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舸
這座城市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不是最小的城市。
城市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分泌出來的殼。有人居住的城市是城市,無人居住的城市是廢墟。人也是這樣,也許人還活著,卻成了廢墟。人,是可以作為廢墟活著的。
我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
我在這座城市里吃飯、睡覺、行走、作愛。
我在每天清晨起床后刮臉,我臉上帶著倦怠。晚上還未結(jié)束,早晨就開始了,好像白天和夜晚是捆綁在一起的。每個夜晚都是為白天度過的,或者每個白天只是為了夜晚。睡著的時候,白天的夢從世界的一邊上掉下去,夜晚的夢從另一邊爬上來。睡不著的時候,白天像是刀鋒的光芒讓潛在的疼痛和折磨逼迫著你,夜晚則像幽黯的刀鞘埋伏著令你時刻提防的危險和猝不及防的襲擊。夢像時間一樣長。夢以外的夢也使用著同一個通道進(jìn)入。
我刮臉的時候,清道夫們已經(jīng)上班了。他們在我身后,跟著我的步伐,刷拉刷拉地掃著,聲音近在咫尺,卻無法觸摸。事實(shí)上,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們在離我很遠(yuǎn)的街道上。他們穿著橘黃色的衣服,把夜晚混亂的痕跡掃出城市,把精疲力竭的夢掃出城市,讓另一個蜷縮的夢開始伸展。夢的廢墟,廢墟里的夢,蒼白,倒空。一抹未盡,橫在心里,帶在臉上。
洗漱間的燈光柔和而明亮。我站在鏡子前,嘴巴下有一團(tuán)暗影。盡管這應(yīng)該是世界上我最熟悉的臉,可它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是我想要的臉。我把剃須膏涂滿臉頰和脖頸,細(xì)膩的泡沫在嘴邊沙沙作響,逐漸破碎。我拉動剃須刀。泡沫開始堆積,殘雪一般,刀刃緊貼皮膚,在雪下行走。剃須刀沒有割掉那片影子,邊緣落在喉嚨上,圍成一圈,如同繩索。邊緣之上,是深暗,是一片廢墟。廢墟里坐著一個王。
我認(rèn)為沒人會看到我臉上的廢墟,或者我臉上根本沒有廢墟?;蛘邉e人無法看穿我的腦袋。也沒有人會看到廢墟后面的王,因?yàn)槊總€人頭腦里都坐著一個王。王和王很熟悉,人會忽略掉最熟悉的事物。人怎么會對熟悉的東西陌生呢?
我每天走著上班。
太陽從東方升起,我向西走。太陽照不到我的后腦,它被大樓擋住了。我走在它的影子里,影子里也有一個王。
我的臉陷在深暗中,帶著一片廢墟。
我走出大樓的影子,在陽光下停頓一下,頭腦里空空的??諘缗赖窖劬?,空曠的眼睛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角落。我把空曠的眼睛迷茫地投在街道上。
夜里的涼意已經(jīng)變軟,夏天帶著城市奔向灼熱的太陽。還是早晨,城市就在太陽的烘烤中炎熱起來。城市張著嘴巴喘氣,呼吸煩躁不安。
每個人臉前都懸著一片煩躁。我認(rèn)識這種煩躁,這種煩躁不是因?yàn)閱蝹€事件產(chǎn)生的。
太陽無遮無攔,整個城市都在發(fā)燒。行人皺著眉頭走路。行駛的汽車都反射著一個明晃晃的太陽,像電焊弧光一樣刺眼。
汽車的聲音比汽車慢,汽車把聲音留在后面,后面的汽車在轟鳴里行駛。
我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
蟬的叫聲還和去年一樣,聲嘶力竭。它想把所有的話在一個夏天說完。也許,它知道它只有一個季節(jié)可以唱歌。它的嘶鳴穿插在汽車之間,被車輪軋倒,變成低吟,又爬起來,從兩輛之間鉆出來。蟬的嘶鳴是刺目的白色,是讓人煩躁不堪的催促。
