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的雞
王二養(yǎng)的那幾只雞也不知怎么搞的,把王二氣得做夢都咬牙切齒。
也許怪不得雞們,要怪也得怪王二和王大的家挨得太近,兩家窯洞中間那點距離,不過百米長短。如果不下雨,雞們撲騰那么幾下就從王二這邊走到王大那邊了。
王大越是擺出村長的譜兒,王二越是覺得自己的雞們不爭氣。
王二自然是有骨氣的,從來不去在他面前擺官架子的王大家串門,借東借西這種日常小事也根本不曾有過,路上迎面撞見了也主動把自己的目光拿開,偏著腦袋瓜子繞過去。只有王大笑哈哈地揪住他胳膊叫王二兄弟,王二才顯出很不自在的樣子站住,總是王大問一句他答一句,一個字也不多說,好像多說一個是多出一份銀錢似的。
但王二家里的卻跟他不一樣。
兩家的柴窯幾乎緊挨著,兩家的婦人摟柴時常常會迎面相視,每當(dāng)此時王二婆姨便滿臉堆笑地和人家說話,柴米油鹽,生兒育女,拉拉扯扯的,好像要把王二少說了的話都要補上。
王二婆姨的心思很簡單,那就是自己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可卻沒被結(jié)扎,明顯是王大村長的關(guān)照,所以那些笑也是明光光赤裸裸的,唯恐人家不明白。但那副笑卻讓王二生氣,王二看見自己婆姨給人家笑就像有人抽了自己的耳光,臉上頓時火辣辣地?zé)础?捎譀]法子發(fā)作,一發(fā)作婆姨就回娘家,一去就是幾十天,最后還得他笑眉笑臉地去挽回局面,所以只好忍著。
但忍著忍著王二就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那些雞,跟王大那邊的雞們打得火熱,成天鬼混在一起。鬼混就鬼混去吧,王二睜只眼閉只眼,只當(dāng)沒看見。但那些雞仿佛故意要挑戰(zhàn)他的氣量,不僅玩兒得嘎嘎嘎瘋叫,還把蛋下在王大的柴窯里!
一開始王二還真不計較,心想愛往哪下往哪下吧,不就幾個蛋么,權(quán)當(dāng)還那份人情債呢。誰知事情越發(fā)展越不像話了,自己的雞卻只在村長的柴窯里下蛋!
王二看著自己的雞從王大的柴窯里擺著八字步兒出來,仿佛立了大功似地咕咕直叫,叫得王大婆姨笑瞇瞇地端著個瓷盆子走進柴窯,王二不僅像被人抽了個耳光一樣臉上火燒火燎的,甚至心里簡直象倒進一勺子滾油。
王二心想:憑什么呀?就憑你王大沒割了我的卵子么?
王二的不舒服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日勝一日。
這邊王二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痛苦。那邊王大婆姨收他的雞蛋象收自己的一樣越發(fā)心安理得,笑容滿面,沒一絲兒拿了他王二好處的意思,這就讓王二憤怒極了。
王二的憤怒是抹在臉上的,見了王大一家人臉上就像堆了一堆黑云,而且目光如錐。王二要給他們顏色看,但人家好像沒看見,或者看見了也不以為然,總是主動和他打招呼。尤其王大婆姨,聲音里還充滿了女性特有的關(guān)切之情。
“王二兄弟,今年的谷穗子真大呀?!?/p>
“噢,大,大哩。”
“大哩,還黑個臉?”
“娘生就的,底色重?!?/p>
王二嗡聲嗡氣地說。
王二本想幽默一下子,對于這個能說會笑的女人,他實在沒什么好辦法。但出口的話卻不好笑。因他想到谷穗子和人事的關(guān)聯(lián):谷穗大,女人吃飽了給你家賣笑,雞吃撐了給你家下蛋,大是大了你家嘛,你受用哩,我卻焦心,娘個X!
王二想同樣是下蛋的雞,為啥老是自己的雞給王大家下,王大家的雞則從不給自己家下呢?下一顆也是下呀,下一顆王二的心里可能就沒那么別扭了,可王大家那雞就是不給王二這個臺階。越想越想不通,王二冷靜地觀察仔細地琢磨了一番王大的雞,卻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大不同。但有一點,讓王二每每看到,驚得幾乎要尿褲子的。
王大的雞也到王二柴窯邊溜達,每當(dāng)要下蛋了,就猛地往地下一拍翅膀,急匆匆地離開王二家這邊往回跑,直到鉆進自家的柴窯把蛋下了,讓主人收走了,才大搖大擺地走出柴窯,連一次閃失都沒有。
王二只得采取強制措施了。
他把雞們關(guān)了起來,可只幾天功夫,那些雞就一個個蔫頭耷腦,光吃糧食不下蛋了。他不服氣,捉到手里摸雞肚子,都是癟癟的,不用說蛋了,連個卵也摸不到的。
王二把雞扔到窩里關(guān)嚴。
王二黑著臉,從空窯墻上取下那把銹紅了的尖刀,又舀了一碗水,在碾盤上磨起刀來。
碾盤下就是雞窩,雞們聽到磨刀聲,驚恐萬狀地嘎嘎叫,王二聽著便很過癮,磨刀的動作便風(fēng)生水起似地灑脫起來。
王二干啥事都沒有這么活靈活現(xiàn)過,他那副死板板的憨相此時竟完全變了個樣,刀子很快就磨利了。
王二拔了根頭發(fā)搭在刀鋒上吹了口氣,那根頭發(fā)一下就斷成兩截。
“狗日的!”
王二咧開他那厚嘴唇,悶聲悶氣嘟囔了一句,平端著刀子對著太陽。
返光像飛來的鋼針把他的眼睛刺傷了,王二的眼皮嘩啦一聲垂掉下來。王二什么也看不見了,有兩顆淚珠兒從兩邊的眼角拱起來轟隆一聲滾下臉頰。
王二從來沒碰見如此強烈的光。
王二曾無數(shù)次地盯著太陽看,嘴里還念經(jīng)似地念著:太陽太陽照我來,我給你擔(dān)水飲馬來,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就要你的兩條紅水線……但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強度。
王二使勁兒擠眼窩,又擠出幾滴淚珠兒才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手里的刀子躺在地上,刀尖上沾著一小塊黃土,刀面上淡淡地散落著一些土塵。
王二很是惱火,彎腰揀刀的動作很是干練。
王二把刀子橫著噙在嘴里,上下牙齒緊緊地咬著刀背,將刀鋒赤裸裸地推出來。
此時的王二看起來像十足的屠夫:眉毛上挑,眼角血紅,八字線陡峭。
王二就這樣蹲到碾盤下,雙手打開雞窩。
失去自由又經(jīng)受了驚嚇的雞們忽啦啦地涌出雞窩,有一只竟撲到王二的懷里亂刨,仿佛要尋找那永遠不見的安慰一般。王二卻橫了心,順手捏了雞脖子,提著那只可憐巴巴的雞走到鹼畔上那棵歪脖子老榆樹下。
其它的雞們都散在樹周圍吃草,或者用爪子刨土找小蟲子,王二提著那只傻頭傻腦的雞,朝它們抖了抖,那些雞便轟然飛走了。
王二用右手把嘴里咬著的刀子抓了,瞅準雞那脹得通紅的后腦勺鋸了一下,哧地一聲,血在樹下散成一朵花,那血仿佛從王二身上噴出去的,隨之王二感覺渾身輕盈,飄飄欲仙,王二感覺自己踩在了樹的梢頭上。
王二捏著那只雞云里霧里好一會兒,才鎮(zhèn)定下來,才感覺腳底有堅實的土地存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氣息,總之當(dāng)王二完全恢復(fù)了視知覺,手里那只雞已經(jīng)死透了。
他蹲在地上,把雞毛一根一根拔下來,小心謹慎地從雞屁股那里掏出五臟六腑,又回填以各種各樣的香料,放在鍋里一蒸,再往冷水里一泡,那雞仿佛只是掉了毛的一只活雞,眼睛依然睜著,雞冠依然堅挺,甚至還隱隱地泛著紅色。
王二把這只死了魂兒的雞放在一只漆著油漆的方形木盤子里那一刻,心里便漲潮似地充滿某種雄壯。
王二端著那只方盤子,仿佛端著一件神器,走上窯側(cè)那條平凡的小路,步態(tài)莊嚴。
天已經(jīng)黑了,剛吃過晚飯的王大村長坐在炕頭抽煙,飯后一鍋煙是王大多年來的習(xí)慣。粗粗壯壯的煙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很有些氣象不凡。
炕正中那只八仙桌已經(jīng)被他婆姨收拾得干干凈凈。桌的上方吊著一顆大燈泡,把那有來歷的八仙桌照得越發(fā)透著些威儀。王大看看那顆燈泡,目光便落在八仙桌上,就感覺心里也像長了四條腿一樣安穩(wěn),踏實。
突然他的眼睛一閃,端著盤子的王二,大踏步地從他敞開的門里進來了。
王二笑了一下。
從來不笑的王二笑得很難看。
王二從門里邁進一條腿時頭皮就一麻,渾身上下一下子像開了許多孔,把氣都給泄了,也不敢正面看王大,低著頭,把那只方盤子含含糊糊地擱在八仙桌上,木盤輕輕地磕碰到八仙桌時王二的心踏實了一點兒,小心翼翼地雙手把盤子挪了挪。
那只雞的兩只烏青的眼傲然地盯著王大。
王大看看那只雞,再看看王二,右手里的煙具便啪一聲落在桌子上,瞪著那雙牛卵般的眼睛說:“王二,你小子甚意思?!”
王二渾身顫栗了一下,兩腿站直了說:“不成敬意!你老在計劃生育方面關(guān)照我不少,我一直沒個表示,就,就……”
王二說著說著口吃起來,因為王大聽著聽著那目光就硬得王二心虛了。果然,王大一伸手指著王二的腦門子說:“你個糊腦松,我還沒死你就來祭奠?!拿回去!”
“這?”王二吃了一驚,額頭上就冒出虛汗來。
“這甚哩?快拿走,拿走!”王大說著向王二揮了兩下手。
王二只好端了盤子往回走。
王二本想把事情弄大,至少弄到王大配合他也采取些行動,事情自然就解決了。在他看來,雞的事就是人的事,人事一解決,雞們還不得隨順著?可就沒想到是這么個結(jié)果。
挨了王大的罵王二本來習(xí)慣了,因為各種錯誤王二時常會挨村長的罵,這個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讓他受不了的是那些獲得了自由的雞們又和村長的雞們鬼混在一塊兒了,滿村里歡蹦亂跳地撒野,然后照舊把蛋下在王大那邊,王二動了一回刀竟沒頂個啥事。
王二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根絕了殺雞的主意,在自己柴窯邊開辟了一小塊菜園。
白菜苗子一出土,就把雞們吸引過來了,不僅自己的雞來吃,王大的雞也來吃。王二蹲在鹼畔上,很是得意自己的心計。盯著那些吃飽了肚子的雞們開始悠閑漫步,王二臉上露出了笑,心想下蛋的地方近在咫尺,只幾步就能解決那憋脹的肚子,再傻的雞也不會舍近求遠受那份急迫之苦的。
但情況并不樂觀,舍遠求近的也不過是一只兩只,自然是自己的雞。至于王大的雞,像是腦子里裝了個GPS系統(tǒng),是寧愿搖著笨重的身子千辛萬苦地趕回去也絕不含混一下的。
再看看自己那些不爭氣的雞緊緊地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趨,王二氣得脖子都軟了。
有一天,王二終于又一次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又沖進空窯里,出來的時候手里就握著那把尖刀。
王二那噌噌噌的磨刀之聲使他渾身的汗毛都堅硬起來。
王二的刀越磨越亮,王二頭頂?shù)奶靺s越來越暗了。不知什么時候一塊黑壓壓的云涌過來,上面似乎有石頭滾過的悶響。
王二用抹布擦掉刀面上的石沫子時,頭頂上那聲音就變得尖銳了,一個炸雷帶著一道閃電炸在手里的刀子上,王二眼前一黑,刀子掉在了地上,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王二平伸著兩只手,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擠擠眼睛,又轉(zhuǎn)了一個圈擠擠眼睛,但王二還是什么也看不見。
王二喊了聲什么,王二的婆姨從正窯出來了,看著王二說:“我的小大!你這是咋了?”王二婆姨一急就喊王二“小大”,現(xiàn)在她看見王二的眼睛睜得跟牛卵似的,但看見她跟沒看見一樣,頭皮就麻了。
“我甚也看不見了!”
