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真的不知道，甚至抵達(dá)終點(diǎn)時也沒察覺——我只是個十五歲的懵懂少年啊——這趟航程究竟代表什么意義，在大河盡頭我又會找到什么東西，發(fā)現(xiàn)什么人生秘密。我只是感覺好爽，心中很痛快，因為我完成了一趟同儕們沒有機(jī)會經(jīng)歷，心里準(zhǔn)會羨慕得要死的冒險旅程……

昔我往矣……今我來思。

倏忽，咱倆睽違已三年，丫頭，別來無恙？

你還記得臺北天空乍然飄起的那場綺麗的雨雪嗎？古早、古早曾泛漫燕趙大地，漭漭滄滄，那天晌午，好似變魔術(shù)一般，當(dāng)我們在臺北市一間小學(xué)門口結(jié)緣時，驀地，悄沒聲地，紛紛灑落在熱烘烘鬧市街頭的那一場雨雪？

你瞇起眼睛，指著那坐落在回歸線上東海中的臺北城，笑道：瞧，雨雪霏霏四牡 。

于是就在那天夜里，我們大小兩個展開了一趟奇幻迷離的臺北旅程。

你，丫頭，一個名叫“朱鸰”的那時才八歲的小女生，背個大紅書囊，秋日穿得一身土黃卡其長袖上衣和黑布小裙，朔風(fēng)中，聳著一頭蓬草樣焦黃發(fā)絲，睜著兩只烏亮眼瞳子，趿著一雙破球鞋，拖拖沓沓，亦步亦趨只顧追隨我，穿梭在那滿城飛雪里，迎向北臺灣淡水河口觀音山頭的落日，從古亭小學(xué)出發(fā)，踩著人行道上的方格子紅磚，走下長長一條羅斯福路，踢跶，踢跶踢，來到了壽而康川菜館，歇歇腳打個尖，叫店家現(xiàn)殺現(xiàn)烹一尾生猛的肥大鯉魚（我的恩師，湖南大漢顏元叔教授，生平最愛品嘗的壽而康豆瓣鯉魚喔），丫頭，你邊吃魚邊噙著淚，怔怔地聽我講述一則發(fā)生在南洋的悲慘童年往事，聽完故事吃完飯又背起書包，伸出你那只油膩的手爪子，扒梳了梳你脖子上那刀削般齊耳的一把短發(fā)絲，踢跶踢走出店門，繼續(xù)與我行走。雨雪霏霏，婆羅洲赤道地平線上一輪火紅的日頭下，臺北市滿城一蕊一蕾四下綻放的七彩霓虹燈中，你迎著荒冷的朔風(fēng)，邊走邊聽故事，似懂似不懂，時而質(zhì)疑我的南洋童年，時而皺起眉頭繃住臉孔，悶聲不響，只顧低頭走自己的路……就這樣咱兩個一路從城南走到了城西，淡水河畔，那一窟燈火妖紅鬼影幢幢人頭飄忽、繾綣纏綿哼哼唧唧、哀聲四起的寶斗里盤絲洞……踢跶踢哩跶啦，你趿著兩只破球鞋一口氣行走個把鐘頭，腳都起水泡啦。拜托，我們在華西街夜市逛一逛吧。于是我就找一家海產(chǎn)店，邀你在臨街臺子旁坐下來，喝生啤酒，一邊觀看隔壁蛇店老板殺蛇宰鱉，活斬龜頭，血淋淋操刀弄棍指指點(diǎn)點(diǎn)，嚇唬那一伙摟著臺灣女子的小腰肢、腆著大肚膛、呆呆團(tuán)聚在蛇店門口伸長脖子窺望的阿凸仔米國人，一邊扯起嗓門，比手畫腳口沬橫飛亢奮地向你訴說，沙共游擊隊在婆羅洲雨林出生入死的事跡。兩大杯啤酒下肚，故事也講完了，我一把揪住你的發(fā)根，拖著你，丫頭，走出華西街國際觀光夜市，登上河堤，觀音山頭一瓢月光下，白雪雪滿江九月芒翻飛呼嘯聲中，背著你，一步一蹭蹬，只管沿著烏臭的新店溪跋涉，溯流而上，探索山中一窟活水源頭，尋訪那群棲息在黑水潭底，而傳聞中絕滅已久的臺灣純種原生魚——庵仔魚……