在這個夏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城市的聲音比夏天還要靠近身體。蟬的叫聲讓人想起所有被遺忘的夏日,也包括那些鄉(xiāng)村的夏日。城市的夏日格外炎熱。
炎熱給欲望加溫,在額頭后面迷失。每張臉都表達(dá)著這樣一個事實(shí):一個王坐在頭腦里,坐在生活里,坐在身邊的物品里,豎著一根手指,指著生活的瑣碎和關(guān)鍵。這在人們的眼睛和下巴之間可以看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浮動著工作的影子,從一張臉踏進(jìn)另一張臉。我的臉上也有。焦慮引發(fā)的煩躁在皮膚下面滲到臉上,臉孔快撐不住了,如果不在途中栽倒,那么就會帶著這個影子走到老,走到走不動為止。
十字路口。紅燈。
我停住。影子斜放在地上,另一條路上的行人在上面走過去。
紅綠燈注視著街道,時刻準(zhǔn)備宣判。綠燈亮了,罪行并沒有發(fā)生。白色的斑馬線上,人群集體涌向一個方向。一個男人的襯衣敞開著,衣襟如同沉重的翅膀。我跟著他穿過一團(tuán)汽車尾氣,鼻子里是機(jī)油燃燒的味道。
一個司機(jī)在紅燈前拍打方向盤。他降下車窗把頭探出去。他的目光盯著紅綠燈。他想讓時間快一點(diǎn)。他的嘴唇在蠕動,他咒罵紅綠燈的娘。他車后窗上擺滿了布娃娃,其中一個娃娃的臉發(fā)了霉,哭喪著。他忘記了照料它們。
穿球鞋的姑娘在路口發(fā)廣告。遞出去的廣告被人隨手丟掉。她突然蹲在地上,蹲在街道中間的雙黃線上。她縮緊身子,懷里抱著沉重的一沓廣告。我從她身邊走過。她眼睛里有淚水。我深深的呼吸。我半張著嘴,不是為了說話,是為了呼吸。我把天空含在嘴里。城市和夏日的天空。
汽車川流不息,夏天被碾來碾去。所有的人都涌向街道。所有的人都著急。街道容不下了。傾軋。碰撞。車禍。
城市被移進(jìn)烤箱里。瀝青烤熱了靠近它的空氣,變成稀薄的一層。反射出的光線,繞過腳下,亮在遠(yuǎn)處。像雨后的積水,光影虛構(gòu)出的幻象如此逼真,幾乎讓我認(rèn)為昨夜偷偷下過雨。虛構(gòu)的東西會生長,會被誤做事實(shí),會開出通向世界的路條,會成為王。它從頭腦里種出來,它用溫暖的呢喃把我哄睡,然后偷走真相。
汽車在遠(yuǎn)處的水面上漂浮。腳下一灘瀝青上有一個高跟鞋踩出的洞。一輛車滑行到洞邊停下,輪胎上的花紋清晰可辨。這是一次瓦解,里面藏著生活精確的表達(dá)。
我的辦公室在四樓。隔壁是一個小會議室,會議室里在開一個專業(yè)會。
整齊的頭顱矩陣,白色的半袖襯衣,藍(lán)色的領(lǐng)帶勒在脖子里,儀式般嚴(yán)肅。同樣的衣服,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每個人都可以互換。人離開自己,走進(jìn)一條長長的、陡峭的仕途。獨(dú)特的東西被消滅了。同時鼓掌。同時起立。第一個舉手,所有的手都跟進(jìn),手臂后面的眼睛從眼角窺視沒有舉手的人,然后揣測原因,直到所有的手都舉在空中,像殺來殺去的刀。
我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這令人滿意。因?yàn)樵谖乙粋€人的時候,在我被自己扭傷的時候,在我將自己扯開一道縫隙,又無法撕裂到可以穿過的時候,我還可以把自己還回來。
辦公室在街道之上。透過窗子向上看是一無所有的天空。
一塊明亮的光線從窗子上落在地板上。細(xì)小的灰塵在里面漂浮,在光束里它們被凸顯出來。我長時間站在窗前,把夏天的城市固定到自己的眼底后面。
太陽用它的光切割城市。法桐把影子一個個排起來,城市被裁成一個個戴黑框的方塊。如果時間在這一瞬間滑到,所有的日子都將凝固下來。那么我在生活的不得已里,除了追逐不停歇,快跑快快跑之外,還能找到多少東西是自己的呢?坐在可以眺望一生的地方,目光該落到哪里?
