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讀書生活是貧瘠而又豐富的,貧瘠的是沒有什么好書讀;豐富的是逮到什么讀什么。這份讀書的自由、快樂,不一定是好書或者經(jīng)典能夠帶來的。就像一只快樂的螞蟻,在大地上隨便行走。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目標(biāo),不一定非要走什么路。
自從小學(xué)三年級,讀了第一本長篇小說之后,我對閱讀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像吸毒的癮君子愛上毒品一樣,我瘋狂地迷戀上了讀書。其實,在我看來,一本自己喜歡的書,比毒品的威力要大得多了。我寧愿稱呼書是“快樂的毒品”。它給人記憶中留下的是長久的乃至永恒的快樂。它更像一粒種子,埋在人記憶的沃土里,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
愛上讀書,是幸福的,但痛苦也隨之而來。我的小村,只有一個小小的新華書店,且是三六九集日才開門。我們家大人多,孩子多,日子過得很清貧,沒有錢買書的。我都不記得我在新華書店買過什么書,更何況那個新華書店的人對我們這些窮人的孩子從來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只有一句很不耐煩的話:不買別看!
所以,我像獵狗一樣,開始從村子里面尋找書。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只要有書,我就象磁鐵一樣緊緊地粘著他,把書借來。
我有一個同學(xué),他家在村的西頭。有一次去他家找他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正在蘋果樹下專心致志地看一本書。我進他家院子的時候,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本書很厚,發(fā)黃了,就像發(fā)酵過度的面包一樣。我好奇地問他:“這書好看嗎?”他美滋滋地說:“真帶勁!”兒時看到喜歡的書,評價最佳的一句話就是“帶勁”了,這句話和現(xiàn)在的給力差不多。我說我看看,他說他還沒看完呢。我看得出來,他對我的到來不大高興,因為我打擾了他閱讀。我努力讓他放下書,放松警惕,然后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這書有那么好看嗎?”他肯定地說:“當(dāng)然!”這本書的名字叫《紅日》,過去拍過電影,現(xiàn)在拍成了電視劇。那個時候,我對戰(zhàn)爭類文學(xué)書特別地迷戀,現(xiàn)在依然如此。
于是,我開始施展我的軟磨硬泡的蘑菇功,想借去看看。他起初是不答應(yīng)的,但架不住我再三的懇求,然后答應(yīng)了,條件是:三天之內(nèi)必須還給他!這個當(dāng)然沒問題,小時候讀書沒別的,只有一個“快”字,古人讀書的“一目十行”實在不算什么本事,現(xiàn)在的孩子估計每個人都能做到。更何況現(xiàn)代人寫的作品,空上十行二十行不讀,依然能銜接得上。但那么一本厚書,讀完,的確是要花費一點時間和精力的。白天讀書的時間有限,需要上課,偷偷讀很不過癮,所以,還是利用晚上的時間大張旗鼓地閱讀,才能充分享受到閱讀的樂趣。
小時候讀書,處處受限制,但都是以愛的名義。父親和老師怕荒廢學(xué)業(yè),而爺爺則是怕我讀壞了眼睛,讀壞了腦子。讀這本書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寫在我的《躺在被窩里讀書》那篇散文里了。為了讀這本書,我和爺爺捉了一晚上的迷藏。一本好書,就是勾心的小蟲子,尤其是讀到關(guān)鍵處,那種欲罷不能欲罷不休的狀態(tài)很讓人難受,似乎整個魂兒都丟了。另外,同學(xué)催促的時間很緊,如不能按期歸還,不僅友情受到威脅,而且以后不可能再借到別的書了。當(dāng)然,我如期歸還了。他問我:“怎么樣?”我說:“特帶勁兒。”他嘿嘿笑了,意思是他的眼光很準(zhǔn),盡管在笑,還不忘翻翻書,看我是不是把書弄壞了什么的。
一個人有點愛好,是不容易的事,但要保全自己的愛好,那多多少少都是要付代價的。代價有時候還很沉重,我讀那本沒皮沒尾的《苦菜花》,就吃了一個大苦頭。
那一次,我去一個和父親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家里,在他家的土炕上,我看到了一本書,發(fā)黃,沒皮沒尾。我想借來看看,但人家不同意。那位大叔說:“這本書有毒的!”我不知道啥是毒,以為是被農(nóng)藥泡過的。我說:“沒事的,我小心點!”我還特意把書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沒有農(nóng)藥的味道。他笑了。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毒”是啥意思,這個“毒”是國家查禁的書,讀了有害,若是被別人知道,或是告發(fā),那可了不得了。我軟磨硬泡了一下午,竟然沒有把這本書借到手,這讓我非常難過。但我毫不氣餒,第二天,我又去借書了。
我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位大叔在干活。他家里伐了幾棵很粗很筆直的白楊樹。他正揮舞著刮刀,刮樹皮。我不容分說,搶過人家手里的刮刀,就開始幫人家干活了。其實,我從小體弱多病,干活很不在行的。在家里,常遭父親的白眼,而且我連兩個小弟弟都不如。但我為了借到這本書,我揮汗如雨地給人家刮樹皮。不知道干了多久,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來了。這位大叔很尷尬地笑著,父親冷著臉,惱羞成怒地說:“怎么,吃飯都不回家,還要我來找你!”我嚇得丟掉刮刀就跑掉了?;氐郊?,我挨了一頓老拳,父親狠狠地訓(xùn)斥我,自己家里的活放著不干,竟然幫別人干活。父親的惱怒,我很能理解,這不等于是幫別人養(yǎng)兒子嗎?他根本不知道我是為了那本書……但我要是實話實說,那樣后果會更嚴(yán)重……
我像獵狗一樣,有著靈敏的嗅覺,誰家有書,那是逃不過我的眼睛和鼻子的。非常有趣的是,我竟然有了幾個小幾歲的朋友,他們有的是我同學(xué)的弟弟。他們都是小書蟲,而且在借書給我讀方面是比較慷慨大度的。幾十年過去了,有的依然是我的朋友。很可惜的是,估計他們都放棄閱讀的習(xí)慣了。
童年的閱讀,是真正的亂翻書。沒有讀過什么必讀書,也沒有什么人指導(dǎo),但我像一只獵狗一樣,瘋狂地尋找著自己的獵物。這份饑饉,這份自由,也是閱讀的一種快樂和幸福。
(安武林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寓言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責(zé)編:陳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