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生命是從何時開始的呢?這樣問,似乎有點幼稚,又有點懵懂。對于這個問題,生物學家早就給出了標準答案:當強壯的精子和溫柔的卵子不期而遇、融為一體并在子宮中從容著床的那一刻,生命就開始了它或則短暫或則漫長的旅程。然而我這里想要談論的不是生物學,倒有點近乎禪意盎然的玄學。那就是生命始于憬然的自覺,真正認識到自己活得有意思,有趣味,有價值,不是混日子,不是磨陽壽,不是虛度年華,不是蹉跎歲月,不是充當全自動的呼吸機。認識到這一點后,生命才開始蕩起活潑的鐘擺。
憬然的自覺不是那么容易得來的,它與境遇固然頗有關聯(lián),與悟性也大有關涉。有的人即使受盡磨難,閱盡滄桑,至死也未必能夠產生這樣的自覺,終歸是“蠟人”一個,“石人”一個。有的人則不同,一旦觸痛敏感的心靈,就會如夢方醒?!皬那胺N種,譬如昨日死;往后種種,譬如今日生”,這就是自覺之后的生命發(fā)出的感慨,若非隨風而逝,轉瞬而滅,它勢必會刷新生命的內容。
一些故事耳熟能詳,早已證明了這一點。西晉周處是官二代,年少時為禍桑梓,弱冠后幡然悔悟,終于成為正直的大臣和有為的將軍。北宋蘇洵是良家子,年少時荒廢學業(yè),漫游無羈,二十七歲才喟然改過,返回家鄉(xiāng),潛心攻讀,終于成為文學大家。晚清胡林翼是輕薄兒,年少時流連于秦樓楚館,任由酒色伐性傷身,一旦霍然驚覺,從此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終于成為國家的中流砥柱。
春秋時期衛(wèi)國的大臣蘧伯玉是孔子的好友,他“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其懿德懿行為古今君子所激贊。表面看去,蘧伯玉的生命自覺,似乎來得有點遲緩,又似乎他對自己過于苛刻,畢竟他是那個時代公認的賢人。但他確實利賴于從未間斷的反躬自省,使生命呈現(xiàn)為七彩虹霓,因而博得孔子的擊節(jié)贊譽。
近日,我讀《民國人物傳》,讀到華僑義人黃乃裳的事跡,除了敬佩他的品德和功業(yè),還敬佩他精進不止的內心力量。在七十歲時,他仍對自己的生命產生出全新的自覺,撰寫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問以往于世何裨?歷數二萬五千日以來,成甚事業(yè);愿以后對天無愧,不虛六十有九之外,再度余生?!彼腥绱瞬桓F不竭的動力,生命的F1賽車就駛進了從心所欲的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