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殺子廟

        2012-04-29 00:44:03張夏
        翠苑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砂子秀英衛(wèi)國

        我可以陪你笑,卻不能陪你哭,因為我自顧不暇。 ——題記

        “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農(nóng)村人最講究這個。但我76歲的爺(念ya,父親的意思),被我大哥接到深圳后,卻執(zhí)意住在我家。我爺其實身體還算硬朗,卻擺出一副極端老弱的樣子,顫巍巍地說:“老啦,活不長啦?!彼ゾo時間與當作家的幺女聊聊。聊啥呢,就聊砂子廟的陳大學吧。

        我大哥劉國田一聽,把頭搖成個撥浪鼓:“那個神經(jīng)病有啥好說的?”卻一屁股坐下,說倒要看看,你們父女倆,一個倚老賣老,一個世故圓滑,能聊出啥子丑寅卯。說罷,他嘿嘿發(fā)笑。我爺翻翻眼皮,說劉國田癡長50多年,他要監(jiān)聽,就隨他吧。

        我們老家砂子廟鎮(zhèn)砂子廟村,原叫殺子廟,因楊幺在此落難殺子而得名。楊幺雖是個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卻并非本地人氏。所以啊,總的看來,砂子廟地處偏僻,庸人無數(shù),歷史上沒驕傲,當今無英豪。

        全村基本只有劉、勞兩大姓,我們姓劉的,腦子好使,在家可圖個溫飽,出門能奔個小康。只有姓勞的,歪瓜裂棗一籮筐,實在拿不出手。就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砂子廟名聲狼籍,被人稱作孬貨村,連累得我們姓劉的都抬不起頭。因此,幾十年來,砂子廟的人缺乏精神追求,就是個混吃等死。挨個兒數(shù)起來,沒有幾個值得大費口舌。

        倒是外來戶陳大學,是砂子廟的奇人。他既不姓劉,又不姓勞,卻算個活躍分子,也是消除各位苦悶的一劑良藥。他生于哪年不詳,哪天生日,全村人都曉得,農(nóng)歷五月初五吃粽子那天,屈原跳江紀念日,陳大學誕生了。因此他大名就叫陳端陽。據(jù)說,他原是個省城里的教書先生,1957年反右,被發(fā)放到砂子廟。陳端陽最愛顯擺自己有文化,所以人人叫他陳大學。陳大學在此安家落戶,直到終老。但他的終老可不是善終。上個星期,也就是端午節(jié)那天,陳大學連生日都沒顧得上,便自殺身亡。說起這位老兄弟,我爺竟是眉飛色舞,難掩興奮之情:受苦一世,悅?cè)藷o數(shù)的土包子知識分子陳大學,竟是因失戀而死。

        陳大學初到我地時,乃1957年夏天。砂子廟位于洞庭湖畔,夏天極為悶熱。男的恨不得光身子,女的恨不得打赤膊。但是陳大學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頭戴工人帽,身穿的確良襯衫,腳上還穿著白襪子??此沽芰艿模覌尡憬o他打水洗臉。他竟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只說:“謝謝,謝謝,不麻煩了,不麻煩了。”說罷,還伸手來握,把我媽嚇得倒退三步。當時的陳大學,實在太洋氣,皮膚白凈,鼻梁上架著副眼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我爺時任生產(chǎn)隊長,大腿一拍:我的個爺(ya,湘語:父親的意思),這人可不得了,是個大學生吧?何不到村辦小學去教書?大隊支書劉貴祥卻不同意,說他成分不好,思想不正,在省城罵過毛主席呢。

        于是我爺恍然大悟,說這個鱉崽子!我爺讀過高小,會看報紙,會打算盤,以知識分子自居。見這陳大學抻著副水蛇腰,走在田埂路上一步三搖的,當下便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把陳大學安排到隊屋倉庫里住著,負責看守人民財產(chǎn)。

        我們隊上窮得要死,倉庫里只有一點癟谷子破農(nóng)具。隊上的人民,除了勞矮子小偷小摸外,其余的都很本份。勞矮子其實哪算人民?他祖上是船匪出身。到他爺那代,家里還有田有地呢。不過他卻膽小如鼠,整日溜著墻根走。因此陳大學這活倒也不累。他整天在曬谷場上閑逛著,舉著張報紙看得癡迷。日子久了,竟顯出一副落魄懶散的光棍相來,踏著雙沒屁股鞋子,腰間捆著根草繩,說話神神叨叨的,讓人驚詫。

        據(jù)老輩人講,有一次,陳大學拿著個瓶子去打醬油,一路念唐詩,到了供銷社,人家發(fā)現(xiàn)那瓶子竟是個白蘿卜!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把大家伙樂得合不攏嘴。

        我大哥劉國田是有名的淘氣包,從娘肚子里出來,頭上便長了三個漩的。這么個天生的害人精,不干點壞事就骨頭發(fā)癢。只要等我爺一轉(zhuǎn)身,劉國田就恨不得上房揭瓦。有一天,陳大學蹲在隊屋場上,給大家念報紙,念著念著,就拿手護頭。原來是劉國田突然伸出一根竹竿,把他的帽子取了,露出個毛發(fā)稀疏的癩痢腦殼來。陳大學大窘,待要搶回時,劉國田已經(jīng)把帽子扔到了房頂上。

        在場的男女老少樂了,都說:“難怪難怪,陳大學一年到頭帽不離身,原來是個癩子!”陳大學氣得嗷嗷叫,卻被我爺喝住。我爺抓住劉國田,在他屁股上使勁扇了幾巴掌,然后對陳大學說:“你個丑鱉崽子,不就一個癩子頭嗎?遮得了一時,遮不了一世!這大熱天的,你他娘的不怕出痧子?”大家附和道:“就是呀,幸虧今天國祥伢子幫你個忙,敞著腦殼又不會死人!”

        陳大學兩眼含淚,滿臉通紅,低下頭想了一陣,苦笑不已。后來,陳大學屋前屋后找了個遍,我大哥劉國田也被迫陪著四處找。但是那頂帽子不知是被風刮走了,還是被野貓子叼走了,從此沒有再見。陳大學萬分遺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魂不守舍,想念著他親愛的帽子。我爺看不過,就買了個帽子要賠給他。但是陳大學昂起他高貴的頭顱,拒絕接受,說不要新的,不要舊的,就要原來那頂。我爺無可奈何,回家把劉國田一頓臭罵。

        后來有一次,陳大學從我家屋檐下貓著腰過,劉國田突然指著一堆牛糞,說:“大學叔,那里有頂帽子!”陳大學便彎腰去撿,結(jié)果抓了一手糞。氣得他操起一根扁擔,把劉國田攆了二里地。自此,劉國田嚇得好久不敢到隊屋場上去。

        于是大家這才明白,這陳大學精神上似乎有點不對勁。于是都說作孽呀,作孽,一致對他顯出寬容來。以我娭毑為首的老人家,還四處張羅替他說親做媒。

        但陳大學平時并不兇神惡煞。他愛教小將們背唐詩三百首,還愛給他們講傳。有時,他們故意拿題目去考他。我大哥劉國田問過他,大學叔啊,火星是么子星?他答:太陽!劉國田又問:土星是么子星?他答:地球。把小將們樂得肚子疼。有時他給大家講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說祝英臺與梁山伯到山里去打鳥,打著打著,貪起玩來,便在雪地上翻筋斗。他講得眉飛色舞,小將們聽得津津有味。劉國田問,打的是么子鳥呀?他卻賣起了關(guān)子:回去問你爺娘去!

