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娘眼看著那片赤霞燒過來了。赤霞先前是乳白色的,如棉如絮,團(tuán)團(tuán)泛泛,柔軟得似一群擁擠的羔羊,驀地,像刑場上響起了殺人的炮聲,鮮鮮的血在一瞬間就染紅了半個天際。
四周寂靜如死,一掃往日日暮前的喧囂和騷動,讓人平生無數(shù)的猜測和驚悸?;一业牟莘壳?,幾株刺槐沙沙地飄下枯葉,一地金黃。院里的小菜園已透出秋天的衰敗,顯得凄零和無奈。老山羊單調(diào)地呼喚著子女,鬧得世界更加靜謐。十多只笨拙的母雞認(rèn)真地覓著晚食,“咯咯”的叫聲撥撩出無數(shù)的寂寞和惆悵。太陽墜入西天,赤霞越來越輝煌,分明是熟透了的樣子,急促地滋生膨脹,匯融著潺潺欲滴的一汪血。鮑娘手握一把青光鏟,攫緊了心,懼怕那“血”要炸的樣子,呆立在籬笆墻內(nèi),只覺身上那件用旗袍改制的月白色綢褂兒,慢慢地,一分一寸地燃燒起來了。
千萬別出什么事情啊!
鮑娘虔誠地祈禱著。
她很擔(dān)心地把目光挪到坡下,那里的暮氣正在升騰。暮氣像。層薄薄的紗,封鎖了灌木叢中的那條小路。遠(yuǎn)處的田野和村莊早已被霞光覆蓋,色彩絢麗,一片迷漾。突然,一只野兔從灌木叢中跳躍起來,似一只灰色的箭,迎著霞光撲去,落下的時(shí)候,回首朝鮑娘望一眼。鮑娘看到兔子的雙目似兩顆晶瑩的紅寶石。
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了狗的狂吠聲。
他于朦朧中聽得有人上了跳板,待睜開睡眼時(shí),甲板上已站立了七八條蒙面漢子。他禁不住心頭一驚,惶恐地折起了身。
船家,快撐我們過河!其中一個高個子對他說。
他惺松著眼朝對岸眺望了一下。正是午夜時(shí)分,月色灰灰。鎮(zhèn)子里早已燈息人靜,只剩下黑黑的一團(tuán)。夜風(fēng)襲來,他有點(diǎn)兒抖,便輕輕地起了錨,撐篙讓船離了岸。
船上的人都不說話,整個河套里只有他那“嘩啦嘩啦”的撐篙聲。一只野鴨凄惶地叫了幾聲,他禁不住心驚肉跳?;厥淄谴厝?,個個如雕,很穩(wěn)地站立著,目光朝著鎮(zhèn)子,一片貪婪。
這時(shí)候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是跛子,相互傳遞,蒙面漢們的目光開始回?cái)n。他跛著一只腳,在船上艱難地跳躍。腳跛撐出的船可不跛!有人戲耍他。他不介意,大度地回望他們一眼。他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小個子對他的跛腳不屑一顧。
如果說出我跛腳的來歷,會嚇你們一跳!他冷傲地想。他想著就故意夸大動作在那個小個子面前晃動,小個子仍是無動于衷。他感到十分窩火。
船攏了岸。
高個子命那個小個子掏出銀錢,撂在船艙內(nèi),然后對他說:等著我們,一會兒就回!
船攏岸的時(shí)候黑影們就有了某種感應(yīng),高個子話音沒落,蒙面漢們已爭先恐后地跳到了岸上。他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遠(yuǎn)遁,不一時(shí),黑黑的碼頭上就又如死一般靜。
他像是十分清楚這伙人要干什么,遲疑著卷了煙,默默地吸,目光盯著一處。許久,才突然像下了什么決心,猛地?cái)S了煙頭兒,站了起來——那紅色的亮點(diǎn)兒如流星般在夜空里劃了一道弧光,然后就傳出“吱吱”的落水聲。他朝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急促地?fù)纹鸶?,跛著腳踮到船頭,明亮的篙也就閃了一線,“撲嗵”落進(jìn)了水里。接著,他又躊躇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朦月。飛云如野馬般在月前飛馳,天地時(shí)明時(shí)暗。有風(fēng)吹來,捎帶著夜貓子凄厲的嚎聲。他隨著那叫聲顫了一下。
諸位,恕老夫?qū)Σ黄鹆?