王二伸長兩條胳膊,像嬰兒在找自己的媽媽一樣。
王二婆姨看看王二的樣子,又看看地上的刀子,突然瘋了似地抓起那把刀,朝那棵老榆樹扔了過去,刀子穿過樹冠,哧哧啦啦幾聲響后掉到鹼畔下去了。王二婆姨一把揪住王二的胸口,又哭又罵道:“我的小大!你個二百五,憨八成,糊腦松,你給誰亮刀子呀……”
王二婆姨由哭著罵著,漸漸變成只哭不罵的時候,頭上面嘩啦一聲響,大雨傾盆而下,把兩個抱在一起的人澆成了個落湯雞。
王二失明了。
王二家里卻沒有那種悲苦氣息,這或許因為此王二非彼王二,意志堅強,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照樣下地干活兒,且對自己女人的態(tài)度更好了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失了明的王二聽覺出奇地靈敏了,能捕捉任何細微聲音的好處倒給這個家平添了些樂趣。
尤其是來自王大那邊的聲音,尤其是夜里王大那些夢話確實叫王二夫妻倆開心。
“王二,這下可曉得頭上還有個天了?啊?哈哈!”
“王二,我王大也不敢盯著老天爺看一眼,你小子算甚????不虧!”
“王二……”
王二聽見這些夢話嘿嘿地笑,心想我王二終于變成你王大的噩夢,我王二像魔鬼一樣纏住你了,要不你怎么口口聲聲王二王二呢。王二心里痛快,嘴里說:“王大你小子等著瞧,我王二天生就不認你這個理,不弄到你小子的雞往我家下蛋,誓不為人!”
這就叫王二的婆姨很受用,伸手捏了捏王二襠里的東西說:“看你這球樣,還想上天哩?”王二笑說:“上天咋了?要有一天王大的雞往咱柴窯下蛋就叫上天,我就上天!”
王二婆姨就喜歡王二吹牛,王二一吹牛臉上就放光,渾身就來勁,像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一般,能把她那窩在腸腸肚肚里的窩囊氣一下子掃蕩個干凈。本來她想說你還想叫太陽從西邊出來呢,一改口就成了:“噢,我就等著收雞蛋嘛。你個小大!”王二婆姨扯了扯手里那東西撒了一下嬌。
王二被扯疼了也不吱聲,誰叫自己是男人呢。
王二只是奇怪自己瞎了眼,夫妻倆反而比過去更恩愛了幾分。他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所以也不想著怎樣讓自己復(fù)明,凡是勸他去醫(yī)院之類的話他都堅決地不聽。
有一天,王大一個人笑瞇瞇地走進王二的窯洞,看著炕桌后面坐著吃旱煙的王二突然吃了一驚,以為是自己坐在那里,忽想,你王二憑什么和我一樣吃煙吃得有滋有味威風(fēng)凜凜呢?你是王二,我是王大呀。臉色頓時變青了,提高嗓門兒大聲說:“王二,你眼瞎了,娃們也到花錢時間了,我給你一家五口人辦了份低保,每人每月五十元,五五二百五,上面批下來了。給你個本本,每月到鄉(xiāng)財政所去領(lǐng)。”
說著慢騰騰地從上衣口袋里掏那個本子,王二婆姨笑得跟花一般,搶先替王二回答說:“謝村長的大恩大德!”等王大村長掏出本子,王二婆姨一把就奪了過去,看著那個紅皮本子仿佛看著自己剛生下的孩子一樣。這讓王大村長心里很受用,眼睛盯著她那副圓圓的笑臉說:“弟媳,不是我王大故意賣好哩,我自當(dāng)上這大王村村長,哪件事不照顧你們?”
“那倒是哩,歪好也算自家人。”王二婆姨笑著說。
“甭提甚自家!”王二瞪大了眼說:“這個低……低保我不吃!”
王二婆姨說:“王二,你腦子進水了?你不吃我們娘們還要吃哩,這是政府給的,又不是吃誰個人了。”
王大聽著就刺耳,臉上很尷尬,他甚至盼望王二拒絕的態(tài)度再堅決些。
果然王二勃然大怒,指著婆姨順口道:“你滾開!你這個賤貨,我又沒跟你說話,我是跟王大村長說話呢?!?/p>
王大聽見王二罵婆姨又是一驚,正了正臉說:“王二你有甚話快說,有屁快放!”
王二擠了擠眼窩,聲音突然降了八度,說:“王大,我領(lǐng)你的低保,就把我放在低處了,我天生就不服你么,怎么過來過去就是個你高我低,我不吃!”
王大臉通紅說:“不吃算球了,別人想吃都吃不上呢,要不是看在你王二爺爺是我二大爺,我才不管你哩?!闭f著從王二婆姨手里奪了那個紅本子,一轉(zhuǎn)身走了。
王大走后,家里就像死了人一般,王二婆姨不停地哭,哭得王二心焦氣躁不停地在炕上翻滾,最后忍不住說:“你拿刀把我捅了吧,我死了你好吃你的低……低保去?!蓖醵乓掏蝗粌春莸睾穑骸澳闼姥?,你這個害人精,快去死呀,你不敢死讓老娘給你遞刀子!”
王二就從炕上跳下來,沖到鍋臺前摸菜刀。
王二婆姨趕忙攔腰抱住了王二。
那天夜里,王二又聽到王大在夢中說:“你個狗日的王二,老子給你個臺階,你就當(dāng)?shù)翘斓奶葑恿?,低保你不吃,想吃甚……甚啊??/p>
王二就聽得笑起來說:“老子吃自己的屎也不吃你的低……低保!”
王二一說到低字,嘴里就打滑。
天不亮王二就起來了,挑著桶給自家擔(dān)水,把甕灌滿就上山去了。
王二比平時更能干了些,風(fēng)里雨里,越干越歡。
王二的大女兒已經(jīng)上高中了,二女兒讀初二,兒子讀小學(xué)六年級,一個孩子就是他內(nèi)心的一盞燈,不吃低保也照樣把日子過得圓圓的。也因為拒吃低保,王二似乎煥發(fā)出了更大的力量,身上平添了幾分力氣,走路腰桿子倒比從前還要挺直。
而王大卻日漸變得萎萎縮縮起來,整天貓著腰,皺著眉頭,東瞅西看,仿佛大王村的旮旮旯旯,隨時都會冒出什么不測之事,夜里的夢話也更稠密了。
“你小子不吃老子吃嘛,你個糊腦松,錢還扎手不成?啊哈……你甭以為老子是為你哩,要不是看在麗花妹子的份上,老子才不進你那破門呢。”
王二一聽到“麗花”兩字就感到五內(nèi)俱焚,在婆姨腰里擰了一把,把她弄醒說:“你這個破鞋!原來你和王大這驢日的偷偷地認了干兄妹????!”
女人赤裸著身子坐起來說:“你個瞎眼窩!你說甚胡話哩?”
王二說:“王大說夢話說你是他妹子哩,你甚乎成了他妹子?說清楚!”
女人說:“他愿說甚是他的事,關(guān)我屁事,你這個魔鬼!你不想要婆姨了就離婚呀,叫人活不活了?!”說著又鉆進被窩,蒙頭睡去。
王二心想你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反倒咬我一口,怪不得連家里的雞都巴結(jié)王大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呀。第二天起來,王二心情就沉重了。心想根子都在自己婆姨身上,非得把這秘密給揭個底朝天不可。
王二的疑心使事情在他面前忽然就變得簡單明了了。原來王大在計劃生育上照顧他是沖著麗花的;大女兒左耳下長的那個疣子也是王大遺傳的;雞們成天給王大下蛋也是麗花教唆的!王二突然有乾坤顛倒身體倒懸之感。
但王二不敢相信自己。
為了充分證明自己的判斷,一個深夜,王二在王大即將開始說夢話之時,匆匆忙忙地穿了衣服,走出家門,來到王大的窗下坐了。只要王大再說出什么麗花妹妹之類的話,王二就會悄悄地問:你和麗花幾時好上的?
這叫引蛇出洞么。
就為這句話,王二半夜三更坐在了王大的窗子下面。
但王大似乎有了什么覺察,再也不說什么麗花妹妹之類的話了,只是說:“你不吃老子吃,這大王村的人都不吃才好呢,老子通吃,哈哈。哈哈?!?/p>
可王二也懶得問一句:你到底冒名頂替吃了多少人的低保呢?
王二知道王大早就吃上了聾子王三啞巴王四智障王五等人的低保,只是這些事村里人不知道,即便知道又能咋?王大吃的那些名額都是絕對沒有什么反擊能力的弱勢群體,他們的弱勢就是王大最好的保險。王二起初也氣憤過,甚至想怎么怎么給王大一擊,后來自己這么折騰一番后,對人家那些冤枉不感興趣了。
可眼下王二最感興趣的事王大卻再也不漏一絲風(fēng)聲了。
王二夜晚在那個窗下坐了幾次,什么重要信息也沒弄到,還白白地搭上了睡眠。睡不好,白天干活兒就少氣無力,越發(fā)生氣?;丶揖驼饮惢ǖ牟皇?,但麗花一聽到他那陰陽怪氣的質(zhì)疑,立刻變得像頭母獅一樣兇惡,讓王二越發(fā)疑慮重重。
有段時間王二故意和麗花大聲嚷嚷,希望王大聽見,但感覺王大躲得遠遠的,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王二便下手打,心想我打你那親妹妹,讓她叫,讓她哭,看你如何?
那一打,果然把王大打進門來了。
王二一見王大進門來,冷笑著揚聲唱道:“妹子你開門來呀,妹子你開門來,哥哥我……?!?/p>
王二的后半句還沒唱完,臉上便啪地挨了王大一巴掌。
王大怒不可遏地吼:“王二你小子還是個男人么?!”
王二嬉皮笑臉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臉,陰陽怪氣伴著鬼臉說:“你小子還是男人么?啊?王大,我不是男人,你是男人,可我問你,你叫麗花妹子是甚意思?”
王大說:“我甚會兒叫‘麗花妹子了?”
王二說:“你甚會兒叫過你心里明白,我咋曉得?你今天既然進這家門了,我倒要明明白白問一句,你和麗花到底甚關(guān)系?”
王大說:“我睡麗花了,這下你明白了吧?快拔根毬毛吊死!”
王二突然給噎住了,臉脹得通紅。
麗花也呆了,盯著王大看看,又看看王二。
王大又指了王二的鼻子說:“你小子有能耐沖我來呀,我進你這門就沒想出去??靵硌剑瑳]本事,就甭在女人身上逞好漢了,你個瞎東西!”
王二被王大罵得無地自容,那天晚上便離開了大王村。
王二進城去了,王二趕天亮走到城里,在熱心人指引下,王二順利地來到了反貪局。
王二告王大冒名頂替吃低保。
然而當(dāng)王二回家后,王大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把王二家的低保本給了麗花,把王三王四王五等人名下的低保本也都還給了本人,而且把領(lǐng)了的錢一次性地都還給了本人。
拿到低保的弱勢群體,個個感激涕零,仿佛天上掉下了餡餅,張大嘴巴嗷嗷直吼,就等著上面來人采訪,好美美地贊揚一番王大村長的盛世功德呢。當(dāng)王大囑咐他們?nèi)绾稳绾位卮鹕厦嫒说膯栐挄r,這些五音不全的人極認真地像背乘法口訣似地背誦著。
“假如……上級……領(lǐng)導(dǎo)……問你……的低……保甚……乎領(lǐng)……上的?我回……答說……前年……冬天。”
智障王五兩個字兩個字地背,把個句子弄得七零八落,王大就笑著擰了王五的嘴巴一下說:“狗日的,你能不能一次念上三個字,你個狗日的!”
