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聆江
《西京故事》最成功的地方在兩處:一是內(nèi)容上,不回避敏感的社會問題,二是形式上,把傳統(tǒng)戲曲好好繼承發(fā)展了一把。這兩者都很難,是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者避忌的,所以也都很可貴,確是不負“中國目前最好的現(xiàn)代戲”之譽。
這里我想僅就內(nèi)容來說一些想法?!段骶┕适隆返闹饕軟_突,是在中國社會中的城鄉(xiāng)隔閡、貧富對立中造成的如同兩個文明的沖突。
第一幕,從農(nóng)村滿懷希望來到城市的羅家,就因兒子的沖動,和房東家起了沖突,被罵為土包子、野蠻人。
第二幕,由于農(nóng)村人口在城市生活條件下相對赤貧的狀態(tài),大學校園中的兒子和女兒之間就如何應對又起了沖突。
第三幕,這個沖突激化了,兒子用暴力回答了城市人——房東兒子對他們的態(tài)度。這時老羅才真正出場,他提倡用責任擔當?shù)囊庾R,用令人辛酸的忍讓行動,暫時解決了矛盾(這也是全劇一個精彩的煽情高潮,許多觀眾都是在這里開始由衷地發(fā)出贊嘆,爆出掌聲,落下眼淚的)。但是此舉卻不被兒子認可,兒子認為這是屈辱和阿Q精神。于是矛盾進一步發(fā)酵。
第四幕,兒子在大學里單戀了城市女生,被拒絕,還被深深傷了自尊,終于矛盾不可收拾,他用極端的方式應對——自暴自棄地出走了。老羅有所后悔,但最終還是默默堅持自己的信念。
第五、六幕,父子矛盾在大家的勸解下,和解了。兒子接受了父親的方式。兩年后一家人完成了西京夢,兩個子女在城市落腳,房東一家也因兩三件事對羅家以及所有大院里的民工房客改變了看法,老羅安心回鄉(xiāng)。
我們知道,傳統(tǒng)戲曲基本是講求大團圓結局的。只是在這個現(xiàn)實題材中,設置這樣的大團圓結局,我覺得還可以商榷一番。比如我就有一些糾結:老羅的兒子在被父親找回家后,在父親、母親、姐姐輪番勸解,依然堅決不認同他們的忍讓和夢想,甚至在家人拿出父親彎曲脊梁的X光照片之后(這本應是個重磅炸彈,是轉機所在)還是要繼續(xù)出走的形勢下,卻在得知一個不熟的街坊“東方老人”來告訴他關于他父母三年來一共打了一百萬個餅,以供養(yǎng)他姐弟的實情(作為家庭成員的他本來就完全知道的事實)后,他竟即刻轉變了。這個“大團圓”似乎說服力不強,有些像強扭之瓜。
其實,兒子內(nèi)心始終的不認同倒是更讓人感覺真實。因為他所代表的城鄉(xiāng)隔閡,以觀眾的普遍社會經(jīng)驗,本是無法僅靠劇中老羅的方式就能解決的,最多只是種愿景。若是將愿景直接變換成了事實,“大團圓”是有了,但是難免叫我看著感覺有點不踏實。我們看到了真實的矛盾,看到了尖銳的沖突,卻沒有看到真實的解決。
其實這樣的矛盾,在當前的社會階段,并沒有完美的解決辦法,我們提出問題,提出愿景,并且期待未來,就是當下能做的最好的事了。于是我想,如果劇作就用一個疑問的方式結尾,會不會更有力一些呢?或者同時再把困惑和希望留給下一個老羅和他的城市鄰居,會不會更真實一些呢?我們看到《西京故事》的尾聲里也寫到另一家“老羅”又來到西京開始尋夢,這是個絕好的尾聲,意味深長,引人遐想,或許可以利用它來做另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也無損一種結果的圓滿感。
再就人物塑造來闡發(fā)。這里,先套用劇作家何冀平的一句話,她的大意是說:文學作品直指社會時事,不算好,要剖析人性才是藝術?!段骶┕适隆吩谶@方面,也有建樹。我們知道在傳統(tǒng)戲曲中,人物基本是概念化的(這絲毫不帶貶義,一門藝術自有一門藝術的規(guī)范,戲曲講人性,本不是靠單個人物自身來完成的)?!段骶┕适隆分械脑S多人物也是扁平化的概念人物,比如女兒是父親角色的延伸和翻版,兒子基本是城鄉(xiāng)矛盾的代言體。唯有父親老羅一人,卻是被著力塑造成性格人物的。他有自我內(nèi)心矛盾,也有選擇的余地,有了哈姆雷特般的內(nèi)心戲,這是從傳統(tǒng)戲曲的升級和突破,也符合現(xiàn)代觀眾和現(xiàn)實題材的需要。
但這突破似乎還不那么到位。我們看到,在老羅最彷徨的時候,他的一切努力和勸說都失敗,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他給兒子跪下,自白說要回家賣掉大樹,換了錢回來舒舒服服地融入城市生活。就在這關鍵時刻,他突然用這樣一句唱:“恍惚問我已脊梁斷裂形枯槁,抬眼望突感一家之長不可先折腰。再銹的鐵鎖也得往開撬,這盤棋誰都能走我這個家長不能逃?!本洼p巧地扭轉了心思。這不無遺憾。當我們看到前面那絕境,正熱切地期待著他說出內(nèi)心信念的最終理由,來調(diào)轉自己的選擇,勸服兒子時,卻沒聽到什么。老羅調(diào)整了選擇,這對他自己是沒問題的,但是不說清為什么,怎能說服他人跟從。所以兒子最后的轉變只能借助東方老人來完成了。老羅的人性剖析,似乎也就差了一口氣。所以我在想,要是把老羅在得知兒子出走前的一段表明心跡的唱移到這里,會不會更好一些?
再從另一個角度看老羅這人物:他所具有的選擇余地,是他家里有兩棵價值30萬的樹可供支配。而我們知道典型的農(nóng)民工,幾乎是赤貧加文盲的。老羅有退路,他基本上是一個潛在的有產(chǎn)者,還是有一定文化的人。這樣雖然能使老羅的選擇更高尚,但觀眾會感覺老羅的故事是個特例,不代表很典型的城鄉(xiāng)文化和經(jīng)濟差異產(chǎn)生的沖突。這樣老羅何嘗不能被看做是個城市貧民(如下崗工人)的選擇故事呢。的確很難取舍,得失互現(xiàn)。
此外,西門一家代表了城里人對農(nóng)村外來人口的偏見態(tài)度,也是概念化的人物。如果說西門夫婦的轉變還比較順利的話,西門的兒子——這個全劇最出彩的丑角——脫胎換骨的轉變,卻來自監(jiān)獄里兩年的受教育,未免有點簡單化了。我想這也許是由于容量不及展開而割愛了吧。
同樣,劇中還可以看到許多意象、旁枝的鋪陳,如城市中的大古樹、校園里的紫薇、老家的大紫薇樹、待拆遷的城中村、護樹的東方老人……似乎都是有一定潛臺詞的,讓我想到過士行的那些戲,很期待在哪個環(huán)節(jié)能揭示出其中的聯(lián)系,讓我們恍然大悟,拍案叫絕。我不禁期待:如果這些都能融入情節(jié)發(fā)展中,會不會有一個更精彩的《西京故事》或它的續(xù)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