庵仔魚，你聽！潑剌剌一聲迸響，晨曦中只見千百只銀白的魚，撲突撲突鼓脹著紅滟滟的肚腩，成雙成對互相追逐著，交纏著，輪番竄出黑水潭，迎向天邊一枚殘月，醉態(tài)般迸迸濺濺癲癲狂狂自顧自捉對兒戲耍起來啦。

丫頭終于記起來了？這可不是一趟奇幻至極的旅程、千古難逢的際遇么？一個秋日傍晚，臺北市驟然飄起那場古老的北方雨雪，咱兩個，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來自天南地北，邂逅于這座東海的孤城，于是結(jié)起伴來，踢跶迌，朝向海峽波濤半瓢月，竟然就在那城開不夜的臺北街頭相偕游逛到天明。丫頭甩著發(fā)，趿著鞋，拱起肩膀背著你那只沉甸甸的大紅書囊，頂著荒冷的風(fēng)，只管緊緊跟隨我，一路央我講述我在婆羅洲的童年——我怎會不知道，丫頭，你心里真正想聽的是熱帶叢林版的天方夜譚，阿拉丁、辛巴達(dá)水手之類新奇有趣、充滿魔幻冒險情節(jié)的故事呢？可是不知怎的，故事剛開始雖還有點(diǎn)好玩，但每次一講到我的傷心處，那則童年往事就會被我扭曲成變調(diào)的夢囈般的《懺情錄》，凄楚、陰森、殘忍，連我自己聽了都禁不住毛骨悚然，渾不似丫頭你期盼的有趣童年。但你始終按捺住性子，并沒向我提出抗議，只默默垂下頭來躑躅在我身后，任由我向你吐露一件件埋藏心底多年的罪過和秘密。聽到后來，丫頭心腸軟了，撲簌簌流下淚來啦，竟扮演起母姐的角色——而你只是個八歲大的小學(xué)女生——溫言撫慰我、開導(dǎo)我，月光下蒼白著一張小臉子，耐心地讓我訴說完我成長過程中那一樁樁，喔，難以啟齒，卻又不能不一吐為快的悔恨和懊惱。

臺北夜游，至今已三年了，而今你也消失了三年。朱鸰，別來無恙否？念甚——真的很想念，終日牽腸掛肚，否則我今天只身寄寓在花東縱谷這一座十億臺幣打造的美麗新校園，半夜驚醒，也就不會霍地起身，呆呆坐在書桌前，面對居南村窗外月下的嵯峨大山，心中忽然酸楚，眼圈紅啦，于是抓起一支原子筆，以筆代香，再攤開一疊稿紙權(quán)充紙錢，朝向中央山脈北端臺北城那一簇?zé)o比燦爛荒冷的紅塵燈火，月下開始呼喊丫頭，招丫頭你的魂……

