蘇伯岱,這個達斡爾族人聚集的村子,已經沒有了原來的模樣!
就在人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把草地打扮成了耀眼的畫面,載歌載舞地與藍天與白云與草地融為一體,就在歌聲、鼓聲、歡笑聲同時響起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大哥,那個叫鄂留生的達斡爾族大哥。
他的墳就在嫩江的下游。一個幽靜、孤獨但景色很美的地方。
蹲下來,采一顆庫木勒放在嘴邊,一股微苦的清香蔓延,此刻,他的歌聲從遙遠的天邊飄入我的耳際,那樣婉轉,又是那樣剛勁。“大草原啊,我的娘親!庫木勒啊,我的恩人!坐上勒勒車走到海角,走到天涯,也忘不了你們……”
緊接著,一曲幽怨的二胡獨奏仿佛從夢中走來,每一個音符都律動著哀傷,大哥身著華服,是那件具有民族特色的藍色滾邊長袍,蓄著短短的胡須,帽檐下,長發(fā)就在風中飛舞……
我的淚,止也止不住。
我不相信命運,但我相信緣分。
一
酒是好東西,人是王八犢子!大哥第一天來報道就把自己喝高了,喝美了。端著大碗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嘴角泛著白沫,手抖著,指甲臟兮兮的。
我站在旁邊,傻子一樣。大哥說,來,妹妹,抿一口。我奪門而去。
我們都來自周邊的農村,在一家游樂場上班。大哥嗓子好,會唱歌,尤其是少數民族歌曲,達斡爾族沒有文字,歌曲都是口口相傳。大哥惋惜地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把老祖宗說的話,唱的歌都弄丟的?,F在的年輕人就知道花錢啊,享受啊,什么也不學,以后可怎么活?大哥為很多年輕人擔憂。
大哥主要是跳薩滿,跟著楊大爺一起,穿上幾十斤的衣服,拿著羊皮鼓,走路嘩嘩響。他跳薩滿時,嘴里唱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懂。但是大哥很敬業(yè),因為他神情很專注。
有一天在食堂后面,大哥手心里捧著一團血淋淋的東西沖著我笑,友好地笑。我走過去。羊肝,補眼睛的,你要是喜歡吃,煮熟了,給你。果然沒多少時間,大哥笑嘻嘻地端著碗來了,吃了吧,眼睛亮。羊肝是熱的,大哥的手是熱的,我的心也跟著熱乎乎的了。
傍晚,是大哥最活躍的時候,操起二胡,在宿舍里邊拉邊唱。滿嘴酒氣,美了、醉了的時候,他能把歌曲和二胡發(fā)揮到極致。大哥民族歌曲唱的也棒,蔣大為、李雙江、閆維文的。大哥識字不多,沒幾年文化,但歌詞卻記得牢,幾乎是一字不錯。我們就毫不客氣地點歌,大哥也毫不做作地歌唱,一個小型的民間KTV就這樣走進了我們枯燥的生活。
大哥天生會譜曲,村里人都說他是奇才,也有人說他是怪才。他老婆曾經說過,什么奇才怪才的,還不如木材,木材好賴能燒火煮飯。大哥呢,天天唱,沒有唱飽肚子。
太陽落山,晚飯過后,大哥的獨唱、獨奏音樂會拉開了帷幕。他最拿手也是他最喜歡的就是那首他和他爺爺合作的《我親親的庫木勒》,觀眾就是游樂場里所有的人員和周圍來看熱鬧的當地居民。
大哥唱歌很投入,表情很豐富,隨著歌曲的意境亦喜亦悲,他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里,他似乎遠離了塵世的紛爭與喧囂,甚至聽不到一絲的嘈雜。
大哥聽說我晚上睡覺愛做夢,而且又喊又叫,他板著臉斷定,是丟了一個魂兒,必須把魂兒叫回來。他還誘導我回憶,最近,有沒有發(fā)生過危險或驚悚的事兒。我說,有,幾年前被鄰居家的狗咬過,當時就嚇得休克了。
這就對了!大哥一拍大腿。有招!我有招!
大哥讓我每天去市場買只雞,必須是黑色沒有雜毛的。我就去買了,回來煮了。
晚上,天一黑透,大哥表情神秘著嚴肅著,拿起我常穿的一件衣服去屋外左三圈兒右三圈兒地圍著房子走,邊走邊喊,家琴啊,回來吧!我在屋里鄭重地應答,回來了!我們的游樂場在公園里,宿舍周圍全是樹,黑夜里,感覺樹影幢幢,一片鬼魅。大哥進屋,一身涼氣,仿佛我那顆丟了的魂兒就附在他身上的某個地方被帶進了屋,我的心揪起來,不敢看他。他去鍋里取出雞,雞心、雞肝讓我吃掉,再急三火四地吃兩口雞肉,然后大哥就踮著碎步拿到男宿舍去喝酒了。
不是騙你的雞吃吧?小姐妹問。不會吧。那要是呢?