        當陳大學講起梁山伯時,他已經(jīng)有了個祝英臺。據(jù)說還是自己偷偷好上的。陳大學到底有文化,窮得叮當響,在此無依無靠的他,竟還有心思談戀愛。

        陳大學自到我們砂子廟,特別求進步,老說誰不擁護共產(chǎn)黨,他就跟誰過不去。

        我爺說到這里,一笑,說陳大學這是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其實我們老家的風氣,也就是這十幾年才變壞的,賭博的賭博,偷人的偷人。老天作證,在光榮的上世紀70年代,我們隊上的男女老少,都有很高的政治覺悟。毛主席去世時,家家痛哭失聲呢。

        現(xiàn)在誰有這境界?我爺說,當年的老支書劉貴祥活到90歲,才病倒在床,一口氣悠著就是不咽,惹得兒孫們?nèi)鐭徨伾系奈浵仭Hツ昴甑?,劉貴祥總算積了大德,去見了馬克思。兒孫們這才謝天謝地,歡喜熱鬧地埋了這個老不死,轉(zhuǎn)身就打牌去了。

        我爺說得興起,口水四濺。我大哥劉國田卻插嘴道,樹老筋多,人老話多,你老說啥,我只信一半。我爺就不高興了,冷笑道:“人心不古,兒不由爺,劉國田啊劉國田,你如今只認錢不認人啦?!眲锏共挥嬢^,朝我詭秘地一笑,悄悄嘀咕:“老小老小,咱不跟他一般見識?!痹捠沁@么說,他卻呆不住了,拉長臉要走。我老公要去挽留,倒被他推了個趔趄。劉國田長我15歲,今年55歲,體壯如牛,有把子好力氣。我爺揮著手說,走吧,走吧!劉國田狠罵一句“老糊涂”,便揚長而去。

        我爺氣得捶胸頓足。我說你老何必呢?好歹是父子一場!我爺哼道:“老劉家不缺兒子?!笨梢彩堑?,我上頭有三個兄長,我爺卻只跟我這幺女親近。我自小性子綿軟,從不跟我爺頂撞,又讀書爭氣,如今在學校里混個小職,閑時還寫點文章,一個月稿費抵得上我大哥劉國田種一年地。我大哥才來投奔我。他到深圳已有八年,從一個小攤販做起,膽子忒大,胡亂發(fā)財,如今竟有百萬身家,難免得意忘形??晌覡斁褪乔撇簧纤?,老說他不走正道。農(nóng)村人吃夠了沒文化的苦,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在我爺眼里,只有我,不僅是大孝女,還是那文曲星下凡??上沂莻€外嫁女,不然簡直可以載入砂子廟的人物志呢。

        劉國田走后,我爺倆繼續(xù)聊天。我爺砸著嘴,感嘆劉國田自打離開砂子鎮(zhèn),越活越不安生。如今的世道人心哪,一天不如一天。

        我爺搖著白發(fā)蒼蒼的頭,又回憶起當年的光景來。

        當時啊,砂子廟民風淳樸,幾乎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境界。男女老少,思想都不錯的,卻不愿跟陳大學交朋友。雖說革命不分先后,但想革出點造化,還是得講個外表形象的。就他那副衰樣,能代表毛主席?陳大學的革命熱情自是無人響應。只有勞矮子的女兒勞秀英,成了陳大學的唯一知己。陳大學說啥她信啥。陳大學那時甚至寫了好些詩,其中有一句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我大哥劉國田那時快小學畢業(yè),檢舉揭發(fā)說:“屁,這詩是李白寫的,哪里輪得到陳大學?陳大學其實只算個半桶水呢?!薄N腋缒顣凰?,有關(guān)學問的話毫無公信力。我爺一巴掌把他抽到灶屋里,腳一跺,說陳大學這鱉崽子,詩做得真正好,并力主我娭毑做媒。在我娭毑的撮合下,陳大學娶了勞矮子的女兒勞秀英,倒也算得郎才女貌。勞秀英面目清秀,卻是個袖珍美人,還不到陳大學腋窩那么高。

        我爺說,勞氏祖上是大船頭,跟楊幺拜過把子,親眼見過楊幺殺子。這時我大哥又跳出來顯示學問,說楊幺是清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刺殺過慈禧太后。我爺懶得理他,一口咬定楊幺是被義和團干掉的。

        當時尸體被扔在河灘上暴曬三天。后來到底被這個姓勞的船頭埋了。這姓勞的,叫勞大發(fā),據(jù)說身高九尺,氣宇軒昂,可是洞庭湖上的頭號人物,見過風,經(jīng)過浪的。劫富救貧的事偶爾干上幾場,自是特別有錢,光是堂客(湖南話,婆娘的意思)就娶了三個。清末民初,洞庭湖發(fā)大水,遭瘟疫,遍地哀號。唯有勞大發(fā),帶著三個堂客在船板上玩骰子。但是后來勞家為啥衰落,我爺語焉不詳。反正就是,勞大發(fā)雖說有錢,卻心術(shù)不仁,所以遭了現(xiàn)世報。他家吃起飯來滿桌子圍坐的都是漂亮堂客,卻沒一個能懷孕的。勞大發(fā)只得年復一年地做新郎,幾乎把家產(chǎn)耗盡,年近60歲才得子。

        這兒子卻是個天生的青光瞎。瞎子后來娶了個癩子婆做堂客,原想湊合算了。沒想這一對活寶,別的啥事做不了,整天窩在一起,竟把床板都震壞幾塊,倒把這繁衍生息的事業(yè)給發(fā)揚光大了。

        自此勞家在日益貧困中,人丁興旺??上Ш蟠鷤兌际切┩峁狭褩?,娶妻嫁女時,啥馬配啥鞍,附近嫁不出的女,娶不到媳婦的光棍,被勞家悉數(shù)收編。如此婚配的結(jié)果,造就了勞家發(fā)展史上的惡性循環(huán)。勞家成了方圓百里有名的劣等家族,也因人口優(yōu)勢,幾乎在砂子廟占了半壁江山。誰在路上看到個癩頭的、瘸腿的,或者興高采烈自言自語的,大抵姓勞。

        在我們縣里,遇上哪個后生不爭氣,老倌子們就說,罷了,以后就到勞家倒插門吧。后生們便深以為恥,氣得跳腳。

        但據(jù)我觀察,這勞秀英卻是聰明伶俐。哪里都好,就是個頭太矮,身高不過一米三,也不認得幾個字。但她手腳麻利,積極向上,每年能獎條白毛巾,上寫優(yōu)秀社員。陳大學是個文化人,戴上帽子,看不出頭上的敗相,也算得模樣周正,但為名聲所累,娶得個矮子堂客也算是燒高香了。勞秀英一字不識,嫁給知識分子陳大學,自己也覺得高攀。

        陳大學有了家庭,儼然男子漢大丈夫,在他堂客勞秀英面前頗有一番架子。遇上氣不順時,會把她朝死里打。勞秀英挨打時,一聲不吭,搖頭晃腦的,似乎很受用。

        挨打之后的某次,娘家的瘸子兄弟,摸上門找麻煩,卻見她一臉笑瞇瞇,照樣做飯喂豬伺候陳大學,還問兄弟何事登門。兄弟一聽,傻站一會,便不由得一瘸一拐地撤了。

        隨后,勞秀英發(fā)揚勞家女子驚人的繁殖能力,六年中生下五男一女。因條件所限,無力撫養(yǎng),勞秀英親手溺死三個。我還記得她親口說起這事,竟是面帶微笑,說女人生崽,可不跟老母雞下蛋似的,容易得很;生下的若不成器,鐮刀一剜,尿桶里一扔,把蓋子蓋妥,一屁股坐上去,只聽得撲通撲通,一會就沒了聲。我媽那時還在,聽得也是倒抽涼氣,說你忍得下心。她便手一拍:“我也是沒法子呀,免得他們到陽世上吃苦害人!”可見,陳大學那三個出生即遭謀害的兒子,不是殘疾便是畸胎。

        留存在世的三個,倒模樣俊秀,表面正常。生老大時,勞秀英正在喂豬,一桶豬食還沒倒完,老大就落在豬槽里。老大后來一直是個火爆性子,常把弟妹揍得鬼哭狼嚎。老二是個女兒,生她時,勞秀英正在棉花地里,一團血肉老是下不來,疼得她差不多暈過去;老三又是個兒子,與我同歲,小學時與我同班同桌。那年陳大學為爭取返城,要回城里小住一段,再次懷孕的勞秀英怕他變心,就把老大老二放在娘家,自己大著肚子追過去。不久之后,他們回到砂子廟。陳大學抱著個嬰兒,說這是新出生的幺子。他喜氣洋洋地聲明,再也不走啦。

        陳大學雖對勞秀英不好,卻極喜歡孩子。

        說起他的兒女,那是個個頂呱呱。大的叫衛(wèi)國,是希望他長大之后有出息,替父充軍,打美帝,攻臺灣,保家衛(wèi)國;二的叫衛(wèi)東,是希望她巾幗不讓須眉,去北京保衛(wèi)毛主席;三的叫陳德滿,是功德圓滿,志在必成的意思。但是,衛(wèi)國一出生就是個高度近視,當兵無望;衛(wèi)東反應有點慢,自小被人欺負,是個老實本分、膽小如鼠的,連保護自己都難。只有老三陳德滿反應極快,牙尖嘴利的,卻不聽話,自小便跟他爺作對。

        陳大學也確實為老不尊,閑時四處串門子,像個堂客們似的,最愛說人長短。好在臉皮厚乃砂子廟村民的特質(zhì),個個都有天生的娛樂精神。被貶的并不在乎,哈哈一笑便算了事。農(nóng)忙時,陳大學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渾身喊疼。他在家當著老爺,勞秀英就帶著三個孩子下地,回到家還得給陳大學端茶倒水。孩子都是她的心肝肉,她從不直呼其名。在她有限的見識里,三合一、雪花呢、的確良都是好東西。這三樣奢侈品便分別成為她三個兒女的愛稱。