魂兮——

丫頭終于聽到了？記得了？那夜在臺北霓虹街頭給你講完十二則婆羅洲童年故事，天也亮嘍。我長長伸個懶腰，揉揉我那兩顆血絲斑斕的眼珠，叉著腰，望著一輪紅日頭從東海波濤中翻涌而出，直想扯起喉嚨，仰天狂嘯一番，因為那壓在我胸口的千斤石擔(dān)，今晚被你這小小姑娘一手卸落了。我那緊繃好多好多年的心，倏然一松，我竟狠起心腸來以最冷酷的方式報答你；我最忠實(shí)最體恤、最聰慧善解人意的聽者——我又給鬼迷住心竅了啦，就像當(dāng)年我們七兄弟姐妹突然集體抓狂，爭先恐后咬牙切齒，紛紛拿起石頭，活活砸死我們家那只忠誠的老狗……丫頭哇，三年前那晚我對你做出了一件極冷血、極不可饒恕的事：咱倆一大一小互相扶持，歷經(jīng)一夜跋涉終于走到了河溪上游，這趟溯源之旅完成了，你親手把我這個浪子給帶回家了，我便把你留在終點(diǎn)站，將你放逐到那一窟陰冷幽深千年不見天日的黑水潭，頭也不回，自個兒揚(yáng)長而去啦。放逐你，這個素昧平生、與我有緣在臺北街頭相聚一夜的小學(xué)女生，朱鸰。我心里原本盤算，這么一來，我就可以永遠(yuǎn)擺脫心中那只獸，可以一了百了把那幅貼在我們李家大門口幾十年的妖婦符咒，給揭掉嘍?？墒?，萬萬沒料到，丫頭你這一走我整個人反又失落了啦，我的心頓失依托。三年后，從臺北市飄蕩到東臺灣的鄉(xiāng)野，從東吳大學(xué)逃遁到東華大學(xué)——我一度甚至懷疑自己得了失語癥，終日懨懨，懶怠開口，只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對你講話，絮絮叨叨呢呢喃喃，透過講故事的方式，向你這個陌生卻又覺得十分熟稔、仿佛前世結(jié)緣過的小姑娘，毫無顧忌地陳訴心事……三年前那晚，陪伴我走了一趟溯源之旅，丫頭，你終于把我?guī)Щ氐搅思议T口，可近鄉(xiāng)情怯哪。我，這個老游子，還需要你伴我走這最后一程，帶我跨過家門口那道門檻。所以今夜中宵夢醒，坐在花東縱谷一盞臺燈下，對著窗外那守望在奇萊山巔、笑吟吟、三年前曾經(jīng)俯瞰我們一大一小兩個人跋涉在觀音山下黑水河中的月娘，我終于鼓起勇氣，厚著臉皮召喚你：魂兮歸來，朱鸰。

十月的新店溪，潭水冷冽，你莫在潭底流連太久。我深知你的性情，即便被囚禁在一座暗無天日的水牢，縱使形體早已化為一條魂魄，可你這個好動的丫頭兒呀，依舊會圓睜著你那兩只清澄的充滿好奇的眼瞳，張開雙臂扭動腰肢，長發(fā)漫漫（三年了，水底下沒人幫你剪頭發(fā)，你那刀削般、西瓜皮式的齊耳短發(fā)如今已留長了吧），好不逍遙快意，自管游弋在那黑水潭中，喜滋滋地探索潭底的世界，東張西望，試圖尋找它守護(hù)多年、終能不讓人類知曉的重大秘密。告訴我，你可曾找著了她們——我們上回一路溯溪一路察訪的臺灣原生魚？那每年六月春夏之交，西北雨季，新店溪水暴漲時節(jié)，成群結(jié)隊鼓著她們腹部那一毬一毬紅撲撲圓滾滾的卵巢，浩浩蕩蕩逆流而上，直來到水源頭，集體產(chǎn)卵的母庵仔魚——她們果真如學(xué)界所斷言的早已滅絕了嗎？或者，她們之中是否有極少數(shù)的一群，鬼使神差，僥幸逃過了當(dāng)年海東漁郎們使用氰酸鉀，鬼鬼祟祟半夜摸黑進(jìn)行的大規(guī)模種族清洗式的集體捕殺？如今，這會兒，她們是否正偷偷棲息在黑水潭底那巨大的老樹根窟窿中，悄悄生殖、繁衍，耐心地等待有朝一日——終于盼到了河清之日溪畔又見楊柳依依——破潭而出，百尾千尾萬尾成雙成對驟然洶涌出水面，發(fā)狂似的噼噼啵啵，再度飛騰交歡在觀音山頭一輪皓月下，逗弄那群笑哧哧吐著血痰、鬼卒般團(tuán)團(tuán)蹲伏在黑水潭邊窺伺的漁郎——就像當(dāng)年，一九六七年，我剛來臺灣讀大學(xué)時，有天晚上跟隨學(xué)長夜游，在新店溪上親眼看到的那一幕月下群鬼亂舞、水中群魚狂歡、壯盛得令人禁不住流下熱淚的場景？