連續(xù)三天,我買了三只雞。大哥美美地喝了三晚上的酒,臉頰桃花般燦爛。第四天一大早,大哥眼睛上還掛著眼屎就跑來問我,妹子,見好沒?眾姐妹說,沒見好,喊的聲音更大啦!
大哥紅著臉走出了屋子,小聲嘀咕,不會吧,怎么可能呢!
大哥是最盼望開支的人,盼得眼睛都藍了。問他為什么那么急,他說,錢,那是錢,好看的票子!你不急,你把錢給我,我?guī)湍慊ā?/p>
問得會計都煩了,會計一咬牙說,還有好幾天才開支,要不,你先借點兒。大哥連忙擺手,不借,養(yǎng)成這個毛病就不好改了,堅決不借。
開支了,大哥盼這一天,盼得月亮都圓了。晚上,皎潔的月光下,大哥敲窗戶,妹子,出來,哥找你有事兒。
出去吧,大哥還要給你叫魂呢!姐妹們揶揄我。
哥吧,是真想治你的病,你的病不輕,你說你將來嫁人了,晚上這樣喊,人家不害怕嗎?
大哥又接著說,在農村,我這招好使來著。
大哥在褲兜里摸索了半天,拿出張五十元的,我知道你明天要回家,這錢,給你父母買點什么。
我推托。
那三只雞,都讓大哥吃了,我不是嘴饞,真不是,我是真想給你治病……大哥說話很啰嗦,漢語說得一直很生硬。月光下,我能感覺到大哥的臉紅了。
大哥一周有兩場大型的薩滿表演,每次表演結束都是一身臭汗。但大哥體力恢復得快,到了晚上又樂此不疲地又唱又拉,我們的宿舍被歌聲繚繞,我們睡前聽著悠揚的二胡進入夢鄉(xiāng)。
大哥食量驚人,他對主管說,這個規(guī)定好,我嚴重贊成,飯菜管夠吃啊,咱就不用裝了,開摟!大哥把飯菜吃的有了動靜,筷子揮舞的沒了節(jié)奏,咀嚼聲很夸張。
他年輕時創(chuàng)下兩個紀錄,都跟吃有關。一次吃了三十六個黏豆包,這東西實誠,抗餓,不易消化。他爺爺眼睜睜地看了他一宿,怕他撐壞。
第二天他上廁所,眼珠瞪得比牛眼睛還大,那三十幾個黏豆包沒有一個肯出來。
第二次是他燉了五斤鯽魚,三大碗稷子米干飯全部消滅。大哥說,他的胃彈性大,想裝進去多少都行。
那要是像氣球一樣,撐爆了呢?
傻妹子,爆了,就見不著大哥了,那么多的糧食往哪兒扔?還是我活著吧,裝在我肚子里,不算糟蹋。
游樂場里有個叫喜娟的女孩,后來的,人長的茁壯,肩寬腿粗,胸脯也飽滿,見誰都像見了親人似的笑。這孩子沒毛病吧?大哥上下打量。
那天下雨,游客少。喜娟非要騎馬,伸出手來,大哥,扶我一下嘛,我害怕。大哥杵在那兒,半天沒遞過手去。
喜娟的聲音甜得又多了個加號,大哥呀,幫幫忙吧,人家膽小。大哥去了,扶人家上馬。馬蹄飛奔,鬃毛直立,喜娟大呼小叫,胸前兩坨子東西亂顫。大哥齜牙,雙手比畫著,嘖嘖,什么?像什么,也不知道害臊。
然后大哥耷拉下腦袋,完了,讓人家禍害了,可惜了。
我們聽不懂大哥在說什么,反倒覺得他怎么突然有點色了呢。
第二天,大哥請假,說不上班了,難受。
第三天,大哥什么也不吃,心口疼。
第四天,薩滿表演,大哥說,跳不了,渾身癱了,心口窩堵了大石頭。主管急得要磕頭。最后楊大爺說我來試試吧,找來了做針線活的針,用袖頭子一擦,把大哥上衣撩起來,照著胸口就挑,咬牙切齒用力地挑,擠出來的血紫黑紫黑的。我的心一下一下地往外蹦。
大哥后來說,他是上了一股火。沒想到喜娟被人家禍害了,他有責任。
好端端的姑娘家。那天晚上我去房后撒尿,看見喜娟和一個男的,兩個人估計是在那兒親嘴呢,沒想到捎帶著連那事兒也做了,你說,我當時要是阻攔一下,把那家伙罵跑,也不至于啊!
我很納悶兒,大哥怎么就能斷定人家已經那樣了呢?
大哥不好意思地笑,能看出來,我看的還準哩!