王五瞪大眼睛指著聾子王三啞巴王四說:“他們……念一……個字,就通……過了,憑甚……要我……一次……念三……個字?!”
王大轉(zhuǎn)念一想,王五這念法也好,好就好在別人聽不懂,好就好在把水?dāng)嚋喠?,誰還能看見水里藏匿著什么?就大聲贊揚道:“好你個智障王五,比智不障的都精啊,就兩個字兩個字念!”
得到表揚,王五頓時腦門子都亮了,哇啦哇啦朗誦得大王村生機勃勃,雞飛狗跳了。
王二滿心歡喜地回到大王村,然后開始了他那悲壯的等待。
王二等得吃不下睡不著。
王二也不干任何事情,每天躺在炕上,等待著警笛那嗚哇嗚哇的叫聲的來臨,就像等待苦戀中的情人突然到來一樣,一直等到形容枯槁,瘦成一個木乃伊樣時,村里才響起了烏哇烏哇的警車聲,聲聲入耳。
躺在炕頭的王二突然彈起來,瞬間眼睛復(fù)明了,他看見了他應(yīng)當(dāng)看見的一切,只是婆姨不在家,去山上勞作去了。
警車剛到王二坡底,王二已經(jīng)站在鹼畔上了。
他看見警車上下來兩個穿制服的人,心里暖陽陽亮堂堂的,心想用不了一鍋煙的功夫王大就得手戴鐵銬坐上這輛車進牢獄了。但警察卻沒去王大家,而是來到了他的面前問:“你是王二?”
王二眨眨眼,疑惑不解地回答了個“是”字。
警察又盯著他問:“你兒子叫王有根?”
王二又眨眨眼,仿佛多時在黑暗里的眼睛還沒適應(yīng)光明,依舊疑惑不解地回答了個“是”字。
這回警察嘆了口氣,目光里現(xiàn)出一種無限同情的氣息說:“你就這么一個兒子么?”
王二的頭皮本能地一麻,忙問:“我兒子咋啦?”
唉這,這可怎么說呢,兩位警察顯得很不忍心。他們避開王二緊追不舍的目光,點了煙,蹲在鹼畔上吐出一口口濃煙后,連連咳嗽了幾聲。待抽完煙,一位才站起來說:“我們也不瞞你了,王有根被人打死了,在縣城的一家網(wǎng)吧門口,你現(xiàn)在跟我們?nèi)ケ嬲J一下,看是不是你兒子。”
王二的眼睛突然瞪得出奇地大,說:“我兒子被人打死了?是王大派人打死的是不是?這驢日的就在那后山坡攔羊哩,你們快把他逮起來!”
對方莫名其妙地說:“什么王大?你別瞎猜,是幾個網(wǎng)癮混混打死的,我們正在追捕呢!”說著把王二攙扶著弄上警車。
到了現(xiàn)場,王二一眼就認出了幾年沒看見面孔的兒子。兒子已經(jīng)跟他印象中的樣子大為不同了,長大了,脖子上已經(jīng)長出了喉結(jié),嘴唇上隱約可見顏色變深了,但最刺目的是身上現(xiàn)出幾個血眼,流出的血把衣服沾在了身體上。王二沒有嚎啕大哭,蹲下去用手摸了摸兒子的腦門兒,就癱軟地坐在地上,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
警察急忙把他的手抓住說:“老叔,你可要想開哪。人死不能復(fù)活,兇手我們一定要抓住……”
兇手當(dāng)然抓住了,公安局有充分證據(jù)證明兇手殺人跟王大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兇手的家屬親手把死亡賠償金遞到了王二手里??赏醵廊徽J定兒子的死跟王大有關(guān),他沒法找公安局,就想自己解開這個謎團,反正有了錢,也有了時間,還有一雙復(fù)明的眼睛。
王二首先用的是老辦法,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他就去聽王大的門,還帶著個小錄音機,企圖把王大的話錄去作為證據(jù)。但王大睡得死死的,連從前的夢話也不說了,只是輕輕地打著呼嚕,不時磨磨牙,如此而已。
王二實在是徒勞無功,便咬牙切齒地進城去了。
但王二始終沒有找到王大的兒子。
王大的兒子在城市打工,居無定所,仿佛故意躲避他,讓他更為生疑,搞得他把錢快花光了也沒找到。
當(dāng)他回到村里的時候,正趕上王大兒子的婚事。王大兒子不僅在城里混到了一份好工作,還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娶回了大王村,那架勢決不下于其父王大。
王大心情實在是太好了,把王二一家當(dāng)上賓請到婚禮現(xiàn)場。這讓王二吃著肉喝著酒,卻真正地灰心喪氣起來。
回家后王二對婆姨說:“咱也得給兒子娶媳婦了!”
婆姨說:“有根要活著,也有二十歲了,能娶了。只是這十里八鄉(xiāng)也沒聽說有誰家死了女子!”
王二就帶著一筆錢進了城。
王二到處打聽,最后在勞務(wù)市場混熟了幾個蹬三輪車的年輕人,這幾個人說只要掏一筆錢這事也不難辦,畢竟他們都是見多識廣的。王二就先掏了五千塊錢給這些人,說弄到一個年紀合適的對象,再給一萬五。
那些人拿到錢大為興奮,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就給王二弄來了一具剛剛死亡的女子,渾身上下好好的,長得也不錯,只是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王二問來歷,人家說這女子因為失戀上吊自殺,他們花了一萬塊錢才從她家屬那里買來的。
王二便心安理得地買了一口棺材盛殮了死者,雇了一輛農(nóng)用車拉回大王村,葬在兒子的墳?zāi)估?。還舉辦了個冥婚的婚宴,上了肉和酒,場面也是很熱鬧的,不下于王大兒子娶親。但事情一完,手腳一停頓下來,王二的心就更是糾結(jié)不已:自己怎么就如此倒霉呢?我王二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壞事呀?王二想著想著又想到王大身上去了,就覺得所有的窩囊都是王大一手安排的,王大不僅是自己現(xiàn)世的敵人,還是前世的冤家。王二就盼著王大出點什么事,最好也死上一個人。
他似乎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法力,便上山跪到天王廟的天王爺神像腳下哭,邊哭邊說:“老天爺,你既生我,又為甚生王大?既生王二又生王大,為甚不讓兩個人平起平坐呢?你可要主持公道啊,現(xiàn)在他害得我家死了一個人,他家也得死一個人才對呀。老天爺……”
突然廟門里涌進一個旋風(fēng),把王二卷起來,轉(zhuǎn)了一個圈子重重地甩在地上,王二就懵了,半天緩不過神兒來。
從廟里回到家,王二就只有一個盼頭了,整天在鹼畔上蹲著,身體靠在那棵老榆樹干上,眼睛死死地盯著村口,盼著警車再次奔來。幾個月后,警車竟然真的來了,王二突然快活得像只貓一樣噌噌噌蹬上樹杈,兩手亢奮地抓著樹枝,目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看著警車的動向。
警察走進了王大院子沒一袋煙的功夫,就又來到王二的院子,見沒人,就大聲吼道:“王二,王二!”
王二哎了一聲從樹干上溜下來說:“咋?咋啦?”
警察兇狠狠地問:“王二,你是不是給兒子冥婚過一個女子?”
王二眨眨眼說了個“是”字。
警察說:“拿上工具挖你兒子的墳去!”
王二說:“挖我兒子的墳做甚哩?”
警察說:“王大女兒失蹤了,看看是不是埋在你兒子的墳里!快走?!?/p>
王二頭上冒出虛汗來,心情變得異常復(fù)雜,他也不知道應(yīng)該高興還是沮喪。如果人家把他花了兩萬塊的兒媳婦弄走,自己還得掏錢再買一個,如果是一場誤會,只是挖開檢查一番就了了,他心里邊那份突然而至的爽快也就顯得極不真實了。
挖出的那具女尸已經(jīng)腐爛變形,誰也沒法認出那就是王大在外打工的女兒,王大心里想肯定不是,女兒說不定哪天就會奔到他面前叫聲爸,王二心里卻想肯定是,你王大這回一定是栽到老子王二手里了,這真是老天有眼吶,王二幾乎是揚眉吐氣的神氣。
警察問王二:“這女子是不是王大的女兒,你應(yīng)該最清楚的!”
王二說:“我眼睛瞎了幾年,連自己養(yǎng)的差點沒認出來,能認出他王大家的女子么?我倒想是他的,可……眼睛不……”
王二的話說到一半就讓憤怒得似一頭雄獅的王大把他撲倒了,騎在背上,一手抓了頭發(fā),一手握緊拳頭狠揍,邊揍邊吼:“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竟敢買兇殺人,老子今天非打死你剝了你的皮不可,啊哈!”
王二卻笑嘻嘻地回應(yīng):“你打死我也救不活你的女子,她早讓我兒子睡了,啊哈哈!”
警察看著兩個發(fā)了瘋的男人胡鬧,一把揪住王大拉開,右手掌往上擺擺說:“這事經(jīng)了公,就沒你倆的事,打甚哩?厲害的站起來跟我練練?!”
王大便泄了氣,嚎啕大哭說:“你們得給我做主啊,王二這王八蛋可不是個人,他買兇殺人,欺天害理啊,啊哈哈……”
警察說:“事情還沒搞清楚呢,你哭什么哭?說不定這只是一場誤會?!?/p>
王大突然就不哭了,說:“他是個甚東西!我量他小子也不敢動我女兒一根毫毛的!”
法醫(yī)卻冷冷地走到他面前說:“說話不要沖!你要配合我們的工作!”把王大的頭發(fā)一揪,咔嚓剪了一撮,裝進一個塑料袋,把死者的頭發(fā)剪了一撮裝進另一個塑料袋。
而后兩位警察警告王大王二說:“你們在家等結(jié)果,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到時候,誰拉下的誰吃,別給我們胡生事,明白么?”
王大王二看看警察,又相互看了看,雙雙點了點頭,站起來,相互幫著把打開的棺蓋合上,又覆了土,才一前一后地走著下山去了,路上誰也沒跟誰再說一句話。
看門者
周明貴看著自己煙囪里的青煙緩緩上升,一絲一絲融入天空的云彩里,突然就下了離開的決心。
他想自己進西安和呆在這里無非是死后變成一股青煙上天還是讓那沉重的肉體入土的區(qū)別。盡管在外漂泊多年的許多老干部,在臨終前紛紛回村,使兩腿在土里扎了六十多年的周明貴感到壓力和不安,但他還是決定了離開。
太陽偏西后,一片白亮的三角形臥在窯洞的腳地上。看看這個斜三角的形狀周明貴就知道是下午一點多了,這是他在這孔窯洞長期生活修煉的道行。他從空窯取了一長串鞭炮在鹼畔上放。
嗵地一聲,鹼畔上響起沉悶的爆炸聲,緊接著又是一聲。
炮都是上好的炮,是兒子周莊從城里帶回來在除夕夜里放的,節(jié)約成性的周明貴省下一些準備第二年放,誰知不會在這里過第二個年了。
炮的勁道十足,聲聲上天入地,咄咄逼人。
“走也要走得響亮,甭叫周世五這小子欺住了!”周明貴老漢憤憤地說。
在他心里這炮聲就是給鄰居周世五聽的,不僅要讓那個仇敵聽得心里難受,最好口吐鮮血當(dāng)場斃命。
幾十年的領(lǐng)土之戰(zhàn)幾乎毀了他一世的幸福,一提進城就想到是對老宅及周圍土地的放棄,所以六年前周莊就催他走他就是不走,說人在陣地在,死也要死在自己親手打下的領(lǐng)地里,決不能讓周世五稱心如意。直到一年前去崖上摘木瓜跌了一跤,從醫(yī)院出來后腿腳也不像過去那么靈便了,家務(wù)全落在老伴一個人身上,這才接納了周莊的建議。
但說走也不容易,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大到一床被子,小到一雙襪子,還有沒吃完的白菜,土豆窯里的土豆,所有在周莊看來不值得牽掛的東西都被兩位老人格外地珍重著,都得有個讓他們舒心的安排才行。光舊衣服就翻出來五六包,無法帶走的也要分門別類,布衫子送誰,棉衣送誰,鞋子又怎么處理,一一仔細度量,決不讓不該得到的得到,該得到的卻因為考慮不周而得不到。……馬上要動身了,母親又猶豫再三地從柜子里掏出五個瓷碗和瓷碟兒,抱在周莊面前說:“我死后,要放在棺材里的,帶上!”