末日很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遺忘。痛苦和幸福,知覺和無知。
街道對面的窗子下,一條黑色的褲子吊在窗外。一股無緣無故的風(fēng)吹過,褲腿膨脹起來。如果站在街上從下面往上看,會以為一個人在墜樓之前扒住了窗臺,想努力爬進(jìn)房間。他一松手就會被風(fēng)吹走,吹進(jìn)空空的天空。
東面是高聳的銀行大樓,披著一層玻璃幕墻,越過周圍的建筑,陽光捕捉到它。太陽把火焰留在大樓的玻璃上。它在城市上空閃光。影子砸在地上,像落地的重物,像夏天急驟的雨水。
銀行大樓的影子圍繞著銀行大樓,一天轉(zhuǎn)動半圈。像燈塔,像監(jiān)獄崗樓上的探照燈。日子被它照亮或著被它的影子覆蓋。它把錢吃進(jìn)去吐出來,把一條條希望和忐忑的消息吃進(jìn)去吐出來。人們敬畏地看它的臉色,像沸水中熬著的米粒,上下翻滾??裣?,沮喪或者哭泣。有時候一條消息瞬間造成的破壞,會踩碎一生的生活。
銀行大樓的影子越龐大,城市越深暗,城市就會悄悄退縮到它的后面。
銀行的運(yùn)鈔車每天都來,它來的時候我不在現(xiàn)場,我在單位上班。我在辦公室的窗子前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運(yùn)鈔車來的時候我想到國王或者總統(tǒng)的出行。
荷槍實(shí)彈的武警,表情嚴(yán)肅的工作人員。一個王坐在亮閃閃的鐵皮箱子里,透過鐵皮看著眾人。它高高在上,與之相比電視里的國王更像贗品。有時候我會想,也許坐在箱子里的是一個魔鬼,或者是空空的時光。
隔一段時間我就要坐在銀行柜臺前面,取錢或者存錢。一個王在工作人員的臉上坐著,我清楚地可以看得到。
人們小心翼翼的數(shù)錢。仿佛數(shù)的不是錢,而是生命剩下的日子。
銀行里的王俯視著城市的內(nèi)臟,它統(tǒng)領(lǐng)達(dá)官貴人和小人物。它抖落掉生命里的一些東西,把事情簡化成量和數(shù)字。一些人把價值放到托盤里標(biāo)上價格,另外一些人把價格標(biāo)在衣領(lǐng)上作為價值,還有一些人站外面,看這兩個不同的概念相互滑入對方。
價值和價格等同起來的時候,很多東西就被出賣了。
一只鳥從我的窗前飛過。它在玻璃上,尾痕筆直的,像一只箭頭,沿著一條橫切線。它切過大樓。飛入太陽。
玻璃窗上有一小片未擦到的灰塵,在我額頭的位置。我的面孔深深地陷在里面,額頭上帶著一片廢墟。好像我租借了另外一個人,真的自己走掉了。如此陌生,以至于我感覺到剃須刀滑過了我的皮膚,以至于刷拉刷拉的掃地聲滑過我的耳廓。
太陽繼續(xù)升高,建筑和植物把影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豎起來。街道上行人在移動。平衡身體的姿勢把黑色的影子投在腳前。人們走在影子里。
窗子外面的城市,像無意中轉(zhuǎn)換頻道后的默片,一個鏡像。真實(shí)的生活鏡像。陽光,植物,車輛和人流。他們的嘴巴在說話。我聽不到聲音。他們在空無一物的空氣里行走,站立,比比劃劃。像溺水的人在掙扎或者漂浮。
在外面的大街上看我的窗子。是一排窗子中的一個。我只是一個窗子。城市隔著玻璃從我眼睛中展開,像石頭落入平靜的水面,生出一個一個同心圓,向外蕩去,到岸邊,又反彈回眼睛里。
風(fēng)又莫名地消失了,黑色褲子安靜下來。褲腳下的墻面被爬山虎裝扮出一片綠色。爬山虎很戀舊,越古老的墻上顏色越新鮮。
樓下街道上,一個女人從街角走出來。她的前方仍是一個街角,她在兩個街角之間。她的腳步放慢了,她有些猶豫。她腰間的搭扣閃閃發(fā)亮。街道通向四通八達(dá)的小巷,每個交匯處都有一個街角。相遇,在街角。停下,或錯過。
女人走過路邊的長椅,長椅上坐著背雙肩包的女孩。長發(fā),水滴一般粉嫩鮮靈。她手里拿著一瓶綠茶,她向街上的行人張望,等待,尋找。
