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亞)基里洛娃格?奧爾基耶娃
她約摸五十歲左右。臉上的一抹淡妝和輕盈如年輕女子的步態(tài)巧妙地掩藏了她的真實年齡。(“她是個芭蕾舞演員嗎?”他問。當時整個團的人都跟在她身后,沿著狹長的人行道排成一長溜,她是從翻譯的嘴里聽懂了他的問題。因為她不想撒謊,于是聳聳肩表示遺憾,但心里卻是美滋滋的。希望自己舞動的背影能給他留下一個“是”。)
她同意為整個代表團做幾天的導游。她有輛新車,而且她知道如何伴人開心,這也許就是他們選中她的理由?!?對了,還有!事實是他們在仲夏這個季節(jié)再找不到其他的合適人選,不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喜歡旅行。她正在找尋一個機會可以打破她表面平靜的生活,雖然在積滿灰塵的角落里還堆著那些她沒來得及整理的傷心事。有時候,她期待會有不同的事發(fā)生,這樣反而會使生活變得有條不紊。不過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不過總有一天,她會弄明白的?,F(xiàn)在,該是出發(fā)的時間了。她放下唇膏,目光越過鏡子里自己的肩膀看出去。如今,她和鏡子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在它面前轉(zhuǎn)了一圈,輕薄的紗裙攪動起周圍的空氣。鏡子在她身后,趁著裙邊浮起的剎那間,揪住了一角布料。
總算在正餐開始前,她準時趕到了——那是一個設(shè)在餐館花園里的圓桌晚宴。燈光透過樹枝照到玻璃杯上,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腿藗儊碜灾袊?。他們說著鳥鳴般有韻律的語言,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等著翻譯將那些字符一個個落地開花。他們總是有組織地集體行動,人與人之間的等級之分就像自然規(guī)律一般有序和諧。他們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便讓人傾聽他們的安靜。
她選了坐在他邊上,或許是他選了坐在她邊上?又或許是機緣巧合讓他們倆坐在了一起——她柔滑艷麗的絲質(zhì)長裙緊緊地靠著他沉穩(wěn)黑色的絲質(zhì)襯衫 …… 一層絲綢之隔。
席間的談話友好而歡愉,人們不斷地敬酒干杯。坐在她邊上的男人很少說話。即便開口,說出的也只是些單音節(jié)字,如歌詞般的簡短,可是經(jīng)過翻譯卻出乎意料地鋪展開一串有意義的詞句。她不由得好奇地暗中研究起他來。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席間大伙兒的談話中,可是他總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她的杯子已經(jīng)空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將冒著氣泡的冰鎮(zhèn)酒倒進了她的酒杯。他的動作輕巧,到位,連貫 —— 瞬間將悶熱漆黑的夜擠出了她干渴的酒杯。這令她驚奇萬分,于是她匆匆又喝完一杯,迫切地期待著他重復那個相同的動作。他沒有令她失望。有那么一刻,他抬頭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目光不是詢問,而是告訴她:是的,這酒是為你倒的。她用自己最燦爛的笑容報以回答。她想像,在中國每個人都是這么躬身,微笑,那是一種禮貌吧。她不知道如何躬身是好,于是她只是微笑,再微笑,再來一次……漸漸地,他倆之間像是形成了某種默契。有些話兒還未待說出口,便已是心領(lǐng)神會,于是踮起腳尖飛快地從兩人間穿梭而過。這讓他們的交流也不再受到語言的限制和期盼。卻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
