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加瑜

《孔雀東南飛》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最早的一首長篇敘事詩，它以鮮明的人物形象、生動樸素的語言歷來為人們稱道。劉蘭芝、焦仲卿夫婦追求生死相許的愛情故事一直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我們只有審視《孔雀東南飛》的矛盾點，才能真正分析出造成焦劉二人婚姻悲劇甚至生命悲劇的真正原因。

矛盾點之一：相同的家庭組合模式與不同的權(quán)利分配方式

焦劉兩家的家庭組合模式完全相同，都是老母和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是，兩個家庭在權(quán)利分配上卻截然不同，劉家是母弱子強，而焦家卻是母強子弱。這實在讓人費解，分析這一現(xiàn)象要從封建理念說起?！秲x禮·喪服·子夏傳》中說：“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對于死去丈夫的寡婦來說，“從子”就是“從夫”的延伸，她不但要守節(jié)不嫁，還要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兒子長大，對作為一家之長的兒子遵從，重大事情由兒子做主。因此，在類似焦家、劉家這種情況，應該是焦仲卿和劉兄把持家庭大權(quán)。但是因為儒家倫理中又有“尊母孝母”的傳統(tǒng)，因此母親又可能對兒子擁有相當?shù)臋?quán)力，在有的家庭甚至完全是母親做主。封建理論本身的自相矛盾，必然會影響到現(xiàn)實生活中寡母+兒子類型家庭里權(quán)力分配的混亂。這時，個人的能力和性格就會成為影響權(quán)力分配的重要因素，能力強、性格剛強的人就可能獲得更大的權(quán)力。首先看焦家，焦仲卿忠于愛情，而不敢直接抗爭，只能消極反抗，忍辱負重；焦母是一個極端蠻橫無理的女人，對于蘭芝的美德，仲卿夫婦的愛情，毫無認識和同情，一意獨斷專行。再看劉家，劉兄是一位尖酸刻薄、冷酷無情的人，他性格暴戾，趨炎附勢，見利忘義；劉母雖然深愛自己的女兒，但是又太軟弱，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從以上焦劉兩家母子個性特征的分析不難看出，母子二人相因相成的個性特點決定了焦劉兩家完全相同的成員結(jié)構(gòu)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家庭地位。

矛盾點之二：劉蘭芝被焦家休棄與休棄后高門求婚

在封建社會里，女子再婚要受人唾罵、讓人瞧不起乃至遭受封建族權(quán)、政權(quán)迫害，但為什么劉蘭芝被休回家后卻有高門求婚呢？我們知道，漢武帝時，董仲舒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從而確立了儒家的法統(tǒng)地位。但是，儒家思想被人接受卻是需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歷程。漢武帝后，漢朝進入了一個相對動蕩的歷史時期，在文化思想建設上也無多大建樹。更何況，系統(tǒng)提出封建禮教思想并成熟的時期是遠在漢朝以后的北宋時期，朱熹等人提出“理學”，封建禮教才真正成為套在人民身上的重重枷鎖。本文故事發(fā)生在漢末建安年間，而在漢魏時期，限制再婚理論進一步系統(tǒng)化，但再婚的行為和現(xiàn)象依然普遍存在。西漢卓文君新寡，司馬相如以琴挑之，一曲《鳳求凰》，卓文君便隨司馬相如去了。著名詩人蔡文姬曾先后嫁過三個丈夫，最后一次再嫁還是由曹操主婚的。從作品中，我們知道劉蘭芝是一位貌美、德美、才高的女性，是一位理想的妻子、兒媳?！笆芸椝?，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說明其多才多藝、知書達理?！半u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說明其勤勞、能干?！白阆萝b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說明其舉止優(yōu)雅、美麗動人?！胺钍卵?，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yǎng)卒大恩”說明其勤于家務，孝敬老人。“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說明其忠于愛情。西漢時正統(tǒng)儒者的言論尚未完全拘束人們的社會行為，劉蘭芝在各個方面都很優(yōu)秀，嫁一個足以榮其身的郎君，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劉蘭芝回娘家后，媒人頻頻出入劉家，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一個被休的女人，歸家僅數(shù)日，竟有縣令和太守接連為子求婚，而且太守之子迎親時財禮之厚重、場面之鋪張表現(xiàn)了太守家對劉蘭芝的看重。這些都從側(cè)面反映出劉蘭芝的人品、相貌、才華等在當時都屬非常優(yōu)秀的。

矛盾點之三：劉蘭芝在焦家敢于維護尊嚴與在劉家忍讓妥協(xié)