他朝著碼頭嘟嚷了一句,然后把篙搭在了肩上。
突然,從船艙里傳出一個低聲:別動!
他凝固一般定了身子,只覺從背溝內(nèi)朝外竄著涼氣。他知道這是一幫行家里手,逼他孤注一擲。他沒有回首望,心中猜測著船艙里的人應(yīng)該使用的是什么槍。他知道他不會開槍,他們眼下離不開他。他泄氣地重新蹲下來,又卷了一支煙,嘟嚷道:老虎不吃回頭食,退路就不該放這兒!若有人放了暗眼,不讓人連窩踐了?
這時(shí)候,岸上已傳來了槍聲。
槍聲把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眼兒處。她面色如紙,雙目間擰滿愁云。那時(shí)候霞光已弱,夜幕如網(wǎng)般收攏著視線,漸漸地,坡下便一片模糊。
幾年了,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要發(fā)生了!她喃喃地說。
仿佛是槍聲驚動了她的兒子。柴門響的時(shí)候,她看到五歲的兒子從草房里倉惶而出,睜大了驚異的眼睛望著她,幼小的臉龐上寫滿懼怕和詫疑。
媽媽,這是啥響?兒子奶聲奶氣地問。
她無言地朝坡下望一眼,對兒子說:不關(guān)小孩子的事!啊,乖!
爹回來了吧?兒子又問。
像是有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使她凝成了一尊雕塑。兒子無意中觸到了她的擔(dān)心處,她開始有點(diǎn)兒支持不住。兒子跑到她跟前,抱住了她的雙腿。母子倆的目光無形中匯聚到一處,盯住丈夫回歸必經(jīng)的小路。
西天如潑了血,坡下一片猩紅。那條小徑已被灌木叢的黑影匿蓋,像一個幽深幽深的黑洞。
突然,坡下又傳來一陣急促的槍聲,有人高喊:抓住他!
她一下?lián)Ьo了兒子,渾身顫抖不止。
他受了傷,跑不遠(yuǎn)的!坡下的叫喊聲越來越清晰,繼爾,嘈雜的腳步聲便如錘般擂在了她的心上。暮色蒼茫之中,她看到無數(shù)頂大沿帽已開始在灌木林里晃動。
她終于看清,那是一群黑色的警察。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感到鎮(zhèn)定不少,便直起了腰,想象著那個被追的人,腦際間充滿著血腥……
丈夫何時(shí)逃跑的她壓根兒不知,被人叫醒的時(shí)候,床前全是蒙面大漢。她慌亂中攏過綾被護(hù)住粉白的身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那片誘人的白光消失之后,蒙面漢們互望一眼,有點(diǎn)不知所措。
你穿上衣服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命令她。
她如受驚的小鹿,許久才緩過神來,急急穿上了衣服。
你丈夫哪里去了?那個低沉的聲音問她。
我不知道!她膽怯地回答。
那人松了一口氣,對另幾個漢子說:只有帶上她了,回去也好給頭兒有個交待!
她被捆了,蒙了雙目,然后像麻糖一樣被搗進(jìn)一條布袋里。黑暗中,有人“嘿”了一聲,她就覺得如騰云駕霧般懸了空。熱熱的喘氣聲夾帶著股股大蒜臭在她的胸前蕩漾,有一只手極不老實(shí)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來摸去……突然,前面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她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命令扛她的人說:快把她扔掉!
不……我不累!扛她的漢子喘噓噓地說。
你跑不脫的!低沉的聲音充滿了憤怒。她丈夫叫來了警察,你知道嗎?
