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姨丁小鵝在清晨即將來臨的時候,身穿我為她從城里買的睡衣,還有一雙紅拖鞋走出小村,她是沿著高家灣的小路奔走的。她的目光籠罩了整個梨園,仿佛又看見了孩子們向她走來。
她去哪里,她有方向嗎?她踏著隔夜的露水向村外那條瘦瘦的小河奔去,年老的小姨丁小鵝在黑暗的天光里,成了一棵飄揚著梨花的樹。
她坐在干涸的小河岸上,癡癡地望著小河對岸的那片梨園,丁小鵝注視著果園里那些被風(fēng)吹得飄來蕩去的細碎的梨花。那紛紛下落的花瓣猶如傷心雨飄向大地……
我小姨丁小鵝不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所以,四季在她的眼里不太分明,反而有時過于模糊。在她身邊的小河也只有在夏季的日子里才會泛出水,它流淌的一半是渾濁一半是清冽的水。里面沒有魚兒的活躍,偶爾會有小村里鴨子或鵝在水面上游來游去。
丁小鵝的孤獨沒有在夕陽的余輝中留下什么,她的心整日處在半明半暗的狀態(tài),猶如高家灣里的河水。不過,晚年的生活反而讓她那糊涂的心變得清亮起來…… 兒女們的一切。她過多的時候是在對自己訴說。她對著自己傾訴,對著小河呻吟,對著眼前熟悉不過的梨園悲戚。年老的丁小娥在等兒女們回家?;蛟S梨花再散發(fā)芬芳的時候他們會回來。于是,在每日的清晨,在每月的夜晚,高家灣的人們都會發(fā)現(xiàn),李大油的女人在小河邊癡癡呼喚著,一次次,一遍遍。
我小姨的耳朵年輕的時候就有點問題,可是她的眼睛卻出奇的好,在無垠的黑暗里,她能看清一切。她說她看見她的大女子穿著鮮艷的嫁衣同張寡婦的兒子秋淳結(jié)婚了。她的大兒子也在那邊娶了心愛的女孩。二女子發(fā)了財,他們住在大樓里。過著天堂般的生活。
小時候,我和我的哥哥姐姐都喜歡這片美麗的梨園,一起嬉戲,我們在梨園留下了許多記憶。然而他們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離開了我可憐的小姨。老年的小姨丁小娥只有靠回憶去尋找昔日的東西。那些值得追憶的日子,就像是一張網(wǎng),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網(wǎng)住了她的歲月,牽扯著她有點混亂的思緒,向那個神秘的園里奔去。
我小姨丁小鵝停止了哭泣,因為她看見了我。她輕輕地摁摁鼻涕。這個并不難看的女人將有著咸味的濁物甩在地上。旁邊有一條狗戀戀地望著這朵清亮的濁物,一口吸了進去。
看著這一幕,高家灣的人們回到了從前。的確,一切都成為了一種追憶,只是留給高家灣人們的記憶卻是異乎尋常的深刻。
二
我來到小姨丁小鵝家時,我的小姨夫李大油已年近50歲。我自己具體幾歲不知道,但從我記事起,我的身后,就盯滿好奇的眼睛,仿佛我是高家灣的一頭怪物。所有高家灣的人,都津津樂道于一個故事,關(guān)于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男人女人是夫妻,男人吃喝嫖賭,不僅如此,他還變本加厲地虐待女人,女人終于忍無可忍,于一個風(fēng)雪夜,把男人殺死,自己喝藥自殺。講故事的人講完后會看我,并且問:小蝶,記得你媽媽嗎?你媽可是個大美人。我只是默默地望著那人。我根本不記得兩個送我來到這世界上的人是什么模樣。但我卻敏感地嗅出,那個人說的就是我。于是從小我的心里就有一種叫做仇恨的東西。而我每次都是選擇沉默。
我一天一天地封閉著自己,不和人說話,大部分時間我坐在高家灣村外小河的石頭上,看梨園里花瓣的飄落。這是我消磨時間的唯一辦法,梨花好美呀!飄飄灑灑,自由自在,像被寵壞的小孩。
我想:我要是一朵飄飛的梨花就好了。我為什么就沒有成為梨花呢。
我來高家灣據(jù)說是因為我奶奶的一盒現(xiàn)大洋。發(fā)生這件事情后,我就沒人管了,那時外婆早已經(jīng)故去。有個二姨在很遠的地方,根本去不了。我的奶奶本來就嫌我是個閨女連看我一眼的耐心都沒有。我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孤兒。他們沒有給我留下多少財產(chǎn)。在我面臨被丟棄的處境時,我的奶奶忍痛割愛拿出一盒現(xiàn)大洋說誰要收養(yǎng)我就給誰,在這時候,我那個嗜賭如命的小姨夫把我領(lǐng)了回來。他并不是真想收養(yǎng)我,而是那盒現(xiàn)大洋吸引了他那突出的眼球。
我的到來,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希望。相反,他恨我,正月初一。按農(nóng)村人們的說法初一出生的孩子命硬命毒。不是克父母就是克兄弟。況且,本來就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的小姨夫十分討厭我,因為我增加了他們的負擔(dān)。小姨夫甚至想用那瘦得如雞爪的手掐死我。多虧我那可憐的小姨丁小鵝說:你別弄死她了,她已經(jīng)很可憐了,再說你也拿了現(xiàn)大洋!就是小姨丁小鵝的這句話才讓可憐的我揀了一條命。我在貧瘠而又偏僻的小村里慢慢的長大。高家灣有土、有園,梨園里有小草也有爛漫的梨花。
貧困的生活讓我的小姨夫李大油過早地生出了白發(fā)。面對著黑窩窩頭,李大油大聲宣布:孩子們,我們一定要發(fā)揚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李大油的慷慨陳詞對饑餓如鼠的兒女并沒有起多大作用。不過,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高尚的一面,他發(fā)現(xiàn)別人不再天天提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時候,他反而還記得他。他這種阿Q精神讓自己高興得不得了。他想以后自己可能會當(dāng)個小官,例如村長之類的。他永遠不會想到晚年會當(dāng)上電工。
可是太多的壓力讓他逐漸變得喜怒無常。尤其是我的出現(xiàn),他一點也不喜歡我,他經(jīng)常罵我掃帚星。我也不理他,我的沉默讓他大怒。他整天訓(xùn)斥一家人,我和大姐雪兒變得膽戰(zhàn)心驚,如果我不小心做了李大油礙眼的事,抽我兩個耳光是肯定的,我小姨丁小鵝不說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哭。
在李大油的耳光中我逐漸靜下來,不再哭,每當(dāng)?shù)竭@種時候,我就跑出去看那永遠也看不厭的天空和小鳥,天在我眼里好大呀!無邊無垠,氣象萬千。我小姨夫不但打我們這些孩子,他就連小姨丁小鵝也打,而且打的狠。丁小鵝多數(shù)時間是在淚水中度過的。我覺得我小姨丁小鵝很可憐。
其實我真的記不住母親的樣子,不過我看到過她的照片,是小姨丁小鵝讓我看的。我的媽媽梳著長長的麻花辮。眼睛比丁小鵝大多了,也明亮。聽小姨丁小鵝說母親曾經(jīng)是外婆村里最美的女孩,可就是性格柔弱。
想起媽媽,本來不哭的我眼淚就順著臉頰直直地淌下來。小姨丁小鵝在旁邊嘆口氣說:你別像你媽一樣,受了委屈就沒完沒了地哭,要是我像她還不早把眼哭瞎了。我聽了,就從眼縫里瞧她,越看她的眼越亮。再看她的頭發(fā)就不好看了,要說我小姨丁小鵝也不算難看,可比起照片上我的媽媽她可差遠了。丁小鵝的頭發(fā)干干的,就像秋天里的干草,臉色蠟黃。我其實是很擔(dān)心我小姨死的。她若是死了我就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小姨丁小鵝見我不哭了,就說小蝶呀,你好好學(xué)習(xí),像你二姨一樣考到外國去。她是我們這些姐妹當(dāng)中最享福的。你媽命也不隨。找了你爹這個挨千刀的。我照例不說一句話。
