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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幸福

        2012-04-29 00:44:03何尤之
        躬耕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朝軍部長車間

        何尤之

        走到樓道口的時候,征錕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了雨。水晶般的雨點,紛紛而下,洶涌地落在昏黃的路燈里。征錕在樓道口停下來,看了看燈火中的雨點,像糧倉打開了的稻谷,滾滾而來。征錕是喜歡下雨的,尤其是夏天,下雨了能平添幾份浪漫,還有雨中的即景。況且,南方的夏天總這么黏稠,只有下雨了,才能涼快些。征錕望著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竟生出了許多浪漫的遐想來。在雨中,和紅丹攜手而行,頭發(fā)淋濕了,貼在臉上,狼狽得可愛,別有情趣。在雨中,隔著密密的雨簾,和紅丹相視而笑,深情而濕潤地吻……征錕伸出手,接了一把濕漉漉的雨點。雨點不小??磥恚@場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征錕沒帶雨衣。征錕掏出手機,看了看,五點四十了。征錕遲疑了一下,一頭扎進(jìn)了雨里。

        征錕和雨在賽跑。征錕的雙腳,像裝了軸承,跑個不停。征錕跑到哪兒,雨點追到哪兒。雨點噼哩叭啦,打在征錕的頭上,臉上,身上。雨滴順著頭發(fā),一縷縷地往下淌,遮住眼睛,流進(jìn)了嘴里。征錕吐了一口雨水,沒有停,繼續(xù)跑。沿著海昌路往前跑,穿過朝陽路,穿過海寧大道,轉(zhuǎn)而向東,又跑了幾百米,到了紅綠燈路口,又轉(zhuǎn)向南,離鳳凰廠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纯幢?,離六點鐘上班,還有十來分鐘。征錕忽然停下來,不跑了。反正衣服濕透了,也跑不動了,正好體會體會雨中漫步的感覺。雨點很親切,毫不羞澀地吻上征錕的臉和唇,往征錕的懷里脖子里鉆。五分鐘后,征錕走到了鳳凰廠門口,掏出廠牌,朝保安晃了一下。保安縮在保安室里,看征錕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似的,鼻孔哼了一下。征錕不會在意保安的神情,掏出手機來看看,還有五分鐘,轉(zhuǎn)身上了二樓衛(wèi)生間,鉆進(jìn)一個單間,飛快地脫個凈光,連內(nèi)褲都脫了,把衣服擰在一起,一點一點地擰緊,嘩啦啦的水,流了一地。征錕將擠脫水的衣服有力地抖了抖,然后一件件穿在身上,再把衣角拽了拽,努力地拉平皺褶,才出了衛(wèi)生間。

        雖說是夏天,濕衣服穿在身上涼爽,但并不舒服。衣服緊貼著肌膚,癢癢的,難以承忍。征錕一邊走,一邊抖索著衣服,盡量不讓衣服粘在身上。征錕想,進(jìn)了車間,濕衣服很快就蒸干了。征錕在鳳凰廠是開自動機的。自動機車間有三百多臺自動機,不但轟轟隆隆,而且熱氣騰騰,車間溫度在三十五度以上,別說衣服濕了,就是《紅夢樓》《西游記》濕了,撂在車間里,也能把它一頁頁烤干。

        刷了卡,進(jìn)了車間,剛好六點。熱浪撲面而來,沖得征錕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征錕站住腳,適應(yīng)了一下車間的熱情,才走到機位旁。朝軍抬起頭,盯著征錕看,像打量一條泥鰍??磦€球啊你!征錕不理朝軍,先檢查了一下自動機,運轉(zhuǎn)都很正常,喂料的,噴水的,切割的,忙得不亦樂乎。六把刀具,像蜘蛛的爪子,合力將一根不銹鋼棒切割成半厘米的防水管。這七臺自動機,陪征錕四五年了,有多少零件,多少線路,耗用多少機油,加工多少防水管,征錕熟稔于心。至于他和這七臺自動機,給老板創(chuàng)造了多少利潤,征錕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朝軍還在打量征錕,驚訝地說,喲兄弟,從哪兒弄了身緊身衣來?挺線條的嘛。車間里吵,朝軍的聲音高八度,幾乎是吼出來的。吼出來的聲音,馬上被機床的聲音淹沒了,如同一葉刀片,沒入水中。征錕隨手提起裝污水的小鐵桶,笑了笑,吼道,要不要也送你一件緊身衣?朝軍咯咯咯笑了,舉起雙手,作告饒狀,再拍著大肚腩說,別別別,就咱這身材,穿緊身衣也苗條不到哪兒去,還是你自己留著穿吧。征錕丟下小鐵桶,放過朝軍,數(shù)了數(shù)不銹鋼棒,五十來根。朝軍說,夠你夜班用的了。征錕點點頭,不夠就去倉庫領(lǐng),還能提提神,免得夜里打瞌睡。朝軍啊呀一聲,作了個深呼吸,說,下班了,累死老子了。剛出門,又折回來,拿起工具箱上的雨衣,順便套著征錕的耳朵問,房子找到了嗎?征錕邊給機床喂料,邊說,還沒呢。朝軍搖搖頭,說,我?guī)湍愦蚵牬蚵牎U麇K嗯了一聲,說,還是租農(nóng)民樓吧,要離鳳凰廠遠(yuǎn)點兒。

        朝軍交了班,像卸了枷的牛,輕松地哼起小調(diào),走了。征錕將每臺機床再仔細(xì)檢查了一遍,都正常。機床正常了,征錕就省心了,只需給機床喂料,將用完的不銹鋼棒料頭拿下來,換一根新棒。一根不銹鋼棒約一米六長,放在自動機上,切割成半厘米長的防水管,速度非常慢。不比那吃黃瓜,一口一截,很快吃完了。自動機每切割一個防水管,要用一兩分鐘的時間,幾把刀具從四面八方圍剿不銹棒,一點點咬噬。切割完一根棒,要用三四個小時。中間換下棒,便無所事事了。

        剛才在雨中跑得急,現(xiàn)在,征錕覺得疲憊不堪了。征錕不敢找地方坐下,若是被車間文員桂芳巡查發(fā)現(xiàn)了,是要挨罰款的。征錕將自己貼在綠色的墻上,壁虎似地倚著,懶洋洋地看著機床。征錕想閉會兒眼睛,當(dāng)然,這肯定不行。閉眼睛就是打瞌睡,打瞌睡給桂芳逮著了,也要罰款。鳳凰廠是日資企業(yè),鳥廠管的很嚴(yán),制度特別多,動不動就罰款。員工上班了,就如戴了枷鎖,坐牢似的,干什么都受監(jiān)視。

        征錕和朝軍在鳳凰廠都工作五六年了,在自動機車間,他們是老員工,開機床的技術(shù)自然過得硬。他們都能同時開七臺機,且輕松自在,悠閑自得,這在車間里是不多見的。進(jìn)廠時間短的員工,開三臺機床便手忙腳亂了。而且征錕他們做的產(chǎn)品,無論產(chǎn)量和質(zhì)量,在車間里也是遙遙領(lǐng)先,其他員工難以望其項背。自動機車間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加工一個防水管,能掙五厘錢。出現(xiàn)不合格品,不但退貨,還要扣錢。在車間里,征錕和朝軍的工資都比較高,扣去遲到早退打瞌睡脫崗不合格品罰款外,還能拿到一千八左右,高的時候有兩千。而那些技不如人的同事,有的連一千塊都拿不到。

        開機床的活兒,比較單調(diào),除了換料換刀具,就是盯著機器。技術(shù)越嫻熟,越覺得沒勁。征錕喂了料,便閑了下來。偶爾檢查機床,檢查刀具,檢查加工好的防水管,然后又閑了。征錕閑得難受,喉嚨里像憋了一口惡痰,總也吐不出來。身邊都是機床,在呼呼地冒著熱氣,呼呼地轟鳴。想找個人說話吧,離遠(yuǎn)了,講話聽不見,走過去吧,就是脫崗。

        征錕很累,也不想找人說話。再說,開機床的都是男孩,除了扯淡,說說女人的身體,沒什么扯的。自動機車間里,除了文員桂芳,身體和大家不同外,其他的人都一樣,一樣地長著突起的喉結(jié),一樣地裸著上身不用戴胸罩。桂芳是湖北人,長得蠻靚,在車間里一枝獨秀,像一枝鮮花,插在一堆牛糞中。不過桂芳是個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身在車間里,心在車間外。大家都知道,桂芳的眼界很高,高出了車間,高到了三樓。三樓是鳳凰廠的管理部門,里面坐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白領(lǐng)。聽說桂芳在衣冠楚楚的那堆人里,找了個如意郎君,所以她不愿多看車間的牛糞們,不但看了惡心,還怕看臟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牛糞們實在太不入眼了,天天一身油污,一雙手黑黑的,永遠(yuǎn)洗不干凈,連抓饅頭吃時,手都是黑的,讓桂芳怎么看?