周莊說:“車滿得放不下,就放在家里,叫我二叔用去吧?!?/p>
周明貴進門來,眼睛瞪得老大,把手一揮,說:“死了,燒成煙了,要甚棺材?”
“噢,我倒忘了?!蹦赣H喃喃地說。
關(guān)于變煙的事兒她比老漢想得更開,她說她看見人死后骨頭那個丑樣子就惡心,不如變成一股煙輕爽。
嗵一聲,最后一炮響過了,門里門外陷入深不可測的沉寂,從周明貴越皺越高的眉頭上,可以體察到一家人等人等得很尷尬了。
“走,遲了買不到好票了?!敝芮f催促道。
就在這時周明生從鹼畔上上來了,每次從那里上來,他從頭到腳都彌漫著一種不樂意。
周明生本來對自己老實巴交的大哥是瞧不上眼的,連進個縣城走一趟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呢,更沒料到他會去西安定居。
周明生以前算得上是小老板,從改革開放一開始就外出包工、做生意;但事與愿違,越想賺大錢反而越賺不到,最后是賠得一塌糊涂。當(dāng)那些討債的在年關(guān)涌進他的院子時,他那沒本事的大哥不得不把自己的血汗錢慷慨地拿出來替他消災(zāi)滅難;但這也并沒有改變他心里對大哥的輕蔑。后來當(dāng)大哥的幾個孩子都考上大學(xué)進了城,而他的卻沒一個能考上后心里就涌上來一股特別復(fù)雜的情緒,對大哥的輕蔑簡直變成了無端的不滿,不僅赤裸裸地表現(xiàn)在臉上,而且付諸于行動。
就在這個最后關(guān)頭,說不定活著都見不上一面了,他還要拿捏一番。
“二叔,等你大半天了?!敝芮f說。
“唉,東娃給我撂下這塊表壞毬了!”周明生說著,手里捏著一塊早就不走的電子表給周莊看。
“表壞了,地球又沒壞么?!敝苊髻F指著窯洞那片三角形,盯著進門的弟弟說。
把窯門鑰匙交給弟弟后,周明貴終于動身了。
天藍得動人,陽光出奇地溫和,雖是農(nóng)歷十月,卻沒一點兒寒意。
溝道里這一撮那一堆兒聚集了一些萎萎縮縮的老年人。他們估計,再也見不上周明貴夫妻了,站起來看最后一眼。
周明貴抓住一位九十歲的老婆婆的手說,二嬸子,你老好好活,活一百歲!老婆說,你也要注意身體呀,城里的空氣不好,聽說食物也有毒呢……
一生沉默寡言、被數(shù)落了幾十年“沒人味”的周明貴老漢突然話多得說不完,咬耳朵似的一個一個往過輪。
到縣城買了臥鋪車票,離出發(fā)的時間尚早,周莊在賓館開了一間房,一家人歇下來。
周莊母親坐到席夢思床上,兩臂突然向后一揚,說:“咋解放了!”她把“咋”的音,喊成去聲,而且很重。房間里像爆了顆炸彈,周莊吃驚地看了母親一眼。
這話仿佛也把她自己震麻了,呆呆地望著前面,眼神空洞,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既不是悲也不是喜,好像突然間失去了智力似的。
“解放了!”
周莊笑了笑自言自語道。
這聲音似乎喚醒了他母親,她才說:“瞌睡了,半年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我要睡一覺!”
周莊的母親躺下,立刻就睡著了,像游客回到了自己的家。
周明貴離開周家山不久,周明生便隔三差五地給周莊打一下電話,每當(dāng)周莊把電話打過去,周明生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周莊在西安給他找個看門兒之類的工作。周明生談起自己的要求來,心急火燎連一口氣也不換,一古腦把自己變成一連串混亂不堪的語言碎片拋向?qū)Ψ剑芮f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語縫想給予回應(yīng),但只來得及說出一個“這”字就又被打斷。周明生怕被拒絕,往往瘋了一般加快說話節(jié)奏,也不管對方聽沒聽,什么回應(yīng),他只管沒完沒了地說,根本不知道要節(jié)省周莊的電話費。
“我給人家看大門,開門關(guān)門的,活兒不輕不重正合適,你曉得我的腿不好,腰也大不如前,一個月掙上幾百塊,雖說不多,日子一長,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總比呆在家里種地強,不出幾年,就能把債還完……再說……還能不時見見你爸你媽,也有個照應(yīng)……”
聽到后面周莊就笑了。
在村里他都從來懶得看他的大哥一眼,甚至到西安來找周莊,走時也不給他的大哥說一聲,現(xiàn)在卻說什么照應(yīng)。這就讓周莊想到,與其讓二叔在城里給人家照門兒掙錢,還不如給他一份工資在老家照看好父親那地方。那窯洞雖不值錢,花錢照看有點兒顯擺的意味,與父親的身份也極不相稱,但凡事都有多面性,那些不起眼的窯洞是只知勞作的父親的輝煌,花些錢照看也是在強調(diào)勞動精神,并非沒有價值,尤其雇傭周明生這種不懂得勞動和堅守的人,更有意義。讓他在長期的守候中慢慢領(lǐng)悟他一生一事無成的道理,又解決了他晚年的生計問題,也省得進城來整天打擾他這個“富人”,一舉多得啊。何況二十年來,他一直想給父母在城里找個看門兒的工作也沒能如愿,便說:“你也不用進城來看大門了,我給你發(fā)工資你把你哥的窯洞照好如何?”
“你能給我多少工資呀?!”
“你在城里照門兒能掙多少我給你多少?!?/p>
“這?”
“這什么?!我說話算數(shù)!”
“東娃娶媳婦還欠著一屁股債呢。”
“東娃娶媳婦欠債,讓東娃慢慢還么,你著急也沒用!”
“西娃不想念書了,你給他找個吃飯的營生總可以吧?”
周莊這下有點兒惱火了,厲聲說:“不想念就不念了?義務(wù)教育,國家貼錢讓念都不念?你到底咋教育西娃的?”
“沒法?!敝苊魃f。
“你有法和打游擊似地往下生,沒法叫他想念書了?”
“我總不能拿棍子趕他去念么?!敝苊魃f。
“我沒叫你拿棍子打,咋辦是你的事。你生了四個娃,一到十六七歲,就來找我,好像你是負責(zé)生的,我是負責(zé)安排工作的,你把我當(dāng)省長了?”周莊惱火道。
“你是我侄子嘛?!敝苊魃虉?zhí)己見地說。
周莊最瞧不起自己這個二叔,遇到一點困難便滿臉悲悲苦苦,仿佛全世界最他可憐,人格啊尊嚴啊,全都不當(dāng)回事,便下決心不答應(yīng)。
周明生就威脅說要來西安找他。
周明生沒有立刻來找他,過了幾天,他打了一下周莊的電話,周莊把電話打過去,周明生卻異常從容地說:“夜黑里刮了一場大風(fēng),你爸窯上的窗紙爛了。”
“爛了,你搞點紙糊一下。”周莊也從容不迫地說。
“你說……糊一下?”他故意拉長聲音說。
“糊一下?!敝芮f堅定了語氣說。
“噢,我就糊……糊一下了?!敝苊魃f。
電話里出現(xiàn)了對峙,周明生想說什么但一下又想不起來。
“噢,糊一下就糊一下,可坡道上給水沖下個洞,你們走之前就有了?!敝苊魃烈髦f。
“別管什么時間的,你給填平算了?!敝芮f裝著糊涂說。
“甭管……你說?”周明生說。
“我說別管啥時間有的,沒說別管!”周莊大聲說。
“你說填平就填平。反正是你說的!”周明生故作爽快地說。
電話掛了,周莊有幾分不安地想:我這樣要求他是不是有點兒過分?幾孔舊窯洞,又不回去住了,爛就爛了,花那些力氣又有啥意思?再說二叔年紀也不小了,這樣麻煩他也不道德。但這種心情還沒有消失,僅僅過去三天周明生就出現(xiàn)在他的客廳。周明生肩膀上扛著一捆鋪蓋,扔在地板上臟兮兮地發(fā)亮,和他的手背、臉一樣十分刺目。
周明生往沙發(fā)上一坐又是自顧自地說:“窗子糊了,坡上的窟窿填了,沒事了。我進城來給誰家照照門,一月弄個幾百塊的,好還債!”
“我不是給你說了么?我給你一月幾百塊,你在老家照門兒呀?!?/p>
“你看你說的,你把你二叔當(dāng)什么人了?我能掙我哥的錢么?我只能在城里給人家照門兒掙錢!”
周莊這時才明白自己錯了,二叔人長得不咋順眼,腦瓜子卻好使得很,心眼兒也大得很,他糊窗子填窟窿,就是要理直氣壯地將那捆鋪蓋扔在自己的地板上,就是要在西安城里安家,他心里的算盤珠子大著呢,豈能看得上他周莊那點兒小錢?周莊啥話也沒說,趕緊打了一大盆熱水放在二叔面前讓他洗一洗。
“洗啥呢?我不就帶了點周家山的泥土么?”
周明生很不滿地看了周莊一眼,神情卻無比莊嚴。他要以此開頭,狠狠地教導(dǎo)教導(dǎo)這個一再跟他為難的侄兒。心想:別以為你念了幾本書就了不得,你要呆在周家山,你連我也不如呢!盡管很不情愿周莊的指派,他右手指還是扯了一下左胳膊上的衣袖,發(fā)現(xiàn)袖子確實臟污不堪,才勉強笑笑,算是妥協(xié)。
周莊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看著周明生渾身上下沒個不該洗的地方,連看人的眼光也給人臟兮兮的感覺,他真有些犯難,也不知道叫周明生洗啥,最好是囫圇扔進河里,撒幾噸洗衣粉泡幾天才好,可周莊只是心里苦笑著,卻不能提出這樣的建議。
“洗頭。”周莊皺著眉頭說。
“洗頭?……你說?一進你家就叫我洗頭?頭是啥你知道不?頭是臉,因為臉在頭上,你叫我洗頭就是叫我洗臉,意思說我沒臉見你是不是?告訴你,我有臉得很吶,我侄兒混進了這西安城,我當(dāng)叔叔的臉上光彩照人呢,哼!還是先洗手腳罷。”
周明生說得很得意,幾乎是神采飛揚了,兩只眼睛炯炯有神,臉上滿是得意的微笑。但他并沒有真的違背周莊的意志,把頭伸進盆子里。
周莊馬上意識到他洗頭就是給自己面子,心里那股厭惡忍著沒有發(fā)作。
即使發(fā)作又能咋?也不能把他從門里推出去,他畢竟是爸爸的親弟弟,自己的親叔叔啊。
他洗著,還不斷地向周莊請教,怎樣上香皂,上多上少,怎樣沖洗。周莊倒像他雇傭的小保姆,小心地伺候著。洗完了頭,周莊給他遞根煙,他不要,撩起棉襖襟子,從褲帶上拔出一支煙桿,插在煙袋里。一手捉著煙袋的底部,一手捉著煙桿轉(zhuǎn)動幾下,把煙桿從煙袋里抽出來,煙鍋里就填滿了黃色的煙絲。
平時很少吸煙的周莊這時也在不停地吸,倒省了許多話。
“噢,你這性格還是沒變,不愛說話!”周明生說。
周莊心里很別扭,用沉默表達著自己的厭惡,同時在想怎樣處置眼前的困境。三支煙抽完了,客廳已是煙霧彌漫,看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周莊站起來說:“走,到外面吃飯去。”
“不等你媳婦和兒子了?”周明生很有禮節(jié)似地問。
“不等了?!敝芮f說,“把你的鋪蓋扛上?!?/p>
“照門的營生找下了?”周明生驚喜地問。
“出去再說?!敝芮f說。
“等找下再扛也不遲?!敝苊魃谔嵝阉?。
“扛上!”周莊只得大聲命令道。
“你這有媳婦不方便,要不我把鋪蓋拉到你爸媽那里?”