不用你管!她聽到扛她的漢子吼了一聲。
這時(shí)候,忽聽有人高喊:頭兒來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狂風(fēng)暴雨般刮到她的身邊。馬的喘息聲如雷灌耳,鐵蹄叩地的聲音顯得騷動不安。前面巷口處已傳來抓土匪的高喊聲,子彈呼嘯著開始在頭頂上飛來飛去。
是“票”嗎?馬上的人火急地問。
是……是的!頭兒!扛她的漢子回答。
快把她交給我!你們從東門口突出去,外面有人接應(yīng)!馬上人的話音未落,她就覺得有雙粗壯的手已經(jīng)抓住了她的胳膊和大腿。當(dāng)馬的體溫和馬上人的體溫與她的體溫相融時(shí),她的耳畔早已充滿了“呼呼”的風(fēng)聲……
槍聲越來越緊。
不一會兒,碼頭上便響起雜亂而緊張的腳步聲。鎮(zhèn)子里亂作一團(tuán),鑼聲吶喊聲撕打聲陣陣傳來,喧囂在夜空中飄蕩,清晰得讓人心驚肉跳。匿藏在船艙內(nèi)的人再也耐不住,爬出了艙門。他看到一團(tuán)黑影朝他走來。
快準(zhǔn)備開船!那“黑影”命令他。
蒙面漢子們氣喘吁吁地上了船,身上都背著大包小包。沉重的洋錢撞擊甲板聲相繼落音之后,留守在船上的那人才急迫地問:大哥,出了什么事兒?
貨剛上手,就被人發(fā)覺了!趕巧又碰上了鎮(zhèn)公所的巡夜隊(duì),差點(diǎn)兒栽了!高個子抹著汗水說。
人齊了嗎?
高個子這才環(huán)視一周,說:可能還差小個子!
等不等?
來不及了!
開船!
他開了船。
不料船剛離岸,他看到那個小個子氣喘如牛地跑下碼頭。小個子邊跑邊呼喊:大哥,等一等!
沒人回話。許久,他才聽到高個子說:八弟,為了弟兄們,你就留下斷后吧!
你們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吶!
他感到小個子的喊聲很凄涼,遲疑了一下,對高個子說:讓他上來吧?高個子望他一眼,生氣地說:不關(guān)你事!
這時(shí),他看到岸上已有火把光亮,旋即,碼頭上一片光明。鎮(zhèn)公所的巡夜隊(duì)和趙家酒館的家丁們吶喊著叫罵著,子彈開始在船的周圍跳蕩。
小個子仍在凄愴地高呼:大哥,你們不能撇下我呀——
船上的人都鐵青著臉,在冷冷的月光里如一群灰色的泥塑。
岸上的火把已奔下碼頭,有人高呼:抓住他!抓住那個小個子!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很替那個小個子擔(dān)心,禁不住回首相望?;鸸庵?,他看到小個子擲了包袱,一頭扎進(jìn)了河水里。那時(shí)候,船已到河心。岸上的人只能吶喊打槍,聲音也漸漸少了高昂……
船上的人這才松了口氣。
媽拉個巴子,嚇老子一跳!高個子低聲罵著,掏出槍,朝著對岸打了一梭子。高個子打完之后,吹了吹槍管兒,然后面色陰冷地望了他一眼。
他裝著什么也沒看見,勾著頭從高個子面前走了過來。
他靈巧地玩弄著一支槍。
那支德國造的小左輪如黑色的烏鴉在他的手里“撲楞”了一會兒,然后又被他緊緊地攥住。他下意識地吹了吹槍管兒,乜斜了一下不遠(yuǎn)處那個被綁的女人,咽了一口唾沫。
你一定不想死!他說,可是沒辦法!
被綁的女人一臉冷漠,靜靜地望著前面那個男人。她看到他又卸了槍。那槍被卸得七零八碎,似一堆廢鐵。廢鐵在陽光下閃爍,顯示出能吃人肉的驕傲。他用手“洗”著零件,眨眼間,那堆廢鐵又變成了一只“黑烏鴉”,在他的手中“撲撲楞楞”展翅欲飛,然后又被牢牢地攥住。
怎么還沒聽到槍響?蘆葦蕩的深處傳來了故作驚詫的詢問聲。
頭兒,舍不得那娘兒們就放了她嘛!有人高喊。
一片戲鬧聲。
他蹙了一下眉頭,抬頭望天。天空瓦藍(lán),白云如絲,輕輕地飄過,穹頂就顯得無垠而遼闊。陽光在湖水里跳蕩,堆銀疊翠。蘆葦搖曳,晃得人醉。那女人仍在盯著他。他看到女人那烏黑的秀發(fā)上沾滿了蘆花,白皙的臉冷漠無情,豐腴的胸高聳如峰,看得他禁不住熱了身子。
他終于掏出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子彈,在口里含了含,對著陽光照了照,然后又在掌心中撂了個高——穩(wěn)穩(wěn)地接住,說:這回就要看你的運(yùn)氣了!