在這種環(huán)境里我一天天長大,逐漸懂事了。便獨自跨著籃子去梨園,在瘦瘦的果園里,我除了割草,打菜。就是坐在大青石上想外面的世界。我想: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精彩。在這種幻想里,我一天天成長起來。李大油卻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衰弱下去的李大油開始變得焦躁不安——
李大油從來就不讓孩子們上學(xué),更不讓女孩子上學(xué)。但對我特殊。因為他聽一個會算命的人說我將來是個富貴命,是要成為娘娘的人,必須讓我上學(xué)。不能讓我在身邊,否則會把他們克死。他嚇得要命。就聽從了人家的話。就是別人的這句話,救了我??墒菦]有錢,我小姨丁小鵝就去找了校長,也不知她說了什么好話,那個冷面校長竟同意我來上學(xué)。她送我到了校門口,說:小蝶,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我竟破例點點頭。背著丁小鵝給我縫制的花書包去上學(xué)。我坐在陳舊的教室里,聽穿著花格子衣服的女老師講課。
我很令小姨丁小鵝失望,剛剛一天,我就和一個同學(xué)打起來了,原因很簡單。那個調(diào)皮鬼罵我是野孩子。我的仇恨終于如同火山一樣爆發(fā)了。撲上去就是一通抓咬,把那個孩子打得屁滾尿流。那個孩子恰恰是支書劉垣的兒子,老師和村支書一起找上門來,他們?nèi)缤蝗吼I狼。小姨夫氣得臉都白了,他抄起院子里的鐵锨就向我打來,我的小姨丁小鵝慌得從后面狠狠抱住李大油,她喊著讓我走,我跑出了家門。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游蕩到半夜才回。李大油已經(jīng)睡了,丁小鵝在補我被人家撕破的衣服,一邊給我拿東西吃,一邊嘆氣。我以為她肯定會數(shù)落我一頓,我想我的上學(xué)生涯肯定完了,我的小姨丁小鵝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淡淡地說:小蝶,快睡吧,明天還要去上學(xué)。我感到很意外,我卻沒有說話,我突然覺得小姨丁小鵝太厲害了,她居然沒有讓校長開除我,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她保證:以后再也不打架了。可是打架后,我和同學(xué)老師無形之間形成了勢不兩立。這倒很好,我可以安安靜靜地把書讀了下來。課后的多數(shù)時光都讓我打發(fā)在了小河邊上,那些日子,我覺得天空很藍,梨花飄飛,世界很安寧。
因為李大油的觀念是不讓孩子們上學(xué),讓他們早點成家立業(yè)。可是,因為家里太貧窮,兒子的家也成不了。這讓家徒四壁的李大油經(jīng)常徹夜難眠。他睡不著的時候就罵我,說我是禍水,是掃帚星,把他家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到后來就詛咒般地咕嚕一句:活像她媽。每當(dāng)這時候我就扭頭跑出去,不肯聽他鬼一樣的干嚎。我一個人坐在河邊的大青石上,看天空中的星星,那些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我那灰暗的生活。
此時,大姐雪兒已經(jīng)出落得一枝花兒一樣。18歲的年紀(jì)猶如飄揚的梨花,芬芳而美麗。雪兒每天都起得很早,去小溝里給羊、豬割草??粗鴦诶鄣慕憬?,我十分心疼,就經(jīng)常幫大姐的忙。每次都是雪兒不讓我干,說我年齡太小,等長大了再做這些活計。我說姐姐為什么小姨夫不讓你上學(xué)。雪兒摸摸她的頭:姐姐不上,你上吧,只要你好姐姐就高興。聽了大姐的話,我心里掠過一陣難過。
所以,我很多時候是一個人坐在梨園。望著枯萎散落的梨花發(fā)呆,經(jīng)常有一種孤獨和驚恐向我襲來,這種落寞和恐懼一直伴著我的成長,以至于許多年我都不曾忘卻。
在這孤獨中我也出落成了一朵花兒……
由于哥哥說不上媳婦,成不了家,小姨夫李大油的心情變得日益暴躁。他便整日地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一屋子的酒氣令人作嘔。我便奔向黑夜。我尤其喜歡安靜的夏夜,我喜歡對著如水的月兒訴說內(nèi)心深處的空寂和落寞,我更喜歡小蟲的啾啾。我討厭家,討厭小姨夫李大油身上的酒氣。
我在姐姐20歲生日的時候,送了一束白色的梨花給她。我希望姐姐永遠像梨花一樣美麗。雪兒高興得淌下淚來。因為在這個家里,還沒有人把她的生日看得這樣重。雪兒那天很晚才從地里回來。那年的春天似乎特別長,而夏天卻又異常地潮濕,一場場的冰雹沒來由地降臨,地里迎面撲來的是灰土土的氣味。高家灣的人們睜著空洞的眼望著灰頭灰腦的天空發(fā)呆。15歲的我面對著河畔上的野草以及迎風(fēng)飄揚的梨花,常陷入一種幻覺里不能自拔。不過偶爾會忘掉李大油的種種劣跡,忘掉他滿嘴的酒氣,忘記哥哥鐵青的臉。許多年,許多日子是大姐雪兒把我從抑郁里拖回現(xiàn)實。所以很多時候我和大姐一塊手拉手,肩并著肩走在坑坑洼洼的小土路上,此時夕陽的余光快要沉入園子里,切下一溜的青色。我記得那時侯,張寡婦的兒子秋淳站在村邊的楊樹下,只要他們一見面,他們的憂傷就一掃而光。我清楚地記得那時侯,姐姐的手里拿著活,臉色紅潤,夕陽的光暈落在他們年輕美麗的臉上,就如同做夢。我希望這樣的時刻定住,不要再停下來。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什么是愛情,但我真實地感受到了他們那種純潔而甜蜜的感情,他們無數(shù)次一起踏著晚風(fēng)、朝陽,在河畔上說悄悄話。秋天的時候,我們都在梨園里收梨,大人們談?wù)摰氖墙衲昀娴男星椋覀冃『⒆觿t在幫大人們收梨后捉迷藏,男孩子上樹掏鳥窩。而我只有看著這一些快樂,它們離我是那么的遙遠。而大姐雪兒永遠只是默默地干活。
我的二姐風(fēng)兒就不和大姐一樣了。她輕視著大姐的軟弱,遠遠看著這一切,不說話。她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家里的一切。我獨自在大樹下坐著看天空的云,一朵朵像蘑菇。她經(jīng)常欺侮我們倆。新買的衣服必須她先穿在身上,她和雪兒爭吵起來的時候占先的總是她。她可以用最刻薄的語言詛咒雪兒,對李大油去西頭張寡婦家,只有她敢用針扎他的臉,對李大油喝酒,只有她敢用辣椒水潑他的眼。李大油對風(fēng)兒的厲害反而有些怯懦。
夏天的悶熱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浮躁。我喜歡夏天,喜歡夏夜,在無垠的月光下面,我可以心情舒暢地享受屬于自己的那份孤獨。聽小蟲在幽暗的角落里鳴叫,聽村外小河里青蛙的鼓噪,聽風(fēng)輕輕地呻吟——
李大油在罐了一瓶酒后,順手拿起雪兒的一件夏衣就向外奔。我的小姨丁小鵝見狀,眉頭一皺:你也別把啥東西都送給她,孩子們也都大了,都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李大油把眼一瞪:閉上你個臭嘴!雪兒沒言語,只是抬起頭,目光中含著幽怨。誰也不曾料到。風(fēng)兒從外面沖了出來:放下衣服,否則我把張寡婦的房子用火點著,看你們還快活。李大油望望惡狠狠的風(fēng)兒,慢慢地把衣服放在了炕上,灰溜溜地出去了。
李大油跌跌撞撞的身影和高家灣的狗吠聲攪和在一起。他歪歪斜斜地爬到張寡婦家的門前。門虛掩著,推開門,張寡婦頭發(fā)蓬亂地扎進了李大油骯臟的懷里。
其實,這一切張寡婦的兒子秋淳看了個滿眼。
秋淳的心情異常的難受。他憂郁的身影轉(zhuǎn)瞬消失在高家灣的村里,他一路小跑著來到小河邊,雪兒早在大樹下等他了,我在遠處看見雪兒的淚水從她美麗的大眼流下來。在那個無比清涼的夜晚,他們說了很多很多……
