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泉

【摘要】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理論，對《老人與?！愤@部小說進行分析，認為該作品既是海明威對因《過河如林》受到的批評的反擊，也是對自己生活中身體和創(chuàng)作才能走向衰退的現(xiàn)實的思索。海明威在這部小說中建構了自己精神世界的理想國，在這個理想國中，他成為了精神上永恒的勝利者。

【關鍵詞】《老人與海》海明威精神分析

發(fā)表于1952年的小說《老人與海》是海明威最為重要的一部作品，幫助海明威獲得了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在內的多個重要文學獎項?！独先伺c?！纷畲蟮镊攘υ谟谄湟院唵蔚墓适虑楣?jié)、極短的篇幅表現(xiàn)出了多層次的主題和豐富的思想內涵。自問世以來，眾多評論家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多方位的解讀。筆者用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學說中的理論對《老人與?！愤@部小說進行分析，以發(fā)掘海明威的精神世界，探尋海明威如何將他的無意識通過語言的曲折方式寄予這部小說中。

精神分析學簡述

精神分析學說是現(xiàn)代西方心理學的重要流派之一，它由維也納的精神病醫(yī)生弗洛伊德于二十世紀初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學說主要包括無意識理論、人格結構論、本能論和夢的理論，其中無意識理論是精神分析學說的核心。

無意識理論是弗洛伊德關于人的心理結構的一種劃分。他把人類精神分為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或稱下意識、潛意識）等三個部分。意識是自己能夠感知到的心理活動。無意識是受到壓抑、自己平時不能察覺到的心理活動，它代表人的各種本能欲望、動機和感情等內在心理。前意識存在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中間地帶，相當于被遺忘的舊意識，可通過回憶予以恢復或召回。弗洛伊德認為，這三者共同存在于人的內心世界中，但無意識是心理更為原始的領域。正如他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指出：“精神分析的第一個令人不快命題是：心理過程主要是潛意識的，至于意識的心理過程僅僅是整個心靈的分離的部分和動作?！比绻讶说木窕顒颖扔鳛楸剑‖F(xiàn)在水面上的小的一部分冰山屬于意識領域，而大部分的冰山都淹沒在意識的水面下，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

精神分析學中另一個重要的理論是關于“夢”的理論。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意識的壓抑力量和被壓抑的無意識力量互相沖突互相妥協(xié)的結果。壓抑的力量和被壓抑的力量同時存在于人的身上，睡夢中這兩種力量也同樣存在，但睡眠中兩種力量的強弱對比不同于白天。在睡眠中，前者的力量相對于白天較弱，而后者則相對強一些。因此在夢中，人們在白日中因倫理道德、傳統(tǒng)習慣等原因而受到壓抑的欲望可以得到宣泄，以一種幻想的方式得到欲望的滿足。無意識的沖動是夢的真正創(chuàng)作者，為夢的構成提供所需要的心理能量。但由于意識對欲望仍有抑制作用，無意識的愿望一般不會在夢中以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來，只能以偽裝的形式在夢中出現(xiàn)。因此，夢可以說是無意識愿望的偽裝，是無意識的象征性滿足。

精神分析學與文學評論

精神分析學從創(chuàng)立伊始就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等方面都開辟了新的視野。精神分析學之后的文學評論不再拘泥于意識和常規(guī)的心理結構，而是越過意識層，向無意識層掘進，把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藝術描寫的心理世界。

按照精神分析學的觀點，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欲望經常是違背社會倫理道德或宗教法律的，因而常常無法得到滿足。這些欲望并不會就此消失，而是通過壓抑的方式沉淀到無意識中。這種壓制的方式會造成精神上的焦慮。緩和這種焦慮的方式之一是升華，即把欲望和沖動以一種社會所接受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因此，弗洛伊德認為文藝創(chuàng)作過程類似于做一場白日夢，作家通過夢幻形式，把無意識中的本能和欲望自然流露出來，在創(chuàng)作中得到變相的、象征性的滿足。換言之，文藝創(chuàng)作是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缺失的一種想象性、替代性補償，作家借此獲得情感宣泄和心理平衡。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在于發(fā)泄被壓制在無意識深處的欲望或沖動，而藝術作品則成了作家無意識中的欲望的替代品。