        三合一、雪花呢、的確良都對陳大學恨之入骨,陳大學卻毫不計較。他對子女始終是寬厚的。

        除了喜歡自家的孩子外,陳大學對鄰居的小將,也恨不得視如己出。他愛逗小孩玩耍。誰家小子打針吃藥,不肯配合的,他一路過,必定幫著死命按住,誰家孩子不聽話,惹母親追打的,眼看就要逃脫了,被他撞到,一定幫忙逮住。我八歲那年,我媽去世,我大哥劉國田從此不服管教,有一次氣得我娭毑要上吊。陳大學實在看不得,沖上來就是一個大耳刮子,打得鐵塔一樣的劉國田直發(fā)懵。劉國田不哭,我娭毑倒哭了,抓住陳大學不肯放手,硬要他賠醫(yī)藥費。

        有次我寫作業(yè),好不容易寫完,出去玩去了。夜里回轉(zhuǎn)來,發(fā)現(xiàn)薄子被撕去幾頁。原來是被陳大學撕去卷煙抽了。我氣得滿地打滾,硬逼著他賠我來。陳大學說:“賠雞蛋好不?”我說不行,你家的雞蛋臟。

        可也真是的,陳大學家里邋遢,誰經(jīng)過他家門口都得捂鼻子。他家連豬潲水都比不得別人家的衛(wèi)生。母雞下蛋,都是從雞屁股里拉出來,就偏偏他家的賣不起價。別人家的賣一毛一個,他家的偏只能賣8分。

        見我拒絕,陳大學只好說,我寫篇作文賠你,曹孟德為何不殺關(guān)云長,要不要得?說罷,興頭來了,拿紙拿筆就要開工。但我不肯,說你的指甲那么長,會把我的本子劃破。陳大學又說,叫我小子替你寫吧。他的小子就是陳德滿,與我同班同桌,成績比我的還好。他是我的崇拜偶像,我同意了。

        陳德滿小時,像個妹子一樣,把個手指頭含在嘴里,見了人就躲。他不玩泥巴不爬樹,就愛看個小人書,才七八歲年紀,認起字來飛快,最愛談論岳飛與岳云,還有桃園三結(jié)義。有一次,陳大學與我爺喝酒,喝著喝著,兩人便開始吹噓。我端一碗花生米送過去。我爺就說,我家秋滿最貼心,將來我還指望她養(yǎng)老呢。我三個哥哥聽得直翻白眼。陳主席也不示弱:我那個幺兒子德滿呀,長大后最起碼是個公社書記。我爺乘著酒興,噗哧一笑:“這小子不會是撿來的吧?就憑你陳大學,能日出個革命干部?”周圍的人也都哈哈大笑。沒想陳大學一下紅了臉,推推搡搡地要與我爺拼命。我趕忙跳出來作證,陳德滿確實特別聰明。陳大學這才算熄火,氣呼呼地回去了。

        我爺搖搖晃晃,沖著他的背影大喊:“德滿能有么子出息?張飛殺岳飛,殺得滿天飛的,只曉得胡扯!”

        但是,德滿在小學時,成績真的特別優(yōu)秀。讀到初二時,他才開始古怪起來。他曾經(jīng)曠課一個星期,惹得老師家長到處找,無果。后來自己突然回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去考察洞庭湖了。我們的班主任是個矮胖女人,平時老穿著一條緊繃繃的花褲衩,跑起路來渾身打顫。這么個不拘小節(jié)、一團和氣的女人竟大發(fā)雷霆,一教鞭敲在陳德滿的腦殼上,厲聲喝道:“癲子!”班主任忽然變成了母夜叉,同學們都大為驚駭。只有陳德滿,竟面帶微笑。這微笑令班主任頗為不安,說這小子莫非真出了毛???放學之后,我被班主任派去與他談心。

        14歲的我,沿著河堤找到陳德滿時,乃1985年的春天。順便交代一句,這河叫赤磊洪道,系洞庭湖的支流。兩邊楊柳依依。與我同齡的陳德滿,就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柳樹下,百無聊賴地用卵石擲向奔騰的河水。一顆小石迅速掠過湖面,激起一連串漂亮的水漂。我不由得大聲叫好。陳德滿歪歪身子,不搭理我。我蹲在他旁邊,問他為啥不哭?他說有啥好哭的,他又不是妹子。

        我就不知說啥了。沉默一會兒,他先開口:“楊幺是南宋末年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我驚訝地問:“你咋突然說起這些?”他的聲調(diào)陡然提高:“別打斷我!”然后自顧自說下去:他生于1108年,只活了27歲。出身雇工,讀過兩年私塾,后來到船上做幫工。楊幺在洞庭湖周圍建水寨,造戰(zhàn)船,實行兵農(nóng)相兼,“陸耕水戰(zhàn)”的戰(zhàn)略方針,使起義軍得到迅速發(fā)展。他們平時從事生產(chǎn),打仗時便登舟作戰(zhàn),采用水陸兩棲的戰(zhàn)術(shù)與官軍周旋。他死在現(xiàn)在的鐵叉湖,是被岳飛鎮(zhèn)壓的。

        我不信,說岳飛是個大英雄,怎會這么缺德?

        他不屑地笑笑,提了一個深奧的問題:“什么叫英雄呢?”我搖頭。他對著河水自言自語:“成王敗寇?逝者如斯夫?”然后就閉嘴不言。后來我倆又到那棵老柳樹下聊過很多次,每次都是討論楊幺的歷史問題。我外婆家所住的小鎮(zhèn),叫子母城,是楊幺的母親為抵抗官軍,率領(lǐng)老百姓修筑起來的,楊母把榮譽歸功于兒子,把該城叫做子母城。陳德滿則說,附近的萬子湖,是因為1萬起義軍被燒死在湖邊蘆葦蕩里才得名。

        陳德滿想研究楊幺,功力自然不夠,連學習成績也受影響。陳大學那時老往學校跑,想讓陳德滿當班主任的干兒子。班主任一口拒絕。陳德滿得知,便與他爺大吵一場。他話不留情,說做陳大學的兒子最可恥。陳大學氣得吐血,揚言要學楊幺,把這個逆子給砍了。旁邊的陳衛(wèi)國,竟真的去拿刀,卻被陳大學一巴掌打在臉上。陳衛(wèi)國就把老弟給恨上了,怪德滿太懶,就故意不給他留飯;又說德滿輕浮下賤,最好捆起來丟進赤磊洪道;還怨陳大學偏心,憑啥只給德滿買解放鞋!大冷的天,陳德滿好多次起床時發(fā)現(xiàn),他的鞋子被他哥尿了個濕透。

        衣著寒酸的少年陳德滿,心懷異志,不屑與他哥計較。但他從此不好生念書,無論陳大學怎樣哄勸,甚至給他下跪,他也不為所動。初中沒畢業(yè),陳德滿便輟了學。在家也不好好務農(nóng),老想著出去闖蕩,終于在18歲那年離家出走,這一去便杳無音訊。

        陳大學家里從此少了一件的確良,只剩下三合一與雪花呢,自然要凄惶很多。但在外人眼里,陳大學一家仍有許多有趣的故事。

        陳德滿的出走,使他爺陳大學深受重創(chuàng)?;秀遍g,他看到長子陳衛(wèi)國與女兒陳衛(wèi)東,跟沒事人似的,笑鬧不已;矮堂客勞秀英晃來晃去忙家務,像只灰老鼠似地探頭探腦,更是不由得悲從心來。他思來想去,認定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娶了矮子婆勞秀英,把勞家的劣等因子硬生生轉(zhuǎn)移到他的命運當中,使他的人生從此打開了極為悲涼恥辱的一頁,并且再也翻不過去。他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夜,終于總結(jié)出一個人生感悟。他認定自己前世作孽,才在今生遭報應。要不,以他滿腹詩書,與人為善,怎會落到如此境地?既然如此,這輩子他一定要多做好事,多修善緣。

        陳大學所謂的做好事,有矯揉做作之嫌。有時半夜起來,去田間巡視,看到誰家的稻田入水口堵塞,他便去扒了;看到田耕路上一堆牛屎,他便大張旗鼓地去鏟掉;有時拿把叉子坐在僻靜處,目光炯炯地盯住各位過客,嘿嘿發(fā)笑。人家嚇出一身冷汗,問他這是做啥,他說保護各位安全。陳大學家里窮得叮當響,卻還牢記著要支援災區(qū),支援國家建設。有空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把些用不著的東西拿到村委去捐。