        征錕也不愛看桂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分工不同嘛,就高人一等了?每次下班了,要先去車間辦公室,到桂芳那兒登記零件產(chǎn)量。征錕最煩這道手續(xù),卻又無可奈何,辛辛苦苦干了一個班,總不能白忙活吧?只有登記了,才能算計件工資。每次征錕都把裝了零件的塑料袋,往桂芳的桌上一扔,等桂芳數(shù)完了,記好了數(shù)量,征錕在本子畫上大名,掉頭就走了。朝軍勸征錕,沒必要明里對著干,小心桂芳給你穿小鞋,或者偷偷改了你的工作量,你可就白干了??烧麇K就是改變不了,仍是我行我素,對桂芳愛理不理。朝軍搖搖頭,笑笑。朝軍比征錕圓滑,總是把最燦爛的笑容獻(xiàn)給桂芳。朝軍說桂芳,你長得真白凈,太迷人了,大眼睛,雙眼皮,鼻子嘴巴很嬌美,就像一朵蓮花,開在車間里。唉,你在車間做文員,實在是埋沒了。桂芳聽了,心里很受用,嘴上卻說,得了吧,我一個中專生,能在車間做文員,就不錯了,哪能叫埋沒呢?朝軍說,你要是不在車間做文員,去做別的,沒準(zhǔn)能傍上個大款或老外呢。朝軍咽了口唾沫,接著說,你這么漂亮,又水靈又苗條,要胸有胸,要腰有腰,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桂芳罵朝軍色,又嘻嘻一笑,說你別在這取笑我了,大款們身邊美女如云,哪會看上我呀。朝軍呵呵一笑,那不一定,至少也能撈個二奶做做嘛。桂芳迅速斂了笑,嗔怒道:滾你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朝軍討了個沒趣,笑著跑遠(yuǎn)了。征錕大笑,笑朝軍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讓馬給踢了。又故意說,朝軍,你莫不是暗戀她了?朝軍說,切!暗戀個鳥!等老子有了錢,一定給她個做二奶的機會。征錕嗤了嗤鼻子,你就省省吧,人家可是給白領(lǐng)們準(zhǔn)備的高檔食品。你的領(lǐng)袖盡是油污,黑里發(fā)亮,能吃上粗茶淡飯,就不錯了,那高檔食品,哪是你吃得起的?

        征錕的思緒飛走了一陣,又飛了回來。濕衣服不知什么時候,烘干了。征錕用眼睛掃掃七臺機床,都正常,不用換料,也不用換刀具。沒過多久,征錕眼睛盯著機器,思緒卻又飛遠(yuǎn)了。這回,征錕的思緒飛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那兒有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比桂芳毫不遜色。那雙眼睛確實很美,眼睛大大的,眼睫長長的,眼珠黑黑的。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有些迷離,像蒙了一層薄霧,搖擺,繚繞,聚散。那是紅丹的眼睛。一想到紅丹的眼睛,征錕便迷離了,身體也在飄。征錕想起了和紅丹的第一次相見。

        第一次見紅丹,是在慶安的客運站。那是五月的夜晚,月朦朧,夜朦朧,路燈亦朦朧。征錕下了車,站在客運站的北側(cè),簡單地打量慶安之后,給紅丹打了手機。不一會兒,紅丹來了。紅丹奉上司之命,來接遠(yuǎn)道而來的征錕。紅丹站在客運站的對面,兩棵樹之間,站在朦朧的路燈下。這樣的見面,發(fā)生在陌生男女之間,像是在約會,而事實上并不是。不是約會的約會,比約會更令人尷尬。紅丹不免暗自埋怨:沒腦子的上司,一點不會做事,怎么能讓我一個女生,在如此多情的晚上,來接一個陌生的男生呢?唉,既然來了,紅丹只能硬著頭皮了。紅丹站定后,向客運站那邊望了望,但不知道哪個是征錕。紅丹便給征錕打電話,問,你在哪兒?我就在客運站的對面,有兩棵槐樹,看到了嗎?征錕說看到了,我這就過來。征錕走向?qū)γ?,走向兩棵槐樹。征錕看到兩棵樹間,站著一個女孩,瘦瘦的,小小的,像一個黑色的小天使,站立在樹叢中。一步步走近槐樹時,征錕的心莫名跳了起來,腦子像被清空了,只剩一雙腳,在機械地往前走。片刻混沌之后,征錕才看清越來越近的女孩。女孩著黑色的小西服,黑色的比基尼緊身褲,藍(lán)色的牛仔裙,灰白相間的長衫。這女孩穿著挺樸素,也挺隨意,不像桂芳那個妖精,一下了班,就把自己打扮得像驕傲的公主。征錕努力鎮(zhèn)定了自己,徑直走了過去,站在女孩的面前。女孩主動作了自我介紹,我叫紅丹,是慶安分廠生產(chǎn)部的,廠里派我來接你,歡迎光臨,歡迎指導(dǎo)。征錕客氣地道了聲謝謝,說,我叫征錕,鳳凰廠自動機車間的。征錕想應(yīng)該伸出手去,和紅丹禮節(jié)性地握一下,又覺得不妥,怕紅丹不伸手,自己找個沒趣。正琢磨著,紅丹已雙手遞過廠牌,給征錕看了一下,像是驗明正身。征錕笑了笑,接過廠牌,掃了一眼,就還給了紅丹。征錕也學(xué)著紅丹,將廠牌遞給了紅丹。紅丹仔細(xì)看了廠牌,指著廠牌問,這個字念什么呀?征錕一笑,說,讀半邊音就對了,和昆侖山的昆同音。紅丹笑了,同時還了廠牌。之后,是一段空白時間,兩人一時無話可說。征錕急了一頭汗,才找到了話題。征錕說,實在不好意思啊,紅丹小姐,讓你久等。路上堵車了,過了綏化,堵了半個多小時。征錕說話時,一直在看紅丹。說了一堆廢話后,征錕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叫紅丹的女孩,有一雙無比美麗的眼睛。燈光下的那雙眼睛,波光粼粼,笑意盈盈的,像是兩口清澈的秋井,深遠(yuǎn)而明亮。征錕看紅丹時,紅丹也在看他。紅丹撲閃著大眼睛,面帶著微微的笑。那雙眼睛幾欲讓征錕眩暈,也讓征錕在無意間收藏了,從此占據(jù)在征錕心中某個幸福的角落。

        那次去慶安,是廠里派征錕去的。鳳凰廠在慶安建了分廠,新進(jìn)了三十臺自動機。新進(jìn)設(shè)備需要安裝調(diào)試,廠里派征錕去。征錕是技術(shù)骨干,許多新機床都是他調(diào)試安裝的。那次征錕在慶安呆了二十天,工作及食宿方面的事,全由紅丹一手安排。紅丹是個溫婉可人,柔順仁慈的女孩,對征錕照顧得非常周密,即使一日三餐,也都陪著征錕在食堂里用餐。開始征錕有些不自然,面前像蹲了只老虎,畏手畏腳的,連吃飯都不會了,只顧低著頭扒飯,聽紅丹說分廠的事。后來兩人熟了,征錕漸漸放開了,和紅丹有說有笑,談吐自如了。兩人談工作,也談工作以外的事,比如愛好,比如前途,比如南方。談到有趣的地方,紅丹就笑吟吟的。紅丹笑的時候,聲音甚是悅耳,如溪水叮咚。紅丹的眼睛,則更加地虛無飄忽,更加地深不可測,像兩眼漩窩,吸住了征錕。征錕沒有臆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更不敢憑空制造出更深更遠(yuǎn)的浪漫來。浪漫要建立在條件相當(dāng)?shù)匚幌喈?dāng)實力相當(dāng)?shù)幕A(chǔ)上,脫離基礎(chǔ)的浪漫,即使再浪漫,最終還是要歸于死寂,空留下痛苦無際。這些理論,是征錕自己總結(jié)的。征錕拿桂芳當(dāng)作參照物,反復(fù)琢磨,得出了這種結(jié)論。桂芳是車間文員,尚且不肯將目光滑跌在車間員工身上,何況紅丹?紅丹是生產(chǎn)部職員,比桂芳還白領(lǐng),還有理由擇高枝而棲息。那些高枝,肯定高過了征錕的頭頂。即使征錕舉起手,或許也夠不著。