不僅文學評論家使用精神分析學理論考察文學作品，連弗洛伊德本人也進行過類似的研究工作。弗洛伊德對文學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文學造詣也很高。他運用精神分析學理論分析的文學作品包括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和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為文學評論帶來新的啟迪與角度。我們可以概括出精神分析學的文學評論思路為：批評家總是從作品的某些情節(jié)中看出作家隱藏期間的隱秘情緒；作家的才能并非來自他們非凡的想象力與文字表述能力，而是善于借助情節(jié)表達出他們壓抑于無意識內部的欲望，引起讀者的共鳴。

海明威其人及《老人與?！返膶懽鞅尘?/p>

海明威是一位個性極為鮮明的作家。他從沒上過大學，這在美國現(xiàn)代作家中并不多見。但他酷愛閱讀，加上游歷頗豐，眼界開闊，也許正是這些生活經歷使得他的個性中有著自大及爭強好勝的一面。我國研究海明威的學者董衡巽曾指出：“他（海明威）只能居人之上，不愿在人之下，有時不惜傷害他人以突出自己”。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對自己的文學地位給出了十分自信、甚至稱得上是自負的評價，認為自己能把屠格涅夫、莫泊桑、塞萬提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壇大腕給比下去，而他唯一害怕的是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兩人。海明威喜歡以強者或勝利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總是給人一副精力充沛的形象，他喜愛斗牛、拳擊、狩獵、捕魚等力量型運動。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打不敗的“硬漢”形象。

盡管海明威旺盛的精力使其在很長時間內都保持良好的寫作狀態(tài)，但英雄也有遲暮時。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海明威歷經多次戰(zhàn)爭、不穩(wěn)定的婚姻狀態(tài)耗費了他大量精力，其生理和心理健康都受到影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影響。1949年他發(fā)表的小說《過河如林》遭到史無前例的“惡評”，被視為海明威的“敗作”，盡管海明威將其稱為“這輩子寫得最好的書”。因為這部作品的失敗，海明威開始受到質疑，評論家認為他已經才思枯竭。對于一向爭強好勝的海明威來說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評論。

海明威這種好勝的性格也導致了他與一些同時代的作家之間的爭執(zhí)，其中與?？思{之間的是非最為引人注目。海明威曾在1932年發(fā)表的小說《午后之死》中對?？思{進行揶揄，說他作品寫得太快因而有粗制濫造之嫌。小說發(fā)表后，?？思{對海明威的這些評論并沒有發(fā)表過意見。不過，福克納于1947年在一次講話中稱海明威“沒有勇氣”，又說當代美國小說家如以五人排名，海明威應排在最后。海明威立即作出回應，請自己的好友蘭哈姆將軍給?？思{去信，證明自己在戰(zhàn)爭中如何英勇。福克納對此進行了解釋，并給海明威發(fā)了一封道歉信，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在不同場合下表示在美國小說家的五人排名里，海明威排在末位。這些爭論給兩位作家的關系蒙上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在?？思{于195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海明威向他表示祝賀，但沒從?？思{處得到回應。這令之前有所緩和的兩人關系再度緊張起來。海明威在1952年的一封信中說：“只要我還活著，他就得靠酗酒才能保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良好感覺”，甚至在1956年的信中稱“我討厭福克納”。作品遭到惡評，而文壇老對手先于自己斬獲大獎，《老人與?！氛窃谶@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

