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地頭站著一棵粗大的皂角樹,人們都叫它鍋撈爺。
鍋撈爺出生時,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他奶奶借了勺小米熬了一鍋瞪眼湯。稀湯寡水總是喂不飽他,小肚子撐得提溜圓,一泡尿一撒,就開始哇哇哭。娘抱著他說,快快長大啊,長大了,天天從鍋里撈稠的。聽了娘的念叨,他竟然睜大了眼,咧著小嘴笑了。娘說,這孩子說不定命好呢,長大了真能從鍋里撈稠的,就叫鍋撈吧。
鍋撈爺長成壯小伙了,家里依舊是那八分兔子不拉屎的薄地,吃了上頓沒下頓,野菜湯已灌到嗓子眼,可還是餓。鍋撈爺只好到同村的地主家當(dāng)長工。鍋撈爺干活不惜力,東家待他也還好,看他飯量大,有時還多給幾個饃饃。一天中午,他還在地里揮汗如雨,東家送飯到地里。站在地頭的皂角樹下,東家拍著他的肩膀說,鍋撈啊,好好干,攢了錢,也買幾畝地,蓋房子,娶媳婦,吃白面。鍋撈爺暗地算了算,自己十年工錢也買不到一畝地。
有一天,鍋撈爺跟著東家進(jìn)城買東西,看到過部隊。部隊宣傳說,打敗反動派,人人有地種。鍋撈爺問人家,真的有地種?人家說有。鍋撈爺又問,能和俺東家一樣吃稠的?人家說,有了自己的地,收了自己的糧食,想吃啥樣吃啥樣。鍋撈爺把擔(dān)子一撂,對東家說,我去撈土地了。就跟著部隊走了。
鍋撈爺打仗很勇敢,他只想快些趕走壞蛋,分到土地。負(fù)過幾次傷,他也不在乎,只要胳膊腿齊全,不耽誤將來扶犁種地就中。立過幾次功,后來,提了干,調(diào)到華東海軍。艦艇從海面上駛過激起波浪,他就覺得像犁頭在地里掀起的土浪,似乎聞到了家鄉(xiāng)黃土地的氣息,仿佛滿眼都是金閃閃沉甸甸的麥穗。五二年,鍋撈爺接到老家一封信,說土改了,家里分了五畝好地,分了一頭大紅牛,還有鋤耬犁耙等農(nóng)具。鍋撈爺興奮得一夜沒合眼。天一明,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就去找領(lǐng)導(dǎo),要求回家,而且犟得像頭拉犁的牛,誰也勸不住。
有地了!有牛了!鍋里能撈稠的了!鍋撈爺扶著犁把,吆喝著牛,像高聲歌唱。犁頭翻起一層層土浪,閃著黑亮亮的光,鍋撈爺就覺得像軍艦駛過海面翻起的波浪,而自己就是乘風(fēng)破浪的艦長!剛嫁過來的鍋撈奶穿著紅襖來給他送飯,他坐在地頭的皂角樹下,端起飯碗,用筷子撈起一綹白面條,長嘆一聲:這就是我做夢都想過的日子啊!
大躍進(jìn)開始了,要“多快好省”搞農(nóng)業(yè)。出紅薯不用镢頭小心挖,而是用牛拉著犁頭犁。種麥子不犁地,直接播到硬地里。上面來村里開動員大會,輪到鍋撈爺發(fā)言,他說,東村有個人叫我?guī)退I頭牛。我問買啥樣的呢?他說力氣大大哩,跑得快快哩,屙得多多哩,吃得少少哩。我說,我沒聽過這樣的牛!又想好又想巧,哪有這等便宜事!土地是爹娘,咱得精心伺候才中。一粒汗珠一粒糧。我就沒見過,糟蹋的土地能長出糧食來!話一出口,鍋撈爺就由隊長變成了社員。人們常常見他一動不動地蹲在地頭的皂角樹下,像一尊石像。
全村吃食堂,起初還天天飽,后來頓頓稀。鍋撈爺?shù)母赣H病在床上,兩天沒有吃東西了。鍋撈爺?shù)疥犂锝枇硕擅?,叫媳婦做了碗白面條。父親問,哪來的?鍋撈說,隊里每家分了一袋麥。父親說,餓死也不能吃啊,要留著做麥種。地真是好地啊,不糟蹋,來年就能吃稠的。哄著父親吃罷,父親微笑著說了最后一句話:還是白面條好吃啊。父親埋在了皂角樹旁,鍋撈爺趴在墳前淚如雨下,拳頭把地砸出一片坑。
土地承包了!鍋撈爺又分到了那塊有皂角樹的地。腰直了,眼明了,走路有勁了,六七十歲的人又成了壯小伙,種地比繡花還認(rèn)真,好像他身上流的都是別人的汗。鍋撈奶去送飯,看見他在自言自語。問他嘀咕啥哩,他說,你不知道,我跟土地在說話哩。土地不說謊,一粒汗珠一粒糧,你不虧待它,它就不虧待你。端起送來的撈面條,鍋撈爺長嘆一聲:爹說得是,還是白面條好吃啊。
村里有人要建石灰窯,看中了鍋撈爺?shù)倪@塊地。任窯主出再高的價錢,鍋撈爺就是不松口。兒子勸他,他拐杖搗地咚咚響:白面能吃,白石灰能吃嗎?你小子要是以后吃白石灰,你就去賣!地就是父母祖宗,人,不能忘本!
鍋撈爺老了,他常常拄著拐杖來到皂角樹下,久久地站著?;椟S的眼光像夕陽的余輝,撫摸著黃土地上豐收在望的莊稼。他給家人留下話:死后不留墳,骨灰灑在這片地里。不立碑,皂角樹就是碑。我就住在樹上,看著這塊地。
鍋撈爺就這樣成了一棵樹。村里人說,刮風(fēng)的時候,能聽見鍋撈爺對著他的土地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