        有年中秋,陳大學滿臉肅穆地來到我家。我大哥30多歲時退伍復員,擔任了村支書。依照砂子村的慣例,我嫂子李粉花夫貴妻榮,竟當了個婦女主任。

        我大哥讀書不行,卻有官運,年紀輕輕的,風頭就蓋過了我爺。但他性子火爆,卻不顧形象,曾拿著鐵鍬追得我爺圍著魚塘跑了三圈,從此父子間勢同水火,這是后話。但叫人稱道的是,他與陳大學之間竟有種奇怪的友誼。別看他們相互之間罵罵咧咧的,其實算得上忘年之交。

        陳大學來我家時,我哥劉國田正在吃晚飯,站起來對陳大學熱臉相迎,并吩咐我嫂子李粉花收好包裹??申惔髮W家淘汰的東西,實在沒個好看相。我大嫂硬著頭皮接了,等他一轉(zhuǎn)身,便把陳大學的愛心奉獻朝垃圾桶里扔。完了之后,我大嫂還反復洗手,顯得很嬌貴似的。

        第二天,陳大學得知,便找到我大哥吵鬧,強烈抗議,并要求罷免我嫂子李粉花的婦女主任職務。陳大學破衣破褲破草帽,站在寒風中簌簌發(fā)抖。他如此悲憤,吟詩一首:“中秋想起災區(qū)苦,陳某匆匆找國田。沒錢捐物有何妨?可恨女人勢利眼?!钡前渍?。我大哥哪能吃他那套。我嫂子躲在里屋,笑得渾身發(fā)抖。實在被他糾纏不過了,我哥沖到里屋,拿毛衣罩手,往墻上狠捶幾下,以示鎮(zhèn)壓。我嫂子便熱熱鬧鬧哭將起來。陳大學豎起耳朵,聽了半響,這才滿意撤兵。卻從此沒了捐獻的興致。

        但陳大學的似火熱情,卻仍在心頭蕩漾。某種情緒找不到突破口時,回到家里便一通嚎叫。他是唱歌來著,先是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志氣高。長子衛(wèi)國說,社會主義好不好,關(guān)你屁事!你就是一棵社會主義的大毒草!陳大學呵呵直笑,立即妥協(xié),又唱劉??抽裕笾ぷ右粫?,一會男聲:

        (女)我這里將海哥好有一比呀!

        (男)胡大姐,

        (女)哎……

        (男)我的妻,

        (女)啊……

        (男)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

        (女)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哪。

        有一天,他唱完之后,屋里無人回應。想是勞秀英出去打豬草了,長子衛(wèi)國去犁田了,只剩個慢性子的女兒衛(wèi)東,坐在屋檐下一邊喂雞,一邊看小人書。衛(wèi)東是陳大學家里的雪花呢,自小反應慢。太陽白花花地照耀著這個大辮子姑娘,使她滿心歡喜。

        因為家里窮,衛(wèi)東不要說穿雪花呢了,她小時候幾乎衣不蔽體,營養(yǎng)更是談不上,平時菜里都沒幾滴油。但不知何故,衛(wèi)東竟胖得像個水桶。她的皮膚也白,面如銀盤。上排牙齒齊整整地爆出,正好啃西瓜。衛(wèi)東不僅體態(tài)豐滿,還有一頭油汪汪的好頭發(fā),又黑又密的,編成兩條齊腰大辮子。她自小說話慢、動作慢,但是心腸好、脾氣好,勤快,五歲起幫著喂豬、提水、剝棉殼、趕鴨子,還洗衣、做飯樣樣來得。弟弟德滿不聽話,她娘喊打,叫她拿棍子,她不是拿根稻草就是拿根毛線,嘴里卻罵得真切:“打吧,作死地打!不打?qū)頃危 编l(xiāng)鄰們對這傻姑娘的贊美毫不吝嗇。衛(wèi)東也不自傲,這點比她爺強。任你舌生蓮花地夸,她只一句答復:“咱沒毛鳥兒天照應呢。”

        聽到爺有氣沒力地唱,衛(wèi)東慢悠悠地罵一句:“老東西煩死人啦,”便繼續(xù)看小人書去了。只上過三年學的衛(wèi)東,對故事情節(jié)不關(guān)心,只關(guān)心誰的辮子長,誰的辮子短。為此,她專門備了個三角板,仔細測量,仔細研究。哪怕是相差一絲一毫,也逃不過衛(wèi)東的火眼金睛。我那時正遇上第一次高考失敗,心情不好時會去看衛(wèi)東,想從她身上學習一種單純的快樂。我逗她說:“書里面講了什么呀?”她認真回答:“還是李鐵梅的辮子最長!”

        陳大學在屋里繼續(xù)唱,越發(fā)地悲悲切切:

        三月里來是清明,家家戶戶掛祖墳,大爆竹三眼銃,鞭子放發(fā)是咯樣沖。莫道兒孫不孝順,只怪墳山不做功,我堂堂的秀才落了第,如今是個陌生人,如今是個陌生人。

        我駐足聆聽了一會,點點頭說:“你爺唱的是《張先生討學錢》,他都唱哭啦?!毙l(wèi)東厭惡地撇撇嘴:“哭啥子哭!家里頭又沒死人!”

        陳大學聽到有人說話,便摸爬著起床,扶著墻壁一步一步挨到大門口,跟我打招呼:“秋滿,你吃過沒有?。俊蔽艺f吃過了。陳大學又說:“可惜我家德滿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喲。”就在這時,東屋里閃出一人,竟是我大哥劉國田。我倆相互一愣。劉國田轉(zhuǎn)頭安慰陳大學:“大學叔,你放心吧,后生子丟不了,轉(zhuǎn)一圈就回來啦。”陳大學表示同意,又說可惜你娭毑不在啦。我娭毑這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人稱劉楊氏,去世已有五六年,都快被兒孫們遺忘啦。她活了80多歲,也算高壽。人死如燈沒,有啥好可惜的?我兄妹倆就奇怪了。陳大學長嘆一口氣,差點把腸子悠斷:你娭毑若還在世,我好托她給衛(wèi)東找戶人家呀。21歲的妹子,再等幾年就老啦。

        衛(wèi)東對她爺沖口說道:“關(guān)你屁事!”陳大學好脾氣地說:“我還能活幾年?未必等我骨頭能打鼓了,你才嫁人?”衛(wèi)東就不吭聲了。我哥看看這父女倆,沉默一會,說這事交給他來辦。

        我大哥自此成了衛(wèi)東的親人,進進出出都挺隨便,并幾次替她力主做媒。卻都草草收場,最終無果。有此差點成了的,男方條件還不錯,腿有點問題,但腦子靈活,是個木匠。正準備辦訂婚酒時,卻遇到個攪局的。此人便是我大嫂李粉花,她沖進屋里,抓住衛(wèi)東的大辮子,左右開弓扇了她兩個耳光!并罵她是個騷貨,肚子懷著野種!

        這事就黃了。

        我大哥帶著衛(wèi)東回到家里時,我爺拿瓶農(nóng)藥在屋檐下等著他,揚言:衛(wèi)東肚里的孩子不打掉,他就去死。我爺這人,歷來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我哥一把撥開他,黑著臉進屋,卻看到我嫂子李粉花正把一根麻繩朝屋梁上搭。我侄子抱著她的腿嗚嗚直哭。我嫂子這輩子話少,但說一不二。我大哥當即就腿軟了。

        衛(wèi)東是陳大學與勞秀英的女兒,怎能懷我老劉家的孩子?到底還是打掉了。我爺出面把這事辦妥,回來數(shù)落我大哥,并扇了他幾個大嘴巴。我大哥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去丈母娘家接我嫂子去了。這個逆子犯下這等罪孽,我爺自是氣得夠嗆,好不容易才昏昏睡下。哪知才到半夜,我聽到外面有人群起哄,汩汩如潮水,嗡嗡如蜜蜂。便慌忙把我爺叫醒。我爺起來亮了燈,開了門,不由得驚呆了。門外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跛腳的、癩頭的、歪嘴的,全是勞家人。勞秀英的娘家在此集會,替外甥女討公道的來了。勞姓人在我村占了一半。雖然人多,卻是弱勢中的弱勢,歷來靠邊站的。這次卻受人蠱惑,要跳出來鬧事。我爺把我趕進屋,叉腿站在臺階上急問:“你們想怎么樣?”