三
夜靜謐,月皎潔。
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有了嫩嫩的細線,輕輕的晚風(fēng)送來玉米的清香,不遠處的地方傳來鳥兒嘶啞的叫聲。
我走出家門,我不愿意呆在那個所謂的“家”里。我需要發(fā)泄,需要安靜。望著青青的玉米,夏季的冰雹雖然給人們帶來過絕望,也給小小的玉米稞帶來過傷害。但生命力旺盛的玉米苗依舊長了一米多高,雖然沒有往年茁壯,不過人們的希望總算沒有白白落空。
我的行動沒有被人注意,畢竟我只是剛剛成長起來的女孩。再說我還是學(xué)生。我如今是鎮(zhèn)上最好的學(xué)生。人們的目光看我的時候沒有了以前看怪物的眼神。我走出來,一下看見了姐姐雪兒和秋淳站在村外的白楊樹下面。我發(fā)現(xiàn),憂郁的姐姐只要和秋淳在一起,臉上的憂傷和淡淡的幽怨就會煙消云散。我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他們手拉著手,肩并著肩,身影一次次地閃現(xiàn)在爛漫的梨園里。每當(dāng)這個時刻,雪兒便會漲紅了臉,胸脯開始一起一伏地不平靜。我這時侯就會用嘴使勁地咬,咬著那逐漸枯萎的梨花瓣。我希望姐姐的這種幸福長久下去,能延續(xù)她的一輩子。
秋淳對于母親張寡婦的行為,早已司空見慣了。
少男的羞澀讓他有時面對雪兒會無地自容。小時侯,經(jīng)常有孩子罵他母親是“破鞋”。那時的秋淳還不懂這兩個字的含義,直到14歲那年的一個夜晚。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秋淳因為吃了梨拉肚子,他慌里慌張地起來去茅房。忽然,他看見母親屋子里的燈還亮著,他瀉完肚,聽見屋里有動靜,他就用舌頭舔破了窗戶紙,他看見里面,一個男人趴在母親的身上,他作為一個少男,他覺得十分生氣,他以為母親被人欺侮了。他的血竄上頭頂。他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是男人了,他有義務(wù)保護母親。他奮力地沖進屋,和男人打在了一起,在母親的呵斥下,他住了手,那個男人灰溜溜地逃跑了。
從此,秋淳變得更加沉默。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和雪兒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開始向雪兒訴說他的煩惱。
小姨夫李大油依然喝酒,哥哥鐵青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的笑容。
寒冷的冬天,高家灣上空飄著鵝毛般大的雪花。
李大油終于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我小姨丁小鵝半天才喃喃地囈語:這……這會毀了雪兒的一輩子,雪兒怎么可能跟一個傻子呀!李大油吼道:放屁,什么毀了她的一輩子,女兒本來就是人家的,就是潑出去的水,不這樣兒子咋辦?兒子都快30歲了,人家鮑丫頭的孫子都8歲了。
當(dāng)李大油鄭重其事地向雪兒宣布這一消息時,雪兒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許多日子,我的家里布滿陰云,惟獨哥哥發(fā)青的臉上展出了笑容。因為女孩他認(rèn)識,也是他喜歡的。這種事本來在高家灣不是什么希奇事.由于窮,高家灣的光棍多如牛毛,大多數(shù)人家讓閨女給兒子換媳婦。但到了雪兒身上,人們都說李大油缺德,讓這么美麗的女子嫁給一個傻子。那些日子,村里的人們都議論紛紛。我受不了家里的那種壓抑氣氛,每次都是逃也似地去梨園。
這個噩耗讓雪兒躺在破土炕上,淚水一次次打濕枕巾。只哭得兩眼紅腫,我小心地給姐姐端來飯,雪兒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我心疼地說:姐姐,你就吃點東西吧。雪兒搖搖頭。我恍惚中一種不祥涌上心頭。
雪兒離去前的夜晚,卻顯出少有的安靜。她不哭也不叫,只是默默地望著我。我感到姐姐的目光無比犀利,猶如刀割著心。雪兒輕輕地摩挲著我白皙的臉龐,低低地說:蝶,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個憋悶的小村!我使勁點點頭。然后雪兒在鏡子前,把一件最新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我很快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中,我看到了梨園中紛紛飄飛的梨花,那些白色的梨花猶如天上下的雪花,姐姐雪兒和秋淳在梨花叢中幸福地笑著……
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及人群的嘈雜把我驚醒了。我不顧一切地穿好衣服,瘋狂地向人聲鼎沸的村外梨園奔去。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姐姐雪兒躺在了園子的梨樹下,那是她和秋淳經(jīng)常見面的地方??墒侨缃?,美麗漂亮的雪兒孤伶伶地躺在樹下,那些像梨花一樣的雪落滿了她的全身。繩索勒得她臉已變形了,舌頭伸出很長很長……我的小姨丁小鵝已經(jīng)哭昏過去。我呆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的小姨夫李大油一臉青黑,哥哥的臉色變得更是扭曲可怕。
我明白了,美麗的姐姐再也不屬于我,永遠不再屬于我了……
姐姐被放進薄薄的木頭棺材里,我狠命地扒著棺沿,想想以后再也見不到她,我就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喊著姐姐別扔下我,姐姐,你回來。淚眼朦朧中,我仿佛在迎風(fēng)搖擺的梨園里,看見它們伸出手,想把我可憐的姐姐拉住,我的眼里流的不再是淚水,那已經(jīng)是血。姐姐被人們強行抬走了。我一個人站在梨園里。就在我淚流滿面的時候,雪紛紛揚揚地飄起來了,六個花瓣的小雪花落在我瘦弱的肩頭,我的心冷得直打顫。
我討厭那個家,在我幼小的心里,那不是家,說是地獄更逼真。在風(fēng)雪之中我站到黑夜的來臨。從這以后,我的感覺里就只剩下陰冷慘白的東西:小村,回憶,梨園無不被鵝毛般的大雪掩蓋,我整天迷迷糊糊的,李大油詛咒說這個禍水快死吧,我們家都讓她糟踐了,他也罵我小姨丁小鵝,說你們家的姐妹都一個德行,養(yǎng)活的孩子也一樣,他罵累了就睡就吃就去張寡婦家,我什么都聽得見,我卻不肯從那個虛擬的世界里回來。高家灣里90多歲的老太太說我的魂被大姐魔去了,她就用古老的方法跳大神。看著她像小丑一樣地圍著我不停地跳,其實,我心里比任何時候都明白,但我厭惡這一切,說不出的惡心,我想:我要是永遠別醒來不也挺好嗎?于是,我緊閉雙眼重又回到那個虛擬的世界里。
只要一想起大姐雪兒被孤零零地葬在亂墳崗上,我的心就冷到了極點。
四
接下來的日子,李大油又開始恢復(fù)他那爛醉如泥的生活,哥哥臉色更青了,雪兒的死他沒有失聲痛哭,失去他心中的女孩讓他躺在破土炕上昏睡不止,他也的確不年輕了,絕望讓他變得可怕。他也開始像李大油一樣地喝酒,他的酒量似乎比李大油還大,一口氣可以喝兩瓶,每當(dāng)這時候,他會瞪起血紅的眼珠發(fā)狠地罵著死去的雪兒,我壯著膽回應(yīng)他,他會毫不猶豫地甩給我兩個耳光,我委屈地逃向梨園,坐在梨樹下面,開始向死去的姐姐訴說,傾訴我心里的煩惱和憂郁。
冬天終于走遠了,春天踏著夕陽、晚風(fēng)、朝露而來。果園里的梨花開始含苞待放。許多不見的小鳥也歡天喜地地來到那飄香的梨樹上,展開美好的歌喉迎接著春天兒,我心情也在逐漸地舒展.