朱鸰，你必得信守承諾……

嘻，扯淡！我有對你做過任何承諾嗎？

我不管，你一定要從潭底世界游罷歸來，向我報告你在那兒的見聞。

你切莫忘記那天清晨日出時，徹夜的行程終了，我叉著腰，站在溪上那片嘩喇喇迎風(fēng)狂嘯的芒草中，眼睜睜，看著丫頭你，搖甩起你腦袋瓜上那一蓬子浪游一夜沾滿風(fēng)塵的枯黃發(fā)絲，背起紅書囊，拂拂身上那件土黃卡其上衣，系緊腰下那條黑布小裙，桀驁地，昂揚(yáng)起一張水白臉子，迎向晨曦邊唱兒歌——妹妹背著洋娃娃，走進(jìn)花園去看花——邊回頭乜斜起你一只眼睛狡黠地瞅著我，滿臉笑，打赤腳踩著溪床上那堆亂石，一步蹭蹬著一步，自管自走進(jìn)水源頭一窟黑水中尋訪庵仔魚姐妹們?nèi)チ恕?/p>

從新店溪回來，我迫不及待，拾起紙筆將這一夜在 迌路上隨性給你講的十二個故事，摘要抄錄下來，爾后再做一番必要的潤飾整理鋪陳，輯成一本小書，給它取個頗為正點(diǎn)、符合學(xué)界品味的名字《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雖然也算了結(jié)一樁心愿，但不知怎的心中卻始終覺得不踏實(shí)。朱鸰，那晚你在北臺灣一條溪的盡頭，黑水潭中，尋找到了你的家園和你的姐妹，可是我呢，你那個陌路相逢、有緣做伙一夜的旅伴——我，昔我往矣今我來思，自甘放逐二三十年的浪子兼游子，完成了這趟新店溪之旅，經(jīng)歷了一場宛如古希臘“卡薩爾西斯”式的清滌焠煉，果真能回到心靈的家園，回到我心目中永恒的歌手，齊豫，用她靈魂的顫音所詠唱的那個“夢田”么？

每個人心里一畝一畝田

每個人心里一個一個夢

一顆啊一顆種子

是我心里的一畝田

用它來種什么用它來種什么

丫頭你的耳朵最靈敏，你聽到了沒？就是這樣的幾句最樸實(shí)、最單調(diào)的歌詞，反反復(fù)復(fù)沒完沒了，在齊豫吟唱下變成一篇荒老蒼涼的咒語，陰魂不散，自新店溪?dú)w來后就一直縈回在我耳鼓中，嚶嚶嗡嗡揮之不去，好像那奧德賽海上女妖的召喚，一聲凄厲一聲，叫我莫再延宕，莫再逗留，趕快回到卡布雅斯河上游，天際，那一座草木不生、光禿禿兀自矗立在暗無天日原始叢林中一輪赤道艷陽下的石頭山——峇都帝坂——叢林的守護(hù)者、獵人頭戰(zhàn)士達(dá)雅克人心目中與天地同生的圣山。他們說那是大河的盡頭，生命的源頭。

