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所謂“模糊處理”,是近年來產(chǎn)生的一個新的詞語。很難說它是褒義,也不好說它就是完全的貶義。這里只是一種借用而已?!澳:币辉~,聽起來似乎難以對它產(chǎn)生什么好感。但有些事情,稍許模糊一點也未必不好,說不定還蘊涵著一定的辯證法在其中哩。
譬如說,有些似乎像歷史卻又離史實太遠,編得離譜的劇目,多年來有人一直在演,也一直在聽,很少聽到有人說什么,更沒有哪個權(quán)威部門出來說:“這通通要不得?!本枚弥?,人們也都習以為常了。類似的現(xiàn)象,我覺得就接近那種“模糊哲學”,適當“模糊”一點似乎也塌不了天。
然而,作為一個問題提出來說一說,還是沒有壞處的。
我在別的文章中曾經(jīng)說過,京劇的某些劇目仿佛在演繹歷史人物,但實際上水分太大,現(xiàn)在看起來,說得還遠遠不夠。仍以“楊家將”的眾多劇目為例,我在以前還沒說到的就太多了。例如:北宋名將楊業(yè)、楊延昭、楊文廣確是有的,但后來傳說戲曲中又演繹出“七郎八虎”,其中五郎上五臺山出家,四郎被遼俘獲招為駙馬等等,給“楊家將”故事增加了許多說點與看點;又例如:楊家的男人基本上都死光,后來女眷都上陣了,這便出現(xiàn)了佘太君百歲掛帥、穆桂英掛帥、十二寡婦征西的傳說與戲曲,而且無一不是大獲全勝。以致我聽有的中青年觀眾看后議論:“誰說中國過去時代男尊女卑,從這些戲里看男的還不如女的,女的絕對是頂大梁的材料?!弊睢澳:钡睦C是:上述掛帥征討的對象并不很具體,是遼?是西夏?還是吐蕃?皆以“北番”或“番邦”模糊之,而且不同的掛帥者交叉,沒有大致的年代。
其實,類似的“模糊”在京劇劇目中并非鮮見。如“八賢王”趙德芳這個人物在多個劇目中都有,“戲份”不小,而且與“楊家將”也有密切關(guān)系。如此重要人物的作為,其實也很少能找到史實依據(jù)。再如傳統(tǒng)的常演劇目《大·探·二》,即《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的總稱,據(jù)說表現(xiàn)的是明代的一段宮廷內(nèi)部篡權(quán)與反篡權(quán)的故事,依據(jù)也絕不充分。還有一些,不一一列舉。所謂“模糊”之類的劇目,指的不是一般的生活戲、感情戲、普通官員士民戲,而是直接牽涉到述說重大歷史事件的劇目,如離譜太遠,自然其身影便“模糊”不清了。
京劇中不僅歷史方面的問題常常是“模糊”的,牽涉到地理方面也有類似的“模糊”情況。僅舉一例:《穆桂英大戰(zhàn)洪州》,洪州,南昌古時曾有此名稱,而穆桂英大戰(zhàn)的地方是“番邦”,而且大半是在北方,又怎么出來一個“洪州”之地,看來只是信手拈來就用上罷了。這類問題,也不必死摳,“模糊”一些也沒啥大不了的。
至于人物方面,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具體人所處的時代等等,其中錯雜顛倒、張冠李戴的種種“模糊”情況就更多了。如大續(xù)家譜,聲名不絕,薛仁貴之后薛丁山,再之后薛剛、薛葵、薛蛟等,舉兵反唐,結(jié)局無非是止戈息戰(zhàn),大加封賞。(可見《徐策跑城》等劇目)。另外,唐末農(nóng)民大起義領(lǐng)袖黃巢,在戲中表述其造反原因時,說他“三篇文章做得好,御筆點他為狀元,夸官三日游宮院,宮娥彩女笑連天,唐王見他容顏丑,罷了官職免了狀元”。因此激起黃巢怨憤,于是樹起造反大旗,興兵殺奔長安(見《珠簾寨》中程敬思唱詞)。這當然與真正的造反起因相去甚遠。既然是“虛”的,也就禁不住細摳,久之在人們的記憶中不可能不漸行“模糊”。
當然,任何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都不可能不借助想象,任何的創(chuàng)作者都必須具備“編”的本領(lǐng)。但如牽涉到重大的歷史事件、地理等方面“硬件”知識,以及重要歷史人物所處的時代與主要活動等等,還是以不離大譜為好。