這個夜晚月兒已悄悄躲入樹梢后,在我小姨丁小鵝的炕上,爛醉如泥的李大油拉著女人粗糙的手:風(fēng)兒她娘,讓風(fēng)兒給她哥換個媳婦吧,你沒有看見咱兒子一天天地瘦下去嗎?我沒有聽完李大油的話,就飛也似的跑向梨園,身后傳來我小姨丁小鵝壓抑的哭泣。
本來對于姐姐雪兒的死表現(xiàn)麻木的風(fēng)兒,一直不聲不響,她的沉默讓家中的人害怕,包括李大油,她從小就恨這個家、這個村、這里的人,敢和所有人打架、還嘴。
風(fēng)兒是在第五天里知道李大油讓她為哥哥換親的,當(dāng)時,她什么也沒有說,只狠狠地瞪了李大油一眼。爾后,她便稀里嘩啦地喝完稀粥。我不敢說一句話,只怯怯地吃飯,遠處傳來狗吠聲,這聲聲的狗吠讓人心驚肉跳。
直到第二天的晌午,就聽見院子里有砸東西的聲音,所有的人跑出去,他們同時看到的一幅畫面是:風(fēng)兒在用石頭砸著院里的東西,李大油拖著一雙破鞋沖過去,不料風(fēng)兒并不怕他,反而把石頭舉起來。你最好別過來,否則,你就會像這些破爛的東西一樣。李大油聽完這句話,他才注意到風(fēng)兒手里拿著一塊石頭,這件事在風(fēng)兒無比的強暴下,過去了。幾天以后的結(jié)果是:哥哥喝酒中毒,死了。望著哥哥僵硬的尸體,我直覺渾身冰涼。我小姨丁小鵝哭了一回又一回,任誰拉也不起來,她哭著說還不如把自己賣了為他娶回女孩。李大油聽了老婆的話,竟拉她起來,說,你別這樣,讓人家笑話。李大油的話讓高家灣的人撇嘴。
李大油把一腔怒火全發(fā)在了我身上,他懷疑是我把他的家克得支離破碎。他更狠地罵我。說我是掃帚星,活像我那該死的媽,說我以后的結(jié)果和我的媽媽一樣。他一說這個,我扭頭就跑,我討厭聽他這樣說我媽媽。雖然我不知道我媽的樣子,可我心里不想讓他說我的媽。
我一個人坐在無邊的黑夜里,獨自坐在雪兒的墳頭,任風(fēng)吹散了我的長發(fā),想到雪兒的軟弱,用一條繩子結(jié)束了自己20歲年輕的生命,又想到風(fēng)兒的潑辣,用石頭征服了我小姨夫李大油,我想到哥哥這樣卑微的死了,我應(yīng)該用什么方式離開高家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要換一種活法。那就是考出去。
后半夜的時候,月亮上來了,我離開高家灣,踏上了去學(xué)校的路。
五
李大油的女人丁小鵝。也就是我的小姨,說來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從小她就不知母親是什么模樣,小姨一出生母親就死了。她的父親是個狠心的人,說她是禍水,要把她扔到野外凍死。多虧外婆及時趕來,把她抱到了家中,撫養(yǎng)她。誰料屋漏偏逢連陰雨,外婆在她10歲的時候,患病去世了,扔下孤苦伶仃的丁小鵝跟了冷酷的舅舅。舅舅和舅媽兩個人好吃懶做,他們沒讓丁小鵝上學(xué),而是讓丁小鵝起早貪黑地打豬草,干農(nóng)活。即使如此牛馬般的勞動,有八個孩子的舅舅家依然吃不飽,丁小鵝整日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她每天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吃一頓飽飯。在這種饑餓的環(huán)境里,丁小鵝被舅媽“趕”到了高家灣。那時候,李大油18歲,就跟一個瞎眼的老母親生活,就這樣,丁小鵝嫁給了大她兩歲的李大油。確實,在李家丁小鵝終于可以吃飽了,她覺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吃飽這件事了。丁小鵝當(dāng)時感覺到如今的日子真不錯,有了地,也有了兒女。誰料想李大油在好日子來臨時,竟然染上了酗酒,串娘們門子。日子越過越落魄。眼看別人家蓋起了瓦房,他們家卻還住在破土屋里。丁小鵝的臉變得憔悴不堪,本來看東西十分明亮的雙眼也變得有些迷茫起來。她的身上每天都有一股汗酸味。她整日為李家忙里忙外。因為操勞過度,丁小鵝這個女人看上去要比她的實際年齡老。
丁小鵝的心中只有兒女,甚至還有上學(xué)的我,那是她姐姐扔下的根,是她姐姐丟下的命。她希望我能考出去。為了我能上學(xué),她在一個春天的下午,去求那個冷面的校長,我的小姨丁小鵝本來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
那天,正是個星期天,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丁小鵝不知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都沒來上學(xué)。她聽見校長的辦公室里有人在說話,她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了外屋,我小姨丁小鵝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渾然不知。里面校長的臥室緊閉,她本來可以走的,可是她為了我這個外甥女,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其實想想:當(dāng)年我小姨打開的是自己的屈辱之門,卻為我打開了天使之門。我想小姨當(dāng)年肯定是想為了我她豁出去了。我小姨丁小鵝不停地敲門,半天的工夫冷面校長才不耐煩地出來,他還提著的確良的褲子。當(dāng)他看見丁小鵝的時候,他轉(zhuǎn)了轉(zhuǎn)圓圓的眼,提著的褲子不覺間松開了。這時我的小姨就看見了本村里犄角眼的女人桂香。她也是來求冷面校長讓她兒子上學(xué)的,犄角眼沒有什么本領(lǐng),不過他不打女人,就是不出來辦事,他們家里里外外都是女人的事。桂香看了我小姨丁小鵝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小姨還看她把衣服正了正。冷面校長把我小姨丁小鵝帶到他和桂香剛躺過的大床上,我小姨丁小鵝聽到身后的門被冷面校長重重地關(guān)上,冷面校長幾乎是跳到了她的面前,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什么,她被冷面校長的舉動嚇得傻了眼,面對這個有文化男人的身體,我小姨丁小鵝竟忘了喊叫。她只聽見冷面校長說:你是高家灣的美人,我很早就注意你了,可惜我們沒有說話的機會。今天你終于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因為你想讓你的外甥女上學(xué)。我小姨丁小鵝奇怪地瞧瞧冷面校長,細聲細氣地問:你怎么知道?冷面校長竟嘿嘿笑了,我小姨丁小鵝第一次看見這個人笑,她覺得他的笑比哭還難看。她本能地發(fā)出尖叫。冷面校長已經(jīng)抱住了她,目瞪口呆的丁小鵝被冷面校長從頭到腳摸了個遍,就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很快我的小姨就掙扎著坐了起來,滿臉是淚,恥辱和痛苦讓她的心如刀割。