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中。走著的,停著的,都在等待中。像時鐘的指針無數(shù)次地交合。一邊相遇,一邊告別。鐘擺像感嘆號,用滴答聲一塊一塊地撕下時間。滴答、滴答、滴答。
夏天對著吵嚷的世界,撒下一把針芒。刺進(jìn)城市的額頭。
陽光下人們的臉被曬得腫脹,行人用手在額頭上搭起涼棚,眼睛藏在陰影里。炎熱讓人在陽光下感到絕望。
一個在路邊乞討的男人,滿臉胡須。他發(fā)現(xiàn)了被黑絲襪裹住的小腿。小腿站在櫥窗前,沒有理睬他。他突然跪下去,黑絲襪倉皇逃走。一個巡警跑過來,用橡皮棍指著胡須男人。男人離開了,邊走邊回頭,幾乎撞到三個滿身污漬的男人,三個農(nóng)民工。他們繞開他。
農(nóng)民工這個稱呼不無輕視。
他們臉上帶著農(nóng)村,長出謙卑和戒備。他們把自己從田地刨出來,帶著鐵鍬走進(jìn)城市開荒。
他們的夢想很小,即便拿出來也和他們臉上的土地一樣貧瘠。他們夾在城市和農(nóng)村的夾縫里,仿佛是被城市租來的。他們在城市的生活也像是租來的。
我認(rèn)識一個在城市做蜘蛛人的農(nóng)民工。他對我說,他有兩個孩子,都在上大學(xué),父母老了,老婆又體弱多病,他的日子很艱難。他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干過泥水工,組裝過塔吊,現(xiàn)在做蜘蛛人。他只能選擇這樣的工作,這樣可以多一些收入。
他沉重的嘆息,臉上一片茫然。他在嘆息中沉默。沉默是說話間的停頓,一個沉默里,藏著很多話。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適合的語詞表達(dá),人也不總是在詞語中感受。在詞語無法立足的地方,只能沉默,這時的沉默是一種更深刻的表達(dá)。
我知道我遠(yuǎn)遠(yuǎn)說不出那些沉默。
他說,天天懸在高空,他和城市之間只有一根繃得緊緊的線,細(xì)如發(fā)絲,隨時可能會折斷。這根線懸著他的重量。
有一天他覺得這根線就要斷了,承受不住自己了。他說,真想割斷繩子,干掉自己,可是想到老婆孩子,他下不了手。他說,熬吧,孩子畢業(yè)了也許就好了。他瞳孔的隧道里深藏著的一點(diǎn)光亮。
他的臉在忽明忽暗的屏光中隱來隱去。他的下巴耷拉著,嘴巴空洞的半張著,像個疲憊的旅客等待到站。他說,有時候很無助,在他覺得那根線就要斷了的時候,他大聲哭過,在城市的上空。
他身上還能擠出多少東西呢?當(dāng)生活的上沿和底邊被壓成一條線時,生活里只有生存,只剩下掉下去和爬上來這兩個選項(xiàng)了。
生存和生活不是一個相同的東西。生存是一條線,停留在身體停止生長的部分。而生活是一個空間,從指尖前端伸出來,停在空間的某個地方,或者不斷生長。如果僅僅是吃飯,行走,睡覺和做愛,我覺得那只是生存而不是生活。
我的蜘蛛人朋友坐在被貧窮浸泡的句子里,縮成一根刺,扎進(jìn)自己,也扎進(jìn)富足。
太陽控制了天空。天空明晃晃的,明晃晃不是色彩,因?yàn)榈教幨敲骰位蔚?。縱貫城市的小河也是明晃晃的。
河流靠在辦公大樓的西側(cè)。河道是古老的。河水是新鮮的。堤岸重修過,鋪滿青石。水面平靜,它離下一個季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夜晚河流會顯得很深,霓虹燈和喧囂漂浮在上面,流出城市。河上有很多橋。在河面上留下一片一片陰影。一輛汽車從橋面上駛過。傾斜的影子在水面上復(fù)活,離得近的話可以看清顏色和車窗內(nèi)的人物。
河邊的藤蘿架下坐著幾個老人。他們在葉子中間,呆呆地看著天空。他們的樣子和去年一樣,好像融進(jìn)了那里。我不知道他們還是不是去年的那幾個老人。仿佛他們一直在那里沉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老了。