        他們張著嘴,傻愣愣地望過來,有幾個甚至露出迷醉親切的微笑。在昏暗的谷坪上,我爺以一人之軀與他們對峙良久。老眼昏花中,我爺卻看到他們各人手里握著家伙,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我爺再問一句:“你們想干什么?”仍是無人回答。我爺不是怕死之人,但是他無法面對這片懾人的沉默。如果被某個微笑著流口水的砍到,就算被鬼砍了。弱勢的勞家人,如果真的勇猛起來,幾乎天下無敵。不為別的,就為他們中有幾個,殺人放火都不用負法律責任。我在屋里,聽到自己的心臟撲通直跳。我爺開始腿肚子發(fā)抖,幾乎尿了一褲襠。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代表整個砂子村向勞家投降乞好。自此,砂子村的歷史被改寫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勞家人威風凜凜,劉家人大氣不敢出。

        投降還不算,我爺跑到鄉(xiāng)政府,大義滅親,把我大哥劉國田給告了。我大哥劉國田的仕途便到此為止。劉國田一急,操起一把鐵鍬,就要與我爺拼命??蓱z我自以為德高望重的爺,60多歲了,弓著老腰,被兒子攆得圍著魚塘跑了三圈,直喊救命。鄰居們都看著好笑。只有陳大學出來拉架。陳大學顯得很開明,說,老哥,你這事辦得好。

        沒有人理會衛(wèi)東。一個月之后,還是我嫂子李粉花賢良,叫親戚替她做媒,盡量往遠地方嫁。終于在鄰縣替她找了個人家,那男的嘛,其他都好,就是個豁嘴,家里窮點。

        那次相親,我也陪同前往。一到那戶人家,我?guī)缀鮾裳郯l(fā)黑:這算什么人家呀,比陳大學家里還要不如。但是衛(wèi)東活躍得不行,見了男的,叫叔,見了女的,叫嬸,90度一個鞠躬下去,把左鄰右舍惹得捂嘴笑。見了小孩,大把撒糖,急問:“還要不要?”小孩說要。她一摸口袋,沒有了,返身便進屋,從后門出去闖到菜園子,把才結(jié)出來的一寸多長的冬瓜,乒乓球大小的南瓜,揪了個精光,拿來招待各位。男方的老娘并不老,也是個豁嘴子,牛高馬大的,蹲在灶下燒火。大家都說,這妹子還算靈活。老娘面目猙獰,口齒不清,回答得倒利索:“管她靈泛不靈泛,會張腿,會生孩子就中?!眲傉f完,就有小孩子進來報告,不得了啊,不得了啊,新姑娘卡在水泵里出不來啦。

        我大吃一驚,率先跑出去找。原來衛(wèi)東貪玩,與那幫孩子捉迷藏,躲進水泵里動彈不得。幾個壯勞力按頭的按頭,拖手的拖手,硬是拽不出來。我嫂子氣得跺腳,使勁擰她的耳朵,直罵她丟人現(xiàn)眼不爭氣。我趕緊擋住衛(wèi)東的臉,衛(wèi)東哭得梨花帶雨,死了爺娘似的。最后有人把水泵切割開來,她才得以脫身。

        一個月之后,衛(wèi)東進了這家的門。陳大學家的雪花呢就此托了終身。

        依照當?shù)孛袼?,女子出嫁,都是由為娘的陪著走,哭起嫁來方便。但陳大學嫌堂客拿不出手,便親自出馬,替衛(wèi)東送親。衛(wèi)東出門時,我嫂子提醒她:“哭啊,快點哭!”

        于是衛(wèi)東拼命齜牙咧嘴,卻擠不出半滴眼淚。最后我嫂子無奈地說,唱一支“離娘歌”吧。但衛(wèi)東卻念出一大段“麻雀生蛋粒粒滾”來。這詞我現(xiàn)在還記得,可算是最有意思的一段民謠。

        衛(wèi)東念道:麻雀生蛋粒粒滾,又說哥哥不買粉,買得粉來不會搽,又說哥哥不買麻,買得麻來不會切,又說哥哥不買筆,買得筆來不會寫(念 xia),又說哥哥不買馬,買得馬來不會騎,又說哥哥不買皮,買得皮來不會硝,又說哥哥不買刀,買得刀來不會磨,又說哥哥不買鵝,買得鵝來不會殺,又說哥哥不買鴨,買得鴨來不會連(拔毛的意思),又說哥哥不買田。買了田,把鴨連,連了鴨,把鵝殺,殺了鵝,把刀磨,磨了刀,把皮硝,硝了皮,把馬騎,騎了馬,把筆寫,寫了筆,把麻切,切了麻,把粉搽,搽了粉,麻雀生蛋粒粒滾。

        這段民謠里的女主角非常刁蠻難纏,但她有個寵她的情哥哥。衛(wèi)東就這樣一路念叨著,在她爺陳大學的陪護下,走向了她的婚姻生活。

        陳大學送親回來,勞秀英端著個豬食瓢子,靠著門框笑得興高采烈:“他爺,你回來啦?”話音未落,被陳大學一腳踹到在地:“都怪你這老豬婆!害老子一世還不算,還害了兒女!”勞秀英就地一滾,利索地爬起,手一攤:“怎能怪我?”便喂豬去了。陳大學發(fā)泄完畢,沖到屋后痛哭一場。他這一哭,聲音巨大,蕩氣回腸。惹得鄰居們都來看熱鬧。陳大學不管不顧,哭得非常投入。眾人聽得納悶,他哭的不是衛(wèi)東,而是自己悲慘的命運,還有幺兒陳德滿。德滿哦,爺對不起你哦,我可憐的兒。

        德滿可憐嗎?陳大學的長子陳衛(wèi)國聳聳肩膀,吹著口哨,說有啥可憐的?窮家敗相,走了還好。

        他說這話時,戴著副墨鏡,白汗衫,牛仔褲,個子高高,玉樹臨風的,非常牛逼。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衛(wèi)國的視力越來越差,找堂客找得心急上火。

        他很勤快,后來四處打工。先后去過廣東、福建、上海、山東,睜著他那雙高度近視眼,干過各種費力活,卻賺錢極少。在外部世界模糊一片時,他總算逮住了最后那點光明。他學了盲人按摩,又帶了個女同事回來。女同事不消說,眼睛也有問題,卻只是個單眼瞎。長相也還不錯。兩人都戴著墨鏡,穿著時髦,挽著手在村里轉(zhuǎn),看起來跟闊佬還鄉(xiāng)似的。他們很快結(jié)了婚,在鎮(zhèn)里建了房子,開起了夫妻按摩店。砂子廟鎮(zhèn)這些年發(fā)展旅游觀光,城里人鬼事都沒,就想著到這里轉(zhuǎn)悠,一來二去的,衛(wèi)國的按摩店很是紅火。衛(wèi)國堂客普通話講得好,又頭腦靈活,很快把生意發(fā)揚光大。

        我爺說到這里,掩住嘴不說了。我說,何必遮遮掩掩。在我的鼓勵之下,我爺又繼續(xù)話題。

        衛(wèi)國堂客開始搞色情按摩,招來了不少野男人。衛(wèi)國反正看不清,索性裝聾作啞。天天坐在家里數(shù)鈔票,有時甚至顯出財大氣粗來,把一疊鈔票握著,拿打火機作勢要點,說老子要燒死砂子廟的王八蛋。王八蛋們便放肆鼓勁:“那是,你這錢不干凈嘛!快點燒掉是好事呢!”衛(wèi)國卻不上當,打火機一扔:“操,這錢怎么啦?未必買不得肉?打不得酒?管他娘的!”堂客干著賺錢的事業(yè),衛(wèi)國很是受用。倒是陳大學沉不住氣,有次半夜三更帶了人去捉奸,卻被兒媳婦潑了一身尿。

        兒媳婦是個厲害角色,叉著腰從此不許陳大學登門,并且喝令衛(wèi)國與他爺斷絕父子關(guān)系。衛(wèi)國聽堂客的,也說他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就是個老厭物。衛(wèi)國堂客對婆婆勞秀英還算不錯,給她買了很多地攤衣裳。勞秀英好脾氣,手腳不停地做,對兒媳婦百依百順。為討兒媳婦歡心,勞秀英不但不理會陳大學,連女兒衛(wèi)東回娘家,也不許她多呆幾天。有次衛(wèi)東一身是傷地回來,還沒開腔,勞秀英就劈手給了女兒一個大嘴巴:“你個蠢豬婆!婆家打你幾下你就不得了啦?老子被你爺打一世,不也過來啦?你過了今晚快點走!小心你大嫂不高興!”

        衛(wèi)東被打蒙了,答了聲“噢”,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竟真的起身離去。

        陳大學躺在床上喊腰疼,隔著窗戶問女兒:“雪花呢啊,給你爺帶好吃的沒有?”只有風聲撞擊著窗戶,哐哐作響。衛(wèi)東就這樣孤零零地走了。我爺?shù)弥?,帶了幾個人沿著河邊追過去,卻只找到衛(wèi)東一只鞋。很多人都說,慘啦,怕是跳河啦!