喜娟,才來幾天,大哥何至于如此自責。
你不知道啊,妹子,這人啊,要拿自己當人,我的表妹,親表妹,就是結婚那天晚上,人家發(fā)現不是姑娘了,愣是給打了個鼻青臉腫地回了娘家,門牙都少了一顆,你說喜娟,這以后怎么嫁人!人家那男人是有老婆的啊!她這是給自己的身價打折?。〈蟾缯f得捶胸頓足、義憤填膺。
很晚了,我是跳墻進去的,屏住呼吸。邁著貓一樣的步子,我那天晚上的幸福溢出了胸膛,我多想找大哥喝酒,多想聽大哥唱歌??!
站??!
我嚇出一身冷汗。是大哥。
才回來?想干啥?到底想干啥啊你!大哥像我的家長。我怯了。
別做過分的事,別干后悔的事,你還是個姑娘!大哥鏗鏘著腳步,走了,背影都冒著氣焰。
大哥話不多,但他一定知道我做什么去了。你還是個姑娘!姑娘兩個字緊箍咒一樣束縛著我以后的行為,在大哥那里,這兩個字是怎樣高的褒獎和認可??!
那個夜晚的幸福和甜蜜被大哥的一盆冷水澆滅,沒來得及蔓延。
二
你見過七十多斤的女人嗎?大哥說這話時,我猜不出他是炫耀還是挖苦。他說他的女人就七十多斤,用自行車馱著,飄輕。
大哥飯量好,力氣也大,本著大干、快干、能干的方針,打算用最短的時間干出些成果來,可是六個年頭過去了,大哥播下去的種子沒有一粒發(fā)芽,他說,七十多斤的土地太貧瘠了,多好的種子也白搭。
女人說,老中醫(yī)說了,不是我的毛病,是你不行。大哥急了,眼睛都紅了,誰說我不行,我宰了他!大哥說著,再次把女人摁倒。
女人頭一年坐在大哥的腿上聽他唱歌,聽得陶醉。第二年,發(fā)現大哥除了唱歌拉二胡,沒別的本事,那東西當不了飯。女人不聽,捂上了耳朵。
后來女人要摔掉二胡,大哥說,你要摔了二胡我就摔你,信不?女人臉煞白,說,我信。
幾年過去了,長不出莊稼的土地和不發(fā)芽的種子吵得天昏地暗。
大哥最后還是沮喪地頹廢地答應了離婚。大哥說我沒文化,什么沮喪啊頹廢啊,其實就是窩囊,你知道我有多窩囊嗎?我窩囊的想殺人,你信嗎?
女人離開他就找了人家,連續(xù)三年,生了兩個站著撒尿的。
大哥沉悶了。
有人開玩笑,是你那東西不行吧?
大哥當時氣得眼睛金魚一樣凸起,喉結上下快速滾動,拳頭攥得咔吧咔吧響。從此再也沒人敢和大哥開這樣的玩笑。
行,你得說你行,不行,你更得說你行,行與不行,你都得說行!男人,不能讓人家給說矮了!大哥說得像繞口令,說得很激動。一副很行的樣子。
大哥的艷遇與初戀有關。
那個叫雪梅的女子是小時候跟著大哥后面聽著大哥的歌聲,幫著大哥拎著二胡長大的。
也喜歡唱歌,一對細長的眼睛喜歡望著遠方唱舒緩的歌,尾音拉得又綿又長,顫顫的,讓人心生憐愛。大哥看她唱歌的模樣著了迷,喝酒能喝出聲來,哧溜哧溜的。大哥的心里美著呢!
冬天的草垛旁,雪梅要把自己給大哥,大哥摟著雪梅,親著雪梅,激情就在那一刻高漲起來,心也被真實地燙了一下,燙得亂顫。但大哥的腦袋里突然一激靈,大哥沒敢要。后來大哥說,這件事,他做的正確,不后悔。
雪梅的父母沒同意,大哥整天吹拉彈唱,掙不出飯錢,跟著他,不光挨餓,恐怕連衣服都穿不上。
我愿意我愿意我就是愿意呢!雪梅任性地說。
后來,雪梅很不愿意地嫁到了外地,很遠很遠的河北。
大哥的胡子長了,皺紋多了,二胡也憂傷了。
什么憂傷?別文縐縐的,就是心里空了,空落落的,你知道那滋味嗎?空得你受不了!