        而后來的事實證明,征錕的這套理論,徹底地謬了。桂芳是桂芳,紅丹是紅丹,兩者沒有必然聯(lián)系,更不能畫上等號。征錕一度把紅丹想成了天使,而紅丹不以為然。紅丹認(rèn)為自己很普通,自己的雙腳,始終在地上行走,實實在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而且,紅丹很珍惜與征錕的這段合作,在征錕離開時,紅丹主動留了征錕的手機號,還有QQ。離開慶安后,征錕才明白,這二十天,對于自己是多么地難忘。最難忘的,是紅丹。離開慶安后,征錕一直不好意思給紅丹打電話,就用手機上網(wǎng),在網(wǎng)上給紅丹留言。紅丹很少上網(wǎng),偶然看到留言,必定回復(fù)。再后來,兩人在網(wǎng)上相遇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上班不能玩手機,征錕就一趟趟往廁所跑,躲在廁所里上網(wǎng),看紅丹在沒在線,或給紅丹留言。桂芳發(fā)現(xiàn)了征錕的異常,說征錕,我給你記著呢,一上午去了四趟廁所!少喝點水不行啊,廁所成你辦公室了。征錕瞪了她一眼,說桂芳,我也給你記著呢,一個月來一次月經(jīng)!桂芳又氣又羞,說,不要臉的咸濕佬,我記你怠工,罰款一百塊!征錕笑出了淚,說,你想罰就罰,我想尿就尿,這叫互不干涉內(nèi)政原則。我不能讓自己被尿憋死吧?罰多少,嘿嘿,隨你便啦。

        記不清是多少次網(wǎng)上相遇了,征錕才對紅丹說,挺想慶安,還有……你。征錕說了后,很緊張,盯著手機眼都不眨,等紅丹回話。等了一會兒,紅丹回話了:歡迎你再來。寥寥五個字,簡潔,婉轉(zhuǎn),卻又含糊。征錕反復(fù)琢磨這句話的含義。征錕得出了結(jié)論:紅丹對自己并不反感。不反感又意味著什么呢?是接受了自己嗎?好像不是。是不接受嗎?好像也不是。然而,無論如何,這簡潔的五個字,都給了征錕不小的鼓舞。后來,征錕和紅丹聊天時,更加放開,聊起天來信馬由韁,無拘無束。直到有一天,征錕向紅丹表達(dá)了愛戀之情。紅丹沒有反對,只是疑惑地說,太遠(yuǎn)了吧?征錕說,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毗鄰。你就是我的紅顏知己,山高路長將不再遙遠(yuǎn)。自此,一對戀人的綿綿愛意,便在這天南地北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征錕是在海昌路的電線桿上看到租房啟事的。這段時間,征錕一直在留意租房。出租房的廣告到處都有,電線桿上,變壓器上,公廁墻上,隨處可見。征錕像是城市的幽靈,游蕩在街頭巷尾,越是角角落落的地方,越是留意。

        半月前,紅丹說錕,想你了。征錕說丹,來看我好嗎?紅丹說,去年我不是去了嗎?又說,難道你就不能來看我嗎?征錕說,不是不能去,是我請不到假。紅丹不滿地說,鳳凰廠離了你,莫非就倒了?征錕說不是,是部長不批假。紅丹嘆息,無言以對。就這個話題,兩人又商談過多次,最終還是紅丹做了妥協(xié)。紅丹深愛著征錕,擋不住自己對征錕的眷戀,只好答應(yīng)了來看征錕。征錕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在電話里一個勁地說,丹,愛你!永遠(yuǎn)愛你,永遠(yuǎn)的丹!

        紅丹是個清純的女孩,對征錕的愛情,執(zhí)著而堅定。去年,兩人認(rèn)識了兩個多月后,在網(wǎng)上已聊得情投意合,難解難分,一場春雨揚揚灑灑,飄落在彼此心田。紅丹說,錕,你像生活在我夢里,總也抓不住。征錕說丹,你又何嘗不是?你就像水晶寶鼎里的一顆丹心,看得見,摸不著。紅丹說,你能再來慶安么?征錕說,難!除非慶安分廠再進(jìn)一批自動機。紅丹嘆了口氣,說,難!至少一年內(nèi),分廠不會擴大規(guī)模。紅丹又問,機器要是壞了呢?征錕說,廠里有設(shè)備保障部,他們會派維修人員去。紅丹又嘆了口氣,說那你請假來看我。征錕說我是普通員工,請假何其難,難于上青天??坼X不說,還要扣年終獎。這些也算不了什么。關(guān)鍵是,我這樣的技術(shù)員工請假了,對車間的品質(zhì)效率都會有影響。我一人能開七臺機,其他人只能開兩三臺,質(zhì)量還無法保證。紅丹深深地嘆了口氣,默默無語。

        紅丹的三聲嘆息,像三支箭,穿過征錕的胸膛。征錕內(nèi)心很是愧疚。再三斟酌后,征錕決定找部長碰碰運氣。征錕編了個借口,說爺爺去世了,要請半月假。征錕的爺爺其實硬著呢。征錕覺得對不起爺爺,在心里默默地請爺爺寬恕。自己不是存心要詛咒爺爺,是實在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墒牵块L沒批假,征錕白讓爺爺去世了一回。部長說,下代管上代,孫子不管爺爺和奶奶。你爺爺去世了,由你父親磕頭捧哭喪棒,你就不用回了。你的那根哭喪棒,就讓你爸爸辛苦代勞吧。征錕說不行,家里一定要我回去,我是長孫。部長拉長了臉,說征錕,你絕對走不開。我這個車間里,像你這樣的技術(shù)骨干,就那么五六個。你們五六個人,能頂上五六十個人,我能批你假么?你請了假,車間的業(yè)績就會明顯滑坡。部長說的是事實。大前年朝軍請了十天假,結(jié)果就是這個情況。頂班員工產(chǎn)品做了不少,不合格和報廢品竟占了三分之一。車間業(yè)績下降了,大家的績效考核都會受影響。朝軍回去那個月,品質(zhì)率下降了十二個點,全車間的績效工資都受了影響。后來部長規(guī)定,除了過年,可以請長假,平時請假,不準(zhǔn)超過三天。

        然而,征錕的心里,一團(tuán)火燒得正旺,把征錕的身體和思想燒得滾燙。征錕焦慮不安,又找部長磨了好幾次。部長最后的答復(fù)是,三天,只準(zhǔn)三天。這是規(guī)定,誰也不能破例。征錕灰了心,來回的路程也不止三天。紅丹再次抱以嘆息。征錕又和紅丹磨。征錕說,丹,還是你來我這兒吧。紅丹不說話。征錕打開了思念的閘門,洪水般地奔涌著,淹沒了紅丹,也泛濫了紅丹的相思。紅丹為之心動,終于答應(yīng)來南方。紅丹是坐辦公室的,請假比征錕容易。只是一想到遙遙幾千里,紅丹便有些膽怯。終究架不住征錕的纏綿,紅丹請了半月假,來了。

        記得也是夏天。去年的夏天特別熱,紅丹來了。征錕幾乎不敢相信,紅丹會來看自己。但這很快就成了現(xiàn)實。征錕的幸福指數(shù)騰騰上升,從每一個腳丫,到每一根頭發(fā),都在幸福著。最幸福的,是征錕的臉。臉上的笑意,水樣地蕩漾,一波接一波。征錕突然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快樂的人,一個熱情的人,一個充滿活力的人。比如上班,征錕會把工作做得更好,更加滴水不漏,仿佛是為紅丹做事,紅丹就是上司,要來檢查工作了。機床正常運轉(zhuǎn)的時候,征錕不閑著,不會對機床發(fā)呆,不會倚在綠墻上打盹,而是提了桶清水來,將抹布洗了洗,開始抹機臺,擦機身,連地板都擦拭。再把做好的防水管放在清水里,洗了又洗。又比如下班了,征錕走在路上,唱著歌,唱《千里之外》,唱《傳奇》,然后找朝軍打羽毛球。朝軍羽毛球打得棒,曾代表廠里參加過比賽?,F(xiàn)在不行了,朝軍每戰(zhàn)必輸,成了征錕的手下敗將。征錕精神充沛,又跳又蹦,全身充滿了斗志。朝軍不是對手,朝軍說不和你打了,你犯規(guī)了。征錕一愣,說我咋犯規(guī)了。朝軍說,你服了興奮劑。再比如回到了宿舍,征錕每天要沖幾遍澡,衣服換得也勤快,最后還把宿舍的地拖了一遍。朝軍摸摸征錕腦門,說沒燒糊了吧?咋換個人似的?征錕笑而不答。后來征錕四處找房了,泄了密。征錕在集體宿舍住四五年了,沒有理由突然搬出去,自己租房住。惟一的解釋,是租給別人住。這個別人是誰呢?朝軍要征錕交待。征錕想,遲早也是要讓朝軍知道的。不如竹筒里倒豆子,全交待了。朝軍說,紅丹來了,你小子就度蜜月了。征錕搡了一把朝軍,別瞎說,我們只是網(wǎng)戀,見面還不知怎樣呢,哪能住一起?征錕當(dāng)然想和紅丹盡享魚水之樂,只是怕紅丹不愿意。朝軍笑了,說你真是個傻瓜!一本書上說過,一個女人應(yīng)赴一個男人的約會,就必定做好了獻(xiàn)身的準(zhǔn)備。然后邪邪一笑:同樣的道理,一個男人應(yīng)赴女人之約,也一定做好了獻(xiàn)身的準(zhǔn)備。你做好準(zhǔn)備了嗎?兩人哈哈大笑。朝軍說,抓緊租房,準(zhǔn)備迎接你的丹吧。