每個人心里一畝 一畝田

每個人心里一個 一個夢

機(jī)緣湊巧，自十五歲那年的暑假，它，峇都帝坂，成了我心中私淑的（除你之外從沒跟別人講過的）一畝夢田。丫頭，瞧你聽著聽著兩只眼睛忽然機(jī)靈靈一轉(zhuǎn)，你心里好想知道。這座石頭山究竟在哪里，對不？在黑水潭底幽錮三年，你依舊那么好奇，一如當(dāng)初我在古亭小學(xué)門口遇見你時，你乜著眼，睨住我這個來自南洋的浪子，頭上腳下打量個透，兩道目光森冷森冷，直欲看穿人家藏匿在心底的秘密似的。老實(shí)講，那時，我還真被你一雙眼睛盯得心里直發(fā)毛……好啦，我不賣關(guān)子，你打開一張世界大地圖吧，看那赤道之上，東經(jīng)一百一十五度與赤道之交，南中國海之南，爪哇海之北，偌大的一片熱帶水域不是橫亙著一個島嗎？這島，你莫看它狀如古錐，胖嘟嘟，活像一只懷著一窩胎兒蹲伏在地上的母狗，滿臉慈藹福福泰泰，它卻是世界排名第三的大陸島，南海碩果僅存的雨林，自古的瘴癘之地，不知埋葬過多少歐洲傳教士、阿拉伯商賈、荷蘭官吏和眷屬、日本皇軍和營妓、美國嬉痞浪人和華僑豬仔礦工的骸骨。這島有多大？長一千三百公里，寬一千公里，百分之八十的面積覆蓋著密不通風(fēng)、熱霧彌漫的雨林，氤氤氳氳，終年蒸騰在赤道那一輪火紅的太陽下——丫頭，這已經(jīng)夠壯觀了吧？可慢著，島上還有六大河系——拉讓江、巴蘭河、加央河、瑪哈干河、巴里托河、卡布雅斯河——發(fā)源自島中央的加拉畢高地，好似一只龐大的八爪魚，四下輻射伸張，順著山勢奔流而下進(jìn)入內(nèi)陸叢林，倏地，蛻變?yōu)榍О贄l黃蛇，在雨林中鉆進(jìn)鉆出，穿梭過那星羅棋布一洼又一洼連綿不絕的沼澤，來到海岸沖積平原，匯成六條大川，變成六只黃色巨蟒，砰砰濺濺一路翻騰嘶吼著分頭闖入爪哇海、西里伯斯海、蘇祿海、南中國海。這六大河系之首，便是號稱印度尼西亞第一大河的卡布雅斯，長一千一百四十三公里，流經(jīng)面積廣大的西加里曼丹省，華僑管它叫卡江，達(dá)雅克人干脆稱它“大河”。就在大河的盡頭，天際，赤道那顆大日頭下，蒼莽雨林中，拔地而起，陰森森赤條條聳立著開天辟地時布龍神遺落的一塊巨石——峇都帝坂。