雪梅好多年沒有回來。大哥自從被人家說成不行以后就更沒有勇氣去打聽雪梅的消息了。
可是大哥的心里裝得滿滿的,全是雪梅和跟雪梅有關的回憶。
雪梅回來了,居然是她!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哥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木頭一樣杵在那里。
回家的路上,大哥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衣錦還鄉(xiāng),昂著頭,爺爺活著多好,爺爺沒有享受到他買的酒和點心。爺爺教他唱歌,教他拉二胡,爺爺說,愛唱歌的人好哇,沒有苦沒有愁。爺爺說的是真的,因為爺爺真的沒有擰過眉頭,沒有流過眼淚。爺爺還說,也不知道誰能把達斡爾的文化傳承發(fā)揚下去,沒有文字,但不能沒有聲音啊,那可是咱們民族的寶貝。
爺爺一直住在西屋南炕,那是最尊貴的地方,爺爺每天沖著太陽瞇著眼睛,留生啊,跟爺爺一起唱歌吧。
雪梅給爺爺買過旱煙買過罐頭,那些錢是她訂婚時婆家給的。雪梅放下東西,哭著離去,爺爺用一聲長嘆送走雪梅,他知道雪梅心里的苦。
村子很大,一半人家住在坎上,一半住在坎下。大哥家就在坎下,緊傍一個水泡子。那兩間低矮的草房里,有他唯一的親人,啞巴母親。
可以掙工資了,可以給家里買吃的了,大哥美得大張著嘴,拎著的燒雞都要活了過來,也跟著昂頭挺胸,瓶子里的酒也不安分地晃動……
快到家了,大哥呆住了。他看見了一個人,那是雪梅!
人世間的許多喜悲,僅靠我們小小的心是盛不下的,它有時會溢出來,就在我們的臉上,抑或是眼睛里。遠遠地,在雪梅對面,大哥迎風而笑。雪梅駐足,眼眸里滿是瀲滟的波光。
這一刻,因為有了這樣的邂逅而變得美好、溫情。
那晚,大哥酩酊大醉。
那晚,雪梅哭紅了雙眼。
大哥總是請假回家。打扮利落了,指甲修剪了,胡子刮了,襯衣白了,笑容多了,話也稠了,不認識的人也想打招呼,渾身上下都透著朝氣,打了雞血似的。
開支的時候,大哥去街上買了好多好吃的,回來給大家分。還從懷里掏出照片,看看,不是七十多斤那個,人家不嫌棄我,愿意聽我唱歌,愿意聽我拉二胡。人家人家的,大哥磨叨了半天。
大哥那段時間創(chuàng)作了很多歌曲,歌詞改來改去,曲子自己譜,他搖頭晃腦的得意之作是《達鄉(xiāng)姑娘你最美》,不用動用腦細胞,肯定是寫給他心愛的人兒雪梅的。
大哥的作品大多和草原和愛情有關,大哥能從清晨的霞光、草尖上的露珠、飛奔的馬群、女孩的長發(fā)、爺爺的旱煙袋里捕捉靈感,他的各個器官變得異常靈敏,四處通透。這樣一個不修邊幅,嗜酒如命的人居然有著百轉的柔腸。他的聲音豁亮、穿透。黑夜里,周遭一片寂靜,大哥的天籟之音就在天空回蕩,泉水般洗滌你的心靈,那是真正的原生態(tài),在廣袤的天地間盡情地歌吟。你的眼前會出現成群的牛羊、肥美的綠草,老舊的勒勒車……
大哥唱歌用心,他說不用心,把歌糟蹋了。他常常唱得淚濕雙腮。
昨天,他是為音樂而生,今天,他是為音樂而活。
愛情,因為有了愛情,大哥的靈感井噴一樣勢不可當。
三
大哥開始罷演,誰勸也不好使,他說,快去把皇上二大爺請來吧。
請來,你就不這樣了?
大哥大吼,皇上二大爺來了,也不好使!
大哥有了心病,很多觀眾等著他的民俗表演。他卻撂了挑子。
大哥只有兩件襯衣,都泡在盆里,整天光著膀子,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是呼吸和自己較勁。
我走進他的房間給他洗衣服,他說,妹子啊,你知道哥心里有多難受嗎?我留不下她,她還有家,終究不是我的啊!
大哥的臉痛苦的變了形。
我以為我能勸動他,他能和我聊天,但堅決不演出,他說他沒心情,沒心情的演出是糊弄觀眾。他不想掙昧心錢。
大哥的倔,一群牛也拉不動。
大哥面臨著被開除的危險,大伙說情,他留了下來,沒命地喝酒。
酒是好東西,人是王八犢子!喝著喝著不喝了,大哥沉默了,只有我知道,他口袋里尷尬了。
大哥翻著日歷,妹子,下星期三,雪梅的生日。大哥搖著頭走了,我追上去,遞給大哥二百元錢。
借你的,買酒喝或者買禮物,郵過去。
大哥晚上回來,臉紅撲撲的。我以后叫你老妹兒,行嗎?
大哥總去食堂給我煮羊肝,我常常給大哥洗衣服。
有老妹兒真好。
有大哥也不賴。
那是!