        那時,征錕對租房的行情,一點不了解。征錕一直住集體宿舍,從未租過房,以為二三百塊能租到房呢。問了才知道,二三百塊,只能租平房,或是鐵皮屋。那些房子熱得像悶罐,生雞蛋都能蒸熟了。征錕提高了點標(biāo)準(zhǔn),瞄上農(nóng)民樓。農(nóng)民樓比平房好,至少沒這么熱,特別是晚上,打開窗戶,有風(fēng)吹進(jìn)來,房間就不太熱了。但農(nóng)民樓也有缺點。在這塊寸土寸金的熱土上,農(nóng)民樓非常擁擠,樓與樓之間近得可以握手,別說是陽光,連風(fēng)都溜不進(jìn)來,完全不符合國家規(guī)定的建筑標(biāo)準(zhǔn)。沒有陽光的房間,陰暗潮濕,霉氣熏人,還有沒頭沒腦的蟑螂,和鬼頭鬼腦的老鼠,占據(jù)在某個旮旯里。而且,農(nóng)民樓的房租比平房貴多了,都在七八百左右,超出了征錕的預(yù)算。征錕的開支,是有預(yù)算的,多少年都這樣。每月鐵定存一千塊錢。母親說,攢點錢,留著將來娶媳婦用。征錕聽了母親的話,如果掙得多,還會多存一點。剩下的錢,才會用于日常開支,手機費,上網(wǎng)費,買衣服。

        征錕最后在南極路上租了房。房子租好后的第三天,紅丹來了。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面了,完全沒了第一次尷尬。征錕還有些拘謹(jǐn),而紅丹已挽住了征錕的胳膊。征錕順勢抓過紅丹的手,抱住了紅丹。紅丹仰起臉,吻了征錕,征錕熱烈地回應(yīng)著。一番熱吻后,征錕領(lǐng)著紅丹,進(jìn)了農(nóng)民樓。開了門,進(jìn)了出租房,紅丹皺起了眉頭。出租房不足十個平方,放了張單人床,還有一張桌子,里面帶了一個狹窄的衛(wèi)生間。之前征錕將房間已打掃了干凈,清亮了不少,但紅丹并不滿意。征錕解釋,南方房租貴,就這么點地方,還要六百五呢。水電費另計。紅丹啊了一聲,驚叫起來,六百五?還沒鄉(xiāng)下的豬圈大呢。征錕怕委屈了紅丹,拉過紅丹的手,說對不起啊紅丹,讓你住得這么窩囊。紅丹把臉貼在征錕的胸前,說沒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住豬圈狗窩,我也愿意。征錕的心里酸酸的,又很感動,輕輕攬過紅丹的肩。紅丹的肩瘦小而柔弱,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紅丹怕征錕心里尷尬,不提房子了,閉上眼,再次遞上濕熱的唇,把征錕的激情點燃。

        房間雖小,也很簡陋,但在愛情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只要有愛,只要有一間愛的小屋,能盛下愛人的一汪深情,哪怕房間再小,再簡陋,也不足為道。

        記不清是在多少次激情之后,在紅丹即將離開的前一天,兩人在房間里,一步步邁向愛的顛峰。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紅丹突然尖叫了起來。征錕以為紅丹飛越在快樂的頂峰,站在萬丈懸崖旁,才發(fā)出如此歡叫呢。然而紅丹的眼睛,沒有半點歡娛,卻滿是驚悚,越過征錕的肩膀,直直地照過去。而紅丹的身體,也正變得柔軟松垮,如潰泄一般。紅丹伸出細(xì)細(xì)的左手,捂住眼睛,用右指指向征錕的背后。征錕轉(zhuǎn)過臉,順著紅丹的手,看到不遠(yuǎn)的桌子上,一只毛茸茸的碩鼠,正在甜滋滋地啃著紅丹沒吃完的半袋雞柳。同時,像個默默的觀眾,聚精會神地欣賞他們的激情表演。

        一只碩鼠,徹底敗了紅丹的興致,也讓征錕顏面全無。征錕不好意思讓紅丹住那兒了。農(nóng)民樓讓征錕有了心痛,深惡而痛絕之。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在征錕看來,比一個世紀(jì)還長。這一次,是紅丹主動要來南方的。紅丹要來,正中了征錕的下懷。按理說,這次該征錕去慶安了。兩國交往,尚且講究回訪,來而不往非禮也??墒?,征錕哪抽得出空來回訪呢?部長肯定不會批假。紅丹明白征錕的難處,所以主動來了。紅丹來了,征錕最主要的難題,還是住宿。

        這次,租什么樣的房子呢?征錕對農(nóng)民樓有了畏懼感。一想到紅丹那雙驚悚的大眼睛,征錕的心口就隱隱地痛,恨不得租下這座城市最好的房子,來補償紅丹。心愿是美好的,但需要鈔票作后盾。征錕的鈔票,決定了征錕只能選擇農(nóng)民樓。再好點的,征錕不敢問津。征錕想,至少也要租一間上好的農(nóng)民樓。上好農(nóng)民樓的條件是,只屬于征錕和紅丹,不屬于老鼠,更不與螳螂分享。征錕大體定了調(diào),下了班就往大街小巷里鉆,找上好的房子。

        然而,房子不是西瓜,等著征錕去挑揀。房子比西瓜嬌貴多了。且別說上好的房子,就是普通的出租房,也不好找,不但房租貴,而且緊俏。征錕根本沒有挑選的余地?;氐剿奚幔麇K頗憤憤不平。同樣是房子,老家房子別說租金貴賤,連租都租不出去,而這里的房子,連鐵皮棚都能租個百兒八十的,而且還租不到,憑什么呀?朝軍揚了揚頭,說憑什么?憑它是城市,是發(fā)達(dá)的城市!你那老家鄉(xiāng)下,只能租給蜘蛛結(jié)網(wǎng),焉能與這兒比?要是比得上,你干嘛還跑到這兒來?朝軍說的是對的,征錕無奈地嘆氣。

        租房成了征錕的頭等大事,征錕必須盡快解決。街上的租房廣告很多,無孔不入,而空房并不多。那些房子廣告猶在,房子已有了歸屬。征錕白打了幾個電話,都說沒房了。征錕罵這些沒良心的房東,租了房不將廣告揭了,貼那兒誤導(dǎo)別人。

        中午下了班,征錕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去找房。征錕不斷在腦子里設(shè)想著房子,窗明幾凈,富麗溫馨,紅色地板能照見人影,乳白墻紙是那么舒適,或許還會有沙發(fā),茶幾,席夢思。想到這兒,征錕笑了。這哪是農(nóng)民樓啊,分明是賓館嘛。征錕切斷了翩翩思緒,看見垃圾池旁有一根電線桿,電線桿上貼了一張紙。征錕走近了些,看清了是租房廣告,說海昌路上有一室一廳出租。征錕怕又是虛假廣告,想了想,才打電話。一個老男人的聲音,說有空房。老男人說了地址。征錕看看時間,來不及看房了,快上班了。

