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
家會很小很小,螺獅殼是蝸牛的家。家會很大很大,宇宙是星星的家。家會很輕很輕,像一粒浮塵,被人一指彈掉,不留一絲痕跡,家會很重很重,像一座鉛山,壓在肩上,寸步難行。家會很快樂很幸福,像一眼不老的喜泉,家會很凄涼很悲壯,像一汪深不可測的淚潭。
問年輕人:家是什么?他們回答:家是粉紅色的玫瑰,有刺更有蕾。家是甜蜜的吻、熱烈的擁抱、柔情似水的情話和思念時的郵票。問中年人:家是什么?他們回答:家是心靈與肉體的港灣,能停泊萬噸巨輪也能棲息獨木小舟。家是無私的付出和接納,家是脫去疲勞的熱水澡。家是一個蘋果你一大口我一小口。家是一副重擔(dān),我愿這邊的力臂短,你那邊的力臂長。問老年人:家是什么?他們回答:家是黃昏湖邊的攙扶,家是燈下互相剪去絲絲白發(fā)。家是一件舊風(fēng)衣,風(fēng)也是它,雨也是它。家是雖非一見鐘情卻能白頭偕老的漫漫旅程,家是墓前的一支黃菊。問孩子:家是什么?他們回答:家是媽媽柔軟的手和爸爸寬闊的肩膀,家是100分時的獎勵和不及格時的斥罵。家是可以耍賴撒謊當(dāng)皇帝,也得俯首聽命當(dāng)奴隸的地方,家是既讓你高飛,又用一根線牽扯的風(fēng)箏。問情人:家是什么?他們回答:家是舔著傷口的兩只狼,家是荷爾蒙的洶涌分泌。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家是猜忌、爭執(zhí)、思念、指責(zé)的雜耍場。家是枕邊淚窗前月,家是今夜你會不會來? 問養(yǎng)家的人:家是什么?他說:家是勛章,你掛在胸前,別人也看不見。家是暗地里逼你不斷掙錢的鞭子,直抽得你遍體鱗傷。問棄家的人:家是什么?他說:家是一種能力,一種學(xué)習(xí)。我自忖無力從那里畢業(yè),就中途逃亡了。問無家的人:家是什么?他說:家是羈絆,家是約束,家是熄滅人創(chuàng)造激情的沼澤地,家是一種奢侈的糜費。問戀家的人:家是什么?他說:家是樹上的喜鵲窩,縱然世界毀滅了,只要家在,依然有一切。問恨家的人:家是什么?他說:家是愛情的終點,家是英雄氣短的墳?zāi)?,家是累贅,家是負?dān),家是掛在你項上的枷鎖,家是你自賣自身的契約。
我不知世上還有另外的場所,會如此眾說紛紜,褒貶不一,縱觀家庭,是大千世界的縮影,人們在家中卸去重要角色的面具,露出天然嘴臉,最坦率最赤裸,人性的善與丑,方寸之間,纖毫畢現(xiàn)。一代偉人,能治理好一個國家,未必能調(diào)理好一個家。能統(tǒng)帥千軍萬馬的將軍,可能是婦孺群衩下的敗將。
有人以為家是最自由最放任的所在,可以放蕩不羈,其實家是最考驗責(zé)任感的圣壇。對一個托付終身的人,都無法負起責(zé)任,你還能承諾他人的期囑嗎?連自己的一脈血緣都不能照料和撫育,你還能愛國愛民嗎?在家中我們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丑惡。對親人施暴的人,不可能對他人仁慈。在家中陰郁的人,不可能對太陽微笑,在家中詭計多端的人,不可能真誠對待友人。在家中粉飾虛偽的人,不可能直面慘淡的人生。
如果沒有準備好,請不要撕下走進家庭的門票,如果沒有愛自己也愛別人的能力,請不要構(gòu)造家庭的地基。許多人抱著從家庭掠取支援的動機,匆匆為自己尋一個可供汲取能力的后勤倉庫。殊不知家庭不是無中生有變出魔力的黑斗篷。
家庭的溫暖,先要無私無償?shù)嘏囵B(yǎng)和付出,然后才像春草,毛茸茸地生長起來。一旦失去了愛情的滋養(yǎng),再穩(wěn)固的家也很快風(fēng)化,愛的力量有時很巨大,有時弱小,全看你是否以心血澆灌。
家庭里如果沒有神圣感,請別要孩子。家庭締結(jié)之時,并不是簡單男女人數(shù)相加,而是誕生了另樣的結(jié)構(gòu),一個嶄新的物種,這個物種的花朵和果實,就是孩子。
一花一世界,一家一宇宙,嬰兒降臨世上,家是包裹他的蛹殼。倘若家中住滿健康的愛的花粉,他就吮吸著它,用愛滋養(yǎng)構(gòu)建著自己的聽覺嗅覺知覺,漸漸地釀成心中小小的蜜餞。在愛中長大的孩子,愛是他的羽翼,愛是他的長矛。
在愛中蓬勃成長的孩子,他看天下,就比較明朗;他看人性,就比較樂觀;他看自身,就比較尊嚴;他看他人,就比較客觀;他看丑惡,就比較勇敢;他看前途,就比較光明;他看事物,就比較冷靜;他看死亡,就比較泰然。
在紛亂和丑惡的氣氛中成長的孩子,是偽劣家庭的痛苦產(chǎn)品。他們在家中最先看到并習(xí)得的待人處世經(jīng)驗,是破碎流離和粗暴殘酷。他們是那樣幼小,缺乏分辨能力,以為這就是人世間的模型。當(dāng)他們走進社會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以不良家庭模式對待他人,將紊亂和不協(xié)調(diào)傳染到更遠的范疇。更令人驚懼的是,來自不完美家庭的孩子們,彼此具有病態(tài)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中有一塊惡作劇的磁石,牽引性格有缺陷的男女,格外同病相憐,迫不及待走到一起。病態(tài)中的家庭,如履薄冰,全是悲劇。如果不能卓有成效地打斷鉸鏈,這種會傷人的家庭,就像頑強的稗草,代代相傳,貽害無窮。
家可以很單純,一個人也是一個完整的家,家可以很復(fù)雜,整個地球是一個共同的屋頂。
家啊,是理解奉獻思念呵護,是圣潔寬容接納和諧,是磨合欣賞忠誠溝通,是心心相印浪漫曲折生死相依海角天涯。
(劉惠勤摘自《畢淑敏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