我連拉帶吐折騰了三天,大哥問我吃什么了,還把食堂做飯的大嬸給罵了,惡狠狠地,連同人家的祖宗奶奶什么的都跟著借了光。
肚子疼,疼痛加劇,就在我臉色煞白的時候,大哥騎著破自行車把我送到了醫(yī)院,一檢查,急性闌尾炎,住院,交押金。大哥傻了,老妹兒,大哥兜比臉干凈。
大哥去會計那里借錢,給我交押金。他說,就扣我工資吧,我以后不喝酒了。在醫(yī)院的那幾天,大哥從游樂場一趟趟跑來,他還從食堂那里用了一大筐的好話換來了狗肉,讓我趁熱吃。我吃,大哥就在一邊咽吐沫。我遞過去一塊狗肉,你也吃吧。大哥說,要是有酒就好啦!
冬天來臨的時候,游樂場解散,我們都失業(yè)了。大哥回家了,我結婚了。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婚禮沒有大哥參加。他曾經信誓旦旦地說,要買件像樣的東西送給我,不能讓人家小瞧了娘家人。大哥當時說得底氣十足。
婚后不久,大哥來了,酒桌上,大哥說,老妹兒,別怪我,大哥沒錢了,以后補上。
我不要你的錢,我要你來,來給我唱歌。
那大哥現在就唱。大哥很少唱通俗歌曲,那天唱了潘美辰的《我想有個家》,這是我喜歡的歌,也是我之前的愿望,我就是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
大哥說,他也想有個家,有個女人,那也是他的愿望。
唱著唱著,哭了,一個男人的哭,總是讓人動容。大哥還是把自己喝高了。不罵人,改了,說,酒是好東西,人也不賴,指著我老公。我知道大哥喝了酒是回不去的,留他住下。大哥笑了,很頑皮地笑,你們新婚,我住下,不方便。
可是大哥喝高了就做不了自己的主,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四仰八叉。
我在廚房做飯,婆婆來了,進屋,看見大哥,他是誰???我一看,臉也紅了,大哥的褲子前開門開著,里面的內褲一目了然,說不清的顏色。
別往家隨便招男人!婆婆說完走了。
我的臉仿佛被抽了耳光。
看著熟睡的大哥,想去給他蓋上被子,可我的手還是停在了空中。叫醒他?怎么忍心?他的臉上突然有了笑,夢里一定遇到雪梅了吧。坐在旁邊,就想,大哥的生活少了一樣很主要的元素,那就是女人啊!
大哥突然醒了,坐起來。低頭看看自己,手忙腳亂地拉褲子拉鎖。不停地自責,你看看,你看看,怎么睡到這時候?妹夫上班去了吧?
老妹,你晚上睡覺還喊嗎?
好像不喊了吧。我的臉居然紅了。
大哥走了,沒吃早飯。
再來時,我挺著大肚子給大哥開門,他眼睛一亮,老妹兒,要生了?這么快?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笑了,還沒生我怎么知道!
讓哥看看,走兩步。
我在屋里轉了兩圈。大哥把煙點上,瞇著眼,不吭聲。
會看?怎么不說話?
說了你別不高興啊,十有八九是丫頭啊!要是小子多好!大哥還很傳統(tǒng)。
大哥說,雪梅在信里說,日子不舒心,男人一身的蠻力氣,總揍她,找不到人訴苦,她也病了,胸悶,臉也浮腫了,不會是得了什么大病了吧!你說,這樣的日子讓雪梅咋過?雪梅啊雪梅!
大哥的臉不停地抽搐,抽煙都帶著狠勁兒。
你要去看她?
大哥轉憂為喜。這有文化的人就是善解人意。
你需要錢嗎?
大哥眼睛又亮了,你怎么知道!
大哥就在那天晚上坐上了去往河北的火車,帶上我買的吃的和啤酒還有我的囑咐。大哥在車窗外把我的手攥得生疼,你是我的親老妹兒。
兩天后的晚上,大哥的長途打到了我家。老妹兒,我還是不敢進去,我昨天已經在外面蹲了一宿了。這要是有酒,哎,我就不會是這王八犢子樣了,酒是好東西?。〗裉?,我看見她男人了,膀大腰圓,我……我打不過人家??!
我能想象得出,河北的冬天也暖和不到哪兒去,大哥是怎樣渾身發(fā)抖,上下牙直打架地熬到天亮。他窮盡了力氣也給自己加不上油,他知道自己,關鍵的時候,不是某個部位,而是渾身都疲軟。
大哥恨透了自己,他給不了雪梅需要的任何幸福。他只是披著男人皮的人而已。
大哥回來后沒有到我家,我理解不了,就像他沒參加我的婚禮一樣,我想不通。
大哥的心情一定是很失望很失望的吧。
四
鄰居家的豬莫名地死去,沒人碰,就躺在路旁的溝里,大哥拖回家,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煮了,天亮時,就有豬肉的香味飄滿了前屋后院,大哥熱情地招呼著鄰居們來吃肉,都勉強地擠出笑容,友好地拒絕了。
大哥不管三七到底二十幾,咧開腮幫子就吃,吸溜著小酒,嘴吧嗒著,感覺日子滋潤得很。然后打著飽嗝去支書家,盤上腿,坐在支書家的炕上剔牙縫里的肉。大哥的臉紅撲撲的很喜慶。
支書說,有什么事?我除了不能給你找到合適的老婆,別的忙都好說。
這可是你說的。大哥眨眼工夫就站在地上。我要成立個小劇團。
唱二人轉啊你?