冷面校長望著我可憐楚楚的小姨說:你真的很美,可惜找了個不會讓你高興的畜生,李大油那不是人,簡直就是畜生。說完,他把我小姨丁小鵝嘴里的臭襪子拽了出來。他坐在她身邊說:我不勉強你,我真的心疼你,你要是愿意和我好,我就讓你高興,如果你不愿意,你就走吧。我小姨丁小鵝竟不知所措起來,她心里怕校長不讓我上學(xué),她就在這種情況下進退兩難,她呆呆地望著冷面校長,她看見他的頭上冒汗,嘴里咕嚕咕嚕串氣。你走不走?我小姨丁小鵝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你能讓小蝶上學(xué)嗎?我沒錢。冷面校長又嘿嘿地笑了:你不用怕,小蝶上學(xué)的事沒問題,你讓我摸了一遍我就滿足了,起來吧。我小姨丁小鵝聽了冷面校長的話竟淚水橫流,抹著眼向外走去。冷面校長慌得拉住她說:你先別走,讓人看見好像我欺負你似的,快洗洗臉。用我的白毛巾擦擦。我小姨丁小鵝順從地照著他說的做完這一切,而后悄悄離開了學(xué)校。
我順利地入了高家灣的小學(xué),但小姨丁小鵝所做的一切是沒有人知道的,我那個姨夫李大油聽說不花錢還能上學(xué)樂得只夸我小姨厲害,丁小鵝連看他一眼的心情都沒有。她只是默默地給我做書包。我在一旁看,說真心話,我很喜歡小姨丁小鵝給我縫的書包,那是用好多布做的,就像五彩旗。
其實,在小姨心中,她恨丈夫李大油,她疼大女兒雪兒,每當(dāng)想起大女兒,她的眼淚就禁不住要流下來。想起不爭氣的大兒子,她也是恨,恨他的愚笨,恨他和他的父親一樣的沒出息,喝酒喝死神仙也救不了。于是,高家灣的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丁小鵝這個可憐的女人很多時候都一個人待在梨園里,靜靜的就如同一棵飄揚著梨花的樹。
六
夜,漆黑一片,四周只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呢喃,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李大油只顧去和張寡婦約會,澆地回來的丁小鵝,獨自一個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飛奔,夜風(fēng)吹動著她有些散亂的頭發(fā),遠方傳來貓頭鷹磣人的叫聲,這讓她感到害怕,驚恐,她的心怦怦直跳。丁小鵝直跑得滿頭是汗,就在這時,她遇到了村里的村支書劉垣。劉垣的鼻子是鷹勾的,眼是那種斗箕眼。劉垣突然出現(xiàn)在我小姨丁小鵝的眼前,本來就有病的眼發(fā)著一種光,我小姨知道她面臨的危險,高家灣沒有不知道劉垣的,因為他當(dāng)官,很多女人都爬進過他齷齪的懷里。說實在的,我小姨那個時候不是害怕,而是厭惡。她覺得這個男人讓她無比惡心。我的小姨丁小鵝已經(jīng)意識到可怕的事即將來臨,當(dāng)她看見劉垣這個男人停下,把手里的煙熄滅,伸向她的身體時,她馬上知道這個下流男人想干什么了,她嚇得哆嗦成一團,被眼前的一幕驚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求求你,別這樣。劉垣的黑手停了下來,他陰陰地說:要說你和你的姐姐都是楊貴妃的坯子,就是沒攤上好男人,你說你那個姐姐多么好的一個美人,竟跟那樣的男人過不去,值得嗎?聽他說我媽,我小姨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想起我媽的不幸,再想想自己。她抱住劉垣的大腿:求求你,放我過吧。劉垣望望我小姨起伏不平的胸脯,坐下來,他似乎很樂意觀看這樣的情景。他不顧我小姨的掙扎,在她的胸脯上掐了一下:你說你一個美人,怎么就死守著個李大油。他能給你什么。說著他用手又在我小姨丁小鵝的胸脯上掐了一把: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他向我的小姨撲來??蓱z柔弱的丁小鵝沒有一點反抗能力。在這個漆黑的夜晚,我小姨丁小鵝忍辱被一個畜生蹂躪。
回到家,丁小鵝就躺倒了下去,她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沒有死,她摸摸口袋里劉垣放的錢,淚水就如同村外果園里的梨花一樣,猶如紛紛下落的花瓣,像傷心雨慢慢地淌下來。李大油望著女人口袋里的錢,咧開了嘴,他正愁沒有東西給張寡婦呢。于是笑笑:你吃點東西吧,我小姨丁小鵝聞到香味才想起自己一天已經(jīng)沒有吃一點東西了,沒有喝一口水,她猛地端過碗,狼吞虎咽地吃完,此時仿佛才有精神,才注意到自己的上衣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褲子也被石頭劃成一條一條的,頭發(fā)也已四散開去,她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狼狽的縮影,她有些無地自容地垂下頭。想起劉垣和她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就情不自禁地哆嗦。
丁小鵝清楚劉垣是高家灣里的支部書記。他的身份誘惑著村里某些女人,她們非常喜歡他,喜歡這個流氓口袋里的錢,喜歡他對女人的大方。劉垣喜歡的是女人褲襠里的東西。那些年,高家灣他鉆過不知多少女人的褲襠,那些女人很多是自動送上門來的,我小姨丁小鵝想起自己被這個男人蹂躪,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我小姨丁小鵝讓劉垣搞到手的這事本來在高家灣就不叫事,可是我小姨一直耿耿于懷。她很多時候,很多個夜晚,她都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她想殺死他。如今我的姨夫李大油更愛喝酒了,去張寡婦家的次數(shù)更勤了。
在無數(shù)個黑夜,當(dāng)校園里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會隨著浮出水面,這些年,小姨丁小鵝為了我,吃的苦太多了,每年冬天,寒風(fēng)凜冽。她頂著風(fēng),冒著雪,去梨園里刮樹皮,然后送到藥店去,換的錢她偷偷給我做了學(xué)費,如今我不在高家灣上了,免費上學(xué)的事消失了,她只好自己想法,有時劉垣給她的錢她會給我買套新衣服。她的手總是凍裂得千瘡百孔,十個手指頭沒有一個是好的,全猶如紅蘿卜。
我獨自躲在房內(nèi),摩挲著新衣服,眼睛里第一次蓄滿了淚。我的心開始干疼干疼的。在心里發(fā)誓:一定把書念好,一定不讓小姨和雪兒姐姐失望。