十五歲那年夏天，在一樁詭譎的因緣安排下，我有機(jī)會在這座雄踞南海中央的大陸島上，從事一趟卡江之旅。說它詭譎，只因為當(dāng)初神差鬼使，我誤打誤撞上了那艘船。丫頭，咱倆在臺北街頭浪游那晚，我給你講過一個童年故事，說我父親年輕時喜歡飄流，南洋大熱天，他終年穿著他那套漂白夏季西裝，頭戴一頂米黃草帽，手提一口黑漆皮箱，進(jìn)出島上的英國與荷蘭地界，風(fēng)塵仆仆，不知在干什么勾當(dāng)，后來竟做起走私黃金的營生，著實(shí)發(fā)了點(diǎn)財。我頂記得，我三歲那年的春節(jié)，大年除夕我父親帶著滿臉胡碴子半夜從外地趕回來，一踏進(jìn)家門就把我從床上叫醒，笑嘻嘻站在床頭，解開大衣鈕扣，讓我瞧一眼他腰間锃亮锃亮纏繞著的三四十根金條……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有一次摸黑穿過英荷邊界，他終于失手，被荷蘭警察逮著，押到荷屬西婆羅洲首府坤甸，打入大牢。后來透過一個荷蘭女子克莉絲汀娜·房龍，買通典獄長，才得以脫身，鬼趕樣一身清潔溜溜逃回英屬北婆羅洲，從此雌伏，蹲在家里不再飄流。長大后我聽他的事業(yè)伙伴黃汝碧叔叔說，那時出得獄來，我父親走投無路，便厚著面皮向那荷蘭女子商借三千盾當(dāng)作路費(fèi)，否則準(zhǔn)會客死坤甸城。直到今天，我還搞不清我父親和房龍小姐的，只隱約感覺到有點(diǎn)曖昧，似乎有點(diǎn)不可告人，讓我那苦守在家的母親受了委屈……但這件事我不想弄明白。反正，那個時代英荷邊境龍蛇雜處，各路人馬各色人種蠅集，覬覦西婆羅地區(qū)的金礦，于是蘇丹王國的小京城——坤甸，一夕之間變成冒險家的樂園、叢林中的銷金窟，啥事都可能發(fā)生。你知道嗎，我們的客家鄉(xiāng)親，梅縣人羅芳伯曾在那兒建立一個共和國，號稱“蘭芳大統(tǒng)制”，自封“大唐客長”，統(tǒng)領(lǐng)卡江下游幾十座金礦和數(shù)萬華工，真?zhèn)€聲威赫赫，荷蘭人莫可奈何。直到羅芳伯死后，荷蘭兵才乘隙突襲，將蘭芳共和國消滅。這固然是史實(shí)，但跟我要講的故事無關(guān)，終歸閑話一句，表過不提。反正十五歲那年我初中畢業(yè)，考上名校古晉中學(xué)高中部。為了犒賞我，父親讓我去坤甸，在克絲婷姑姑家的房龍農(nóng)莊住個把月。雖然一開始——也許為了我母親的緣故吧——我對那荷蘭女子殊無好感，甚至有點(diǎn)惡感，但樂得乘此機(jī)會，離家一陣子獨(dú)自在外度個暑假，況且，我從未去過西婆羅洲，盡管它與我居住的北婆羅洲沙撈越邦只隔一條山脈，而我父親，那個垂垂老矣、飽受痛風(fēng)折磨的浪子，當(dāng)年便是在這個地界進(jìn)進(jìn)出出，干他那荒誕的營生。于是無可無不可，在他老人家親手打點(diǎn)下，我，十五歲，初次離家的少年，穿上父親慎而重之從箱底取出的那襲窖藏多年、壓得十分服帖平整、依舊漂白如故的夏季西裝，手里拎著他那口黑漆皮箱，內(nèi)衣袋中揣著他托我交付那洋婆子的三萬盾現(xiàn)鈔（以及一包密封的不知名物事），于七月下旬，一個晴朗的早晨，從沙撈越邦首府古晉出發(fā)嘍，搭乘大海船，頂著滾燙的大日頭，穿過赤道線，越過南中國海與爪哇海之間那片沸騰的水域，朝向南極星，航向卡布雅斯河口那座城——坤甸。可丫頭哇我做夢也不曾料到，后來證明，這趟坤甸之旅只是前奏，一段短短的序曲而已。它的功用在于開啟另一趟更荒誕、迷幻、更匪夷所思，以至于令我刻骨銘心終生思念克絲婷這洋婆子的航程……

喔，神秘的卡江之旅。

就是呀！丫頭聰明，一聽就明白。

于是那年暑假你在克絲婷姑姑帶領(lǐng)下，從坤甸出發(fā)，沿著婆羅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一路溯流而上，航向大河盡頭達(dá)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

我早就說過，別人的心只有一個竅，而朱鸰你這小丫頭兒的心卻生了七八個竅，機(jī)靈得緊。自從新店溪別后，三年來叫我怎能不日日思念你、牽掛你，可如今你獨(dú)個兒悠游在那個不見天日的黑水潭底，自得其樂流連忘返。