唱那屌玩意兒?咱們達斡爾族的歌曲怎么辦,眼看著就失傳了嗎?你不心疼?我要教現在的年輕人唱下去。你就給解決房子,一點兒點兒經費,當然了,還有我的酒哇!
做夢呢你,大白天的。支書很氣憤地走了。
大哥不死心,他挨家挨戶地找人,他說他教人家唱歌不收一分錢。還好,有幾個大姑娘小伙子跟在他后面,每天晚上到他家。大哥說,沒有酒,這歌唱不透,學也學不透。年輕人都聰明,買了酒拎著。大哥笑得極陶醉,仰著脖子,晃著肩膀邊拉邊唱,半瞇著眼睛,嘴里吐出的是好聽的歌還有濃濃的酒氣,那是大哥最滋潤的時光。
別叫我鄂老大!突然的一天里,大哥放下二胡,發(fā)了火。
叫鄂老大不好聽,也顯得不尊重,再說也叫不響。
那叫什么?年輕人面面相覷。
笨蛋啊都是,叫鄂老師唄!來,預備齊,叫一聲!
鄂老師!破舊的茅草房里,響亮了。棚頂上陳年的灰抖落下來。
大哥的心里美了。
為了更像老師,為了年輕人能繼續(xù)叫下去,響亮地心甘情愿地叫下去,大哥蓄了胡子,留了披肩的長發(fā),還買了件廉價的黑不黑灰不灰的長款風衣,也把臟兮兮的領子立起來,儼然一個藝術家的形象了??幢秤埃H有幾分瀟灑和不羈,正面細看,就有那么點兒不倫不類了。但大哥喜歡,每天照鏡子,露著牙齒笑,笑得自足、自失起來。
為了增加收入,給這幾個年輕人置辦行頭,大哥領著他的弟子們在婚宴上唱歌。白事他不去,他說晦氣。不喜歡哼哼唧唧地,壓抑,壓抑得慌。
大哥的演出團隊已經初具規(guī)模了,無論是唱還是跳,也有濫竽充數的,但大哥領唱功夫好,有氣勢,壓場子。達斡爾族舞大哥跳得最拿手,音樂響起,大哥猶如仙鶴在飛,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靈動與飄逸,他是真的把自己囫圇個兒地投入到舞曲中了,他甚至在歡快的節(jié)拍里不愿意停下來,不愿意回到現實生活中來。
大哥就想這樣繼續(xù)下去了,有人叫著老師,有人適時地給買酒,還有下酒菜,日子也算是日子了。他偶爾地會想雪梅,雪梅偶爾來信,說人在他鄉(xiāng),心在原地。
雪梅說,她也寫了歌詞,但大多都憂傷。大哥說,我來給你譜曲,憂傷也是好歌,生活中不總是歡快的旋律。
雪梅說,我想起你,就能想起那些歌。
大哥說,我一唱那些歌,就能想起你。
兩個人的酸和苦,大概印到信紙上了吧。
大哥的歌唱得好,遠近是有點兒名氣的。支書家的兒子結婚,場面很壯觀,點名要請大哥去唱歌,歌都點好了,《走進新時代》、《今天是個好日子》。支書拎了酒信心滿滿地跨進了大哥門檻。
去給你大侄子喊兩嗓子去!
誰是我大侄子?有人八臺大轎抬我不走,你呢?
我怎么啦我?
你十六臺大轎也抬不走我,你信不?
信。支書訕訕地走了。
弟子們就勸,花言巧語,甜言蜜語都用了。
不去!大哥的話擲地有聲!把地能砸出個坑來。
萬一以后給你穿小鞋呢?