我也的確沒有讓小姨失望,真的就一路把書念下來了,考初中那年,我考上了鎮(zhèn)里最好的學(xué)校。不過想起姐姐雪兒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地下,秋淳也不知去向,我姨夫李大油還在折磨我小姨丁小鵝。尤其流氓劉垣對小姨的侮辱。也許秋淳哥永遠都成不了家,他也可能要永遠地離開高家灣。想到這些,我眼里的淚便涌上來。許多時間,我是孤獨的,我在什么地方都不喜歡和太多的人來往,我依舊喜歡黑夜,喜歡小蟲的啾啾,回想起記事以后的那些夜晚,我瘋狂地愛上了梨花飄香的夜,在無數(shù)個月夜如水或繁星滿天的晚上,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家,想起大姐雪兒一樣的愛在夜里和我玩耍。我們在空曠的麥垛旁,在厚厚的草堆里,盡情地吶喊,有時秋淳會和姐姐站在梨園里,看樹上的鳥窩,看里面的小鳥長大了沒有,多少次我向往過一種鳥兒的生活,無憂無慮。有好多次秋淳從家里帶來炒熟的瓜子分給我們吃。想到姐姐離開人世已經(jīng)一年多了,她如夢如花的身體早被風(fēng)吹化,被蟲子腐蝕,再也不能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了。想起這些我的臉上有亮閃閃的東西,那是淚水,心酸的淚水。
春天,我在月光中看梨花飄飛,夏天里我會坐在長了小梨的樹下夢想,夢想自己的未來。秋風(fēng)中,我看鳥兒的飛翔,冬天,我把希望埋進雪里——
黑夜,讓我一次次忘記小姨的悲哀,李大油的鄙俗,大姐雪兒的懦弱,風(fēng)兒的潑辣,哥哥的愚笨。如果說我長到17歲有什么屬于我的東西,那只有黑夜和月光。
七
在夏日的午后,我小姨丁小鵝走在了去梨園的小路上,暖風(fēng)送來陣陣泥土的腥氣,她去梨園,她喜歡那個地方。就在丁小鵝走進梨園的小屋里時,她愕然地發(fā)現(xiàn)劉垣坐在了那里。我小姨丁小鵝轉(zhuǎn)身想跑,他伸出鵝掌一樣的手抓住了她。她深知這個臭流氓什么也能干出來,我小姨對高家灣的男人們除了恨,沒有別的感覺。冷面校長對我小姨丁小鵝那一次從上到下摸了她一遍,我小姨覺得冷面校長這個男人不是什么文化人,他是文化人的垃圾。她作為女人對他是厭惡的。而對劉垣她是恨。他看著她半敞的胸脯,竟恬不知恥地說:你呀是個美人坯子不假,就是太冷了,像北極的冰,不能讓老爺們高興,怪不得李大油打你。就這一句話,把我小姨的眼淚勾了下來。
當(dāng)她踉踉蹌蹌走到村邊井口的時候,真想扎下去。為了我這個小可憐,她一次一次忍了下來。她恨這些男人,她想殺死他們。此時我小姨丁小鵝就禁不住想起了可憐的姐姐,我的媽媽。
如今我小姨想起不爭氣的風(fēng)兒心就像淌血,自從李大油那次讓她給老大換媳婦,她用暴力打敗了他們,然而她沒有想到大哥竟死了,她心里多少有點難過,但過多的是憤恨。她恨高家灣,恨這里愚昧的生活,更恨她那個爹。在大姐死去的那些日子里,她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哥哥的死她竟大喊活該。這一切讓人看她就是個瘋子。最像瘋子的一次是和張寡婦打仗,有一天我小姨夫拿了她的一件墨綠色坎肩,給了他的相好張寡婦。風(fēng)兒十分生氣,她生氣的樣子十分怕人,她對我們說:我看見那個張寡婦就惡心,你瞧她的臉上抹的粉跟墻上的白泥子似的,頭發(fā)上打的香油都成了臭油了。得空我要整治整治她。我小姨丁小鵝根本就管不了她。我的思想里也盼著她去收拾這個勾搭別人男人的蕩婦。一個下午,剛吃過飯,風(fēng)兒就用衣服兜了好多的瓦片,把張寡婦三間破土房的玻璃砸了個大卸八塊。張寡婦心疼得鬼哭狼嚎。這時竟沒有人來幫這個爛女人,她不敢出來,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哭,高家灣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在風(fēng)兒的熱罵中他們知道了很多事。張寡婦此時恨的不是男人,恨的是她自己瞎了眼,這些忘恩負義的老爺們沒有一個來幫她的。人們在幸災(zāi)樂禍中散去,其中就有很多婦女恨她,因為她們的爺們也沒少往這里拿東西,她們恨她卻又整治不了她。
風(fēng)兒的自由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我的姨夫李大油從家里串出來,抓過風(fēng)兒就打。那一次是風(fēng)兒第一次挨李大油的打,被打得頭破血流。風(fēng)兒不哭也不叫,更不討?zhàn)垺@畲笥驮酱蛟綒?,把風(fēng)兒打了個半死。我小姨丁小鵝的苦苦求饒換來的是兩個嘴巴子。這時的李大油簡直就像一條瘋狗,他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拿到了張寡婦家,張寡婦仍舊不滿意,她甚至提出不和他再好,李大油恨得只咬牙。最后他把家里五斤大米提了起來,我小姨丁小鵝禁不住帶了哭腔說,你就把這一點吃的給孩子們留下吧。我的姨夫李大油沒看我小姨,說,你看看你養(yǎng)活的這些孩子,有幾個好的,我想讓他們都死。如今的他已經(jīng)有些心灰意冷。沒有了傳宗接代的人了,他已經(jīng)開始破罐子破摔了。
風(fēng)兒被打后,她好長時間都不和李大油打照面,或許種種的事情令她失望,她竟然加入到打麻將的行列。
起因很簡單,劉垣的外甥也就是他姐姐的孩子來了,他在家里每天都要玩麻將,來這以后他就非讓舅舅給他找玩麻將的人。劉垣的這個姐姐當(dāng)初因為懷了別人的孩子,劉垣爹氣得吐了血,他命令劉垣把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后,讓人在天津郊區(qū)說了人家,匆匆嫁掉了。沒想到她的一步走錯,竟改變了她的命運,這些年劉垣的姐姐家發(fā)了,有好幾棟別墅,還有寶馬車。劉垣也沾了很多光。他當(dāng)然拿這個外甥當(dāng)縣太爺待,對另一個外甥劉垣就特冷淡。有相好的女人看不慣,就說你怎么一樣的親戚兩樣待。劉垣說,啊,我吃的喝的用的大多是大姐給的,我憑什么不能對她的孩子好點。再說人誰他媽的不是勢利眼,你們女人和我好還不是看了我手中的權(quán)利和錢,怎么就和我相好的多,和要飯的就沒有呢。相好的女人被他說得瞠目結(jié)舌。無話可說,就沉默下去。
