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東海岸邊，北侖碼頭，大海上一個孤獨的舞臺。

太陽是聚光燈。

舞臺是實景，高聳入天的一排排紅色巨型橋吊，宏偉壯觀，仰望時，特別震撼。

風(fēng)就是音樂，無時無刻無處不在，風(fēng)聲從左耳灌到右耳，墻一樣擋著你，浪一樣推著你，像要把你推進海里，讓人陣陣發(fā)暈。

沒有觀眾。

沒有掌聲和鮮花。

真正屬于這個舞臺的，是剛才在會議室和我們座談的他——30歲的碼頭橋吊工人熊崽。

他長得真像“麥克羅伊”——那個遙遠的22歲北愛爾蘭少年，是全球高爾夫球最火熱的新星，并被稱為老虎伍茲的接班人一樣，黑里透紅的圓臉，濃眉，劍鼻，大眼，厚嘴唇，身材強壯，農(nóng)村孩子般憨厚，而場上精湛的球技令我們這些高球迷贊不絕口。而我對面這個“麥克羅伊”，并不比真正的麥克羅伊遜色。幾年前，他創(chuàng)造了一套后來以他名字命名的獨特的碼頭集裝箱橋吊法，他是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省政協(xié)委員，市十大杰出青年，接受過總書記接見，和總理同桌吃過工作餐……

除了工作，他的最愛，是古典音樂，讓我對他頓生好奇。

此時，他穿一件紅黃相間的工作背心，臉上寫滿嚴肅，眼神明亮而敏捷。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走出會議室，站在這個舞臺上，已然進入角色，如同他十年來一直全神灌注地詮釋著屬于他的一曲天籟——

十年前，沒有人知道，會有傳奇。

19歲的他技校畢業(yè)，當(dāng)了碼頭龍門吊司機，兩年后，轉(zhuǎn)為技術(shù)難度高得多的橋吊工人。愛人是同學(xué)，也是同事。一切很平凡，很快樂。

他的工作，就是“穿針引線”——在離地六七層樓高的一座孤島——橋吊司機室里，遠距離操縱儀器，讓吊具的4個“爪”同時準確插入相隔五六十米之遠的集裝箱4個煙盒大小的鎖孔，然后，起吊，橫移，落到別處。最難的是，橋吊面對的是隨海浪上下左右搖動的船舶，穿的是晃動著的“針眼”。

“?！?，咔——咔”，碼頭上，他，是一個獨奏者，又是合唱者。

然而，有一天，他聽出了這個協(xié)奏曲里，似乎有不和諧的音符，如果改一改，會不會更完美？

有一陣，他像癡了。整天對照力學(xué)書籍，分析運動軌跡，試驗，再試驗，為此，他跌出了每月評比的龍虎榜，他也無所謂。只是為了完美，無他。整整一年半后，一套“穩(wěn)、準、快”的橋吊法誕生了：原來4個過程的操作法，他只要2個過程，省時省力外，駕駛室也不再“急剎車”，吊具故障基本歸零！

一個非同凡響的創(chuàng)新，令世界嘆為觀止！

立即，這個以他名字命名的操作法被廣泛應(yīng)用，平均每一艘輪船，多出4萬多元的經(jīng)濟效益，那是什么概念?。∮辛怂?，他們出色接卸了世界最大的集裝箱船，創(chuàng)造了國際領(lǐng)先的寧波港最高船時效率。有了它，港口貨物吞吐量躍居全球海港第一，集裝箱吞吐量躋身全球前五，成為世界最大的綜合港。

這個舞臺上，他自然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領(lǐng)唱”、“首席琴手”。他包攬最難最險的活兒。他親手完成了碼頭具有歷史意義的第一千萬箱的裝卸作業(yè)。所有“啃硬骨頭”的作業(yè)，都有他忙到脖子僵硬得無法動彈的身影。

這個舞臺上，他又是教“唱歌”的人。30歲的他，已經(jīng)有不少“徒子徒孫”，個個都是骨干、精英，他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傳到了第四代。對一些“笨鳥”徒弟，他縮著身子蹲在駕駛臺右側(cè)半平方米的狹小空間里，一陪練就是兩三個月，有時為了徹底糾正一個不規(guī)范的動作一蹲兩三天，手、腿、腳全部發(fā)麻，直到幫徒弟徹底糾正動作。他甚至自學(xué)按摩，除了常給母親按肩膀，還經(jīng)常幫同事們輕松輕松，無他，就是為了這曲天籟的完美。