《老人與海》是海明威精神世界的理想國

小說家的語言世界是其外化的精神世界，小說也就是小說家精神王國的透明體。“許多批評家認為，探尋作品和作品人物的潛意識活動是破譯文學作品‘深層含義的有效方法?！倍赓阏J為海明威的小說始終不能離開他自己的生活經歷，包括精神經歷，所以他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是拔高了的自傳。吳然也指出，“海明威不寫自己，似乎就寫不出作品來”。與以往許多作品不同的是，《老人與?！返墓适虏⒎呛Ｃ魍H身經歷，因此，如果從精神經歷的角度去解讀這部作品，可能會更好地理解海明威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意圖與小說的深層含義。閱讀《老人與?！愤^程中，細心的讀者總能從老人身上看到海明威的影子。老人的形象既與以往的“硬漢”形象一脈相承，同時也有了新的發(fā)展。有評論家曾認為海明威塑造的“硬漢”形象只是四肢發(fā)達，頭腦卻過于簡單。而《老人與海》中的老人善于思索，是更為成熟的“硬漢”形象。

《老人與?！返膶懽魉夭钠鋵嵲缭诤Ｃ魍庸P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十多年之前就出現(xiàn)了。他將其擱置多年的原因也許可以從他給友人的信中洞知一二。在信中，海明威表達了要將《老人與?！返膭?chuàng)作素材寫作成書的意圖，稱“如果找到感覺，我能寫得很精彩，可以寫一本書”。這從側面說明，海明威遲遲未能動筆的原因是他沒有找到寫作的“感覺”，或者說，沒有找到創(chuàng)作素材的切入點。而在十多年后，這個寫作的契機正好出現(xiàn)了。文壇老對手?？思{早于自己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已令海明威妒火中燒。《過河如林》又遭到評論界的一片惡評，要強的海明威想必對批評是很不服氣的，因為他極力維護這部作品，稱“這是一部好書”，“好得不得了”，但在一片批評聲中，海明威只能把自己的不服氣抑制住，把這種爭強的欲望及對福克納的妒火壓抑在無意識中。在創(chuàng)作《老人與?！窌r，海明威的這種無意識正好找到了發(fā)泄口。透過語言，我們從小說中老人的身上窺探到了海明威的無意識。老人身上處處體現(xiàn)了一股不服輸、不言敗的勁頭。海明威如此描寫老人的外貌：“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像海水一般藍，顯得喜洋洋而不服輸”。老人認為自己“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即使連續(xù)八十四天沒有打到魚，“他的希望和信心從沒消失過”。老人認為他自己也有一顆像海龜那樣強壯的心臟，死后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點，認為自己“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能夠打敗任何人”。這些描寫無不折射出海明威無意識中不愿承認失敗的心理。

小說中的馬林魚是通往海明威精神世界的另一條重要通道。馬林魚雖然站在了老人的對立面上，然而海明威并沒將其定位為老人真正意義上的敵人，而是在其身上賦予與老人相同的特質：堅韌不拔、不輕言敗。馬林魚與老人進行了三天三夜馬拉松式的搏斗，老人，或者說海明威，對馬林魚產生了兄弟般的感情，將其視為同類。借老人之口，海明威表達了這種惺惺相惜之情：“兄弟，我從來沒見過什么東西比你更大、更漂亮、更沉著、更高尚”。他對馬林魚的描寫也不吝筆墨，稱“他是一條那樣沉著、健壯的魚，似乎是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的”。縱觀海明威的一生，我們可以看出他喜歡以強者和勝利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硬漢”的形象。當海明威開始邁向暮年時，他從理智上已經意識到身體和心理健康都飽受參戰(zhàn)、不穩(wěn)定的婚姻狀態(tài)等生活經歷的影響。然而，在寫作狀態(tài)受到外界的質疑時，他下意識地去維護自己一貫的強者和勝利者的形象，拒絕接受失敗。在這樣一個人生的轉折點，海明威的內心世界產生了精神上的危機和焦慮。馬林魚身上折射出的正是海明威無意識中對強者的崇敬與對力量的追求，它是海明威對現(xiàn)實生活缺失的一種想象性、替代性補償，他借此獲得了情感的宣泄和精神上的某種平衡。