那么,往深里探究一下,京劇(尚可推及到整個戲曲)何以想象幅度如此之大?“編”的氣魄何以如此大膽?概括起來,可能主要有以下三點:一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話本章回小說的催助與影響。其實,涉及史實的古典名著,如《三國演義》,畢竟還是“七分真實,三分虛構(gòu)”,那個時期的重大事件和主要人物的結(jié)局,基本上未突破史實的框架。即使是《水滸傳》也還有一定的史實依據(jù):“宋江等三十六人橫行齊魏”是也??梢娙缢谓?、武松等主要人物也并非子虛烏有。當然也許受到歷史條件的局限,也存在著若干紕漏。僅從地理上看,某些敘述與描寫即有欠合理。如寫戴宗自九江至東京汴梁途經(jīng)梁山泊即不是正常路程。而林沖自滄州至梁山泊不過幾百里路卻走了許多時日。在作者施耐庵的寫作年代,這些都應予諒解。因為那時畢竟沒有如今天這樣準確的全國地圖。但是,對于一般的話本小說來說,是絕對敢于“大膽突破”,甚至敢于“不按規(guī)矩出牌”,在“編”的方面可全方位比“出格”,有的可以不管有沒有史實依據(jù),如什么“羅通掃北”“秦英征西”“岳雷掃北”等等。反正只要小說作者想“掃”,就可以“委任”一個人物掛帥出征。在這方面,直可以達到連人物年代也不完全遵從的程度。如唐朝大將薛仁貴,他東征高麗并獲全勝,本來是在唐高宗乾亨年間,但《薛仁貴征東》的作者卻將他提早在唐太宗時期,而且寫太宗在東征中身臨其境,高叫“誰人救得李世民,江山與你平半分;誰人救得唐天子,你為君來我為臣”。后來,得薛仁貴救駕,封了個“一字并肩王”。而在《說岳全傳》中,堂堂的金朝統(tǒng)帥金兀術(shù)最后竟被岳飛之老部下牛皋所擒,被騎在身下活活氣死。而說牛皋也興奮過度,活活笑死。寫的雖也有趣,但這一歷史玩笑開得也忒大了些。既然小說可以如此“編”得出格,作為戲曲,為哈就不能信“意”由韁?在這點上,戲曲的“編”者毫無疑問要受小說的極大影響。二是京劇極受當時社會和創(chuàng)作者道德取向,甚至政治氣候的影響與支配,有時可以將這類因素置于對史實考量之上。如為了表示對奸佞迫害忠良的義憤,京劇中有些劇目反映了忠良的后代奮起懲治了殘害先輩的奸臣,從而也為廣大觀眾出氣解恨。如《舉鼎觀畫》說的就是唐代薛家的后代薛蛟(乃徐策舍親生“法場換子”的幸存者)長大成人后其養(yǎng)父徐策以觀畫敘說真相激其除奸復仇的故事。雖未必完全符合史實,但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中還是深具正義感的。另如“文革”前的新編京劇《楊門女將》(至今仍經(jīng)常上演),據(jù)說當時的創(chuàng)作動機中至少與中蘇關(guān)系惡化有關(guān)。以“北番”寓北鄰大國“社會帝國主義”,借以弘揚愛國主義。這類劇目在藝術(shù)水平上可能有參差之別,但最初的創(chuàng)作動因可能與某種理念相關(guān)聯(lián)。三是戲曲(包括京?。┰谌〔纳蠚v來就有較大的自由度,在與史實掛鉤方面較之小說等文字作品受眾有更大的寬容。民間俗話說:“咳,說書唱戲唄?!币馑际钦f,對此不必過分當真,“模糊”對待罷了。
盡管如此,過分的“模糊處理”總還是有利有弊。利則擴大了取材自由度,不必太考慮史實的限制,增強了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空間,方便了演員的盡情發(fā)揮等等。但不容否認,有些觀眾還是相信戲曲是歷史的一面鏡子,或者干脆就認為是歷史事件和人物的藝術(shù)再現(xiàn),相信可以借助戲劇學到很多歷史知識。如是這樣,那些過于“模糊處理”的劇目和人物是不是一種誤導,至少在孰真孰假之間起了一定的混淆作用。(注:本文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