他說著暸了一眼那女人——正趕一陣小風(fēng)掠過,女人的旗袍被輕輕撩起,裸露出細(xì)細(xì)嫩嫩的大腿。白色的光像是燙了他的雙目,他巴不住打了個愣,覺得周身有火竄出。
頭兒正在好事兒哩吧?那邊又傳來了淫蕩的呼嘯聲。
女人看到他那剛毅的嘴角兒被面頰的顫動牽了一下,那張年輕的臉頓時(shí)變型。他終于舉起了槍。那支槍的彈槽像個小圓磙兒,如蜂巢,能裝六粒子彈。彈槽磙兒可以倒轉(zhuǎn),往前需要扣動扳機(jī)。她看到他把那顆子彈裝進(jìn)子彈槽,然后“嘩嘩”地倒轉(zhuǎn)幾圈后對她說:這要看你的命了!
里面只有一顆子彈,如果你命大,趕上了空槍,我就娶你為妻!他又說。
她望著他,目光里透出輕蔑。
你知道,土匪是不綁女票的,女票不頂錢。有錢人玩女人如玩紙牌,決不會用重金贖你們的!他說著舉起了槍,突然又放下去,接著說:讓你死個明白!我們想綁你丈夫,沒想弟兄們錯綁了你。我們不是花匪,留不得女人擾人心。不過,若是我要娶你為妻,沒人敢動的。但我又不想娶你這個有錢人的三姨太,所以這一切要由天定!
他說完,又旋轉(zhuǎn)了幾下彈槽磙兒,才緩緩舉起槍。
女人悠然地閉了雙目。
那時(shí)湖心島坡上很靜,一只水鳥落在女人腳下,搖頭晃腦地抖羽毛。蘆葦叢里藏滿了饑餓的眼睛,正朝這方窺視。
他一咬牙,扣動了板機(jī)。
她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望了望面前黑黑的一團(tuán),勾下了頭。一縷黑發(fā)如緞帶般垂下來,覆蓋了她的半個臉龐。
你丈夫是個匪首,六年前的案子犯了!一個穿黑制服的小胖子對她說。
他跑了!不過,他受了傷,跑不掉的!小胖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對她說。
她垂著眼皮,只是緊摟著兒子。兒子驚恐的雙目膽怯地望著黑衣警察,像是止了呼吸。
遠(yuǎn)處,仍有零星的槍聲響起。
搜一搜!小胖子命令其他人說。
黑團(tuán)在一瞬間擴(kuò)散,小院里開始有幾多幽靈般的黑影在晃。一陣騷動。終于沒搜出什么,小胖子帶頭坐下,其他人也各尋地方坐了下來,很疲累的叫罵聲響起。她看到小胖子掏出了香煙盒,然后摸出了火柴——光亮起的當(dāng)兒,她看到小胖子淫邪地看她一眼,接著,她便聽到小胖子“啊”了一聲。
原來是你呀?小胖子驚詫地站了起來。
我不認(rèn)識你!她泛泛地說。她的眼皮一直垂著。她知道這個小胖子認(rèn)出了她,心中一陣驚悸。
你不認(rèn)識我可以,但總該認(rèn)識陳二爺吧?小胖子獰笑著走過去,一把扳起她的頭,猛吸了幾口煙——紅光映出她的俊目。徐娘半老呀!怪不得二爺常常念叨你哩!小胖子說著在她臉上抹了一把。
我不是你說的那個女人,你認(rèn)錯人了!她固執(zhí)地回答。
小胖子突然嚎叫一聲,拔出了手槍。她一下把兒子藏在身后,哀求說:你貴人大量,別跟孩子一般見識!