劉蘭芝在焦家敢于維護自己的尊嚴，敢于向家長專制權(quán)威發(fā)出挑戰(zhàn)?！氨憧砂坠眩皶r相遣歸”，這一故事情節(jié)應是劉蘭芝爭取主動、維護尊嚴的最初表現(xiàn)?！半u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薄白阆萝b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彪x開焦家前，劉蘭芝沒有傷心流淚，而是表現(xiàn)出沉著鎮(zhèn)定的心態(tài)?！拔糇髋畠簳r，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劉蘭芝“上堂拜阿母”的時候，有禮有節(jié)，不卑不亢，處處維護了自己的人格尊嚴。在離開焦家回到自己的娘家時，她對自己的未來生活已有安排，對一些可能遇到的情況也早有心理準備，但在兄長“悵然心中煩”的一番泄憤之后，她居然作出了人生中最根本性的讓步，這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劉蘭芝回到娘家后，母親雖然對其含有深深的情感，但是有愛護的情感并不等于有保護的力量。面對太守的請婚，劉母雖然仍在婉拒，可劉兄說“其往欲何云”，這句話令劉蘭芝再也無法堅守誓言，不得不趕緊把自己“嫁出去”。如果說離開焦家還有仲卿相送，那么，這次的離去則是孤獨無助的。從《孔雀東南飛》中我們可以判定，劉蘭芝的自我選擇和自我主宰是忠于愛情、珍惜愛情，但是她的這一選擇又與她哥哥的家族利益以及對榮華富貴的選擇發(fā)生了沖突。當劉蘭芝拒絕縣令之后再拒絕太守時，這兩種自由選擇的沖突便達到了頂點。一方對愛情信守“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而另一方選擇的是“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為了達到使劉蘭芝徹底放棄自己的自由選擇和自我主宰，劉兄使出了“殺手锏”——“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這就把劉蘭芝逼到死角，試想一下，在婆家被逼遣歸，在娘家是累贅，生命自存都成問題，她還能自我選擇和自我主宰嗎？

矛盾點之四：焦仲卿對母親盡孝與對劉蘭芝忠情

焦仲卿一開始就面對母親與妻子之間發(fā)生的激烈家庭矛盾沖突，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想要作出選擇都是困難的。母親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妻子對他情深意重。遣妻有悖于情，留妻則違母命，因此，在是否休妻這個問題上，他只好采取暫時的離棄以求日后相會的權(quán)宜之計，希望通過時間來沖淡這場家庭矛盾。但是，隨著矛盾的激化，焦仲卿選擇了愛情，孝道最終讓位于愛情。于是，焦仲卿對封建禮教和封建家長專制制度進行了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反抗，那就是“自掛東南枝”。焦仲卿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在孝道與愛情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時，他背叛孝道選擇愛情，并將愛情與生命結(jié)合在一起是非常正常的一種行為。其實，在封建禮教主宰的男權(quán)世界里，焦仲卿完全可以再娶一個妻子，而焦母給兒子物色的理想妻子更是美若天仙：“可憐體無比”，“窈窕艷城郭”。如果不是為了愛情，焦仲卿就不會為了劉蘭芝而違抗母命，心懷不孝之痛。漢朝法律規(guī)定：“不孝，棄市?！币虼耍怪偾溥@份勇氣，這份對愛的執(zhí)著，就說明其仍不失偉丈夫本色。

矛盾點之五：焦劉愛情生前被兩家干涉與死后兩家求合葬

焦仲卿和劉蘭芝結(jié)為夫妻后，本想能夠幸福美滿地過一生。但是劉蘭芝與婆婆的矛盾以及被休回家后與家人的沖突，都是不可調(diào)和的。因為焦劉二人一直在維護自己的利益，并且反復辯解他們沒有違反封建規(guī)范制度，而焦母劉兄則以為堅守這些封建教條才能真正維護自己的利益和親人的幸福。在故事的高潮階段，事情向極端的方向發(fā)展，兩個人最終選擇了“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焦劉的死震撼了世人，喚醒了世人昏睡的良知，人們不僅為被生生拆散的相愛之人合墓合葬，而且在焦劉的合墓旁邊種上了松柏和梧桐。這是一種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作者是用一種浪漫主義的手法來說明正義力量的美好追求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實現(xiàn)，在虛幻世界中是可以實現(xiàn)的。焦劉二人化作交向覆蓋纏繞的松柏枝葉和相向長鳴的鴛鴦，他們的生命自由追求以自由愛情最終達成的形式得到了最為圓滿、最為輝煌的實現(xiàn)?！八砂亍笔撬募境Ｇ?、剛直挺拔之樹，“梧桐”是傳說中鳳凰常棲之樹，“鴛鴦”是幸福美滿婚姻生活的象征。作者在這里繼承了先秦文學中“依詩取興，引類譬喻”“善鳥香草，以配忠貞”的文學傳統(tǒng)，通過良禽良木含蓄地贊頌焦劉二人的忠貞愛情。焦劉二人的人物形象正是通過這種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手法而閃現(xiàn)出無比燦爛的理想光輝，從而使全詩的藝術(shù)魅力有了質(zhì)的飛躍。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鼻О倌陙?，《孔雀東南飛》正是以這種強烈的悲劇性感動了許多人，震撼著許多人的心，而這種悲也正是一種美。

（作者單位：黃梅縣第五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