        下午下了班,征錕匆匆扒了幾口飯,就去了海昌路,找到老男人的地址。又是一棟農(nóng)民樓,這在征錕的預(yù)料之中。出租房在六樓,一室一廳。不是空房,房客還沒搬走,說明天就走。征錕看了看房子,是不規(guī)則的一室一廳,從進(jìn)門開始,直往里走,先是客廳,后是臥室,里面是廚房衛(wèi)生間。征錕對房間結(jié)構(gòu)不很滿意。那房客也說,這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不便,來了客人,上衛(wèi)生間或去廚房用餐,要從臥室經(jīng)過,特別地別扭。征錕想,這房東也真是別出心裁,哪有這么設(shè)計戶型的?連個彎都不拐,像個大通道,直來直去。征錕問房東,房租多少。老男人豎了個指頭,生硬地說,一千。那指頭很生硬,像戳到了征錕的心口,淡淡地疼,疼得征錕皺了下眉頭。一千塊!鄉(xiāng)下人一年養(yǎng)頭豬,也才值這個錢。老男人顯然是個不會做生意的主兒,當(dāng)?shù)厝艘捕歼@樣,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一點不熱情,說話冷冷的,表情也冷冷的。征錕說,便宜點吧?老男人甩甩頭,不屑于回答。然后像在自言自語,也不看征錕,說租好幾年了,就這個價。就這個價,還搶著要呢。征錕冷冷地看老男人一眼,又冷冷地打量一眼房間,然后,冷冷地走了。走到樓道口的時候,征錕遭遇了那場冷冷的雨。

        這兒的當(dāng)?shù)厝硕歼@么牛。朝軍說,這兒的農(nóng)民樓很多,都是當(dāng)?shù)啬切┍└黄饋淼霓r(nóng)民蓋的。你要是擁有這么一幢樓,你也這么牛!征錕氣呼呼的,說有什么牛的?不就是有幾十個鳥籠子么?我還不稀罕呢。朝軍嘿嘿一笑,小子,你要是在這座城市里,有個鳥籠子,你早牛了!這個城市就屬于你了。

        征錕當(dāng)然羨慕城市生活。做不了城里人,哪怕享受一次城里人的生活,征錕也知足。征錕渴望著能居住在優(yōu)雅的小區(qū)里,像城里人那樣,悠閑自得,閑庭漫步。早上起來踢腿,打拳,晚上遛狗,納涼。拉著紅丹的小手,走在小區(qū)里,四周是草坪,水池,假山,亭臺,與大自然融在一起。那種感覺,何等愜意!有時經(jīng)過小區(qū)的門口,征錕會情不自禁地伸過頭去,朝小區(qū)里面張望。小區(qū)里,樓與樓之間,都保持著莊重的距離,給風(fēng)兒留條道,給陽光行個方便。小區(qū)是那么地惹人喜愛,整潔的場地,綠色的草坪,彎彎的小湖,嶙峋的小山,一切都那么協(xié)調(diào)。小區(qū)的名字聽上去也都好聽:東方紐約城、香溢世紀(jì)花園、中茵名都、港城名郡……只是,小區(qū)的房租,令征錕望而卻步。一室一廳的房租,少說要一千七八,兩室三室的,要兩千以上。一室一廳的出租房,出手快,很難租到。兩室三室的,就像大齡男女一樣,不如一室一廳受歡迎。征錕捏捏自己的口袋,有些干癟,因而貪婪的目光,只能在小區(qū)里作短暫逗留,之后再拔出來,插進(jìn)那些農(nóng)民樓里。

        夏天的天,總是亮得很早。五點鐘,天就大亮了。機床干了一夜的活,沒一點困意,還那么歡快。征錕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機器,讓它們無怨無悔地為資本家賺錢,不問得失,不辭辛苦。而征錕已疲憊得不行,眼皮撐了一夜,困意重重。兩條腿也很累,都彎不起來了。身子僵硬得像根鐵棍,杵在那兒。征錕慢慢活動了一下四肢,然后出了車間,去趟廁所。晨風(fēng)迎面而來,涼爽至極。空氣很新鮮,天氣不冷不熱。涼風(fēng)輕送,樹木花草睡了一夜,都伸起了懶腰。征錕猛吸了幾口空氣,再呼出去。灌了一肚子的機油味,借晨風(fēng)把肺子腸子清洗清洗。剛邁進(jìn)廁所,手機嘀了一聲,然后震動。拿出一看,朝軍發(fā)來了信息:宏富超市樓上,一室一廳一衛(wèi)一陽臺。太夠朋友了!征錕回了信息,收起手機,又掏出家伙,想狂瀉一番。便池瞄準(zhǔn)了半天,愣是沒擠出幾滴尿來。一夜沒喝水,連杯子都沒摸,哪來的尿呢?征錕怏怏不樂地收起家伙,又磨蹭了一會兒,才回了車間。

        到了六點,征錕下班了。征錕做了交接班記錄,又將做了一夜的防水管,點了數(shù)量,用清水洗凈,裝進(jìn)小塑料袋里,然后去了車間辦公室。桂芳在,桂芳其實也辛苦。凡是交接班的時候,桂芳都要來,做產(chǎn)品登記。有時夜里也要來,巡查勞動紀(jì)律,抓到打盹的,坐著的,聊天的,就處罰。征錕進(jìn)來時,桂芳在背日語。在鳳凰廠,學(xué)日語的人很多。男孩不怎么學(xué),大多是年輕的小女孩。有人是玩?zhèn)€興趣,有人是為了和日本人交流,也有的女孩,是想學(xué)出點名堂來,將來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做個翻譯。征錕不學(xué)那鳥語。做什么翻譯?回到解放前,那是漢奸,走狗!桂芳學(xué)日語,就是想當(dāng)漢奸。她長得漂亮,沒準(zhǔn)還想嫁個小日本的,給鬼子生小鬼子呢。這么想著,征錕不自覺地對桂芳生出了鄙夷,把塑料袋往桂芳的桌上一扔。桂芳沒發(fā)現(xiàn)征錕的異常,對征錕展顏一笑:噢哈喲!在日資企業(yè)打工,誰都懂這句話,是日本話,意即:早上好!征錕裝著不懂,一聲沒吭,抬了抬眼皮,目光掠過了桂芳的頭頂。桂芳討了個沒趣,清高地笑了笑,然后拿過塑料袋,點數(shù),在本上登了記,再讓征錕簽了名。

        回到宿舍,朝軍已經(jīng)起來了,在沖冷水澡。不睡了?征錕說,待會兒陪我去宏富超市。征錕邊脫衣服,邊對朝軍說。朝軍將一桶冷水從頭上倒下來,嘩嘩嘩淋了一地。太爽了!朝軍擦著身上的水,說,你不用睡一會兒?征錕說不了,抓緊時間吧,沖個澡就去!征錕把自己脫了個凈光,把衣服扔進(jìn)水桶里,進(jìn)了衛(wèi)生間。朝軍沖好了,光著身子,坐床上歇息。征錕也學(xué)著朝軍的方法,接了一大桶冷水,從頭往下,沖個痛快。征錕打著香皂,問朝軍,你怎么知道宏富有房?朝軍起身從床里面的衣架上取了件白襯衫,套在身上,說,跑來的信息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租房,我能袖手旁觀嗎?去年紅丹來,不也是我給你想的辦法?你倆將來結(jié)婚了,要送喜酒給我喝。孬酒我不喝,要喝就喝茅臺的,再不然竹葉青也行。征錕裸著身子沖出來,說,給你喝貓尿!狗蛋的,還好意思提去年的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朝軍大笑,一條腿正往褲里伸,一樂,站不穩(wěn),跌倒在床上。

        去年夏天,紅丹是被氣跑的。若不是后來,征錕左賠禮右道歉,電話費打了幾百塊,好話說了一堆籮,兩人就差黃了。主意是朝軍出的,結(jié)果害了征錕,讓征錕好不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上次紅丹來,先是受了老鼠的驚嚇。紅丹驚魂未定,嚷著說要回去。征錕一個勁地哄,紅丹仍要走,說一想到那賊溜溜的老鼠眼,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征錕哄了半天,紅丹就是不肯留下,更不肯住那破樓。征錕無奈,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售票點,幫紅丹買了明天的返程票??墒牵裢碜∧膬耗??征錕和朝軍商量。朝軍說,去開房吧。征錕說不行。征錕不敢開房。征錕從沒和女孩開過房,怕萬一警察查房,弄出丑聞來。前段時間,NC車間的女員工翠霞和男朋友去開房,結(jié)果讓警察查了。翠霞沒帶身份證,只帶了廠牌,警察就讓廠里去領(lǐng)人。于是翠霞開房的事,在全廠鬧了個底朝天,沸沸揚揚,經(jīng)久不息,弄得翠霞很沒面子,見人都低著頭走。朝軍說,是翠霞運氣不好,這種事,警察一般不管的。征錕一笑,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開過房?朝軍笑了,笑得深不可測。征錕說,要不,就讓紅丹一人住旅館。朝軍罵了句操,說你真混啊,這餿點子也想得出來。這不是冷落人家嗎?征錕說,那有什么辦法,我總不能以身試法吧?朝軍嗤之以鼻,你非法同居,早就以身試法了,還想逃過法律制裁啊?兩人笑了一陣,朝軍用手頂著腦袋,說辦法總是有的,動動這兒吧。