咦，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那年暑假的卡江之旅，跟我們上次的新店溪之旅有個共同點(diǎn)哦。

同樣是溯流而上……

抵達(dá)水源頭……

尋找……

一件失落的東西！

人生真奇妙。我一生最奇特、最重要的兩次旅程，就在一雙巧手（丫頭，是你的手喔）撥弄下莫名其妙、天衣無縫地給連接了起來。朱鸰，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緣法呢 ？

嘻嘻，上帝的安排自有美意，

你莫嘻皮笑臉，我是跟你講真的。不過，當(dāng)初展開卡江之旅，我倒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尋找一件什么東西，就像你，朱鸰，一個小學(xué)女生偶然與我結(jié)識街頭，迷迷糊糊伴隨我，漫游夜臺北，兩個人一大一小沿著一條腥臭的黑水河，邊走邊講故事，尋尋覓覓直到旅程快接近終點(diǎn)，心中才靈光乍現(xiàn)，恍然大悟：原來，咱們這一夜跋涉，溯溪而上，竟是在尋找傳聞中早已滅絕多年的臺灣原生魚——庵仔魚。

這就是探險旅程好玩的地方呀，哥哥！你想，你若一開始就知道你去尋找一件什么東西，那不就像到市場買菜，或像上學(xué)讀書一樣無趣嗎？那不就不是迌了嗎？你記得我在古亭小學(xué)門口，水泥地上，用粉筆寫給你看的兩個方塊字“ 迌”？這是最美麗、最奇妙的冒險呀。只是你十五歲那年的卡江之旅，比后來我們的新店溪之旅更神秘陰森，路途更長，時間更久，花了你一個暑假。這樣的旅程中肯定隱藏著一件更奇特、更有意思的東西。當(dāng)初你穿著父親的舊西裝，提著父親的黑漆皮箱——嘻！你那個模樣一定很古錐——獨(dú)自搭船到坤甸，出門時難道真的一點(diǎn)預(yù)感都沒有嗎？

沒。那時我心里只想離家出門在外度一個暑假，玩玩，散心。

那就好玩了！這個行程聽起來有點(diǎn)意思哦，我真想也走它一趟。

當(dāng)初到了坤甸，糊里糊涂，就在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帶領(lǐng)下，我跟隨一群陌生的白人男女，乘坐達(dá)雅克人的長舟，沿著卡布雅斯河一路逆流而上，穿透層層雨林，航行一千一百公里進(jìn)入婆羅洲心臟。大伙哼嗨唉喲，推著船，闖過一灘又一灘怪石密布水花飛濺的漩渦急流，直抵大河盡頭的石頭山，峇都帝坂。那時我真的不知道，甚至抵達(dá)終點(diǎn)時也沒察覺——我只是個十五歲的懵懂少年啊——這趟航程究竟代表什么意義，在大河盡頭我又會找到什么東西，發(fā)現(xiàn)什么人生秘密。我只是感覺好爽，心中很痛快，因為我完成了一趟同儕們沒有機(jī)會經(jīng)歷、心里準(zhǔn)會羨慕得要死的冒險旅程……就像你，朱鸰丫頭，這會兒豎起兩只耳朵，睜著一雙水靈靈充滿好奇和疑問的眼睛，凝神屏氣，準(zhǔn)備聆聽我講述卡江之旅，可你心里壓根也不曉得，這樁經(jīng)驗，這則乍聽起來緊張刺激、曲折離奇、洋溢著異國情調(diào)和熱帶風(fēng)情的探險故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東西，而找到它之后對你一生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朱鸰，就讓我們再結(jié)緣一次，再度結(jié)伴出門 迌闖蕩去！喂，出發(fā)嘍?，F(xiàn)在就讓我們沿著那條黃色巨蟒般的大河，共同展開這趟貫穿南海原始森林的少年暑假之旅，讓咱兩個肩并肩一起經(jīng)歷、一起見聞、一起感受、一起探索和發(fā)現(xiàn)這個穿渡秘境，直抵天盡頭、大河盡頭的航程，然后拜托你再度把我給帶回家——真正的家，我剛才向你訴說的我內(nèi)心中那畝夢田。