“不行!”周莊說。
吃過晚飯,周明生肩上扛著那包被褥,緊跟著周莊走進一家小旅館。
帶被褥住店,簡直是對店主的一種侮辱。周莊費了些口舌才解釋清楚。登記了一間房,里面有三張床,都空著,周明生覺得自己一個人只能住一張床,便提醒周莊說,只出一個床位的錢。
周莊說:“出多少錢你就別管了。在旅館住著,不要胡亂走動,吃飯一樓有餐廳,大小便樓上有公廁。有什么事打我手機,不要打家里的固定電話,更不能來家里找我,明天開始,我給你找看大門的營生?!闭f罷給了周明生五十塊錢。
“不是不要,就是不能,我又不是死人!”周明生把錢捏緊了,小聲地嘟囔。
“出門在外,就得多加小心!”周莊告辭道。
“就這?”周明生反問了周莊一句。
“你還有啥話?”周莊皺著眉頭問。
“你得認真找,不認真,我就給你家打電話,我還到你家找你來。”周明生厚著一張老臉笑著說。
“咋樣才算認真?你說個標準,我努力!”周莊說。
“我看認真了就認真了?!敝苊魃UQ壅f。
周莊依舊皺著眉頭說:“我認真找,你也要認真聽我的話?!?/p>
周明生聽了,才說:“噢。就是……?!?/p>
“別‘就是了,我有事,得趕緊走?!?/p>
周莊走到門口,抓住了門的拉柄,說罷就帶上房門把周明生鎖在門里。周莊出了旅館才松了一口氣,他可不想讓周明生的出現(xiàn)給他的生活帶來意想不到的混亂。防患于未然的辦法當(dāng)然是認真找,如果不認真,周明生就不回去,住在旅館吃飽睡足給他家里不停地打電話,或者干脆來他家坐著不走,讓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胃病發(fā)作,充分享受不認真的報應(yīng),又不能報案,又不能花錢找流氓揍他,因為他是二叔!但是話說回來,即使認真找也肯定找不下。因為一個單位的大門,一般一個人看就夠了,大點的單位,也不過是三四個人而已,遠遠沒有單位領(lǐng)導(dǎo)多,一個領(lǐng)導(dǎo)安排一個也安排不過來呢。哪里能輪得上周莊這個普通職工呢。為了給周明生安排這樣一份差事,周莊無疑就得從現(xiàn)在開始當(dāng)個官呢,可四十多歲連個副科長都沒有混上,要成為一個單位領(lǐng)導(dǎo)幾乎是白日做夢。即便可能,也不是三五天,三五月,甚至三年五載的事,遠水解不了近渴。而等到他成為一個單位領(lǐng)導(dǎo),周明生的食宿費用也將足以把他拖垮。
第二天,周莊翻開通訊錄,掏出腰里的手機,按上面的電話順序一個一個地打,看看他的同學(xué),朋友,生意上的伙伴,有沒有可能幫上他的忙的。一天之內(nèi),打了足有三十個電話。
不行,沒一個人應(yīng)承,都像商量好似地說:“我們單位有看大門的,就是沒有,也輪不上我安排!”
晚上吃過飯,周莊取消了例行的散步,匆匆趕到周明生的房間,匯報了情況。
周明生很失望,對周莊是否打過那么多電話心存懷疑。
周莊說:“你看看我的手機就知道了,上面都有記錄?!?/p>
周明生說:“這洋貨,我看不精明?!?/p>
周莊說:“我給你翻看?!?/p>
周莊把通訊錄翻開,又把手機上留下的記錄翻出來,一條一條往過對。周明生嘴巴里持續(xù)地發(fā)出嗯嗯的聲音,作出肯定。但他馬上又指出,這種方法有問題。
他說:“打電話不行,要見面哩?,F(xiàn)在,誰求人辦事打電話?幾十歲的人了,連這個道理不曉得?”
周明生說著說著聲音大起來,漸漸形成一種理直氣壯的氣勢,并立即演變成一種譴責(zé)。后來覺得坐著窩勁兒,周明生干脆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直了腰,手里捏著那根長長的煙槍在空里猛點幾下,就像在戳周莊的腦殼兒讓它開竅一樣地說:“你把我也帶上,你不帶,人家不相信你真要找看門兒的工作。你帶上我,人家一看,就吃了定心丸,也算面試?!?/p>
這話有道理,但周莊實在不想這樣做,這樣等于給自己施加壓力。再說讓二叔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他的難堪,是他根本無法忍受的。
“即使找不下,也不能……”周莊含混地說。
“怕啥呀?碰釘子,也是打我的臉么,算我不行,你怕啥?我不怕!”周明生固執(zhí)地說。
“你不怕我怕。你不知道我從小就臉皮薄么?”周莊沒好氣地說。
“你說這話,意思叫我明天就回去?”周明生的兩道還算平緩的眉毛豎起來,說話的聲音又高了許多,房間的氣壓驟然升高,周莊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你老別生氣,你看……我一定繼續(xù)努力。”周莊說。
“噢么,我就不信我這念過大學(xué)的侄兒,又在這城里呆了二十幾年,連個看門漢都安排不了!”
周明生說著,氣似乎消了一些,又坐在沙發(fā)上,把煙槍伸進煙袋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拉出來點上吸??晌拿碱^就皺成一疙瘩,磕煙灰的動作就生硬起來,終于又咧開那張大嘴巴說:“我是你的親二叔,你爸的親兄弟,我來找你,你把我推出門,不給我做飯吃,不讓我在你家睡,連你媳婦和兒子的面都不讓我看一下,我就一滿見不得人了?要看個門兒,甚高級營生????你又不認真,恨不得把我變成一塊土圪垯,一把抓起扔回鄉(xiāng)下去。叫我起早摸黑,點燈熬油,白跑一趟。不說我是你二叔,我也能問你一句,你是國家干部么?三個代表咋學(xué)的?一天口口聲聲喊為人民服務(wù)哩,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就不能把我當(dāng)一回人民么?啊哈哈……”
周明生說到最后竟是聲淚俱下。
周莊的單位早已改制,他的身份早已轉(zhuǎn)換,從一個干部變成了普通公民,他本想說清楚這個,不料出口的話卻是:“你老快別多心了,我一定給你找,一定給你找下。”
“哼!哄我可使不得?!?/p>
周明生甩了一把鼻涕,手指在鞋幫子上一抹,接著說:“你二叔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什么世事沒見過?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別以為你那腸子拐幾個彎兒,我就不曉得了。”
周莊心里直叫苦,當(dāng)即翻開通訊錄,一個一個人再往過查看。通訊錄曾被水泡過一次,有個別電話號碼看不清楚,自然就沒有打。一查果然有一個人沒聯(lián)系,是中學(xué)同學(xué),在市人民醫(yī)院工作。周莊看不清號碼,給另一位中學(xué)同學(xué)打電話,落實了這位小兒科大夫的號碼。
“你看,我遺漏了一個人,當(dāng)著你的面聯(lián)系。免得你說我哄你哩?!敝芮f說。
“好么。你真用了心,找不下,我還能怨你么?我從不冤枉好人,但也不輕饒一個壞人,比如說……”
周莊已打通了電話,揮手攔住了他的話。
這個電話真是及時雨,對方說醫(yī)院正愁雇不到一個看太平房的人。近一年來因為太平房沒專人照看,好幾個死人身上的器官被盜,死者家屬把院長辦公室外的牌子都給砸了。醫(yī)院公開招聘看門人的告示在街上到處張貼,沒人應(yīng)聘。醫(yī)院又在電視和報紙上廣而告之,仍然沒人前來應(yīng)聘。院長正在為此事犯愁呢,如果誰來應(yīng)聘的話,工資肯定會超過任何看門人的。
“真是個好機會?!敝芮f說。
可是周明生聽了他的介紹卻不以為然道:“讓我看死人,這我倒不怕。人都要死的,我見的死人多了,不怕。你二媽死的那夜,我就在她身旁睡著呢,天亮了才報的喪!只是,答應(yīng)這事,給那個院長做了好事。為甚不讓受害者家屬去砸這個貪官?砸死才好!”
周莊實在聽不下去,就皺著眉頭,說:“你是找工作還是反腐???人家當(dāng)院長也不容易,為找一個看門人勞神費心的!我也一樣,自己的事也沒這么上心??偛荒苁裁词乱膊桓?,就給你找工作吧?”
“你已經(jīng)找下了,是我不干,對不對?我說話算數(shù),明天就回去?!敝苊魃牬髢芍患t眼窩,慷慨地說。
“你看著辦吧?!敝芮f嚴肅地說。
“回去,明天一定回去?!敝苊魃f。
周明生真走了,周莊懸著的心才落到實處了,仿佛這許多年來的沉重全消了一般。晚上便給父母打電話,探聽二叔是否給他們打過電話。從母親的話里他知道,周明生沒有打電話,這才完全放心了。但好景不過半年,有一天,周莊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心急火燎地說:“你二叔昨下午給我打電話了,說周世五家把水路往咱地界上拔過來夠一丈遠,你看咋辦哩?我沒敢給你爸說,你爸天天夜夜說夢話,一陣說空窯的幾捆干草讓人偷走了,一陣又說正窯掌塌了一塊,要聽到這話,跟割他的肉一樣,非鬧著要回家不行。這陣他下樓放風(fēng)去了,我才給你打電話?!?/p>
周莊一聽,想說,算了,讓別人占去吧,又說不出來。為地界,父親和周世五打了近二十年的官司,經(jīng)過法院的強制執(zhí)行才給窯側(cè)劃出一塊空地來,如今主人剛走不到一年,人家仗著沒人守護,強行占地,這口氣就咽不下去。但又想,這分明是因為二叔照管不力。他告訴母親不要著急,他自有辦法。但他母親一聽卻更著急了,硬要問他有什么辦法。他只得說他要給二叔打電話,問清原委才能決定。
掛了電話,周莊對二叔的憎惡已經(jīng)是不打一處來了。心想,爺爺奶奶死得早,你從小到大受我爸關(guān)照,幫你砌窯洞,娶媳婦,生下兒子,又給侄兒砌窯洞,現(xiàn)在讓你照看一下老宅,竟讓你當(dāng)作籌碼,大肆敲詐,是人么?
“家里有啥事,你給我說,干嘛給我父母打電話?”周莊打通周明生的電話,沒好氣地說。
“我給你打電話,你說占叫占去,還不是白打!”周明生拿出長輩的架勢,口氣里帶著惡毒的挖苦。
周莊氣得肺都快破了,要是外人,非大罵一通不行,但對方是他二叔,罵他就是罵自己,只好哭笑不得地讓步道:“你是長輩,我不能不尊重你。但我明確地告訴你,我絕對不會做出違背父母意思的事,我的意思是,你也有責(zé)任,不能讓人家占!”
“我有責(zé)任,問一下你爸你媽,讓我擋,我就擋,我又不怕他周世五。你劈頭蓋臉地兇我,是甚道理?”周明生反戈一擊。
“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周莊被二叔的話感動了,周世五可不是好對付的,在周家山,只要有人說他不怕周世五,就跟劉胡蘭一樣地受人尊敬。
“噢!我也不想活了,我現(xiàn)在就擋喀!”