        朝軍一肚子壞水,果然想到了辦法。部長不是出差了么?征錕說,是啊。朝軍說,辦法不就來了?朝軍說了想法,征錕不同意,說這哪成啊?朝軍說,聽我的,不會錯。

        到了下午,下班了,征錕去車間辦公室交產(chǎn)品。朝軍一同去了。辦公室有兩張桌臺,一張是部長的,在后排,另一張是桂芳的,在前排。部長出差了,辦公室只有桂芳一人。朝軍笑呵呵的,和桂芳打了個招呼,說美女,忙呢?桂芳嗯了一聲。朝軍又說,美女,今天是什么班?桂芳吐了兩字:夜班,像很不經(jīng)意地吐了兩粒瓜子殼。朝軍若無其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征錕也向桂芳笑了笑,笑得做作,比哭還難看,像被人拿著鞭子逼著似的。桂芳沒有笑,冷著臉,接過征錕的塑料袋,數(shù)好了防水管,在本子上登記了數(shù)量。以往就是這樣,桂芳數(shù)多少是多少,沒人提異議??山裉煺麇K忽然說,不對啊,我數(shù)過的,差幾十個呢。桂芳有點生氣,看了征錕一眼,信不過你就自己數(shù)吧。征錕說,不是信不過,是怕你數(shù)岔了,再數(shù)一遍吧。桂芳丟了個白眼,你數(shù)吧!征錕客氣地說,我數(shù)了不算,還是你數(shù)吧。征錕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和桂芳說話,桂芳感覺怪怪的。桂芳不情愿地又?jǐn)?shù)了一遍,征錕睜大眼睛,盯著看。征錕的眼角瞄到了朝軍,朝軍正悄悄地從部長的墻上拿了個東西,裝進(jìn)了口袋里,然后向征錕丟了個眼色。這次桂芳數(shù)得很認(rèn)真,眼都不眨,數(shù)完了,說還是那么多。朝軍走過來,拍拍征錕的肩,說數(shù)什么數(shù)啊,美女辦事,咱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走吧。征錕說了句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數(shù)錯了,就跟著朝軍走了。桂芳在后面咕噥了一句,被晚風(fēng)吹跑了,征錕沒聽清。

        吔!出了廠,征錕和朝軍擊掌祝賀。朝軍遞給征錕一串鑰匙。朝軍從部長墻上摸來的,就是鑰匙。部長的鑰匙,大家都認(rèn)識。部長不喜歡把鑰匙在放在褲兜里,或掛腰眼上,嫌累贅。部長一來上班,就把鑰匙掛在墻釘上,多年的習(xí)慣了。征錕看到鑰匙扣上的掏耳勺,隨手掏了掏耳朵。掏耳勺是部長鑰匙扣上的標(biāo)志性掛件。部長有個習(xí)慣,喜歡掏耳朵。就像許多南方人喜歡剔牙,走也剔,坐也剔。部長往椅上一坐,就拿出掏耳勺,在耳朵里刮幾下,給耳朵做保潔,或止癢。所以部長的掏耳勺,很精致,很特別。掏耳勺不是在街上買的,是用不銹鋼的料頭,拿到工裝部定做的,很堅實,很牢固。即使掏出幾粒耳屎來,掏耳勺也不會變形。

        征錕不無擔(dān)心地說,朝軍,部長會不會半夜回來???朝軍說怎么可能呢?他半夜回來捉奸啊,真是杞人憂天!他出差一星期呢,今天才周三。再說,鑰匙在你這兒,回來了,他也進(jìn)不去啊。征錕這才放心地帶上紅丹,悄悄潛進(jìn)了部長的房間。

        部長租住在新世紀(jì)花園。部長是鳳凰廠的開廠元勛,月薪近萬,別說新世紀(jì)花園才一千九的房租,再高點,部長都住得起。部長住三樓,一室一廳,光亮的地板,華麗的房間,時尚的裝飾。房間里設(shè)施齊全,空調(diào),冰箱,電腦,電視,冰箱,洗衣機,應(yīng)有盡有。開了門,紅丹像只明快的小鳥,一下?lián)涞乖趯挻蟮南瘔羲忌?。席夢思將紅丹有力地反彈,紅丹飛了起來,飛進(jìn)了征錕的懷里。紅丹樂不可支,雨點般地狂吻征錕。你們部長好拽啊,住這么豪華的房間!紅丹喘息著說。征錕說,當(dāng)然。你的面子好大啊,能借住部長的房間!征錕說,當(dāng)然。征錕打開空調(diào),頓覺春天般地涼爽。紅丹從冰箱里拿出兩瓶王老吉,說,去火的,給你降降火,待會兒別把我吃了。紅丹扮了個鬼臉,和征錕碰了一下,干杯!

        房間太豪華了。對如此豪華的房間,對于征錕和紅丹來說,是至善至美的享受??戳藭弘娨?,兩人的身體便活泛了,渴望著燃燒。征錕猛地壓在了紅丹的身上,褪去紅丹的內(nèi)衣,瘋狂了起來。兩人利用部長房間里的一切有利條件,把愛詮釋得細(xì)致慎密,釋放得淋漓盡致。最后,像累壞了的小牛犢,喘著粗氣,兩人甜蜜地進(jìn)了夢鄉(xiāng)。

        這當(dāng)然是一個充滿激情和浪漫的美好夜晚,完全可以為紅丹的此次南行,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然而,令征錕意料不到的一件尷尬的事,正悄然潛伏在這個美好的夜晚,讓征錕尷尬無比,到了無地自容的境地。

        首先是一串鑰匙聲驚醒了春夢。接著,便是燈光,驚碎了夜的寧靜。當(dāng)時征錕睡得很死,紅丹恍惚中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先是防盜門,后是木板門,相繼打開了。跟著,燈也亮了。紅丹嚯地坐起來,抓過床單遮住酥胸,然后狠拽征錕的耳朵。紅丹看見,進(jìn)來了一男一女。紅丹驚詫地雙目圓睜,嘴巴圓張,頭發(fā)一根根直豎起來。

        紅丹問:你是誰?

        女的問:你是誰?

        征錕聽到聲音,猛地睜眼,一骨碌坐了起來。

        桂芳?你哪來的鑰匙?

        征錕?你哪來的鑰匙?

        哪來的鑰匙,此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場合下相見,太尷尬了,雙方都不知所措。征錕和桂芳在對峙著,迷惘著,猜測著。最尷尬的是紅丹,還有桂芳身邊的男孩。紅丹把頭低下去,埋進(jìn)毛巾被里。男孩轉(zhuǎn)過臉,面對著門,像在尋找什么,或是欣賞門的再普通不過的造型。征錕懵在那兒,怔怔地看著桂芳。桂芳的目光咄咄別人,像兩把尖刀,插在征錕的臉上。她的臉上,和征錕一樣,是大惑不解的神情。冷默了一會,桂芳身邊的男孩轉(zhuǎn)過臉來,拉了一把桂芳,說,我們走吧。也不等桂芳表態(tài),兀自出了房間。男孩是日本技師的翻譯,征錕認(rèn)得。桂芳遲疑了一下,猛一跺腳,轉(zhuǎn)身出了房間,砰——防盜門在桂芳的身后,痛苦地吼了一聲,關(guān)上了。

        紅丹回過了神,跳將起來,一把擰住征錕的耳朵,說,這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否則我一定不放過你!征錕疼得呲牙裂嘴,說丹,親愛的,快松手。紅丹不松手。征錕一個勁地告饒,說你這是嚴(yán)刑逼供,是違法的。紅丹手上用了點力,征錕嗷嗷叫,說好好好,我坦白,我交待。在紅丹的嚴(yán)刑逼供下,征錕一五一十地交待了罪行:如何合謀,如何偷鑰匙。這么做的目的,也解釋了,是不想讓紅丹此行留下遺憾?,F(xiàn)在你不遺憾了吧?紅丹忿忿地說,甩手給了征錕一記耳光,然后捂著臉,哭了,說要是讓別人知道,我的男朋友這么待我,我還有臉見人嗎!紅丹出手很重,征錕的臉上立即印上了紅紅的五指山。盡管如此,紅彤仍不解恨。紅丹跳下床,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征錕也跳下床,抱住紅丹,求她諒解。紅丹甩開征錕,流著淚,將東西放進(jìn)背包里。然后背起背包,奪門而去。征錕攔不住,只好跟著紅丹去了火車站。征錕又是賠禮,又是解釋,費了半天的口舌,紅丹只是嘆息。后來紅丹不哭了,征錕又跑出去,給紅丹買了一大盒德芙巧克力。紅丹最愛吃巧克力,德芙牌的。果然,紅丹見了巧克力,臉色緩和了些。征錕剝了顆巧克力,輕輕放在紅丹口中。紅丹繃不住臉了,一頭栽在征錕懷里,嚶嚶地哭。紅丹捶打著征錕的胸脯,一下,一下,打到最后,手都沒了力氣。紅丹抬起淚眼,說征錕,我為什么要愛你?為什么要愛你一個窮鬼?連房子都租不起!紅丹流了會淚,又喃喃地說,我有個同事小彤,她的男朋友去慶安看她,天天住米都大廈,有吃有喝有玩的。小彤好風(fēng)光啊。米都大廈是慶安最好的賓館了。每次打那門前經(jīng)過,我就想,什么時候我也能在那兒住一夜啊。征錕說,小彤的男友干什么的?紅丹想了想,聽說是個財務(wù)總監(jiān)。征錕說丹,咱一個員工,哪能和財務(wù)總監(jiān)相提并論呢?