按照精神分析學的觀點，在睡眠中，意識對無意識的壓抑力量要減弱，所以白天被壓抑在無意識中的沖動和欲望會以偽裝的形式出現(xiàn)在夢中。因此，小說中一再出現(xiàn)在老人夢中的獅子，不過是海明威無意識中對力量的一種渴望。海明威創(chuàng)作《老人與?！窌r已過半百，加上此前《過河如林》的失敗，預示著海明威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創(chuàng)作上的確在走下坡路。很自然地，他在無意識中渴望恢復年青時那種旺盛的精力。這種渴望經過偽裝，便在他的夢中以“獅子”的形象隱秘地體現(xiàn)出來。這就是為何老人說“如今夢中主要只剩下了獅子”。而小說以老人再次夢見獅子結尾，也體現(xiàn)了海明威無意識中的一種欲望，他意欲向世界宣告自己仍然英雄不減當年，仍然是一個強者，只不過這種欲望是以夢的偽裝出現(xiàn)。

盡管海明威拒絕接受失敗，但他應該認識到英雄總有遲暮的一天，人畢竟無法抗拒自然規(guī)律。因此，他借老人之口說出“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得那樣強壯了”，“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它們（鯊魚）把我打垮了”。董衡巽也在他的書里指出，在《老人與?！钒l(fā)表后，“他（海明威）忙于游歷，想寫虛構性的作品，但因為健康原因，始終未能如愿?！币环矫嫠纳眢w和寫作已露疲態(tài)，而另一方面爭強好勝的性格使他難以接受這樣的客觀事實，他仍然希望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眾人前。海明威需要找到一種外界可以接受的方式實現(xiàn)這種欲望，調和欲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這種欲望的驅動使海明威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小說素材中的老人形象。真實故事里的老人面對被鯊魚吃得只剩下骨架的馬林魚痛哭流涕，氣得發(fā)瘋，而《老人與?！分械睦先藚s沉著冷靜，說出了“然而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這正是海明威欲望的升華。身體可以被毀滅，而精神卻可立于不敗之地。無法維持體能上的強者形象，那么便要成為精神上的強者。至此，海明威對勝利的欲望通過《老人與?！愤@部小說得到了補償與滿足。

據(jù)此，我們可以認為《老人與海》描繪出的場景近似于海明威精神世界中的理想國。在海明威所建構的這個理想國里，他自己是不可戰(zhàn)敗的。人無法違背自然規(guī)律，不管海明威的“硬漢”形象曾經多么耀眼奪目、受人敬仰，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不得不從神壇上走下來。他在對自己生活中身體和創(chuàng)作才能走向衰退的現(xiàn)實的思索中，從精神上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出路。天命不可違，然而一個人的精神卻可以為自我控制。如果一個人在失敗面前能夠處之泰然，保持一種“壓力下的優(yōu)雅風度”，那么他的精神就可以立于不敗之地。所以，海明威盡管承認你可以毀滅他，但他卻仍然可以成為精神上的勝利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海明威解決了自身的精神危機問題，為自己的精神危機找到了一條出路。

《老人與?！肥且徊靠梢詮亩鄠€角度進行解讀的作品，其中討論最多的當屬小說中的象征。海明威對此進行反駁，表明小說中“沒有什么象征主義的東西”。結合海明威的許多作品都離不開他的生活經歷這樣的事實來看，海明威的反駁自有他的道理。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老人與?！肥钱敃r海明威精神世界的外化。這部作品既是海明威對因《過河如林》受到的批評的反擊，也是對自己生活中身體和創(chuàng)作才能走向衰退的現(xiàn)實思索。在小說中，他建構了自己精神世界的理想國，雖然他不得不接受因年老而帶來的身體上的衰退，以及這種身體的衰退給其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影響的現(xiàn)實，但他仍然可以擁有精神上的力量，成為精神上永恒的勝利者。

（作者單位：上海對外貿易學院）

注釋

本文中《老人與?！返囊镁鶃碜杂谟蓞莿诜g，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