她已經(jīng)單身好久,并習慣了獨自住在自己的小島上,雖然記憶中那舞動的船帆總是喚起她懷舊的傷感。其實與帆無關(guān),令她心動的是那如絲綢般來去無常的風。(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當有船從地平線那頭出現(xiàn),向著她這邊駛過來時,她就會迎著船頭跑去,向他們揮手,直到他們注意到她。如今她不再那么犯傻,可是,一旦她確認又聞到那股從遠方傳來的熟悉的風的氣息,那種奔跑的渴望便又開始在她靈魂深處卷動 ……)她正愣神想著,他用手打斷了她的思緒。他在紙巾上寫下她的名字,卻是中文的筆畫,每一筆都是那么奇特,飽含著智慧,溫柔而堅定。她試圖讀出每個漢字,那感覺就像在解讀一幅幅畫。看著她那么努力的嘗試,他又把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她看著他念,她的名字掛在他的唇邊,如同一個吻。
那天晚上格外地悶熱。兩位中國女士拿出了她們隨身攜帶的彩色扇子,不停地扇動著她們周遭的空氣。酒色搖曳,肆意挑逗著燈光,直令酒杯汗顏。干杯!她高高地舉起手腕,絲質(zhì)的衣袖沉沉地滑下,露出一段手臂,青澀而自得地裸著。他的目光亦隨著她的衣袖滑下,停留在那段手臂上,有那么一刻,仿佛是在親吻那片裸露的肌膚。她轉(zhuǎn)過臉來,朝他做了個鬼臉——哦,實在是太熱了。他心領(lǐng)神會地點點頭,然后從身邊放著的包里翻找著什么,終于找到了。他將那東西拿在手里,頓了頓,輕快地用拇指一下子將它捻開。隨著一聲船帆干脆抖落的聲音,一把扇子鋪展在她眼前,如鳥兒顫抖的翅膀,如衣衫倏地從肩頭滑落。突然發(fā)生的這一切令她心驚氣短。眼前的這把扇子讓她想到了雄鳥求偶時的翩翩舞步。這只雄鳥正展開他豐碩絢爛的羽翼向一只相貌平平的雌鳥示好,真令她受寵若驚。他抬頭直視著她的眼睛,目光不是在詢問而是在告訴她:是的,這陣風是為了你。她靠緊他,分享著那一陣扇動的清涼,那是屬于他們倆的風。隨著他溫柔徐緩有節(jié)奏的扇動,陣陣涼風撲面而來,她漸漸放松下來,低垂的眼簾下流瀉出幸福的笑意。
他們一整天都在路上??腿藗兤惹械貜囊粋€景點趕往另一個景點,好像他們大老遠從世界的另一端飛來此地,就是為了看看這一條古老的街道,這一棵特別的樹,還有這里數(shù)不清的小山坡。她安安靜靜地開她的車,除此以外還能做什么呢?隨從的翻譯坐在另外一輛車里,所以想要聊點什么幾乎是不可能的。時不時地,她會指著車窗外某些有意思的東西讓大家看,他們都點頭,表示欣賞。他坐在前排的副駕駛座上,雖說兩人都沒有瞥過對方一眼,可是他們各自敏感焦灼的心靈,卻隨著旅途中任何一處變化的地貌,一同起伏錯落,交相呼應。(有那么一刻,他非常溫柔地碰了碰她的手臂,讓她注意看他右側(cè)那片一望無際的向日葵。黃燦燦的葵花頭仿佛從車窗外噴薄而出,瀉了一地,震耳欲聾,令人在這個沉悶的午后陡然心目一開。他們在路邊停下,所有的人都下車,一頭扎進了那片農(nóng)田。他一張接著一張地為她拍照,葵花叢中綻放著她最燦爛的笑容。后來,有那么一刻,她碰了碰他的膝蓋,讓他看天邊。大雨剛過,一道彩虹正橫跨于前方路面之上,閃著七彩的光芒。)
那天晚上,他們?nèi)チ肆硪患也宛^。大家依舊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說笑。團里的人好像私底下說好了似的,將他的座位留在了她邊上。當他拿出折扇,并慎重地打開扇子的那一刻,她不由得心中竊喜,正中下懷!扇子在他手里靜靜地等待——好像一艘即將遠航的船張開了它全部的風帆。然后,它開始舞動,徐徐的涼風扇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慢慢地,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兩重對話開始上演。臺上是喧鬧的敬酒碰杯,酒香四溢歡聲笑語。那個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的女翻譯,在兩種語言間靈巧地來回跳躍。她顯然醉心于自己的文字技巧,淘氣地耍弄著一桌子人玩笑。