周明生的話帶著一種即將從容就義的悲壯,讓周莊方寸大亂。周莊再往二叔家打電話,沒人接,打了五六次依然沒人接,就坐不住了。心想真要鬧出什么事來就麻煩了,西娃還小,以后咋辦?立刻下樓去銀行取了一筆錢,開上車,直奔老家去了。
周莊把車開到老宅的鹼畔下面,只見和鄰居接壤的地方并無人影,也沒有打斗過的氣氛,一切都極其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感覺自己被周明生的苦肉計騙了。分界墻似乎塌了一截,坍塌的地方被重新筑起,濕氣還未完全蒸發(fā),原本平直的墻面往外鼓,變成曲面,到跟前細看,占過來也不過是一尺左右。周世五擴張了地界,但是小心而隱晦的。
院子里已經(jīng)長成一片草地,窗戶紙被風(fēng)吹破了,迎風(fēng)忽閃,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窗格子,倒像一張張歷經(jīng)滄桑的嘴巴,不間斷地,你一聲我一聲地發(fā)出嘆息。陽光照不到的陰角,都生了地毯似的綠毛。地上到處都是牲畜們的糞便,蹄印。周莊的心忽然漲滿了難言的惆悵,父母離開這里還不到兩年,再過三年五載,或者更長一些時間,這里會成什么樣子呢。
他坐在碾盤上點了一支煙,靜靜地吸,靜靜地把煙吐出來,煙霧在他的眼前上升,擴張,消失,沒有一絲響動。曾有過的一切,也像這煙霧一樣悄悄地消失,直到毫無蹤影。他的憂郁和隨之而起的反抗也強烈起來,他瘋狂地去拔地上的野草,不到一支煙工夫就拔了一抱,扔下鹼畔,這時他已經(jīng)是汗水淋漓了,坐在碾盤上不停喘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老了,也像這院落,會一天一天衰敗下去,任憑什么力量也無法挽回。
抽完一支煙后他下了鹼畔,順著溝道走了百米,拐入另一條小溝,然后沿著一條彎曲的坡路,喘著氣往上走。
他走進周明生的院子時,響起了狗叫聲。接著一聲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門簾里走出一位年輕的女人,是東娃的媳婦。
“哎呀,大哥回來了,快進門……死狗!也不看是誰,胡叫啥哩?!睎|娃的媳婦一邊訓(xùn)斥狗,一手撐起竹簾子,輕松地笑著,請他進門。
“東娃不在?”他進門時說。
“去城里做活喀了?!睎|娃媳婦說。
“你爸呢?”他進門后又問。
“地里呢?!睎|娃媳婦說。
“快回來了吧?”他問。
“離回來還早哩,你先坐,我給你叫喀?!睎|娃媳婦把一樣樣招待客人的東西擺放在炕上,又說:“你坐到炕上喀么,我給你叫喀?!?/p>
他便坐到炕沿上,東娃媳婦還是不滿意,睜大眼睛說:“把鞋脫了,坐到炕里面么,又不是客人?!?/p>
他便脫了鞋,盤腿坐到炕中,又是吃煙,又是吃瓜子,東娃媳婦看著才喜得笑了,出門去喊他公公去了。
周莊心想堂弟好福氣,娶了一個極會疼人的媳婦。
不大一會功夫,門外咚地響了一聲,是镢頭扔到地上的聲音,悶悶的,而后便是手拍褲子的啪啪聲。是周明生回來了,進門前他要把身上的塵土拍干凈了,免得把媳婦的房間弄臟。
周莊跳下炕去,迎出了門。
“二叔?!彼f。
“噢,你才回來?”周明生明知故問。
“回來大半天了?!敝芮f冷靜地說,眼睛盯著周明生身上看,看是否有與人打斗過的痕跡,但什么蛛絲馬跡也沒有。周明生卻不正眼看他,把頭偏過去說:“到我窯里去?!?/p>
周莊便跟他走進另一孔窯洞??諝馔蝗痪妥兊糜行┊悩樱苊魃貏e冷淡地坐在一張長條木凳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自顧自地從腰里拔下旱煙袋裝煙,然后點火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和斜著的那張苦巴巴的臉,一起歪向門口,似乎準備著立刻從那里逃走。
周莊覺得很無聊。
他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幕悲壯的場面:二叔為了捍衛(wèi)那塊地界,被周世五一家人砍死在那堵土墻下,頭上流著血,眼睛圓睜,一股豪氣直沖天宇。但,看到的卻是一副軟綿綿的爛布面一樣的面孔,一種拿謊言、油滑和唯利是圖混合包裝的東西。他從身上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吐出一口煙后,他突然意識到不僅自己和二叔之間存在障礙,東娃媳婦和二叔之間,也存在嚴重障礙。
“你和東娃分家了?”周莊試探地問。
“沒分。分了家,債務(wù)咋辦?西娃以后咋辦?”周明生愁眉苦臉地說。
“還有多少債?”周莊問。
“一萬五?!敝苊魃f。
“你干脆住到我父母的窯里,算我雇你照門,一月給你四百塊,細算一下,也抵得上在城里給人家看門兒?!敝芮f說。
“這話可是你說的,要讓外人聽見了,還說我跟你要錢哩,壞我一世清名!”周明生的眼窩擠了兩擠,卻極力壓抑著喜悅。
“這個我明白,我是不想讓老宅立即敗落,不是要壞你的名聲。”周莊說。
“千萬不能叫西娃曉得。他曉得這個,就不給我交錢了。”周明生說著,站了起來,貓著腰從門縫里往外看,看東娃媳婦是否在外偷聽。確認無人,才又坐到原處,繼續(xù)吸煙。這回坐下,姿態(tài)就軟和了許多,兩條腿自然擺開,連裝煙的動作也顯出幾分柔軟和坦然來。
周莊從身上掏出一沓大鈔,對半一折,塞進周明生褲子的兜里。
周明生似乎木了一下,但忽然把臉皮松開了,說:“你想吃甚?咱一起做的吃。”
周莊笑笑,腦子里蹦出一句詞:不見棺材不落淚!回答說:“不吃,中午飯還沒消化了?!闭f著就去開門。
周明生跟出來說:“回來一回不容易,連頓飯也不吃?!?/p>
周莊臉上訕訕地笑。
東娃媳婦也從自己那孔窯里出來說:“明天再走么,黑天半夜的,路上不好走。”
周莊說:“黑不怕,有車燈呢?!?/p>
“有空?;貋碜咭蛔?。”東娃媳婦說。
“噢。”周莊突然覺得喉嚨堵得厲害,頭也不回,匆匆地往前走。
他想盡快地離開,越快越好。
在城市里生活著夢里總是故鄉(xiāng),魂牽夢繞故鄉(xiāng)的事故鄉(xiāng)的人,可一旦回去又住不了多久,巴不得立刻逃走。每當(dāng)此時,便有身心撕裂之痛,不知家在何處。
回到西安不久,周莊就接到二叔的電話說,已經(jīng)住到他父母的窯里了。還說他和東娃分了家,分到八千塊債務(wù)。
“這也不怕,我在這兒住上幾年,債也就還完了?!敝苊魃鷺酚^地說。
又說了許多話,聽見周莊反應(yīng)冷淡,周明生揀重要的強調(diào)說:“再過七年,西娃就二十二歲了,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娶媳婦得砌新窯……”
周莊立刻明白了二叔的意思:西娃娶媳婦砌新窯,就要一塊地盤;你們家這塊地盤又不用,放著也是空放著,不如給了西娃,省得我再花錢買地方。周莊笑笑,沉吟了片刻,說:“這是以后的事……”
黃昏的出走
點燃一支煙后,我站在巷口那棵柳樹下,煙霧幽魂一般繚繞著,和樹冠纏繞在一起。如果從遠處觀望,我和樹一定像一團煙一樣迷離。
那是一個每天都要重現(xiàn)的黃昏,或是春天的黃昏,或是秋天的黃昏,反正都一樣是黃昏。我像往日那樣站在樹下抽煙,莫名其妙地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我完全陷入自己內(nèi)心的云山霧海之時,一片柳葉裹著一股涼風(fēng)鉆進我的脖子里,忽然間渾身透涼,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篩子一樣到處是風(fēng)口。
一支煙吸完后,我的理智明朗了一些。因為我能看清樹干、街上奔馳的車輛和行色匆匆的人,也就是說那一片挾著涼風(fēng)的樹葉把我又一次帶回了人間。
我為自己無端而起的憂郁而沮喪,我想不能總是這樣在這棵樹下傻呆著,這樣下去非把自己變成一棵柳樹不可,我要想出一個拯救自己的辦法。一定要離開這里,離開這棵柳樹。走吧,走吧,我告訴自己,隨便往哪里走都行,走在路上,才有希望。但看起來四通八達的路,卻埋伏著一個又一個迷亂的岔口,旋轉(zhuǎn)的車輪子狼嚎一樣把道路兜來兜去,讓我眼花繚亂,很明顯路越多我的行走越?jīng)]有了自由。
又是風(fēng),不斷地從南吹來,我那件米黃色的風(fēng)衣嫵媚地展成一個向北飄揚的扇形,風(fēng)讓我往北走我就往北走吧。這個方向延伸出去就是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大漠孤煙和長河落日的美景即刻便會將我籠罩,我邊走邊遐想著思考著,仿佛每邁出一步都是一個重大而莊嚴的事件。
不久我就來到了一座橋邊,立在橋頭堡向北一望,果然是極好的風(fēng)光:橋下河水瀲滟,橋頭山色空蒙,河邊列開長隊的柳樹就像一個個等待征戰(zhàn)丈夫歸來的少婦,散發(fā)著胭脂一般的幽香,忽然感覺自己被置身于一群紅粉佳人的簇擁之中。
這當(dāng)然是妄自尊大的想入非非,但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我并非妄自尊大。
因為就在我一轉(zhuǎn)身之時,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撞碎了我的目光!女子向北邊張望著,神態(tài)沉靜,透著一個大家閨秀的高雅。我極力鎮(zhèn)定自己,裝出一種閱盡人間春色的老辣貪婪地看了她一眼,不經(jīng)意和她的目光重疊在一起了。我竟一下子陷入了越發(fā)不可自拔的想入非非之中,再無心去看什么風(fēng)景了,一切都顯得那么無足輕重。我一瞬間便感覺自己又戀愛了,因為那種陌生了的久遠的感覺像狂風(fēng)暴雨般地襲來,我的身心頓時像海面的一葉小舟搖動不止,經(jīng)歷最初幾分鐘的暈頭轉(zhuǎn)向后,我內(nèi)心那團久久排遣不了的云霧終于消失了,我突然變得耳聰目明,變得從容不迫。我裝出一付專注于看風(fēng)景的樣子,看水,看樹,看天看地,但卻能敏銳地捕捉對方的一舉一動。
那女子在看著橋欄石上鐫刻的古詩,先是粗粗地瀏覽,后來便蹲下去細看,看著看著竟從懷里掏出一個紅色筆記本,邊念邊抄。這使我感到振奮,在這個小城里還有如此喜歡古詩的女人,她是干什么的,記者?文學(xué)愛好者?或者是文科類教師?我不由得又端詳起她來。
她長得很白凈,不著脂粉,一臉清秀,自然的亮麗。在我看她的時候她稍稍有些不安,臉微微地泛上紅暈,念詩的聲音帶著一絲顫,但很好聽。
我也假裝出對那些詩歌的興趣,或者那時我突然感悟到詩歌的魅力也有可能,總之我走到她的身邊也瞧著她抄詩。
這是唐代文人釋子蘭在此飲馬寫下的五言詩,她把“為浸征人骨”一句的“浸”字念作了“侵”的音,我便提醒她應(yīng)讀作jin,而不是qin。她紅了臉,笑著說自己?;熳x這兩個字的,很不好意思,并向我說了聲謝謝。
我便大受感動。那個時期我常常莫明其妙地感動,見什么都可能感動,一部風(fēng)花雪月的電視劇也會讓我流下眼淚,我都懷疑自己患了什么感動病。我不知所措,但立刻又信心十足地回答說,不客氣。
她說你這人說話真爽快,能問一下尊姓大名么?我說我叫黃良。
黃良?你就是黃良?她異常驚訝地笑著問。
我說,怎么?不像?你總不會認為我是黃狼吧?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學(xué)來這么些油滑,竟和她放肆地開起了玩笑。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笑得像個小姑娘,有點控制不住的樣子說,什么黃狼?黃鼠狼還差不多。
她的話惹得我大笑起來。
我已經(jīng)幾年沒如此開心地笑了,自從參加工作以來就沒這么笑過,自結(jié)婚以來就沒這么笑過,真不可思議。這時她忽然忍住了笑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太沒禮貌了,你怎么會是黃鼠狼呢?當(dāng)然也不像黃狼,十足的知識分子氣質(zhì),文質(zhì)彬彬,風(fēng)度翩翩嘛。我說,我早就放棄了什么知識分子的角色,所以才給自己擬了這么個筆名。她聽著又改口說,你的文章倒真有一股黃狼味兒,我看是超過賈平凹的。我心里嘭地一動,像一鍋水開了。這是我目前聽到的最高贊揚,竟傻呆呆地看著她像個失語的啞巴,心慌意亂無所適從。如果腳下有道縫我會一下子鉆進去的。大概為了讓我有一個消化的機會,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著河面。
風(fēng)將她的長發(fā)飄起來,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向北,她像做著什么思考,又像做著久遠的回憶,我的心也就平靜下來,不斷地想這是個什么人,應(yīng)該怎樣和她說話,此時此刻,竟特別渴望和她長談。她又轉(zhuǎn)過身來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早就注意到你的創(chuàng)作了,你的作品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我都喜歡,一直想和你見面,又怕失望,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了,真難以置信。她竟說得滔滔不絕,越說臉越紅了。
我說謝謝。
她伸手扶扶眼鏡,別有意味地看我一眼就不說話了。
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空白是耐人尋味的,這讓我的想象力一下子找到了發(fā)揮的空間,我認為她是在給我一個發(fā)揮自己的機會呢,就大著膽子說,我可以請你到河邊走走么?沒想到,或者說我早已想到,她說當(dāng)然可以的。毫無疑問她對我的主動感到很滿意,嘴角還溢出一片燦爛的笑意。
我們沿著河邊的土路走,走到一棵老柳樹前停下來。我問她姓名,單位,聯(lián)系方式,她只是笑,什么也不告訴我。她說,我剛剛認識你,一句古訓(xùn)正在提醒著我吶。
我竟愚蠢地問她,什么古訓(xùn)?