        然而衛(wèi)東并沒跳河,過上半年,又回了娘家。牽著兒子李學優(yōu),衛(wèi)東走得器宇軒昂,肚子明顯凸出,對人說又懷上啦。這次,她是被嫂子接回的。嫂子有求于她。家里出了點麻煩事。模范婆婆勞秀英常說,兒子嘛不爭氣,媳婦卻當真是個好媳婦,只稍微偷點人,也不算罪過。但是,這次兒媳婦偷人偷出問題來了。

        她的按摩店里收留了一個外地男人。這個男人經(jīng)常與她出雙入對,還常幫他們家干農(nóng)活。陳衛(wèi)國還常跟他一起喝酒劃拳來著。一對男女經(jīng)常在他眼皮子底下風流快活,他跟沒事人似地。但是時間一久,他堂客竟要跟這男人浪跡天涯。堂客態(tài)度堅決,說走就走。哪知剛收拾好行李,就有公安來敲門,將那男的捆了個結(jié)實。原來那個男的是個逃犯,殺過人的。砂子廟村賭風日盛,男女老少都忙著打一種叫“鬼胡子”的紙牌,沒空管人閑事。一個殺人犯在此逍遙幾個月,竟沒一人看清他的長相。

        野男人的底細,陳衛(wèi)國早已知了,只為著家里多個不花錢的長工,便沒去告發(fā)。堂客反正有這點嗜好,偷誰不是偷?陳衛(wèi)國一直裝聾作啞,由著堂客胡搞,卻也還有自己的底線。男人被抓走了,衛(wèi)國堂客也被帶公安走。她抵死不承認窩藏,衛(wèi)國揭發(fā)有功,又愿保她無罪。所以被關(guān)了三個月之后,堂客被釋放。那個男人被依法槍斃,女人的日子卻沒那么好過了。衛(wèi)國的狠,算是被她看出來了。這男人抓她個把柄在手里,時時可一招致命呢。媳婦開始老實起來。輪到衛(wèi)國抖威風了,學他爺陳大學的樣,把個堂客往死里揍,說這臭婆娘道德敗壞,要打她個全盲呢。堂客的娘家遠在千里之外,此地人緣一塌糊涂。只有一個婆婆勞秀英,自始至終向著兒媳婦。婆媳倆在家輪流挨打,常抱頭痛哭。

        衛(wèi)東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力勸兄嫂和好,自己卻不想回去夫妻團圓,說是害怕婆婆把肚子踢壞。她懷孕已有四個月了。嫂子這次替小姑撐腰,勸她留下,安心安意待產(chǎn)。

        家里人個個自顧不暇,陳大學如此寂寞,就開始挑釁鬧事了。

        陳大學此時不知怎么存了一點錢,很了不得。他先是想考驗一下家人的品德,于是故意把錢放在某個角落。過一天再去驗證,果然數(shù)目不對。陳大學就相當?shù)丶樱职彦X藏在被子里,從此犯了疑心病,一會兒懷疑堂客偷了,一會兒懷疑兒媳婦偷了。這婆媳倆心懷鬼胎,一雙眼睛瞟來瞟去凈是賊光呢。

        一個月來,婆媳倆都不搭理他,他就把矛頭對準女兒衛(wèi)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必回來害人?衛(wèi)東是個慢性子,夾菜慢悠悠沒個完。有一次,陳大學實在看不下去,便起身奪碗:“金窩銀窩都要吃窮啦,老子養(yǎng)不起這么多張嘴!”

        衛(wèi)東一聲不吭,照舊吃她的。衛(wèi)國倒看不下去了,一碗飯灑在陳大學臉上,還把桌子掀了個底朝天。

        陳大學的悲憤可想而知,大張旗鼓地要尋死。陳大學要死就死吧,可偏要鬧騰出動靜來。

        一次是找我爺借高條凳子,問他干啥?他說你家凳子高,老子好拿去踏腳上吊。我爺就把他轟出去了;一次是躥水,跳到家門口的小水溝里,蹲下去都淹不死,只是作死地哭喊。他一雙兒女都動作斯文,衛(wèi)國叼著根煙吸完,衛(wèi)東扎好頭發(fā),才慢慢卷褲腳,好半天才拉他爺上來。

        大冷天的,水寒刺骨,陳大學凍得渾身發(fā)抖,不由得仰頭悲號:“天哪,睜開眼看哪,我生了兩個忤逆子呀。何不打雷劈死個豬日的呀!”兄妹倆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笑得直打顫。陳大學便出語威脅:“我那孝子陳德滿要是看到了,會活活撕掉你們的皮!”勞秀英在岸上納鞋底,冷不丁來一句:“你指望德滿?德滿要在這里,會把你按回去繼續(xù)淹呢,個老不死的東西!”陳大學立即啞口無言。

        后來陳大學又自殺過幾次,最后不了了之。大家等著看熱鬧呢,都說老東西何不再死一次。陳大學跳腳大罵,死你娘的個逼。

        陳大學安靜了好些天,砂子廟的人們都陷入無聊之中。打牌的仍然打牌,偷人的也趕緊偷人。砂子廟的幸福時光,就這樣分分秒秒地飛逝而過,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啊。只有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對陳大學也不例外。他卻是畏寒畏暑地為四季發(fā)愁,一天到晚罵老天爺瞎了眼。把他留在砂子村這鬼地方,跟個蠢婆娘勞秀英捆在一起,這一世何時過得完?

        有次,我爺去他家串門。他拉住我爺不撒手,嘴里念叨他那的確良陳德滿,說悔不該在德滿走時,拿著菜刀追了他好遠,還口口聲聲喊,當年楊幺可以殺子,未必我陳端陽就殺不得?德滿呀,德滿,你如還在人世,可千萬得趕回來,咱父子相見后,我好咽氣見閻王嘛。

        陳衛(wèi)國吼道:“還念著他呀?你生得賤嗎?好歹你養(yǎng)了他18年,他要有良心,就該接你去養(yǎng)老!”陳大學小聲辯解:“德滿是你老弟……”陳衛(wèi)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老子沒這個老弟!他哪天回來,誰也不許給他開門!”

        衛(wèi)國如今是一家之主,一雙茫然的眼睛透著兇狠。其余人便大氣都不敢出了。但是衛(wèi)國對妹妹衛(wèi)東頗為照顧,說那樣的婆家何必舍不得,倒不如離婚另嫁呢。

        他這話說得輕巧,婆家嫌衛(wèi)東傻,真要休了這門媳婦,卻是萬萬不肯的。不久之后,婆婆、老公來接衛(wèi)東回去。自是遭到了拒絕。婆婆語出驚人,說要離婚可以,衛(wèi)東得賠償男人的青春損失費。衛(wèi)東大腹便便的,口氣卻硬,桌子擂得咚咚響:“他有么子青春?一開始就跟個糟老頭子似的,他還青春!”

        心眼實的人說話不含糊。砂子廟村民爆發(fā)出哄堂大笑?;碜炷腥藵M臉皺巴,的確老相,但若說沒有過青春,那也是純屬污蔑。婆婆便拍手拍腳地喊起天來。那男人一屁股坐在臺階上不肯走,說陳衛(wèi)東不指出其他缺點,他堅決不服。

        這話倒把衛(wèi)東難住了,她反應不過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你的缺點是又窮又丑,改不了的,指出來有個屁用!”這狠話斬釘截鐵,出自陳衛(wèi)東的堂客之口。

        任他水漫金山,這個厲害堂客竟一招退敵。如今的陳大學家,已是今非昔比。托了兒媳婦的洪福,三層高的樓房住著,衣裳件件都新,吃飯餐餐有肉?;碜炷腥艘宦?,竟就此露怯,母子倆哼哼唧唧,牽著衛(wèi)東的大孩子李學優(yōu)走了。

        聽到這里,我插嘴道:衛(wèi)東呆在那樣的婆家,也確實太苦了。這不,傻人有傻福,竟修得個好嫂子,肯出來替她撐腰。

        我爺嘆口氣:這衛(wèi)國堂客原來另有算盤,她要把衛(wèi)東嫁給她一個光棍表兄。

        這表兄40多歲了,沒成過家,巴不得娶上個懷孕的,他好做個現(xiàn)成的爹。改嫁是大事體,何況衛(wèi)東還沒離婚。陳大學便說,好女不嫁二夫。25歲的當事人衛(wèi)東,腆著肚子,心無旁騖地吃著西瓜。她的齙牙正好派上用場,一會兒一塊,一會兒一塊;她吃起飯來更是嚇人,跟移山填海似地往肚里灌。衛(wèi)東的娘與哥嫂看在眼里,方曉得這是個活佛,請來容易送走難呢,便催著衛(wèi)東快點嫁人了事。

        衛(wèi)東素來沒個主意的,聽她嫂子把那表兄說得花朵兒似的,不由不動心。幾天之后,便挺著肚子跟了哥嫂去相親。哪知才到省城,便死活不肯上火車。問她何故,她說想她那個老大了。老大劉學優(yōu)是個兒子,衛(wèi)東突然明白過來,如果就此遠嫁,這輩子就見不著學優(yōu)了。嫂子氣得發(fā)瘋,當時就翻臉不認人了。她冷笑一聲,對衛(wèi)國說,你帶你老妹回去可以,我走我的。衛(wèi)國不明白。堂客說,有啥不明白的,我與你緣分盡了。衛(wèi)國耍了幾個月的威風一下變沒,他怎能沒這個堂客?于是夫妻二人就把衛(wèi)東死命拉上火車。