在狂風(fēng)呼嘯的碼頭，“麥克羅伊”認真平靜地給我們講解著橋吊法。

“你真了不起。”仰望著橋吊，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皠谀！痹谖倚哪恐?，不是人，是神！

“沒什么，我就是挺幸運的，呵呵?！焙蛣偛抛剷弦粯樱忠荒樀牟缓靡馑?。

到底誰更幸運呢？自然是他所在的港口啊。

他收專利費了嗎？沒有。

他以功臣自居了？顯然也沒有。否則不會一說起榮譽，似乎受之有愧，誠惶誠恐。

一個普通的碼頭工人，一大摞如此高的榮譽，反差巨大。

“你喜歡這個工作嗎？”我問。其實，我心想，他有了這么多榮譽，還甘心當(dāng)碼頭工人嗎？

“我很牛的，”他臉上瞬間發(fā)亮，“我開著五千萬的車，對了，最近漲到七千萬了，坐在三萬多的真皮椅子上，做著進出口生意，比‘富二代還牛?！彼悬c得意，又有點不好意思，像我弟弟小時候玩贏了玻璃彈珠。很明顯，說起工作，他很快樂，甚至幽默起來。

“除了工作和音樂，你平時還喜歡做什么？”

“很多，游泳，打籃球，騎自行車，攝影。不過，最喜歡的，還是鼓搗音響，聽聽安靜的音樂。”

“哦？”

“我家音響是我自己做的，花了五年時間。每個單元，每一根線材，都是我一件一件找來，組建的?！?/p>

世界上，有一種對話，是語言無法媲美的，那就是音樂，于是有“知音難覓”一說。第一次，我和一個人聊音樂聊了很多很多，可是，怎么是個我眼里永遠“高大全”的勞模？而且，古典的，寧靜的，應(yīng)該是我這個60后的酷愛，怎么也會是這個80后的酷愛？

我們越聊越多，越聊越近。仿佛，從一個甬道的兩個盡頭對面走來，在逆光里，他往我這邊走，我往他那邊走，越來越近，最后，甬道里其他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我和他。一切遠去，一切又風(fēng)生水起。我聽見我和他彼此的聲音，就像，在交響樂里，美妙的單簧和提琴。

大家分散參觀，我和他靜立在碼頭一角。我問了最想問的一個問題：“你有煩惱嗎？”

在巨大的風(fēng)聲里，我聽到了這個新任橋吊大班副班長“最大的煩惱”——“榮譽多了，職務(wù)升了，要轉(zhuǎn)型，壓力很大。現(xiàn)在要學(xué)管理，學(xué)英語，拿文憑，感覺挺累。其實，我就喜歡當(dāng)工人，搞技術(shù)，帶徒弟，簡簡單單地工作，開開心心過日子?！?/p>

他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看著遠處的海，回過來時，又是羞澀一笑，眼神里卻帶著一點點迷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否表達清楚，也似乎是為我有沒聽懂，或我是否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我懂你意思?！蔽艺嬲\地說。

我聽不見，在巨大的風(fēng)聲里，他說了句什么，我們也無法再深談些什么。我們一同仰望著橋吊，沒有說話。

良久，我說：“我們明天就到下一站采風(fēng)了。到時我能在QQ上繼續(xù)跟你聊聊嗎？”

“當(dāng)然啦?！彼廊淮饝?yīng)，“今天晚上您有空嗎？到我家聽音樂吧，我想給您推薦好多好聽的音樂呢?！?/p>

他的不設(shè)防，他的真誠，熱情，讓我吃驚，并感動。也許，這個舞臺上，有屬于他的一種孤獨，從未對人訴說。而我，恰好來了。

“熊崽”是他的網(wǎng)名。在長達幾個月斷斷續(xù)續(xù)的聊天中，我們都發(fā)現(xiàn)我們有無數(shù)相似——

我們都屬猴。我比他大一輪。

我們各自的女兒都屬狗。也相差一輪。

我們都愛狗。我家養(yǎng)了兩只小狗，他家馬上會有一只朋友答應(yīng)送的巨型貴賓犬。

我們都被父母夸特別孝順。

我們酷愛風(fēng)格相似的音樂。

我們都特愛吃面條。

我們待人原則是真誠。

我們都不太會說話。

我們的小家庭、大家庭都很幸福。他們和父母一起住，還常把老外婆接來住一陣子。

我們有相似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我們骨子里最想要的，都是自由，簡單，快樂，而強烈的責(zé)任感，源于追求完美的個性，綁住了自由飛翔的翅膀。