        送走了紅丹,征錕才找朝軍算帳。朝軍在廠門口的草坪上,等著征錕,想邀功請賞呢。朝軍伸過手來,伸到征錕面前,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小時是四刻鐘,四千金。一夜少說是六個小時,等于二十四刻鐘,就是兩萬四,整數(shù)我就不要了,付個零頭吧,四千塊,拿來。征錕抽了抽鼻子,伸過手去,抓住朝軍的手,猛一用力,將朝軍拽了過來。朝軍觸不及防,向前沖去,征錕又在朝軍的屁股上踹了一腳,朝軍爬倒在草坪上。朝軍說,你個鳥人,恩將仇報,你快活了一夜,不謝我便罷,怎么還來踢我?征錕又踹了朝軍一腳,卻莫名地笑了,笑得朝軍一頭霧水。笑夠了,征錕才說了經(jīng)過,朝軍笑得在草坪上打滾。朝軍說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桂芳,她憑什么有部長的鑰匙呢?而且,她的鑰匙肯定沒有掏耳勺,一定是備份的。征錕說,如果是備份的,就有兩種解釋,要么是部長配給她的,要么是她偷偷配的。朝軍想了一下,說兩種可能都有,如果是前一種,說明她和部長關(guān)系曖昧。如果是后一種,說明她是個心懷叵測的小人。征錕說,管她呢,反正不是個好人。

        征錕以為這事也會鬧個沸沸揚揚呢。奇怪的是,這件事沒起一點風(fēng)浪,連風(fēng)兒都沒起。桂芳見到征錕,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部長回來后,也沒找征錕,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宏富超市在通灌路上,如一座孤城,聳立在中間,四周都很開闊。這里行人如織,車如流水,喧囂嘈雜,熱鬧非凡,若宏富超市里的商品,令人眼花繚亂。超市的后面,有一個開闊的樓梯。朝軍帶著征錕,繞到了樓梯口。征錕一看樓梯,說好家伙,這樓梯真寬啊,比農(nóng)民樓的寬了兩三倍。農(nóng)民樓的樓梯像蜀道似的,又窄又陡,還很臟。朝軍說,這是超市,住宅和辦公合用這個樓梯,當(dāng)然要寬,而且干凈。這樓梯每天都有清潔工保潔。

        兩人慢吞吞爬上了四樓。在四樓的樓梯出口處,有個保安室。兩人經(jīng)過保安室時,一矮個子保安從里面探出腦袋,問,干嘛的?朝軍說,租房。有房子租嗎?保安說,有,就剩兩三間了。征錕心想,剩兩三間就不少了,別的地方哪兒找剩房去,剩房比剩女還寶貝呢。保安問,要不要看看房子?朝軍說,當(dāng)然。保安回身從墻上拿了個鐵圈,上面掛了許多鑰匙,鑰匙上貼著標(biāo)簽,寫著房號。保安說,跟我來。

        兩人跟著保安,走過一片開闊的樓臺。樓臺很大,上面有幾座亭子。有人在打拳,有人在做俯臥撐。征錕想,這兒果然是個好地方,要是住這兒,比住天宮里還好。

        跟著保安上了六樓,保安打開666房間。進(jìn)了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房間不錯,有個挺大的廳,十多個平方。廳的南側(cè),是半封閉的陽臺,也很敞亮。廳的隔壁,是臥室,比廳小點兒。廳的東面,臥室的外面,是衛(wèi)生間。北面是廚房。布局合理,房子還是新的,征錕一下就喜歡上了。若是領(lǐng)著紅丹住這兒,就有家的滋味了。

        房租多少?朝軍問。保安說,一千二。這么漂亮的房間,一千二不算高。朝軍看著征錕。征錕竊喜,臉上不露聲色,試探著問,能少點么?保安笑了一下,說,一分也不能少!就這個價,這一帶你根本找不到。我們是國營單位,壓根不在乎房租,都是一口價,不比那些老百姓,和你磨半天的牙,才降那么幾個錢。我們這兒,你磨上天,也這個價。

        征錕用目光和朝軍交流了一下,然后咬咬牙,說就一千二吧,定了。朝軍說,要簽個合同吧?保安說,當(dāng)然,我們是國營單位,做什么事都要辦手續(xù)。又問征錕,帶身份證了嗎?暫住證也行。征錕說,帶了。保安看看表,說七點半到了,會計剛上班。便領(lǐng)著征錕和朝軍,去了另一棟樓,在一個掛著財務(wù)部招牌的門前停下。就這兒了。保安敲了敲門,然后推門進(jìn)去。征錕和朝軍跟在保安的后面,在一個女孩的面前站定。女孩正在涂口紅,對著鏡子照來照去。保安謙恭地說,陳會計,來個租房的。女孩對著鏡子抿了抿嘴唇,丟下鏡子,又瞟了征錕一眼,然后拉開抽屜,拿出一份合同來,讓征錕簽名。征錕拿過合同,和朝軍一起看。看了一半,臉色便變了。合同上說,租期不少于一年,每半年預(yù)付一次房租。征錕心想,紅丹只呆半個月,最多一個月,租一年的房子干嘛?朝軍明白征錕的意思,問女孩,能不能按月交房租呢?女孩冷著臉,對保安說,你給他們解釋去。保安拉過朝軍,開始解釋。征錕把合同放在桌上,對保安說,不用解釋了。又對朝軍說,我們走吧。

        下樓時,朝軍回望了一眼,惋惜地說,真他媽的好地方?。≌麇K淡淡一笑,就這兒,哪是我們出苦力住的地方啊。朝軍說,他奶奶的,將來有錢了,也去城里買房子,過過城里人的日子。征錕說,我也有這個目標(biāo)。我現(xiàn)在一月存一千,一年存一萬二,干個十年二十年,就回老家縣城買房子。那時我老了,做不了城市人了,那就讓下一代留在城里。朝軍笑著說,等紅丹來了,你就抓緊播種,種出個城里人來。說到紅丹,征錕嘆了口氣,苦笑著說,這房子要是按月出租多好啊,我就租下來,讓紅丹吃得好住得好。朝軍說,要是按月出租,肯定早租出去了。征錕說,一租一年,條件太苛刻,紅丹只有半月假期,我租它一年,閑了養(yǎng)老鼠啊。朝軍說養(yǎng)老鼠可惜了,養(yǎng)二奶正好!

        征錕的心情又暗淡了下來。晚上,征錕給紅丹打了電話。紅丹說,請好假了,十五天,車票也買好了,后天就動身。紅丹撒了個嬌,說錕,想我嗎?想我早點去嗎?征錕說想,巴不得你現(xiàn)在就飛來!

        征錕說的不是假話,也不全是真話。想紅丹是真的,想紅丹馬上來是假的。房子還沒租好呢,紅丹馬上來,睡馬路上?。?/p>

        征錕已聽到一串聲音,越來越近了,滴滴答答,那是紅丹高根鞋的聲音,像歡快的鼓點,打在征錕的耳膜上。時間緊迫,征錕有些急。征錕皺著眉,無計可施。朝軍說別猶豫了,抓緊吧,這回部長在家,不能偷鑰匙了,偷了紅丹也不干啊。征錕白了朝軍一眼,懶得答腔。朝軍說,咱們分頭找吧。

        兩人下了班,就去找房。海連路,朝陽路,海寧大道,一條街一條街地找。農(nóng)民樓看了幾個,不是黑乎乎的,就是濕漉漉的,不理想。朝軍說,你真是死腦筋,干脆去小區(qū)租房吧,不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嘛。征錕咬著發(fā)烏的嘴唇,半晌沒說話。朝軍不屑地走了。

        征錕站在原地沒動。征錕在思考朝軍的話。朝軍說的有道理。紅丹千里迢迢來一次,不就是為了追求幸福么?連個像樣的房子都住不上,如何給紅丹幸福?自己腦筋太死了,哪能把賬算得這么死呢?