臺下的對話,卻只在這兩人之間,堅守而克制,溫柔地游走在扇子有規(guī)律的扇動節(jié)奏中,親切地應和著他們各自的呼吸聲。她喜歡這種靜默的交流:她,已是中年,而他也差不多相同的年紀,各自都承載著各自世界里的那份擔子——隨你怎么想吧。表面上,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可是,每當有風淡淡吹來,兩個毫不相干的遙遠的宇宙便合二為一,共享片刻愜意。他手腕用力,輕輕扇動著空氣,婉轉(zhuǎn)回旋,令她著魔。每一次的推送都是那么真實,極優(yōu)雅極貼心。她突然記起了很久以前曾經(jīng)讀過的一個中國故事,說的是某個朝代的皇上癡迷于駿馬。他的馬倌忠實地跟隨了他好多年,如今他又老又病,再不能去遠方的城市為皇上購買新的馬匹了。馬倌的兒子是個安靜的年輕人,從小在父親的熏陶下長大,同樣精于鑒別馬匹的優(yōu)劣,所以馬倌讓自己的兒子替自己去為皇上相一匹駿馬回來。那個年輕人回來后報告皇上說,他找到了一匹少見的好馬。它的血液中流淌著風一樣的速度——他這樣形容這匹馬?;噬舷胫滥瞧ヱR長得什么樣子,年輕人說那是一匹灰色的母馬。可是,當那匹馬被帶到皇上跟前時,明明是一匹黑色的種馬。皇上對此非常生氣,責怪年邁的馬倌竟然讓他那毫無經(jīng)驗的兒子去買馬。很明顯,那年輕人不是瞎了就是瘋了——竟然連那么明顯的體貌特征都無法區(qū)別。說了一大串皇上英明的贊揚話之后,馬倌對皇上說:事實正好相反,我的主人,這個年輕人其實是真正掌握了相馬的精髓,因為他看到的是馬的內(nèi)在實質(zhì),從而忽略了那些不重要的細節(jié)。不久,那匹馬證實了它無可匹及的速度。它即是風,風即是它?!簿褪撬?/p>
她舉起酒杯,將自己的唇隱藏于酒杯之后,想著風,亦想著他。他跟隨著她的目光,停下扇動的扇子,好讓她細細觀看——扇子骨是黑色的,拋光的木紋閃著寶石般的光澤,扇子面是白色的,上面繪著中國文字。墨色舞動,飄逸而輕盈,映襯著雪白的紙面,格外炫目迷人。有人告訴她,這個坐在她身邊的男人是個一流的書法家,而這扇子就是他的作品,是他真正藝術(shù)水平的展現(xiàn)。整把扇子蘊含了好多層的意思,這些寓意使之成為一項非常特別、非常難得的藝術(shù)品,也非常人所能懂得欣賞。可是,她懂得,她想她真的能懂。她想要知道那上面寫了什么。他們告訴她,那是老子的詩。身邊的男人又對著她說了什么,女翻譯先是逐個地解釋了個別詞的含義,然后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
接下去的短短幾天旅途中,周圍的影像和聲音都開始以一種錯綜混亂的狀態(tài)闖入她的身心,令人想起萬花筒中看見的那些由彩色玻璃組成的奇奇怪怪的形狀——一切都是那么偶然,而又不確定——還帶著一絲幾乎人人都參與其中的歡慶。原本是高歌萬里的晴空,轉(zhuǎn)瞬便是大雨瓢潑的山丘。黑色沉默的美酒是彼此對望間的默契,片刻鎖定的眼神卻總因小鳥偶然飛過而被打斷。萬花筒中的每一片玻璃都隱藏在一個黑暗的封閉空間,隨著旋轉(zhuǎn)竟在各自的鏡面上幻化出無窮無盡的影像,營造出一個神奇瑰麗的世界。
當他們來到海邊的時候,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個念頭在她內(nèi)心積壓許久的沉默中爆發(fā)。突然,她脫下腳上的涼鞋,扔在沙地上,沖向大海,連衣裳都沒顧上脫,便一頭扎進了浪頭里。海水出乎意外地寒冷,她奮力地游了好一會兒,盡情地享受著每一次有節(jié)奏的擺臂滑水帶來的快感。此刻,她的內(nèi)心完全沉浸在某種巨大的幸福中:是的,我來了,我在做我想做的事,這就是我想要的。在某兩次擺臂的動作間隙,她意識到:那些在她周身濺起、令她癡迷的水花像極了某種外在的形。這場和水的搏斗好比是她無聲地與沙灘上站著的那個男人做愛的方式,而她此刻真的就是在那么做!她為自己如此顯露的表白感到震驚,趕緊將半浮在海面上的身體沉下去,慢慢地潛入海底。她喜歡海水沒過頭頂?shù)哪且凰查g,吸進最后一口氣,帶著對生命極限的感知,向水面上方的世界瞥上最后一眼,心里卻是明白下一次換氣的時間她一定要浮上來。她向上舒展雙臂,撥開漸漸光亮的水面,水波層層涌動,擁抱著她的周身,她也回應著它們的愛撫。吐掉咸澀的海水,咳嗽,眨眼,甩去睫毛上掛著的晶瑩水珠,帶著小動物歡慶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勝利,她再一次潛入海底。終于,她從海里上來了,她的身體因為剛從水里出來還在微微地顫抖,她想知道自己看上去到底有多糟。臉上化的妝一定是一塌糊涂了,那是她唯一能夠確定的事,而且她那裹在濕透了的紗裙中抖動的身子此刻也必是一覽無余。整個團的人都在等她,他們在海灘上排成了一排,戴著帽子,背著背包,拿著相機,眼睛盯著她看。當大伙兒都在一邊竊竊私語偷著樂時,他從靠他最近的一個坐著的男士身上扯下一塊大浴巾小心翼翼地披到她身上(那是個德國人——好,好,請吧!——沒有關(guān)系),舒適干燥溫暖。隨后,他用手掌輕快地摩擦著她的肩頭,格外有力,格外有心。