更好,小鞋舒服。大哥的倔,草原上所有的牛來了,也拉不動。
立秋了,抗洪防汛開始了,村子里組織每家每戶出一個勞力去修壩筑堤。大哥對來人說,不去!讓支書來請我!口氣牛得能上天。
支書不屑,這活兒,不缺他個吊兒郎當的二流子。
可到了集合地點,大哥這個二流子早就到了。大哥說,這是大事,是每個人的責任,我就應該來。
支書主動騰出一間辦公室,讓大哥像模像樣地走進去,教大伙唱歌,這家伙,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五音不全的都來了。
大哥搞起了海選。酒也收了一些。
大哥不知道他做的這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情,他只知道,要讓后人記住達斡爾族的語言達斡爾族動人的歌曲,他每天浸在歌里泡在酒里,他活得像神仙。
但是大哥孤獨。
孤獨就是沒有伴兒,說心里話的伴兒。老妹兒,你有伴兒,你心里話有地方說了,你的命真好。
五
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幾個字大哥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然而正是這幾個字讓大哥的生活有了別樣的色彩。
大哥怎么也沒想到,他做了一件多么偉大而又神圣的事情,不,應該叫事業(yè),那就是把快要失傳的達斡爾族歌曲搶救了,傳承了。
當區(qū)文化部門的主管領導找到他并且攥住他的右手時,大哥激動得左手端著的一杯酒灑在了鞋面上,臉也紅了,說話語調也變了。達斡爾族的婚禮和歌曲正在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估計成功的希望很大。大哥聽明白后,問,是誰申請的?他要給這個人鞠躬磕頭。
第二天,大哥走路腰板直了,胸脯挺了,驕傲的大公雞一樣。
大哥開始挑肥揀瘦了,那些怎么學都只有章法沒有靈氣的弟子都被他勸回了家。種地去吧,用心侍弄,那里頭也照樣有鈔票,別跟著我混時光了,再說,我現在干的是事業(yè),大事業(yè)??!
需要影像資料,大哥積極配合,一次次試演,試唱,他認為不合格誰說合格也不合格。大哥說,申請能否成功,就看咱們是否認真,來不得半點兒馬虎啊!大哥為此還對著鏡子練口型練表情,練一些肢體語言。對,是叫肢體語言。大哥說,唱了半輩子歌了,才走上正路?。?/p>
大哥又有了想法,我們達斡爾族人的房子也要保護啊,這多有特色啊,粗粗的大煙囪,明亮的西窗戶,進屋,一圈兒的火坑,那叫蔓子炕,還有我們吃的蘇提切,就是……就是牛奶稷子米飯啊!大哥向文化館的老李描繪著,站在地中間比畫著,老李點頭。
你給活動活動,泥草房都消失了,我的心,我這個地方疼啊我!大哥胸脯子拍的咣咣響。
我活動,不一定能成?。±侠钫f得很謙虛。
一定要成,我們給后人留下的是寶貝?。〔荒芏寂苫ɑňG綠的,時髦,但忘了本。
大哥無可爭議地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傳承達斡爾族歌曲的領唱或者叫主唱。
大哥心里的天空一片蔚藍,有一輪小太陽掛在他的心里,暖暖的,很貼心,很明媚。
大哥更像藝術家了,傾其所有買了一把好二胡,還趕起了時髦置辦了MP3,他不喜歡,但需要?,F在的歌曲有了很多新鮮的元素。
民族的不能丟,新鮮的也要學,跟上時代的腳步嘛。大哥一笑,牙齒也比以前白了。
大哥把名字改了,鄂留生改成了鄂留聲,這是上帝賦予他的使命,他要把人世間最美的聲音留住。
大哥和老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達斡爾族歌曲都翻譯成了漢字,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大哥為此學會了查字典,認識并理解了很多漢字,大哥感覺力不從心。老李,成了他的老師,漢語老師,大哥叫得很虔誠。
大哥和村里的老人交流,回家,把自己關在屋里,除了吃喝,足不出戶,他說這叫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是需要心情和意境。他說,什么時候,咱們也進錄音棚,咱們也能成為正規(guī)部隊呢。
區(qū)領導說,最好是培養(yǎng)出一個女歌手,年齡不限,太年輕的,唱不出底蘊來。大哥不知道什么是底蘊,但大哥腦海里想到的第一個人選是雪梅。
雪梅會唱歌也懂歌,歡快的能把自己唱得眉飛色舞,憂傷的能把別人的眼淚唱下來。雪梅,也只有雪梅,有這兩下子。
大哥迫不及待地給雪梅打電話,遙遠的那端是雪梅的抽咽。男人還是打他,身上都是淤青,怎么辦?
大哥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雪梅的聲音當時就啞了,默默地掛了電話。
大哥很后悔,自己還是男人嗎?怎么不說,你回來!我做你的男人!
大哥還忘了交代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要雪梅回來唱達斡爾族歌曲,不是隨便唱,是正經八百地唱。這是事業(yè),和大哥休戚相關的事業(yè)。
六
雪下得棉被一樣,天并不冷。大哥去了鄉(xiāng)政府,跟領導說,我沒別的意思,第一,我們的服裝不能這樣,新的舊的長的短的,你們拿出點兒錢來,置辦點兒服裝和樂器,誰也拿不走,到頭來還是公家的,可我們也需要包裝,我們也需要好的形象??!第二,把咱們的達斡爾族歌曲還有我們的民族英雄少郎和岱夫的故事印成書或者小冊子,咱們的民族文化不就普及了嗎?還有,和我對唱的女歌手必須是雪梅,什么誰的小姨子,不雞巴好使!