        征錕的思想就在這突然之間,拐了個彎。目光也跟著拐了彎,從農(nóng)民樓拐進(jìn)了小區(qū)。朝軍說,找個普通的小區(qū),就可以了。只要干凈舒適,溫馨浪漫,足矣。

        于是,征錕的目光拐進(jìn)了山水灣小區(qū)。

        山水灣位于城市的邊緣,風(fēng)景這邊獨好。西有鹽河,碧波蕩漾。北有海寧大道,車水馬龍。東面和南面,是樹林和田野,滿眼遍綠。小區(qū)內(nèi)別有情趣,有湖,有山,有亭,有景,還有游泳池和健身場,還有籃球場。沿著小徑徜徉其中,絲絲音樂從草叢深處,潺潺而來。多么閑情的居處啊。兩天之后,征錕就將挽著紅丹,走在這條寧靜通幽的小徑上了。

        房間在二樓,一室一廳,臥室朝陽,廳在中間,陰面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裝修很漂亮。征錕想像著,紅丹穿著睡衣,披著頭發(fā),光著腳丫,像燕子似的,在房間里梭來梭去,該有多美!那次在部長的房間里,紅丹就是這樣。

        房租不算太貴,一千七。房東是個中年婦女,對征錕很熱情,說你來住,什么都不用帶,雙人床,沙發(fā),辦公桌,廚具灶具,電視電話,空調(diào)熱水器,要什么有什么。征錕問房租怎么交,中年婦女說,預(yù)交三個月吧。征錕說,我是打工的,一下拿不出五千多塊來。中年婦女說,那就按月交吧,反正房子好租,閑不下來。征錕當(dāng)即簽了租房合同。掏錢時,征錕的手微微發(fā)抖。錢裝在信封里,征錕撕開信封,蘸著唾沫,一張一張點給了中年婦女。

        房子定了,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征錕下了班,就去收拾房間,看空調(diào)有沒有問題,電視能收多少個臺。往冰箱里添了些飲料水果。又買了米和面,油鹽醬醋,等紅丹來了,跟過日子似的,自己動手做飯吃。

        第二天,朝軍提醒征錕:紅丹明天就到了,你別忘了請半天假,去火車站接紅丹。紅丹大老遠(yuǎn)跑來,出了車站,見不到你,多失落啊。真是這么個理兒。征錕趕忙寫了張假條,遞給桂芳。桂芳說,請假干什么?征錕用嘴呶了呶,假條上不是寫了嗎?桂芳說,現(xiàn)在訂單這么多,車間少了你怎么行?征錕知道桂芳在諷刺他,白了桂芳一眼,說,我一個小員工,算個球啊?你是文員,你要離開了,車間肯定不轉(zhuǎn)了,要甩成兩半球。征錕拿眼睛在桂芳胸前瞟了瞟。桂芳呸了一口,說,什么人物啊,這么重要,還要勞您大駕,親自去迎接?征錕掃了桂芳一眼,說,女朋友,重不重要?桂芳嘴角彎了起來,彎成花兒一般,說,還是那個眼睛大大的,長得甜甜的女孩嗎?征錕又掃了桂芳一眼,說你以為女人是不銹鋼棒,能換來換去的啊?我們這些干苦活的,沒你們白領(lǐng)會折騰,今天找個說中國話的,明天又換成說日本話的。桂芳的臉倏地紅了,把假條捏在手心里,漫不經(jīng)心地卷起來,心不在焉地說,等部長來了再說。

        征錕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上午,才把部長等來。征錕當(dāng)時正在擦機床,桂芳來叫他。桂芳把雙手卷成喇叭狀,喊道:征錕,部長找你。征錕扔了抹布,在鐵桶里洗了洗手,又在衣服上擦干,然后去了車間辦公室。部長在看圖紙,看得很入神,以至于征錕叫了兩聲部長,部長才把腦袋從一堆圖紙中拔出來。你找我?部長問。不是你找我嗎?征錕說。部長想了起來,說嘿嘿,嘿嘿嘿,我在研究圖紙,研究迷糊了。部長站起來,走到征錕面前,說,是,我是要找你。部長看著征錕,忽然笑了,笑得很謙遜。笑過之后,部長說話了。征錕豎起耳朵,認(rèn)真地聽。部長的話,與征錕請假無關(guān)。部長說,我找你來,是請你和我一起研究圖紙。這些都是新自動機的圖紙,急著要安裝。征錕,又是你施展拳腳的大好時候了。征錕愣愣的,不知部長所云。部長接著說,白銀分廠進(jìn)了五十臺自動機,昨天剛到,老板要我們立即安裝調(diào)試。所以我命你帶上五名員工,今晚就火速奔赴白銀。部長從抽屜里拿出六張火車票,這是今晚的車票,你回去收拾一下,馬上出發(fā)。征錕說,部長,換別人吧,我有事,去不了。我明天要請假呢。部長把卷起來的假條扔給了征錕,說,不行,去白銀的人選,非你莫屬。要知道,五十臺自動機,價值幾十萬,能隨隨便便叫個人去調(diào)試!只有你,才能堪當(dāng)此任!征錕說,部長,要不讓朝軍去吧,他的技術(shù)比我好。桂芳走過來,說征錕,部長安排工作,就必須服從。這又不是不銹鋼棒,能換來換去的。桂芳挖苦征錕,在火上澆油。征錕怒火中胸。要不是部長在,征錕肯定火了。部長說,我安排誰去,都是有計劃的,不是上街買菜,可以挑挑揀揀的。征錕耐著性子,說,部長,我……部長不耐煩了,說別啰嗦了,你不要辜負(fù)工廠對你的期望!

        征錕步履沉重地挪動步子,走出了車間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從征錕的身后關(guān)上了。透過窗戶,征錕朝里面望了一眼。征錕看見桂芳站在部長的身邊,兩人在說什么,然后笑個不停。

        回到宿舍,征錕的眼睛都紅了。朝軍在床上看書,問征錕怎么了。征錕半天沒回答。朝軍起身,追問征錕到底怎么了。征錕說,我要出差了。朝軍大驚,說這太損了吧,怎么在這節(jié)骨眼上,安排你出差呢?征錕說,我向桂芳請假,說我明天要接女朋友,可部長不批,安排我去白銀。朝軍一拍大腿,明白了,這是故意安排的,部長一定是報去年的仇呢。征錕也明白了,說也許不是部長,而是桂芳,是她在報去年的仇。

        朝軍說,還來得及通知紅丹嗎?征錕搖搖頭,來不及了,她現(xiàn)在在火車上,明天上午就到。啊?朝軍很著急,說怎么辦?征錕晃著腦袋,沒辦法。征錕想給紅丹發(fā)個信息,告知實情。朝軍說,不能,紅丹一人在車上,知道你要出差,不知多難過呢。

        部長的命令,就是圣旨,征錕不能抗旨。晚上,朝軍送征錕去火車站。候車室里,征錕拿著一串閃光的鑰匙,放在朝軍的手上。無論如何,你都要把鑰匙交給紅丹。房租交過了,那么好的房子,不住可惜了。讓紅丹好好享用,過一回城里人的生活。拜托了。

        朝軍接過鑰匙,抓在手里,說放心吧兄弟,今夜我不走了,守在這兒等紅丹。明天十點多,紅丹到了,我一定把鑰匙交給她,讓她在山水灣,開開心心地住半個月。

        檢票了。五個員工檢了票,都進(jìn)去了。征錕拿著票,在鐵欄桿外面停下。征錕再三叮囑朝軍,無論如何都要替自己照顧好紅丹,并代他向紅丹致歉。征錕說,告訴紅丹,等到春節(jié)放長假,我一定去慶安,向紅丹負(fù)荊請罪。說到動情處,征錕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征錕拿起票,準(zhǔn)備進(jìn)鐵欄桿了。朝軍迅速出手,一把搶了票,擠進(jìn)了鐵欄桿,讓檢票員檢了票。征錕愣住了。朝軍說,你舍得讓紅丹在異地他鄉(xiāng)獨守空房???還是你留下,陪紅丹吧。我去白銀分廠。部長追究下來,所有的責(zé)任我擔(dān)著。朝軍扔過鑰匙,揮揮手,在檢票口消失了。

        候車室里,燈光慘淡。征錕的臉上,泛起一片滾動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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