一顆啊一顆種子

是我心里的一畝田

用它來種什么用它來種什么

種桃種李種春風(fēng)開盡梨花春又來

那是我心里一畝一畝田

丫頭，你聽！在這臺灣東端的花東縱谷，夜深人靜，蟲聲唧唧，占地二百五十公頃的偌大校園燈火零星，整排宿舍暗沉沉，只我一人不眠，獨(dú)自兒呆呆坐在書桌旁一盞燈下，讓齊豫那邈古蒼涼的歌聲，招魂般反反復(fù)復(fù)，不住回蕩在我耳際，心中只顧追索多年前那一個月的旅程——逐日逐個小時地追索，分分秒秒地重溫——往事紛至沓來，于是撿起紙筆，發(fā)愿似的不住書寫，一字一思念，召喚你。魂兮歸來，切莫在新店溪上一窟窿黑水中逗留太久喔！你看窗外一瓢清光，整夜映照我，可不知什么時候就幻化成一鉤暗淡的下弦月，披上一幅青紗，悄沒聲，隱沒到阿美族的圣山黑色奇萊的背后去了。往東，海岸山脈草木蔥蘢，驀地迸出簇簇金光，一輪紅日從太平洋中升起來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丫頭拜托你再度伴隨我走一趟迌之旅，叢林中烈日下，讓咱倆追隨那條黃色巨蟒一路溯流而上……一如三年前，你這個八歲大的與我偶然相遇街頭的小小女生，帶領(lǐng)我進(jìn)入臺北那片燈似錦、海市蜃樓般的世界。你，朱鸰，就像一只領(lǐng)路鳥——就像我十五歲那年卡江之旅一路上不時遇到的那一個個守護(hù)河船的小天使：小蒼鷺、婆羅洲魚狗、磯鷸、黑冠翡翠鳥。這些棲居婆羅洲內(nèi)陸叢林的水鳥，小不點(diǎn)兒，總是顫顫巍巍孤蹲在河畔一根伸向河心的樹枝上，靜靜守望往來的商旅。眼一亮，她看見我們的船陷入險境，便嗖地從樹上直撲下來，飛到船頭前方，不聲不響，引領(lǐng)我們穿過滾滾洪流，渡過處處險灘，直來到約莫五百碼之外，她的疆域邊緣，才悄然折返，棲?；刈约耗歉鶚渲ι希瑢⒁返娜蝿?wù)移交給守候在下一段水域的領(lǐng)航員，那另一只嬌小玲瓏、孤零零、骨碌骨碌圓睜著眼瞳子蹲在水邊樹枝上的翠鳥或小魚鷹……朱鸰，對我而言，你不也是一只領(lǐng)路鳥么？你看你的名字——

鸰——

多么奇妙，字里不就蘊(yùn)含著一只——

領(lǐng)路鳥？

對了，就這三個美麗的方塊字組合成一個更美麗奇妙的方塊字，鸰。紅領(lǐng)路鳥：朱鸰。

咦？這我倒沒想過哦。但我不要做小鳥，我愿意化成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一條哀怨凄美的幽魂，濕淋淋從水中倏地冒出來，飄飄裊裊一路追隨你這個老想回家的浪子，悶聲不響日日夜夜糾纏你、陪伴你，直到大河盡頭那座光禿禿鬼氣森森的石頭山，才悄然折返，獨(dú)個兒回到新店溪上游黑水潭底，我自己的家，跟我那群庵仔魚姐妹們重聚廝守。嘻嘻，走！咱兩個這就上路吧，一起出發(fā)前往卡布雅斯河口那座城——坤甸。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08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