領導看著他的臉說,好說,我都答應。
答應幾次了?怎么說人話不辦人事呢你們?
留下來喝酒吧。領導很親熱。
大哥也不推托,喝就喝,把鞋子脫了,大衣甩了,敞開了喝。喝得臉上漸漸地有了醉態(tài),喝得胸腔子里都直冒熱氣。大哥說,我要當著領導的面打長途。
雪梅的電話打通了,大哥懷揣著熊心豹子膽,扯著脖子大聲嚷嚷:我的老相好,你的人長得好,歌唱得甜,俺就是稀罕你??!你回來吧,和我一起唱歌,領導讓我請你回來,鄭重地請你回來,你是咱達鄉(xiāng)的百靈??!你聽我說,非遺,管他什么姨,反正是好事,政府支持咱,好像還給錢,就是不發(fā)媳婦??!哈哈!咱自個兒還能出名,出大名哩……
聽電話的鄉(xiāng)領導臉色變幻無窮。
酒是好東西,人啊,是他媽王八犢子!大哥借著酒勁趔趄著告辭。
路上,大哥猛地想起,電話里,雪梅說沒說回來?什么時候回來?怎么就給忽略了呢!大哥拍著自己的額頭。
會回來的!雪梅一定會回來!
春節(jié)臨近,家家戶戶有了熱騰騰的喜慶的年味兒。大哥多喝了兩杯酒,兩腮像涂了胭脂。雪梅今天回來,晚上就能到家了。大哥把家里的東西逐一擦得纖塵不染,墻也粉刷了,被子疊得也齊整了,怎么就越看越像新房哩!大哥站在地當間,嘿嘿地傻笑,今天他做起家務來,比女人還精致。
等不及了,要排練十多首歌曲,過了年就要演出,來不得半點兒敷衍,他和雪梅的對唱一定會出彩兒,出大彩兒。市里的、省里的領導都要來看啊!時間像趕車的鞭子,緊著甩,甩得大哥心里都發(fā)毛。
雪梅說要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完,不留后患。是什么事情呢?大哥的心里很忐忑。
就要見到雪梅了,就要和她同臺唱歌,同臺跳舞了,就要和她……
去接她,對,到村口。
夜里,大哥興沖沖地走在路上,胸膛里火苗亂躥,他的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往外拱,大哥扶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彎下腰,嘔,沒嘔出來。
繼續(xù)走。雪在黑夜里白得晃眼睛。
大哥甩著胳膊唱,唱爺爺教的歌,唱和雪梅一起唱過的歌,唱得心里一忽兒苦一忽兒甜,胃里也跟著翻江倒海。
大草原啊,我的娘親!庫木勒啊,我的恩人……
一輛摩托疾馳而來,大哥躲閃不及,一頭栽進路邊的溝里。
迷迷糊糊地,大哥好像睡了一覺,又感覺身上哪個部位開始冷,冷得徹骨,他吃力地從溝里爬出來,遠遠地,他看見村子了,影影綽綽的房子,那是他的家?。∶髂?,明年開春,這樣的老房子都要扒掉,這些混蛋想法混蛋干部??!
黑夜如同幕布“唰”地撕開了口子,張著的大嘴一樣,就有一束光直逼過來。這時,大哥看見了他的爺爺,那個慈祥的老人,嘴里沒有幾顆牙齒,唱歌不緊不慢,但顫顫的尾音能一下子把你拽到遙遠的童年,那個甘蔗一樣甜美的歲月。爺爺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本子,留生啊,這些歌可都是好歌,可惜沒人譜曲,你來譜吧。
我這就過去!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要譜成這樣的天下絕曲!
咫尺之遙,大哥的手伸出去吃力地比畫著。他看見了幾個大腹便便的領導滿臉笑意地抱著獎狀一樣的東西向他走來,近了,更近了!那是達斡爾族民族歌曲和傳統(tǒng)婚禮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證書。醒目的大字晃了大哥的眼睛。他還看見了蘇伯岱的民俗一條街,整齊又古樸的達斡爾族老房子,粗粗的大煙囪,炊煙裊裊,明亮的西窗,雪梅瞇著細細的眼睛正款款地向他走來,懷里抱著的不是二胡,居然是一把嶄新的四弦琴……
一輛汽車“咔嚓”把大哥整個裹進去。
大哥死的很慘,可表情卻沒有一絲痛苦,他張開的手臂仿佛在給成千上萬人的樂隊指揮,那樣瀟灑那樣張揚。長發(fā)被鮮血染紅……
作者簡介:劉家琴,女,生于1968年,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齊齊哈爾人。1988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在《小說林》、《芒種》、《佛山文藝》、《廣州文藝》、《歲月》、《青年文學家》等省內外各類報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三十余萬字。短篇小說《飄落的葉子》被選入《短篇小說選刊》。2007年出版短篇小說集《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