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森
2月12日晴
看高爾泰的散文,我不會被他煽得痛哭流涕,但我的心卻酸酸的,特別柔軟、脆弱。
北島說,高爾泰是時代的證人。我們知道,證人是需要證物的。這證物便是——《藍皮襖》。
高爾泰先寫了在鹽堿地上勞動的辛苦,人們穿著的灰暗。在一大片灰色之中,他引入了龍慶忠這個人和他的藍皮襖。龍慶忠因為過分愛惜這件藍皮襖而被劉場長“玩笑”了一把:你是勞動來了還是找對象來了?高先生畢竟是畫家,他能三言兩語就把一個人物畫到我們面前,讓我們不但看到他的形,還能看到神:
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瘦得如衣架子一般頂著那件引人注目的藏藍色大皮襖,下面空蕩蕩直透風。
“我”好心勸他在腰上捆一根繩子解決透風的問題,但他不聽,他怕繩子擱過的地方留下白印。他愛他的藍皮襖真是愛到了病態(tài)。
作者寫藍皮襖,當然是為了寫人。這個龍慶忠因為單位反右運動中湊不夠數(shù),他就成為了“數(shù)”中的一個,被命運驅趕到夾邊溝來了??烊畾q了還沒結婚,他很孝順,想把農(nóng)村戶口的母親接來,卻辦不到;他自己想回去,也辦不到。他為什么如此愛惜這件“模樣老舊、肥大不合身,但是牢固得不得了”的藍皮襖?
那是他母親親手做的,眼睛老花手指粗硬,針腳不很整齊,但是反反復復,縫得密密實實,
我的心就是在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發(fā)的酸。唐朝詩人孟效《游子吟》中的詩句閃電撕裂天空一般切入我的情感和思維: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愛真是一種比歷史文化積淀更為源遠流長的力量,而在像龍慶忠這樣的游子心中,珍惜母愛成為了一種遺傳的本能!這種愛怎么會是病態(tài)的呢?
龍慶忠的故事讓作者想念起自己的母親來?!伴_荒打擂”結束之后,他再沒同龍慶忠接觸,只是偶爾遠遠地望望他。在一片灰色中看到那件藍皮襖,讓作者感到一絲欣慰。他感嘆愛的力量之偉大,比死亡更強大。
文章如果到這里結束,也是一篇很不錯的散文了。不管時代多么嚴酷,人間總是有真愛有大愛的。但讀完最后一段,我的心被擊得粉碎。
冬去春來,一天晚上,作者到醫(yī)務室去換紗布,在籃球場上看到龍慶忠在前面走。他為龍慶忠終于想通了終于在藍皮襖上系上一根繩子而高興。但追上去一看,那人卻不是龍慶忠。愛藍皮襖如命的龍慶忠怎么會讓自己的藍皮襖穿在別人身上呢?原來,龍慶忠早已死了,這件藍皮襖已幾易其主。
一篇平平實實的散文,卻寫出了歐·亨利式小說的意味,一瞬間,我被震得無話可說。直到心情平復下來,我才能思維。
藍皮襖的命運就是龍慶忠的命運,從它幾易其主的情況看,也是幾個人的命運,推而廣之,是一個時代某一類人的命運。龍慶忠死了,很多人死了,那件作為證物的藍皮襖,不久肯定也會消失于那一片灰暗之中。
除了死亡,歷史,你還留下什么?難道,一切真的都隨風而逝?茫茫戈壁,莽莽黃沙,你們掩埋了什么?
龍慶忠那河北老家的母親,他知道龍慶忠已經(jīng)死了嗎?如果她不知道,那真的是:可憐夾邊溝里骨,猶是母親夢中人。如果她知道,會怎么樣呢?不管他知不知道,都是一個巨大的悲劇!母親是“密密縫”,而游子不是“遲遲歸”,而是不能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