小胖子捂住那只被咬的手,憤怒地朝天上放了兩槍,惡惡地罵:土匪崽子,若不是為著陳二爺和你娘的面子,我非打死你不可?
打吧,求你再打一槍!她望著他說。
他搖搖頭,走過去說:我說過了,只打一槍!你趕上了空槍,說明你命大,也說明咱倆有緣份!
她冷笑了一聲,說:你想得很美呀?
你想怎么樣?他奇怪地問。
我想死死不了,也想認(rèn)命!她望了他一眼,松動一下臂膀,攏了攏亂發(fā)回答。
怎么個認(rèn)法?
我也打你一槍!
他怔了,不相信地望著她,好一時(shí),突然仰天大笑,說:夠味兒,真他媽夠味兒!怪不得陳佑衡那老兒喜歡你!我今日算是尋到了對手,就是栽了也值得!他說完便把槍撂給了她,然后又掏出了一?!盎ㄉ住?。
她接過那粒子彈,裝進(jìn)了彈槽兒,然后,熟練地把彈槽磙兒旋轉(zhuǎn)了幾圈兒,對著他走了過去。
她舉起槍,姿態(tài)優(yōu)美。
他吃驚地張大著嘴巴。
大哥!葦叢中的人齊聲呼喊——聲音里充滿了擔(dān)心和驚悸。
她笑了笑,又轉(zhuǎn)了一回彈槽磙兒,對他說:如果是空槍,俺就依你!說完,重新舉起了小左輪。她的手有點(diǎn)兒抖,瞄了許久,突然,頹喪地放了槍,好一時(shí)才說:俺不認(rèn)命了,只求你從今以后別再當(dāng)匪,好生與俺過日子!
他愕然,呆呆地望她,像是在編織著一個夢
你命不好,我愿意跟你去受罪!她不知為什么眼里就閃了淚花兒。
他疑惑地走過去,接過那槍一看,驚呆如癡。
俺轉(zhuǎn)了兩次,可那子彈仍是對著槍管的!她哭著說:那時(shí)候,俺真想打死你!可一想你命這般苦,就有點(diǎn)兒可憐你了!你不知道,俺也是個苦命的人啊!
他憤怒地扣動了板機(jī),槍聲劃破寂靜,葦湖內(nèi)一片轟響。然后頹萎地垂了手槍,對她說:好!我聽你的,帶你去過窮日子!
四周一片騷動,無數(shù)條漢子從蘆葦中跑出來,跪在了他的面前,齊聲呼叫:,頭兒,您不能走啊!
今日能得鮑娘,也是我馬方的造化!他平靜地說:弟兄們,忘了我吧!
有人帶頭掏錢,他和她的面前一片輝煌。他望著那片輝煌,跪下去做了個圈揖,哽咽道:弟兄們的恩德我永世不忘,但這錢都是你們用命換來的,我馬方一文不帶!說完,他掏出那把左輪槍恭敬地放在了地上。她走過去架起他,然后拾起那把左輪,說:你當(dāng)過匪首,說不定遲早會出什么事,帶上它也好做個防身!
他哭了。
對岸的輝煌逐漸消失,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風(fēng)中搖曳。叫罵聲夾雜著慵懶的呵欠聲也開始稀疏,不一時(shí),碼頭上便恢復(fù)了原有的平靜。
船終于攏了岸。他喘噓著剛剛支穩(wěn)篙,就聽到蒙面漢子們跳岸的慌亂聲,接著,黑影們狠狠地朝岸上跑去。
他暗自罵了一句,重重地放了篙,剛欲坐下,突見從船舷處露出了一個腦袋。他認(rèn)真瞧去,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那是小個子!小個子望他一眼,然后就十分敏捷地爬上船,急促地躲在船艙一隅,掏出了槍。
槍法極準(zhǔn)。槍聲單調(diào)又悅耳。眩眼工夫,碼頭上就躺倒了六七具尸體。等痛苦的呻吟聲和惡毒的叫罵聲消失之后,那里一片死寂。小個子直了腰,吹了吹槍管上冒出的藍(lán)煙,對他說:這幾個家伙不講義氣,真他媽的欠教訓(xùn)!小個子說著已跑到岸上,揀回大包小包,放在船板上,對他說:你留下一包,任你挑!只是要順?biāo)臀乙怀?