風(fēng)兒見到劉垣外甥的一剎那,就覺得渾身哆嗦。去他們家打麻將是一個秋日的上午,陽光懶洋洋地爬過果園,風(fēng)兒因為父親李大油打母親,沒有睡好,她的眼里布滿血絲,她心情很差,就獨自想去梨園,出了門,她就看見一個20多歲的小青年站在她家的外面,她看到他身穿高貴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大地方來的。他竟然問風(fēng):你會打麻將嗎?風(fēng)兒使勁點點頭,他什么也沒說,拉起風(fēng)兒的手就走,一直到了劉垣家,劉垣媳婦看見風(fēng)兒,高興地出去喊來了林祥媳婦,還有大金牙。林祥是海員,常年不在家,他掙錢很多,媳婦守婦道,但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麻將,另一個是大金牙,她最愛說葷話,麻將打得也不精,輸錢的經(jīng)常是她。風(fēng)兒打的卻很好,平時說話辦事潑辣,打起麻將來竟也出奇的好,當(dāng)然贏錢的多數(shù)是她,后來風(fēng)兒看出實際上那個拉她手的男孩比她打的精多了。之所以輸,是故意讓她贏。于是風(fēng)兒的心情好的沒法。經(jīng)常輸?shù)拇蠼鹧谰烷_始數(shù)落,說晚上不能和丈夫同房了,晦氣。林祥媳婦聽了笑著說別說大話,你不讓男人干你幾回你受得了嗎!風(fēng)兒聽得臉熱心跳。大金牙哈哈大笑著說你男人長年在外你怎么就不想。林祥媳婦說怎么不想,可是還不是為了家。大金牙忙說那你趕緊找個野男人吧。何苦為他守貞潔。林祥媳婦說我做不出來,一想到他在海上受煎熬,我的心就疼,而且他掙的錢都給我,讓我盡情地花,我只要打麻將就不想他了。說完發(fā)了個五條,風(fēng)兒恰好和了。劉垣媳婦在旁邊說你們別瞎說了,人家風(fēng)兒還沒有結(jié)婚呢。聽了劉垣媳婦的話,大金牙不再說話,劉垣的外甥瞧瞧風(fēng)兒打下一個六萬,風(fēng)兒恰好和了。風(fēng)兒說散了吧。小松出去送她,這一送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們的消失一度引起高家人們的唏噓,李大油早就恨風(fēng)兒了,他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女人哭了一回又一回,因為只有風(fēng)兒敢替她說話,她不怕李大油,不怕高家灣里的人,其實,多數(shù)時候她怕這個女兒。只把本來看東西很清亮的眼哭得竟有些渾濁了。
踏著紛紛飄飛的落葉,李大油的二女兒跟人家走了,一次次的打擊令這個無能的男人絕望,尤其是兒子的死,他恨我小姨丁小鵝養(yǎng)活的兩個丫頭片子。望著飄飛的梨花,我小姨丁小鵝迷茫、恐慌,想到劉垣她的牙幾乎咬碎,她感到無地自容。她覺得這是報應(yīng)。
夜,又是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風(fēng)送來陣陣的梨香,小蟲在陰暗的角落里吟唱,葉子嘩啦啦地作響。在梨園的小屋里,我小姨丁小鵝獨自坐在石頭上,像如冰的月光傾訴。
丁小鵝說我們家的風(fēng)兒走了,我們家的孩子一個個都走了,如今我們家就剩下他了,該死的不死該走的不走。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只有小蝶是我的希望,姐姐你給我留下了一點希望,要不是她我也早走上你那條路了,我也想殺這些該死的男人們。這個外甥閨女真好。其實這些年我就為她。此時,樹上的鳥兒在竊竊私語。丁小鵝覺得它們比起人類簡單多了。所以我小姨丁小鵝的口頭禪就是寧可做豬也不做人。
八
隨著孩子們一個個離去,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小姨夫李大油對日子越來越不放在心上,現(xiàn)在他又加入到了打麻將的行列。湊上去牌運不佳,每次他都是輸個精光。我小姨丁小鵝心疼錢,就勸他別耍了,還有個上學(xué)的呢,再耍就把家也輸光了。李大油哪里聽得進去,他如今對麻將又上了癮。
我偶爾回來,我小姨丁小鵝就在黃昏來臨的時候走出小村,在夕陽的余光里奔向村外的果園。她的目光罩在果林,越過昏黃的天空,等我歸來。在這個間隙里,她開始回憶。她想起姐姐雪兒美麗的麻花辮在梨園里飄蕩,猶如在空中飛翔的梨花——
我回來也會去梨園,我一呆就是一晚上。我小姨丁小鵝總是來尋我,我想她可能是寂寞或者想和我多呆會兒。小姨說:小蝶,你就要考試了,也許你也快離開這里了,離開不錯呀。高家灣是地獄。你要上天堂呢。我說:小姨,我以后讓你也離開這個地獄。小姨丁小鵝苦笑著搖搖頭:孩子,命中注定的,改不了了。我和小姨于是都不再說話,默默地想事。我就看那美麗的梨花,看累了,就背誦唐詩,還會數(shù)天上的星星。想起那時侯姐姐雪兒還活著的時候,秋淳不讓她數(shù)天上的星星,說數(shù)星星記不住東西。我當(dāng)然不信,別忘了我現(xiàn)在是高中生,在高家灣已經(jīng)算得上高才生了。有人就對李大油說,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小蝶考上大學(xué),你就光等著享福吧。李大油聽完嘿嘿直笑。
無數(shù)個黑夜里,我的姨夫李大油的種種劣跡表現(xiàn)的更甚,如今他老了,張寡婦家不去了,剩下就是賭,賭輸了回來就睡覺。我小姨最大的去處就是梨園。
春天的風(fēng)軟綿綿地吹在臉上,李大油看上去一副睡不醒的模樣,精神十分頹廢。他開始上鉆下跳地活動著想當(dāng)高家灣的領(lǐng)導(dǎo),不知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態(tài),劉垣這個流氓竟讓這個齷齪的男人做了電工。那個時刻,梨花在空中飛揚,紛紛下落的花瓣依舊如傷心雨飄向大地。
李大油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安分守己了一些日子??墒撬氖謿夂芸熳屗倚模『?,他帶著沮喪和破敗的情緒回到家,因為兒子的離去造成了李大油畸形變態(tài)的心理,他的情緒越發(fā)變得喜怒無常。偶爾我回來,做事慢了他就會甩給我兩個耳光。他恨我學(xué)習(xí)第一,他不希望我讀書,可是算命先生的話他又深信不已。
被李大油打的我,只有呆在屋里哭泣,丁小鵝看著我這個樣子她心里無比難受,她就默默地來到梨園,看那些下落的花瓣,她的心里一陣一陣的絕望。
沒有了激情,沒有了生活熱忱的李大油變得暴躁成性,一天天衰老下去,他滿頭的白發(fā),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因為整夜打麻將,李大油臉上的皺紋無比深刻,眼角的眼屎永遠落戶此處。這樣看上去他更加的蒼老,完全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李大油的賭性是一日更甚一日。每到夜深人靜,他輸紅眼回來,我便聽見小姨屋里吵鬧的聲音,接著是李大油用棍棒抽打丁小鵝的聲音。丁小鵝這時候是不會哭的,這個女人仿佛成了鐵打的,也許她想起了大女兒的死,想起了風(fēng)兒的出走,還有兒子。她不想再失去我,她怕我聽見,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咽進自己的肚子中,這讓本來就賭急眼的李大油變得越發(fā)狠毒。邊打邊嘟囔:你個臭婆娘,你白讓他睡了,連個村長也不讓我當(dāng)。