因為這些，我們不知不覺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弟。

“我最大的夢想——一直可以做想做的事，自由自在地工作生活，就像姐寫的那種生活。”

“我最大的煩惱——回答過啦?！?/p>

“我經(jīng)歷過的最痛苦的事——考試不及格挨父母罵?！?/p>

“我最幸福的事——家庭和睦溫馨是最大的幸福。還有一個有共同愛好的鐵哥們。有一大批好徒弟和支持我的同事。”

“我做過的最奇怪的夢——說實話我不太做夢，睡眠質(zhì)量很好。記得最牢的是當(dāng)學(xué)徒的時夢到橋吊駕駛室掉到海里了。”

“我最喜歡的音樂——除了蔡琴的《機遇》、朱哲琴《阿姐鼓》，和姐聊過的一些，還有《辛德勒名單原聲大碟》、《卡門》、《四季》、《羅西尼弦樂奏鳴曲》、恩雅《榕樹下的回憶》，魯賓斯坦的《肖邦夜曲》等等。”

“我空中作業(yè)最奇特的經(jīng)歷——一艘外國貨船發(fā)生嚴重碰撞事故，隨時有沉沒危險，我們搶險，難度特大，船尾、甲板嚴重變形上翹，固定集裝箱的拉桿、底鎖變形解不開，如果沒有把握好著力點，一不小心，集裝箱就會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嘩啦啦地倒塌……但我們做到了?！?/p>

熊崽老老實實地回答著我的提問。而他寄來的《波羅蜜多》和另外幾張碟，我放在車上，天天聽。仿佛是天外來的聲音，黑暗里的呼吸，摒棄了一切喧嘩。熊崽，無意中給了我一個新世界，讓我和他有著相似煩惱的靈魂可以隨時躲進去。

第二次見熊崽，是我借去寧波開展文學(xué)調(diào)研機會，去看他。

夜色已經(jīng)很暗，車子快到一個小區(qū)時，忽然飄來樟樹的香，仿佛車子穿過喧嘩的世界，真正進入了寧靜的夜。這個老小區(qū)名副其實，就叫樟樹街小區(qū)。他家在三樓，上下兩層。

家人迎上來。

父親溫和微笑，母親熱情招呼。正在學(xué)爵士鼓的小女兒很活潑，跑來跳去，但不鬧，還給我們拿桃子吃。愛人小銀，和照片上一樣嬌小，落落大方，陪我們各處參觀。

這一家子，沒有特別親熱的表現(xiàn)，卻處處洋溢著純樸，喜樂。

在他四十平方專門的“音樂室”，我們靜靜聆聽著他親手做的音響，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肌膚肌理般縝密透徹的音效。

這的確是一套不同凡響的音響，他自己花了整整五年、十幾萬做的音響。奇怪的是，墊在音箱下面的，是一塊青石板。他說，是他到市場去買來，自己裁剪的，有80斤重，那樣音箱才會穩(wěn)當(dāng)。

“為了那個功放啊，我自己一個人坐車跑到上海，從網(wǎng)友手里求來的，兩萬塊，現(xiàn)在不止這個價了，投影機也是。”

他得意洋洋，也許是在家里，沒有了一絲拘謹，說起音響，就像說起女兒，口若懸河起來。五年里，每當(dāng)夜深人靜，每一根新線裝上去后，他都會和發(fā)燒友朋友一起，享受好一陣子。聽出哪里不對，又去尋找，求證，修正，絕不允許有一絲雜質(zhì)，直到完美。那一刻，是他最快樂最滿足的時光，就像，數(shù)學(xué)家攻克難題，冒險家冒險成功……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橋吊法”，也許，真的并非他有多少雄心壯志，更多的，是取決于他追求完美的個性，創(chuàng)造性的天賦，極強的實踐能力，還有驚人的毅力。