他望了望那堆包。包有大有小,在夜色里像死人的骷髏。他咂了一下嘴巴,許久才說:送你一程可以,但我不要你的東西!
小個子笑了笑,從一個包里捧出幾大把銀元,撂進(jìn)船艙里,然后對他說:上船時(shí)給你的是假的,這回全是真的!
他怔了一下,心中升騰起被人耍了的恥辱。他狠狠地望了望岸上的幾具尸體,橫過了篙。
船順?biāo)?,使人產(chǎn)生出十分歡快的心境。兩岸黑魃魃的叢林像在逆走,一忽兒便被撇在了身后。小個子望著落在很遠(yuǎn)處的碼頭,如釋重負(fù)地出了一口氣。他一只手抹著汗水,一只手極暢快地去了蒙面黑布。小個子去掉蒙面黑布的時(shí)候很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使他一下目瞪口呆!他做夢未想到,小個子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娃娃!
這娃娃是個土匪種吧?陳佑衡獰笑著走過去,身后的兩個家丁也笑聲不止。
她摟緊了她的兒子,對陳佑衡說:你別過來!你若想讓我回去,就別動我的兒子!
好,好!果真還是我的三兒!陳佑衡的大金牙在燈光里閃爍,樂然地說:自從你被馬方劫走之后,我找得你好苦呀!剛才小胖子去給我報(bào)喜,我還不相信哩!三兒,這是夢嗎?
三太太,二爺一聽說你還活著,連夜就趕來了!為著他老人家這片癡心,隨我們走吧!兩個家丁說。
那時(shí)候,夜已深。門外風(fēng)聲吼得緊,似狼嗥虎嘯。坡下傳來烈馬焦急的嘶叫聲,在夜空里顯得豪放又壯闊。
讓我收拾一下!她平靜地說。
痛快!不愧是當(dāng)年的小三兒!陳佑衡興奮地說。這些破爛玩藝兒一樣甭帶,坡下有轎車,不誤天明趕到城里!
她警惕地望了那個枯瘦的老頭子一眼,抱起兒子走到里間,窸窸窣窣地整理著什么。不一時(shí),她站在了門口,胳膊上挎著個小包袱。
二爺,我兒子怎么辦?她問。
你說呢?二爺笑著反問道。
我知道二爺?shù)钠?!堂堂陳府里是容不下一個土匪種的!
小三兒是個明白人!陳佑衡面透兇色,說:你說對了,我陳某的脾氣沒變!
你打算怎么辦?她又問。
馬方搶我老婆,我自然要報(bào)這個仇!陳佑衡咬牙切齒地回答。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她一下豎直了蛾眉,藏在包袱下面的那只手迅速地亮了出來。
槍!她有槍!兩個家丁失聲叫道。那時(shí)候,槍聲已響,陳佑衡倒在了血泊里。一個家丁正欲還擊,被她擊中了手脖兒,血涌一片。
她用槍逼著兩個家丁,冷笑道:你們也知道我鮑娘的槍法!冤有頭,債有主,陳佑衡欠我多少你們心中也清楚!今日老娘不想多殺人,快滾吧!
這時(shí)候,她看到她的兒子已經(jīng)站在陳佑衡身旁,先用小腳踢了踢那個干瘦的老頭子,然后揀起他手中的槍,對著門外的兩個家丁瞄了又瞄……
小個子顯得十分得意不停地玩弄著手中的槍。那是一把小左輪。小左輪手槍在小個子的右手旋轉(zhuǎn),像一只欲飛的烏鴉,“撲撲楞楞”地掙扎一時(shí),又被攥住……他一下子睜大眼睛,像傻了一般,直直盯住了那把槍。
你要干什么?小個子警惕地問。
我在看你玩槍!他不平靜地說。
認(rèn)得這是什么槍嗎?小個子問。
德國小左輪!他回答。
你也懂行?小個子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他搖了搖頭,許久才說:只是聽說過!過去有個土匪叫馬方,也玩這種槍!