        衛(wèi)東此去,具體場景無法描述。只知道三天之后,衛(wèi)國兩公婆先行回來了。再過八個月,衛(wèi)東肚里的孩子早已落地,就跟隨她的新丈夫回娘家。當他們抱著個嬰兒在村口一出現(xiàn),眾人就驚呆了。那個男人什么樣子,我爺搖頭,拒絕形容,不說也罷。

        反正這次衛(wèi)東無論如何不肯走了。自己的爺娘、哥哥嘆氣連連,不好強逼,嫂子卻不依,一天到晚敲敲打打沒個好臉色。

        陳大學此時正忙著自己的精神追求,那就是以他60歲的高齡,正積極爭取入黨呢。家里人都不搭理他,他便每天早早出門做好事、關(guān)心社會。村支書拿著他的入黨申請書,表揚道:“字寫得不錯啊!”陳大學立即滿臉放光。村支書笑得幾乎背過氣去。

        眾位牌友說:“何必這么小氣?陳大學不容易,你就給他個預備黨員過過癮嘛。別留著個名額當香餑餑!”村支書連連擺手:“要不得,要不得!怎能拿這事開玩笑!”

        村支書自然不姓勞。姓勞的,還是很把陳大學當親戚看的。勞秀英有個侄媳婦,男人勞癩子去廣東打工了。侄媳婦力短身虧,農(nóng)活上忙不過來,便時常到姑姑家求助。勞秀英看不起娘家,總是一口拒絕。

        倒是有一次,陳大學起了惻隱之心,自告奮勇去支援生產(chǎn)。陳大學在家反正是個廢物,家人不指望他。要去幫忙就去吧。對陳大學的光臨,侄媳婦表示熱烈歡迎。一會倒茶,一會遞毛巾,又煮了茶雞蛋來招待貴客。陳大學累死累活忙乎一天,侄媳婦便張羅著,叫孩子來給姑爺爺捶背。勞家的孩子個頭矮,搭個板凳跪在陳大學身后,兢兢業(yè)業(yè)地伺候,頓時把個陳大學感動得熱淚直流。

        陳大學流淌著感動的淚水,哼著“劉??辰浮?,屁顛屁顛回家去。

        回到家里,勞秀英與兒子媳婦,正在打鬼胡子牌。陳家的樓房高大威武,屋里光線柔和,勞秀英在兒子媳婦的簇擁下喝水吃桃的,顯得分外尊貴。干瘦如猴的她,簡直就是個齊天大圣。陳大學站在屋檐下,屏住呼吸,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但是他們什么也沒說。打完牌,勞秀英忙著去做腌魚,衛(wèi)國兩公婆上樓睡覺。當他們跨上最后一級樓梯時,發(fā)出了驚慌的尖叫。

        衛(wèi)東喝了農(nóng)藥。衛(wèi)國夫婦趕緊把老妹送鎮(zhèn)醫(yī)院搶救。陳大學一身泥一身汗,急匆匆跟著,才走幾步,又返回,端起一碟熟黃豆朝兜里倒。旁人詫異。陳大學解釋,抓把黃豆慢慢吃,好熬過這一夜呀。拖拉機手一腳踢過去,這個老東西!這才把拖拉機開動了。勞秀英留下看家,繼續(xù)剖魚。三個小時后,勞秀英腌好魚,洗好衣裳,又收拾好屋子,抱了那女嬰趕到醫(yī)院,雪花呢衛(wèi)東已經(jīng)直挺挺了。

        衛(wèi)東就此香消玉殞,家人干嚎一陣,日子還是得過。陳大學也不要求入黨了,倒迷信起什么功來。有點病痛也不再喊,說要靠練功痊愈。有時練著練著,就發(fā)起愣來。在砂子廟,陳大學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爺了??晌覡斶@人,表達友誼的唯一方式,就是對陳大學極盡挖苦:“女兒都死了,你咋還活得有滋有味?”

        陳大學卻不生氣,反而跟我爺談起人生感悟,說人過60歲,再活下去本來就是罪孽,聽說人家蘇聯(lián),超過60歲的,都要抓去槍斃呢。我爺嚇一跳:“蘇聯(lián)可不就是法國?”陳大學很認真地糾正:“改名了,現(xiàn)在叫聯(lián)邦德國?!?/p>

        然后陳大學開始自言自語,等我家陳德滿回來,我就可以死了。

        我爺說到這里,問我,蘇聯(lián)現(xiàn)在到底叫啥?我笑了,鼻子卻開始發(fā)酸。我爺卻笑出聲來,說其實他早悟出來了,人嘛,越老越怕死,越苦越想熬。我說:“就是啊,人人都在茍且偷生,并且還要找出最好的借口。”我爺皺眉了,敲著桌子囔道:“秋滿,真看不出你,能把話說得這么狠!砂子廟喂出來的都是狼嗎?”我爺眼一閉,利索地做了個痛苦表情。我就不敢吭聲了。我爺嘆口氣,從沙發(fā)上站起,到洗手間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神情舒暢,笑得像個菩薩。他靠近我的耳朵,神秘地說:陳大學念叨陳德滿,陳德滿果然回來啦。

        我正喝茶,大驚失色之下,玻璃杯子哐啷一聲掉落在地。我爺驚起,眨巴著眼睛看我。我把頭一扭,望向窗外??吹揭恢宦槿革w過來又飛過去,一大群麻雀飛過去又飛過來。一瞬之間,我淚如泉涌。我連忙拿毛巾捂住眼睛,說爺,我頭暈,去躺會兒,明天再講吧。我爺點頭應允,卻在客廳來回走,不住念叨:世人都說兒子好,我看閨女才是寶。陳大學這老東西,三合一、的確良都穿不著,卻不曉得心疼他的雪花呢。

        我走進房間,女兒正翻看我學生時代的相冊,忽然吭吭直笑。她捏著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照片,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媽,你那時也早戀吧,你旁邊這個男同學,看你的眼神不對勁哦?!蔽疫@女兒現(xiàn)年12歲,民主教育的結(jié)果造成了她的沒大沒小、口無遮攔。我劈手奪過照片,一看,是一張六人合影,我十八歲生日那天照的。那個盯著我傻笑的,正是陳德滿。當時他早已是個游手好閑的社會青年。而我,正準備參加高考。幾個初中同學在我房里相聚,只有他叼著煙,不住打哈哈,盡量做出一副老練的樣子。

        18歲真好。我們平生第一次喝了啤酒。喝完酒,其他幾個同學都走了,陳德滿磨蹭著落在后面。他對我說,我寫給他的信,他全看到了,他也是喜歡我的,可他有自知之明。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永世不得翻身。對誰都是高攀呢,沒準將來也找個一米三的白癡。

        他咬牙切齒地說罷,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我一下抱住了腰。我告訴他,我不會嫌棄他的,我們是青梅竹馬。他一下僵住,然后渾身顫抖,反手摟住了我。

        就在這時,房門被一腳踢開,我大哥劉國田沖進來,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陳德滿跌倒在地。我大哥又踢了一腳,然后咆哮著問我,是誰主動的。他臉色鐵青,似乎要掐斷我的脖子。我猶豫了一會,膽怯了,指了指陳德滿。陳德滿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低頭看著我。那懷疑、絕望、倒抽涼氣的眼神啊,20多年之后仍讓我內(nèi)心發(fā)抖。

        當天晚上,陳大學家里吵得天翻地覆。陳大學一激動,指著陳德滿要他滾。陳德滿倔得很,竟真的奪門而出。陳大學更氣,嗷嗷亂叫著,拿起菜刀就追。這一追,就把陳德滿追得無影無蹤,從此杳無音訊。

        陳德滿給我寄過一封信,發(fā)信人地址不詳。說他恨砂子廟的一切;他恨這個家庭;他也恨自己身上流的血。他要找個地方去遺忘。

        我表面上無動于衷,但學習成績急速下降。原本年級前十名的我,復讀一屆才考上大學,挑的還是自己不喜歡的教師專業(yè)。畢業(yè)之后,我先去邊遠山區(qū)支教。三年之后,我到了廣東,加入了打工大軍。陳德滿要遺忘一切,包括我;而我,則發(fā)誓要在孤獨中懺悔,洗刷自己的靈魂??墒沁@世上的人啊,又有誰能真正自省?我劉秋滿其實與大哥劉國田一樣,歷來就是個善于自保,善抓機會的人。我很快與一個男同事結(jié)了婚。南下打工族,在時代潮流中大多數(shù)只能隨波逐流,做那走一步看一步的水草;成為中流砥柱,能徹底把握命運的又有幾人?歷盡曲折之后, 我倆竟都混得不錯,他考了公務員,我進入中學執(zhí)教。作為外地人,這是極不容易的,可算是苦盡甘來??墒?,如今的我,卻因中年困惑而抑郁著,一點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也會讓我患得患失、輾轉(zhuǎn)難眠。那個曾刺痛我心臟的陳德滿,卻差不多被我忘得一干二凈。