她就不好意思笑著,不作回答。
后來她還是要了我的名片。
這樣我在明處她在暗處,她可以隨時隨地跟我聯(lián)系,而我卻無法找到她。分別的時候我提出和她握手,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就松開,我感覺她的手很熱,很溫暖,很美,像一個善于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家的手,也許她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吧。
這天夜里我睡不著,心里甜滋滋地想著和她在一起的種種細節(jié),她的頭發(fā),她的眼睛、鼻子、嘴角,她的每一句話和眼神,我覺得想她是一種幸福,恍惚中她幾次出現(xiàn)在眼前,形象更加美麗,腮若月季,發(fā)如炊煙,迷迷幻幻。有一次我看見她在樓上管理著許許多多的圖書,我正走在上樓的途中,我的愿望是在她那里去借書,這個差事讓我激動異常,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崇高,可忽然有人攔住我說,她可不是個好女人,是條毒蛇,她會把你整個兒吞掉的。我說你是誰?你怎么知道她是毒蛇?正說著果然樓梯上蠕動著許多蛇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給嚇得大叫一聲醒過來,一看表已是早晨六點鐘了。
我一向不太相信夢的預(yù)兆性,也不會釋夢,但我卻認定這個夢非同一般,起床后我去請教了一位研究過心理學(xué)的朋友。朋友的話很糟糕,說蛇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我夢見蛇是自己性欲發(fā)動。這讓我有點憤慨,這樣解釋顯然是對我的玷污。我為自己加倍的孤獨而憂郁,每天無所事事地在想那個素昧平生的女人,每天黃昏到來就去橋邊等她,但再也沒有見到她。她給我留下的只言片語成了我人生途中的干糧,我快要把它吃光了。那時我以為一旦吃光,末日就到了。這當(dāng)然不是什么危言聳聽,因為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走到那個絕望的邊緣,見識過前面一步之遙那個黑洞洞的虛無。
我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她,哪怕她走到天涯海角。
我拼命寫作,把她的眼神變成詩,把她說的話變成小說,和她的握手的余溫變成了散文。我感覺自己在消瘦,營養(yǎng)似乎嚴重不足,我要找到她,讓她再給我一點吧,哪怕一點點,我也會更加珍惜慎重使用。我后悔第一次相會時自己的盲目樂觀,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以為她第二天就會再到那里與我相會,致使我沒有記住更多的東西,可是現(xiàn)在到哪里去找她呢?
星期天午睡起來我又去了橋邊,陽光散淡無力。
我是抱著最后一次的心情走到橋邊的。我懷著出現(xiàn)奇跡的希望。心誠則靈嘛,雖然我是個妄想家,但世上的事你還真說不來,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我想去那里總是黃昏,她也許要故意考驗我一下,把時間改在午后也未可知,以便測試我倆的緣分到底有多深?這個念頭一出,倒覺得她真的在那里等著我。我叼著煙,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里,可是失望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來。我百無聊賴地站在我們共同守望過的那棵老樹下,那個折柳相別的地方??捎腥瞬痪貌旁谀抢锶隽艘慌菽颍粑端坪踹€在彌漫著。我忽然感到惡心,蹲在河邊吐了半天,什么也沒有吐出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剩下一個空殼了,里面的東西都已吐空。再見不到她,連這個軀殼也要消失的。我為自己還沒過女人這個坎而詛咒自己,但詛咒是一回事,想似乎又是一回事。
我真為我熾烈的感情而恐懼,為什么不能平靜一點?為什么經(jīng)歷的十年婚姻生活竟沒能把神經(jīng)磨鈍一點?為什么二十年的讀書生涯也無法修養(yǎng)得坐懷不亂呢?何況還沒坐懷呢!我為我一如既往的血氣方剛熱情如火而受盡折磨。
在我的生命歷程中,似乎一直有一朵美麗的玫瑰引導(dǎo)著我。具體些說吧,在小學(xué)三年級以前,我?guī)缀跏裁匆膊欢?,考試成績總是倒?shù)第幾名??傻剿哪昙?,學(xué)校來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教師,只有二十來歲,她帶我們班語文課。有一次上課鈴響了,我還在廁所。當(dāng)我走到教室門口時,她手里端著書和粉筆盒也到了門口。我害怕極了,站在教室門口不敢動,等待著訓(xùn)斥,可她不僅沒有訓(xùn)我,一只溫?zé)岬氖衷谖业念^上撫摸了一下說你進去吧。但不久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就名列前茅了,而且一直持續(xù)到高中之前,我總感覺有一只溫暖的手在我的頭上。
但進入縣城中學(xué)競爭激烈了,我一下子顯示不出優(yōu)勢了,非??鄲?,可又是一個美麗的女同學(xué)挽救了我。她坐在我后面一排,有一次,她用她纖細的手指往我背心那兒一戳,等我轉(zhuǎn)過身去,她就笑著說,物理學(xué)家,給我解一下這道題行不?我的臉便像著了火似的,渾身洋溢著滾滾熱流,三下五除二就給她解決了。后來每當(dāng)自習(xí)時我便等待著背心里的那一下,只要有那么一下,我就精神煥發(fā)信心倍增。幾次過去,我的成績便像跳臺階似的連連直上,從一個中等偏上的學(xué)生變成班級第一。不到一年就成了班上的學(xué)習(xí)干事,并順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類似的情況往往在困難時期出現(xiàn),我心里漸漸就孕育了一個永恒的女性。她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柔情似水,或艷若桃李,但一律有著博深的母性情懷。我仿佛首先把自己當(dāng)作她的兒子,才又意想成她的情人?,F(xiàn)在她又出現(xiàn)了,卻閃電一樣消失,她在哪里?她使我寫了一大堆只有她才能明白的東西發(fā)表,她肯定看到了,但卻不來見我,是怕失望還是有更深刻的原因呢?
明知她不會見我了,一天黃昏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橋邊,當(dāng)然還是沒有見到她。想到她是因為愛才選擇不見,我的痛苦就成倍地增加,我開始同情她。我想她每天黃昏站在自己的陽臺上,望著蒼茫的天空悵惘萬狀,正所謂“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她不見我是因為家庭這個根深蒂固的堡壘使她無法突破,她選擇回避;另一種更壞的情況是她根本沒有我這樣的心情,她沒有產(chǎn)生愛,沒有把我的感情當(dāng)回事,我不過是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罷了。這樣一想我便徹底地絕望,只有灰心沒有痛苦,只有無聊沒有激情了。
回來的路上我的思緒紛亂,神情恍惚,看著身邊閃爍的霓虹燈,一頭撞進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歌舞廳。
吧臺經(jīng)理把我領(lǐng)進一個小包廂,并給我扯來了一個濃裝艷抹的小姐。小姐坐在我的身旁看著我獨自飲酒,不甘寂寞地問我想唱什么歌,我說什么也不唱,舉起一杯灌下去。小姐便柔聲細語道,大哥,我可以陪你喝酒么?我扭過頭,瞪大了眼說,你陪我喝酒?小姐點頭默認,臉上怯怯的,腰桿卻挺得筆直。我一直以為女人是不能喝酒的,我過去見到的女人都是不能飲酒的。我說好吧。我想她要能喝,正好是個對手,不把她喝倒才怪。小姐把茶杯的茶水倒在痰盂,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自管自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大杯遞到我手里說,你也干了吧。我硬著頭皮喝下去,嗓子眼里冒上來的火把我的整個腦袋都燒了起來,我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團火,一團失去控制的火。小姐抓住我去抓酒瓶的手,盯著我,臉上浮著戲謔的表情說,還喝嗎?我瞪大眼睛說咋就不喝了?你也敢小看?小姐一手抓著我的手不讓我碰酒瓶,另一手倒了一杯酒,自己舉起來一口灌下去,把杯子輕輕地往茶幾上一放說,還喝么?我只好喪氣地搖了搖頭,我知道自己總算遇上對手了,再不識趣,只能是一敗涂地。
小姐說,我給大哥唱個歌好嗎?我點點頭。于是小姐唱了一首《真的好想你》,我沒料到她唱完我已淚流滿面了。當(dāng)她向我走來時我忙用袖口擦了淚,我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如此脆弱,我恨女人,因為女人才能使我如此痛苦。我要報復(fù)她,我要在小姐身上報復(fù)她。我對小姐說,給我點一首《三套車》,小姐愉快地點壓了點歌器鍵盤。
這首歌我唱了多年,曾在本城業(yè)余歌手卡拉OK大賽中榮獲二等獎,我一唱果然把小姐激動起來,拼命地給我鼓掌,大聲夸我唱得太好了。我說我心情不好才把歌唱好了。而后小姐和我跳著舞,臉就貼在我的臉上問我為什么心情不好,我只是不說,我不能說我失戀了,一個失戀的男人在一個女人那里是討不到有趣的,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要征服她,我又唱了一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在遙遠的地方,也不知道因為對方的美麗還是因為遙遠,或者僅僅因為她有一只溫?zé)岬氖?,那溫?zé)峥偸墙形覠o比期待無限憂傷。她時在天涯時在眼前,或隱或現(xiàn),像影子一般。我不能把她含在口中,摟在懷里,招之不來,揮之不去。她給我靈性,又拿鞭子抽我。這一曲唱畢,我站著陶醉在自己的心境里不能自拔,我依然如故不可救藥地期待著那個叫做愛情的東西,這方面我像白癡一樣信仰堅定。
忽然小姐沖動地摟住我的頸項,在我的臉上吻,我感到控制不住自己了,正在滑向深淵,我的手已鉆進小姐的內(nèi)衣;忽然我想起了臨別時她送我的柳條,想到其中可能蘊含的深意,如火的熱情一下子冷卻了。我拉出自己的手,默默地坐在沙發(fā)里,掏出一百元給小姐遞過去。小姐用手一擋說,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一句話,你說我們小姐賤不賤?我說一點也不賤。小姐說,有這句話就行了,你走吧。說著她先離開了。
我想叫住她,跟她再說幾句,我似乎覺得很對不起她??伤怀鲩T就進入另一間包廂去了,這讓像針在心里刺了一下難過。剛才她還和我那樣親熱,沒幾分鐘她就迫不急待去抱另一個男人去了,這世界真是變化快,我無法理喻。也許橋邊的女人和小姐一樣繼我之后又遇到了新人了吧?我是不斷地失戀,我的命運就是失戀。我沮喪地離開舞廳,但我依然甩不掉小姐送給我的惆悵。
過了一個無眠的長夜,第二天我又想去找那位小姐。我原諒了她,她每天都在陪男人玩,如果像我一樣動不動就上感情,那么她連一天都活不下去。她是按舞廳生活的客觀要求行事的,她不在乎我表明她是個清醒的小姐,如此而已,但我不能不給她錢,我憑什么白白地浪費她的時間?我沒有這個權(quán)利。
夜幕降臨,華燈迷人,我心里便蓄滿了濃烈的激情。這個錦繡的夜世界刺激得我方寸全無,走在街頭再次失去了自信和從容,便慌恐地鉆進那家舞廳。