你認(rèn)得馬方?小個子像是凝固似的。
他又搖了搖頭,對小個子說:我也只是聽說過!他二十幾歲就當(dāng)了匪首,后來搶了一個有錢人的三姨太,二人成了家。他聽了妻子的話,從此改邪歸正。他帶著他的妻子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藏了起來,男耕女織,亨受了人間天倫!可天不容他,一天,他當(dāng)土匪時(shí)做的大案犯了,遭到警察的追殺。他受了傷,只得撇下他的妻子和五歲的娃娃離鄉(xiāng)背井!后來,戰(zhàn)爭四起,再沒人追殺他,可他去尋找他妻子和兒子的時(shí)候,那里已變成了一場夢!他至今不死心,仍在尋找,找了十多年……
他現(xiàn)在在哪?小個子急切地問。
就在你的面前!他感到極痛苦。
小個子怔然片刻,望到了他的跛腳,跪了下去,凄凄地叫了一聲爹。
你娘還在嗎?他問。
我娘還在,就在前面一個小村里!小個子滿目淚花兒,哭著說:你走之后,陳佑衡去逼我娘,我娘殺了那老頭兒,也遭到官方追捕!為了活命,我娘帶著我到處躲藏,兩年前才來到這里……爹,我和我娘也尋了你十多年吶!娘急白了發(fā),哭瞎了眼……為養(yǎng)活娘,我十三歲就跟人拉桿子!你看,用的就是當(dāng)年你的那把小左輪!
他接過槍,仔細(xì)地?fù)崦?,嘆氣,良久,說:這一切,你娘知道嗎?
兒子搖了搖頭。他呆呆地望著兒子,凄然地說:你娘常給我說,無論何朝何代,土匪都沒有好下場!孩子,你知道嗎,你冷了你娘的心啊!
爹,這一切都是被逼的呀!兒子哭著說:娘親雙目失明,我剛滿十歲就幫人家放豬放羊,起早貪黑,挨打受氣,可仍是混不飽肚皮,養(yǎng)不起娘親……兒子泣不成聲。
他憐憫地望著兒子,說:我闖蕩一生,方悟出餓死不當(dāng)賊的道理!孩子,如若你娘知道你下了黑道,她會怎么樣呢?兒子淚眼如癡。
如果你疼你的娘親,就該從此洗手!
我與我娘相依為命,我怎能舍得我娘?可事到如今,我已滿手鮮血,洗得凈嗎?兒子為難地說。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固然不易,但只要狠下心來,是能做得到的!他望著兒子說。
兒子望著他,遲疑著。末了,咬了咬牙,終于把右手食指伸進(jìn)了口中。
一瞬間,他聽到了令他心碎的骨斷聲。他面色如鐵,走過去扶起兒子,撕下布衫上的衣擺為兒子纏了手指。他愛撫地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許久才說:快上岸喚你娘過來,我們要遠(yuǎn)離這個地方,去享受天倫之樂!
兒子應(yīng)聲下船,飛似地爬上國防堤,去向母親報(bào)喜訊??墒牵?dāng)他興高彩烈地?cái)v扶著娘親重新回到河邊時(shí),那里卻是一片寂靜……
第二天,那座古鎮(zhèn)的門樓上懸掛著一顆人頭。然后消息傳開,說是當(dāng)年的馬方昨夜帶人搶了趙家酒館,被鎮(zhèn)公所巡邏隊(duì)追得走投無路,匪首馬方帶著所搶錢財(cái)投案自首了……
兒子用土牛推著盲母,來到城門前。滿頭白發(fā)的鮑娘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望”著那顆血淋淋的人頭,面色如鐵。許久,她才惘然地說:馬方,你屢教不改,讓俺娘兒倆好寒心吶!
兒子流出了悔恨的淚水,他禁不住跪在了地上,凄惶地喚了一一聲:
爹——
責(zé)任編輯⊙青鳥
作者簡介:
孫方友,河南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自1978年開始,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鐘山》、《花城》等發(fā)表作品,獲報(bào)刊文學(xué)獎70余次,多篇作品被譯為英、法、日等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