一個孩子在岸邊打水漂。瓦片在沉沒之前,先在水面上跳舞。它掠起一串漣漪,最后在自己的重量下墜入水中。老人想在閃爍的河面上看清水花??墒菦]等他看清,水花已經(jīng)消失了。我在老人身上看到了我的未來的樣子。他們在為我預(yù)演我的老年。
遠(yuǎn)處是這座城市里僅存的老宅區(qū)。一小片暗紅的屋脊,斜斜地對著我的眼睛。一只烏鴉靜靜的,緩緩的沉入房頂。
老宅區(qū)里多數(shù)住的是老人。
有老人的院落依然有槐樹或者棗樹。樹下擱著陳舊的竹制躺椅。歲月把竹面浸透了,捆扎的藤皮剝落在歲月里,如同曾經(jīng)的年紀(jì)。新舊不一的麻繩記錄出它們斷裂的時間。幾片樹葉落在上面,和院子一樣寂寞。它們也曾經(jīng)在樹上顫抖過。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
樹的影子投在院落里,罩住了椅子上的臉。臉上帶著蒼涼。一雙渾濁的眼睛從深暗里回望一生。
墻邊幾叢月季,正悄悄地開放著夏天。老人將孤獨(dú)植在月季里??粗_放,枯萎,再開放。他給它澆水、剪枝。他期待每一個花苞的變化,因?yàn)榛ò辉诠?jié)假日里綻放。他愛著它,叫它孩子。月季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的孩子聽不見他的孤獨(dú)。
他也許度不過這個夏天了,死亡正穿過他的腳趾從腳后跟爬上來。他在這一小片暗綠的,狹小的陰影里吃飯,睡覺,愛他的孩子。
老人愛躺在竹椅上,漫無目的地看著天空。天空空空蕩蕩。在那里,遠(yuǎn)和近已經(jīng)沒有了區(qū)別,一如流年。他的世界只剩下窄窄的一條路,路上走著他的孩子,走得很遠(yuǎn)了,遠(yuǎn)的成了一個黑點(diǎn)。他看著這個黑點(diǎn)。種著月季花。
一只灰色的鳥落在樹上,唱一首經(jīng)年不變的歌。歌聲剛剛開始,他已經(jīng)睡著了。他的生命,在樹蔭下的夢里,重新開始。
不久后這個地方就要被拆遷了。它在這里呆了很多年。城市越來越現(xiàn)代,它顯得太陳舊了。
太陽在街道上照耀,找不到行走的盡頭。
今年夏天,云朵離開城市不知去向。
有人放了一只孔明燈。背面和前面是空空的空氣。看不清里面暗淡的燈火,不知帶著誰的希望。天空一無所有。它的希望結(jié)束了。
在那里,城市吞吃田野,肆意鋪張。塔吊橫著手指,指著不同的方向。新建的廠房走出很遠(yuǎn),走在茂盛的莊稼里。公路在延伸,伸進(jìn)天空。
田野上。更遠(yuǎn)處。
山谷和河流,天空和大地。夏天按照自己的時鐘,讓植物叢生,相互糾纏。到了夜里,花朵會悄悄地開在灌木上,一片葉子會越過土地走進(jìn)另一片田野。葉脈里有細(xì)小的河流,無聲的流淌,好像沙漏在堆積。
城市里。瀝青路把大地掩蓋在城市下面。鞋子透不過去,走在路上啪嗒啪嗒響。夏天自己蒸發(fā)水分,分不清植物和人。植物越茂盛,城市的日子越干巴。每天一點(diǎn)點(diǎn),可以感覺得到。
有時候我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我相信在城市里聳立著的,生長著的,行走著的,身后都有一個影子。就連電視畫面上的,展示櫥窗里的,巨幅廣告里的也有一個影子。包括學(xué)校和天空。影子里都有一個王。
有時候我獨(dú)自朗誦詩歌。
我輕聲讀“黑暗人群中幽幽閃現(xiàn)的面孔潮濕、黝黑的枝上的花朵?!?/p>
這首詩歌很深,在夏天深處發(fā)光,我反復(fù)觸摸,朗誦很多遍。在兩遍之間的空隙里,是深深的黯淡。
夏天向城市縱深走去,走了一年,又走了一年。日子像打了一個響指,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就走掉了。在街道和天空之間偶爾會出現(xiàn)一張面孔。幽幽的。
我讓它回到我臉上。它卻停在空中。
責(zé)任編輯:王雷琰閆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