有些人，覺得麻煩，就會放棄，馬馬虎虎算了，而他不會，對任何認準的人和事，都真誠到底。

“音樂其實是自由來去時空的風(fēng)?！蔽彝耸撬f的，還是我腦子里冒出來的名句。

幾天后，收到熊崽翻刻的七八張CD，是那晚聽過，我特別喜歡，他挑出來為我刻錄的。他真是一個認真的人。

記得那一晚，我們在聽音樂的間隙，又一次聊起了榮譽感。這一次，我說得很“現(xiàn)實”：

“第一，給你榮譽，也是公司的需要，是社會的需要，他們需要楷模，你要配合。第二，你是政協(xié)委員，這是一個新的平臺，你有，別人沒有，你要好好利用它，做對社會對大家有益的事，不是挺有意義嗎？”

“對對，我現(xiàn)在適應(yīng)多了。上次開政協(xié)會議，省長來，大家?guī)臀覔屧捦?，比如民工住房問題，我說了一大堆，四個建議呢，哈哈。我是技術(shù)工人里僅有的兩三個代表，我得發(fā)揮作用。”

“就是么，所以，你不該有壓力和困惑，對嗎？”

“是哦，應(yīng)該很開心?！?/p>

因為各自的忙碌，我和熊崽在QQ上見面更少了，只是偶爾留言。最近，他又在忙著準備“兩會”提案了。而他的形象在我腦海里，越來越立體，常讓我感慨萬千。如果為熊崽打一張名片，應(yīng)該是這樣的：

“80后，勞模，音樂發(fā)燒友，運動健將，愛自由，真誠，厚道，幽默但沒有絲毫油滑，孝順但不盲從，重情義，關(guān)心國運，對喜歡的執(zhí)著到底。追求完美。從不說大話，不說教，但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別人?！?/p>

因為熊崽，我第一次將目光聚焦在一個特別的群體——80后——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

“80后”一詞來源于國際社會學(xué)家們討論社會發(fā)展的一個代名詞，指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用法制限制人類生育后出生的第一代人，帶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在人們曾經(jīng)的印象里，他們不熱衷政治，不關(guān)心社會，崇洋媚外，喜歡非主流文化生活，無病呻吟，習(xí)慣在富足的生活中尋求憂郁和悲傷。曾經(jīng)，他們被叫做“垮掉的一代”，“最沒責(zé)任心的一代”，“愚昧的一代”，“最自私的一代”，“最叛逆的一代”。

直至汶川地震，奧運圣火護衛(wèi)戰(zhàn)，劉翔的咬牙堅守，姚明的輝煌和隨時聽從祖國召喚的愛國精神……這一群年輕人的血性表現(xiàn)，充滿活力地彰顯了勇敢、善良、愛國、思辨、正義、人性、無畏這些精神面貌，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這一目睹和參與整個民族自強不息奮起拼搏史的特殊一代，已然開始思考，開始成熟，開始擔(dān)當(dāng)。

“我只是很多普通工人中的一個。就是比較幸運。”這是熊崽說得最多的。

仔細想來，他的確幸運。不能否認，我們這個社會有很多詬病，某些價值觀早已淪陷，不按規(guī)則、不守規(guī)矩、巧取豪奪，變成“有本事”、“成功”。而憨厚實在的熊崽，農(nóng)民般老老實實勞作，得到了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東西，詮釋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公平天理。多么幸運，多么難得！

如他所說，我們的身邊，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80后，一群群普通的年輕人，正邁入壯年，逐漸成為這個社會的主力，在各個平凡崗位上沖在最前線。就像我們采風(fēng)團在春天一路采訪所到之處，跨海大橋，鋼琴大廠，造船巨塢，高速公路……到處都有熊崽，到處都是奇跡。而在感情上，比起有兄弟姐妹的我們，比起晚輩90后、00后，他們這一代最寂寞，不管是一人獨處，還是身在人群當(dāng)中。但從熊崽們身上，我看到，他們更獨立，更懂珍惜。

而我最高興的是，這一代弟弟妹妹，不是有多么優(yōu)秀，而是，他們真實，真誠，懂奉獻，也懂享受——在我看來，這就是幸福人生的密匙。

冬來了，夜讓時空更闊遠。此刻，熊崽一定正面對廣闊的大海和往來的船舶，從容淡定，傾情歌唱。

那么，十年，二十年后，會看到西裝革履的他，在主席臺和酒桌上躊躇滿志、豪言壯語？還是仍然在碼頭，穿著紅黃相間的工作服，帶著一群徒弟，被海風(fēng)吹皺的臉上，洋溢著憨厚的笑容？

只要他內(nèi)心是快樂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