當(dāng)我得知我要的趙小姐已經(jīng)陪了別人,這才平靜下來,好像這才是希望得到的結(jié)局。經(jīng)理告訴我她可以給我另找一位比趙小姐還好的小姐,我搖搖頭,說,你能不能把她叫出來,我只和她說一句話便走。經(jīng)理說她是你什么人?我說我是她哥哥,她是我妹妹。經(jīng)理笑說是哥哥找妹妹,說著去敲一個包廂的門。
趙小姐見我,一把捏了我的手說,是你。手心里就冒著熱氣,看著我不松開。我覺得她的手是更加溫?zé)岬模?,不僅是溫?zé)?,是滾燙的熱,也許可以說是炙熱吧。如果讓她捏下去,我也可能給熔化了,做出我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情,但我心里很清楚地在活動著一個意念,她可是小姐啊。我雖然很感動,胡思亂想,但還是有力地拉著她的手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說,我覺得對不起你,我不能不給你小費的,我是個男人,說著去掏錢。趙小姐又抓住我的手說你別這樣,我不要你的錢,你想見我,我很感激,咱們到我的宿舍去坐坐吧。我有點疑慮,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圈套?我聽說過許多舞廳的刑事案件,我的腦子紛紛揚揚。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說女孩子一般是不會輕易把一個男人領(lǐng)進自己住處的,她的意思好像在說她相信我是一個好人。我還是猶豫著,這時那間包廂的門開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伸出腦袋朝我們這兒看看,又縮進去。她說,大哥,我不想陪那個男人,太惡心了,我真想給他兩耳光,說著拉我站起來,我便神使鬼差地跟著她離開舞廳所在的二樓進了三樓她的宿舍。一進門她竟把門反鎖了,捏一下我的耳朵說,你真是個膽小鬼。說著摟著我的腰,把我推到床上坐了。
房間像個女大學(xué)生宿舍,上下鋪,共有四張床,一個人也沒有,我忽地心悸起來,我坐在床邊,心里忐忑不安。她抱住我說,我愛你,我可以把一切都給你,但你只有這么一次機會。說完,我的嘴就給她的嘴壓住了,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她真是一個火辣的女人,我差點暈過去,可橋下折柳相別的畫面突兀闖進腦際,我推開她說,小趙,你別這樣,你應(yīng)該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交給一個終身相托的人,我不可能娶你的;我希望你能珍重,活得幸福,掙一筆錢后離開,憑自己的相貌和才干,你完全可以干成一番事業(yè)的。我像一個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拿出我全部的社會責(zé)任感,莊嚴地給她上了一堂課;而且仗義疏財?shù)靥统鰟傤I(lǐng)到的幾百元工資遞到她手里。她看也不看一把扔到地下說,你真的要走?我難過地點點頭。她說你以為這點錢就可以買我么。我說你要多少?她說你把錢撿走吧,我不要再見到你!
這樣我只好把錢撿起來,說,小趙你別欺人太甚,我是個男人,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成全我這一次,把錢收起,我再也不來找你了。
她低頭接住錢喃喃自語道,我真傻啊我,我下了崗,到這種地方不就是來掙錢的么?要錢給母親治病,要錢供弟弟上大學(xué),要錢養(yǎng)活自己,我需要錢。她長嘆了一聲盯著我乞求道,大哥,你能不能再給我一點兒,我沒有福份得到你人,但我要錢,我不能兩手空空。我痛快地掏出身上的所有錢交給她,她看著我說,我下賤嗎?我說你不下賤,一點也不,她笑笑說咱們走吧。出了門口,她摟了一下我的腰,就跑下二樓去了。
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錢全在自己的上衣兜里,心里大慟,像個真正的傻瓜一樣鉆進衛(wèi)生間哭了好久。
我再也不能找她去了,我恨自己枉為男人。
后來我便病倒了,在家躺了幾日,越來越嚴重,胸部脹得厲害,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人比黃花瘦了。輸了十幾天液,我才能坐起來寫東西,就把自己那個時期的感受概括為“橋邊”,然后寫了一篇小說。
一天,編輯《大漠文學(xué)》雜志的朋友來醫(yī)院看我,見我邊輸液邊寫作的情景大受感動,看了我寫下的大半內(nèi)容,說是一篇難得的現(xiàn)代浪漫主義佳作,當(dāng)即表示要抽下一些編好的平庸之作,把我的刊在頭條,還要把清樣直接寄省作協(xié),參加近期舉辦的全省青年文學(xué)大賽。朋友的鼓勵使我的勇氣倍增,后半部寫得更加酣暢,不到兩天就寫完了。把稿子交給朋友后,病也基本好了,出院在家休養(yǎng)。我像再生了一次般變得非常寧靜,過去的事情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或者說我用寫作這種辦法把它平息了,新的生活又在不知不覺中開始。
又是一個黃昏,我靜靜地坐在床頭燈下看書,盡管我可以像過去一樣到街上走走,或者再去橋邊,但我已沒有那種身心煎熬的渴望了,我覺得自己需要好好讀書,也許只有書才可以使我我真正寧靜下來。我讀的是王安憶的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gòu)》,其中有一句話是這樣的:“假如我們勇敢地采取行動,與人們發(fā)生深刻的聯(lián)系,我們的人生便可成為一部巨著?!边@句話給我的震撼是很大的,我想我之所以沒有寫出好作品來震撼別人,就在于我的怯懦,就在于我缺乏行動,沒有與人發(fā)生深刻的關(guān)系,我與人的關(guān)系總是淺嘗輒止,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隔靴搔癢。
正在反省,電話響了。
是她。
她說黃良你好么?我看到《橋邊》了,寫得真好。
只這一句我差點掉下淚來。
她說,你病好了沒有?
我說我好了,謝謝你。
她說她沒有想到我會對橋邊的相逢那么刻骨銘心,說完這句她突然停了下來。
我聽到了她的喘息聲,我的心情也無法平靜,不知說什么好。忽然她又說她是一個相信緣分的人,她又幾次去過橋邊,可是一次也沒有碰見我。她說命里注定不會和我相逢又何必強求呢。她說她沒有來找我是她本想要忘掉我,她害怕見到我損害她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盡管她已經(jīng)感到自己生活的平庸,但又離不開這些,她希望我也能忘記她。
我說你說假話,你現(xiàn)在給我打電話就是要我忘記你嗎?她給噎住了,我又聽到她微微的喘息聲,良久她才低沉地說,我也許會來看你的。說完掛了電話。
我又沒法繼續(xù)看書了,書的力量又一次被人所摧毀。
我又去了橋邊,橋欄石上那些古代的邊塞詩令人斷腸,我把自己的苦悶融匯在那些詩里,仿佛先祖的痛苦如橋下之水涌進我的心田,從而加重了我的危機。
我萌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這個念頭一產(chǎn)生就迅速膨脹。如果我不離開這個城市,我可能永遠也無法擺脫對她的臆想。不久我便來到省城,把自己變成了《唐都生活》編輯部的編輯。業(yè)余時間我拼命寫作,文章一出來就能發(fā)表,心里很是愉快。
一天我正在閱稿,門房的老李給我送來一封信,信里夾著省作協(xié)的獲獎通知書,我的小說《橋邊》獲一等獎。
激動過后,我便想起了橋邊的女人,她知道我的流浪了嗎?她現(xiàn)在干什么?是不是此刻也想到我了?回到自己在城中村租賃的漏風(fēng)的房子,盡管周身涼風(fēng)習(xí)習(xí),思緒依舊無法平息。我想再一次在夢中和她相會,吃了一碗煮掛面,就早早睡下了,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風(fēng)吹得屋頂?shù)姆烙晁芰喜寂緡}啪噠響個不停,料峭的春寒搞得我狼狽不堪,只得起來穿上衣服再睡下,一會兒竟恍惚了,我看見她腮若月季,眉似柳葉,發(fā)如炊煙,她就在我的面前,緘默不語,一會兒就變成一條蛇,我給嚇得醒過來。我想了一下,這正是我過去做過的一個夢,夢見過去的夢,什么意思?
上班后我向我們辦公室的老田請教,老田聽了我的敘述笑了笑說,要解釋這個夢并不容易,還要你的配合。他給我面前鋪了一張白紙說,你在上面隨意畫上房子、樹、河、蛇這四樣?xùn)|西,一定要隨意畫。我不加思索地畫了。老田一看想了想說,你要交桃花運了,你看你把蛇頭畫得多大,它又往你的門縫鉆嘛,和你昨晚的夢不謀而合。這時圍過來一群人打趣我,有人要老田給他們也算命,老田說你們等等,指著我說,我再給你拆個字看看,看統(tǒng)一不統(tǒng)一,要我說出一個字來。我說了一個“青”字,老田把字上下一分驚叫道,一樣的,一樣的,月主嘛,你要蟾宮折桂的,了不得,肯定要交桃花運了。眾人便有點兒眼紅,要我請客,我便從衣兜往外掏煙,不想?yún)s把一紙獲獎通知書也給掏出來讓人瞧見了,老田的話好像又被證實,都夸他是神仙,紛紛要他拆字,而我也只得中午請編輯部的人吃羊肉泡饃。
幾天里我一直想著老田的話,又把自己和橋邊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心里卻感到非常渺茫,我能和她相遇嗎?
頒獎典禮在唐都賓館舉行,早晨一起來我就去報到,我的身上揣著發(fā)言稿,心情異常興奮。
這個獎簡直是雪中送炭,它有可能使我在這個都市長期呆下去,也有可能是我走向?qū)I(yè)作家的轉(zhuǎn)折點,組委會的工作人員見到我都非常友好,當(dāng)他們得知我在唐都打工,便涌上一些同情來,鼓勵我好好努力,爭取更大成績來改變自己的處境。他們還介紹我跟一些重要作家認識。當(dāng)我去走廊公共衛(wèi)生間時,正與從里面出來的她相遇,兩人都驚呆了,還是我先開口說,是你?范玫女士!二等獎獲得者。她說沒想到吧?黃良先生。我說,我太幸運,這都是你給予的。
她的臉就紅了。
開完會,我把她約到我的破房子里。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床上,相對良久,我說,我能不能吻你一下?她羞赧地低下頭說,問你自己吧。我摟住她,就是一陣狂吻,然后把自己和她完全融合在一起。
送她走時,我還再三追問她后悔不后悔,以便從她那面來減輕我的犯罪感。她就反問我說,你后悔么?就不說了。握手告別的時刻一到,我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想吻干她的淚,但又沒有這樣去做,我知道我不能擦干她的眼淚的,肯定不能……
她走后,就像有一只巨手把我的身體挖空了,失去重量的我,輕飄飄地行進在茫茫人海,深一腳淺一腳。我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不覺就來到古老的鐘樓面前,樓上忽然飛起一群鴿子,撲向蒼茫的天空,行人仰頭觀望,而我卻鉆進樓下那暗淡的洞里繼續(xù)著自己毫無目標的行走。
為病中的靈魂畫像——王青春
王青春,陜西綏德人。1962生,1983年畢業(yè)于西北建筑工程學(xué)院(今長安大學(xué))。先后在《延河》《中華散文》《青海湖》《黃河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家》《西部散文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九十余篇?,F(xiàn)居西安,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