無數(shù)個夜里我偷偷地哭泣,為了可憐的小姨。想起這些年,小姨為了我吃的苦受的罪,在我心頭翻滾,頃刻間化作熱淚奔流。我睜大著雙眼,一宿沒睡。清晨到來時,李大油已經(jīng)呼呼大睡,我小姨丁小鵝在準(zhǔn)備早飯,還有給我準(zhǔn)備帶的干糧。我站在果園里,望著梨樹上綴滿露珠,嗅著花香,看到高家灣上空裊裊的炊煙。我小姨丁小鵝從家里走出來,來到梨園,她看見我難過的樣子,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晚上的遭遇我肯定聽見了,丁小鵝禁不住難過得渾身發(fā)抖。
不知是賭博的手氣好了,還是他體力下降的緣由,后來李大油不再抽打丁小鵝。不再挨打的丁小鵝看見李大油血紅的眼依舊會情不自禁地哆嗦。如今劉垣不再對我小姨丁小鵝圍追堵截,她終于從他的魔掌里逃了出來。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獵物。又一批比丁小鵝年輕漂亮的女人投入了他齷齪的懷抱。他丟一個女人就像丟他不穿的破襪子一樣簡單。
我回到學(xué)校,開始備戰(zhàn)。小姨丁小鵝三天兩頭地來給我送雞湯,她把湯熬得恰倒好處,她是趁李大油出去玩麻將的時候給我用文火燉的。雞湯溫潤地滑過我的喉嚨,一股暖流穿腸而過。我多年漂泊的心,剎那間成破繭而出的蝶,多想撲進她的懷里叫一聲我從來沒有喊過的媽。我什么也沒喊,只是撲進她瘦弱的懷里,任淚水飛濺。
黑色的七月終于過去了,我以最好的成績被清華錄取。這消息讓整個高家灣沸騰了。人們都說沒想到小蝶這丫頭會這么有出息。我小姨夫李大油一改往日的暴躁,滿是皺紋的臉上放光,買了一條好煙,逢人就發(fā)。我小姨丁小鵝竟然把家里的四只雞全殺了,宴請了村里的人。
熱熱鬧鬧的人群散去,我小姨丁小鵝在整理送來的禮物。我站在她的背后,靜靜地看她,她當(dāng)初烏黑發(fā)亮的辮子,已經(jīng)被碎碎的短發(fā)所代替,里面有了白雪的痕跡。想起多年以前,我獨自一個人坐在梨園看天的情景,恍如昨日。我小姨丁小鵝回過頭來,笑問:小蝶,你怎么了?我沒有說話,看她年輕美麗的身影被蒼老掩蓋。我從喉嚨里迸出一個我從來沒叫過的字:媽。這個我從來沒喊過的字,就這么倉皇地跳了出來。我們兩個都愣了,接著小姨丁小鵝緊緊地把我摟在了懷里。她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落下來。
在這樣的夜晚,我坐在小河邊,如今的我依舊喜歡夜晚。這么多年我沒有朋友,于是夜晚清風(fēng)都成了我的朋友。望著無數(shù)的星星,嗅著泥土的氣息,想到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便有許多話要對它們訴說。
夜的美好,讓我忘掉了以前的煩惱,忘記了曾經(jīng)被李大油打過的耳光,忘記了我小姨丁小鵝的哀傷,忘記了自己的委屈。完全陶醉在無邊的黑夜里。
我離開高家灣是在收獲了梨以后,我走了,李大油把幸福寄托在我這個外人身上,他如今說的最多的就是我,他把那些親生兒女們似乎忘干凈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在高家灣受到了重視,他樂得屁顛屁顛的。
九
當(dāng)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人們感到這個春天異常的干燥。
這個春天好像比往年來的早,干旱,悶熱,今年梨花不知為什么開的特別早,謝的異常的晚。許多許多的怪事仿佛都發(fā)生在這個干燥的季節(jié),好多好多的奇事猶如泛濫的洪水,張著獅子大口,瞪著血紅的眼睛沖向這個春季——
最先感到燥熱的是劉垣,他如今越來越覺得身體處在恍惚里,經(jīng)常會忘記一些東西,比如他把一些女人的褲衩放在河里,任由它漂。高家灣的人們經(jīng)常看到有些花花綠綠的褲衩子在小河里游蕩。這是一個憂郁的黃昏,劉垣身穿一件汗衫去小河邊。晚霞映紅了整個蒼穹,劉垣有一種茫然的感覺。他看見了什么,他看到丁小鵝在對岸洗衣服,小河里的鴨子自由自在地戲水,丁小鵝的雙眼里滿是憤恨,有種燒灼他的神情,如同冬天凜冽的寒風(fēng)吹來,風(fēng)吹來的時候,劉垣看見天空一片血紅,他一陣眩暈,什么也不知道了。
劉垣癱瘓了,他的癱瘓,讓我小姨高興,我小姨丁小鵝興奮得只流淚,她為了慶賀這個惡魔的癱瘓,竟包了全羊肉的餃子犒勞自己。李大油不會別的就只會罵街。劉垣醒來的時候他傻了。
再說當(dāng)了電工的李大油惡習(xí)依舊。整夜整夜地賭。人們站在巷口里,三三兩兩地會看到他跌跌撞撞地奔向他那破敗的土屋,那個時間丁小鵝多數(shù)在果園里給梨樹噴藥或者授粉。人們看到我小姨丁小鵝這些年因為操勞,耳朵比年輕的時候背多了,人們多數(shù)時候同情這個女人。
李大油出事是在一個黃昏來臨的時候。我小姨丁小鵝正在梨園里勞作,一切都顯示著神秘,一切都帶著不祥。
丁小鵝陶醉在春風(fēng)里,沉醉在梨花的清香里,她仿佛忘記了時間,就是在夕陽將沉的時候,丁小鵝聽見了李大油觸電的消息。這個消息令丁小鵝驚愕。她顧不得回家就循著人聲奔到村外的變壓器下,她沒有像農(nóng)村婦女那樣號哭,只是眼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珠。李大油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要不是那只被甩出去的膠鞋,誰也不會想到這就是我那個愛賭的姨夫李大油,他會是李大油嗎?人們禁不住問。
他就是李大油。
他就是電工李大油,丁小鵝的丈夫,三個孩子的父親,我的姨夫李大油。他死了,他是觸電死亡的,這個男人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就去為澆地的人們接線,他看見夕陽的紅暈染透了樹枝,同時他看見的還有血一樣的紅火?;痖W過,他失去了知覺,不僅失去知覺,失去的是他的生命。
在第二個彩霞滿天的日子,我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我不是為他回來的,我是為我小姨丁小鵝——我唯一的親人回來的。我的姨夫李大油被安葬在高家灣的土地上,結(jié)束了他悲哀的一生。
我的小姨丁小鵝看不出傷心,她不知這個作為她丈夫的男人為她做了什么,為孩子們做了什么?
至此,丁小鵝一天比一天沉沒下去。她獨自一個人坐在梨園里,癡癡地看那些紛紛飄落的梨花。不哭也不說話。經(jīng)常一呆就是一天。因為到了今天,老年的丁小鵝身邊沒有了一個人,就連那個嗜酒如命的李大油也死了。
在每個清晨,梨花落了一地時,丁小鵝身罩我為她買的睡衣,穿著紅拖鞋向著一度開滿鮮花的果園里奔來,老年的丁小鵝動作反而比年輕時候敏捷了。
作者簡介:
魏曉英,女,原名魏桂英,河北鹽山縣人,1978年生,現(xiàn)為鹽百集團《鹽百人》主編。著有長篇小說《校園四季》《追夢地帶》,有中短篇小說、散文若干發(fā)表于《長城》《青海湖》《山花》《翠苑》等期刊。河北文學(xué)院第六屆簽約作家,滄州文學(xué)院第一屆簽約作家,滄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