歡送晚宴訂在海邊的一個小餐館里。白色的桌布微風中簌簌翻卷,不安地切割著沉沉的夜色。小草倔強地從青石板的裂縫里鉆出,揮舞著如刺刀般的草葉。大海喧鬧歡騰,在黑暗中喘著粗氣。
餐桌邊,她用目光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海風吹到她的皮膚上,讓她感到恐慌,更是讓她感到痛苦,因為身邊缺少了扇子殷勤的擺動。問候和感謝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真正的絕妙的熱情款待,真正的美好的旅途,是的,真正的難以忘懷,是的,對她來說,也同樣如此。她真高興自己做到了,總算沒有讓大家失望。他自始至終沉默著,卻從不錯過任何一次為她斟酒的機會。當官方的答謝發(fā)言結(jié)束后,男人慢慢地站起身。整個桌面安靜下來。他看著她的眼睛,將自己的扇子攤開在掌心,呈送到她眼前。他只輕輕地說了一個詞,可翻譯卻連珠炮似地解釋了一長串的話,大意是:這種贈與的行為非常難得,事實上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因為,你知道,在中國,如果有人將如此私人攜帶的物件贈與他人的話,那意味著,你知道,意味著他也將自己贈與了對方。她面對著他站起身,考慮著該如何接受這份禮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說些什么,是不是該給他一個擁抱,是不是可以哭?她默默地擁抱了他,淚水奪眶而出。頓時,一桌的人都激動起來。她知道這樣的事,在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在任何一個圈子里,人們都會悄悄地議論起他倆 …… 終于,有人岔開話題,人們四散說笑開去。
他倆相鄰而坐,中間隔著沉默,更是多了一份柔順。她仔細地打開折扇,扇動了第一下,喚醒了周圍的空氣。清風徐徐,訴說著無盡的情意。那扇子在她手里,先是無規(guī)則地搖擺了幾下,隨后便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如同一只大笨鳥,一只快樂飛翔的大笨鳥,正試圖用它那巨大的翅膀?qū)⒖臻g切割成一片又一片。他倆相視而笑,每一個微笑都仿佛在說:“是的,這陣風是為了你”或“是的,風”,或更簡單——“是的”。
我想我就把他倆定格在這兒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讓我們靜靜地傾聽他們的默然與無奈,因為只有在這個沉默的邊緣,他們的世界才得以相遇。
故事發(fā)展到這一步可以好多種方式進行下去,因為事實的關(guān)鍵在于風,本來憑空扇動而起——所以,憑空地,任何事情都可以發(fā)生。但是在各種天馬行空地猜測中,人們終將選擇那些他們可以叫得出名堂的結(jié)局。因為一件事情如果沒有名堂,那么一切還未塵埃落地。有時候,他們會在夢中聚攏——焦灼,狂野——又在沉默中逐漸散去消失。有時候,名字就近在咫尺,你明明聽到了那個被壓抑的呼吸聲,心卻遲遲不敢念出那個人名。
我能看見她把扇子擱在花架上,扇面是打開著的,斜斜地靠著墻,猶如刮來一陣風。雖然想要用單個翅膀飛翔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總愛將扇子拿在手里,內(nèi)心無限渴望著能時時與風為友。某一天,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因為紙張脆弱而易碎——她不得不把扇子放進一個盒子,并將它藏進自己的衣櫥。
她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地注視著扇面上的那幾個字,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那些字所表達的意思: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是個多么簡單的人生哲理呀,就像那些每個人都懂的大道理,卻總也想不明白。
就這個故事來說,這樣的事情終究會有個結(jié)果,正如那些總會發(fā)生的事兒一樣。有些事兒正在發(fā)生,所以先留下片刻的空白。之后的一切會將他們淹沒——慢慢地,永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