        可是此時此刻,我無法再保持平靜。夜已深了。家人早已入睡。我從臥室跨進客廳。月光映照在客廳里,使我的影子顯得有些瘦硬修長,遲疑地晃動著,在地墻相接的地方攔腰折斷。我下意識地伸手探探,似乎怕我親愛的影子發(fā)冷發(fā)疼。那影子輕盈苗條,而我本人卻是虛胖身材。我踮著腳,像只蠢笨的企鵝,搖搖擺擺地走到沙發(fā)前,平躺下來,頭發(fā)像水草一樣散開,一縷一縷的垂落在地上,像死去的蛇。陳德滿啊,我已青春不再,而你,怎么樣了呢。

        整晚無眠。第二天,我沒去上班。我爺很擔心,說年紀輕輕的,怎會睡不著?兩眼一閉,就當死了一樣。我說,是啊,再醒來便像是死里逃生。我爺嘆口氣,就又說起了陳德滿,出去這么些年,再回轉(zhuǎn)來不等于就是重活一世?

        陳德滿此番回家,成為砂子廟歷史上的大事件。

        他在外轉(zhuǎn)一圈回來,由一個18歲的懵懂少年,變成了36歲的壯年男子。當時出門孤身一人,這次卻是一家三口。陳德滿是開著小車回來的。我爺還利索地說出了那小車是輛桑塔納。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真是今非昔比。

        家家戶戶奔走相告,熱情洋溢地接待了他。陳德滿這些年在外做了些什么,大家無從知曉。他發(fā)福了,挺著個將軍肚,圍著個錚亮的腰包,走起路來一步三搖的。見到鄉(xiāng)親們,連連打招呼,伸手來握,不論男女。德滿還說感謝我爺這些年對他家的照顧。我爺忙說羞煞個人,莫提,莫提。德滿呵呵一笑,果然不提了,卻談起我哥,兇巴巴地問,劉國田那個雜毛去哪里了?

        我爺慌了,曉得德滿這是替他姐姐出氣呢,竟不知如何應付。德滿說罷,伸手去掏腰包。我爺屏住呼吸,牢盯著那只手,心都懸到嗓子眼上了:未必是掏槍?這家伙這么多年沒回,莫不是落草為寇啦?有人趕緊解釋,國祥在廣東呢,也是難得回來一次。

        但緊接著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德滿掏出來的卻是一疊鈔票,開始每人兩百、兩百地發(fā)錢,見者有份。勞秀英在旁邊看得肉疼,不住說:“行啦,行啦?!标惔髮W卻擺手搖頭地喝住堂客:“你懂個啥?個文盲土包子,盡他媽放屁!”勞秀英翻翻眼睛,一蹦一跳地去廚房了。

        剩下陳大學與德滿一家子守著電視枯坐。德滿的堂客穿得妖里妖氣,一張臉繃著,沒有半點皺紋,卻又看不出年紀。她大方得嚇人。一個初來乍到的女人家,竟反客為主,對陳大學說:“爺呀,喝水!”陳大學便喝水。又說:“爺呀,你吃花生?!标惔髮W便吃花生。水喝完,花生吃完,兩歲多的孫子搖搖擺擺走過來,狡猾地盯住爺爺發(fā)笑。陳大學便伸手去抱他,卻被小子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一巴掌。耳光響亮,陳大學的老臉麻辣火燒,心里卻歡暢無比。后來他對我爺說:“這個龜孫子,調(diào)皮搗蛋,力大無窮,跟哪吒有得一比,我陳家總算有了個優(yōu)良品種!”

        衛(wèi)國堂客沒有生育過。陳德滿的兒子是陳大學唯一的孫子,全家的寶貝疙瘩。這孩子面紅齒白的,漂亮得像個善財童子。他極為頑劣,在此橫沖直撞。把全家老小都扇遍耳光之后,這孩子卻鬧著要回家去。問他何故,他說奶奶太矮了,爺爺跟瘋子似的,屋外還有好多丑八怪盯著他看呢。小孩子一語中的,陳大學沖出屋,把窗戶上趴著的勞家親戚悉數(shù)趕走。然而,德滿在這屋里睡了一晚,還是啟程走了。他說,股市行情不好,得回去盯盤。走之前,德滿到我家看望了我爺,握住我爺?shù)氖郑苡酗L度地拍我爺?shù)募绨颍簞?,劉秋滿可好?她的電話是多少?

        我爺近幾年記性不好,哪里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忙說,我去找,去找。等他找到我的名片,德滿卻被他堂客架著走了。兩人一路拉拉扯扯,他那個堂客兇得很,劈手給了他一個耳刮子。我爺大惑不解,低頭看看桌子上一條白沙煙,撕開一看,里面夾著一個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陳德滿,到底還是記得我。

        陳德滿突然出現(xiàn),又迅速離開,而且拒不說出自己住在哪里。陳大學對我爺長嘆:“我陳家門檻低呀。德滿還記恨我呢。我悔不該那時拿刀追殺他呀?!蔽覡敯参康溃骸皟簩O自有兒孫福,你只管吃好喝好,想這么些沒用的干啥?你幾個兒女里,最可憐的還是衛(wèi)東。她的孩子呆在這里,你可得好生關(guān)照。”

        陳大學想想,便點頭稱是。

        衛(wèi)東死后,留下一個女嬰,叫李學好。后來衛(wèi)東的兒子李學優(yōu)也過來,呆在外婆家就不肯走了,說他后媽拿火鉗燙他呢。衛(wèi)國夫妻都去了廣東開盲人按摩店。學優(yōu)與學好就跟著外公外婆,倒填補了他們的寂寞。老兩口對孩子很是上心,打舍不得打,罵舍不得罵。男孩倒老實孝順,女孩卻被慣野了。劉學優(yōu)初中才讀了一年就惙了學。抓蛇逮青蛙,換點錢從不掖著藏著,過年過節(jié)還帶著兩個老的下館子。陳大學在世時,廣東荔枝也吃過,新疆哈密瓜也吃過。有時捧個人頭一樣的東西,插根吸管慢慢吮,從日出到日落,還不見完。我爺認得,那是海南產(chǎn)的椰子,故意問:“大學,又吃啥好東西呀?”陳大學頭一歪,偏不說,咬牙切齒地炫耀:“老子呀,就是要饞死你這豬日的家伙?!眲W優(yōu)就在一邊憨笑,露出一口白牙齒,更顯得一臉黑。

        劉學好17歲就跟人跑到河南,生了一個兒子,交給她婆婆帶。自己進城給人當奶媽,據(jù)說來錢挺快。我爺來廣東之前還見過她,打扮得挺洋氣,嘴巴也甜,常給勞家的親戚買糖吃,只是與她外婆處不好,重手重腳地替曹秀英捶背梳頭,一口一聲“老不死”。至于陳大學,則在今年端午節(jié)那天作古。

        陳大學系自殺身亡。他的死怪不得別人,只怪他為老不尊。

        端午那天,陳德滿又回來了,這次是孤身一人。老大陳衛(wèi)國兩公婆也回來了。勞秀英泡了粽葉,又與兒子媳婦一起打鬼胡子牌。陳大學在外游蕩一天,訕笑著走進來,干咳一聲,說要開個家庭會議。但他的話沒人理會。事實上,這么些年來,陳大學早已失去了他的家長地位。他說啥等于就是放屁。此時此刻,陳大學唯一的選擇,就是默默地走向廚房,把門關(guān)上。

        大家繼續(xù)打牌。天很快黑下來,陳德滿叫肚子餓。勞秀英急匆匆地趕去做飯,卻發(fā)現(xiàn)陳大學坐在灶下,目光溫柔地看著他的老妻,并叫了聲:“秀英!”然后朝她走過來。勞秀英駭然,倒退一步,轉(zhuǎn)身就逃,一步三跳地竄到客堂,大叫兩個兒子救命。

        衛(wèi)國與德滿闖進廚房,要阻止爺?shù)谋┬?,卻見陳大學正笑瞇瞇地擺筷子。

        面對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陳大學竟會做飯?

        一家人沉默地圍坐在餐桌旁。吃著、吃著,陳大學突然一笑:“我有事要宣布!”

        陳衛(wèi)國不耐煩地說:“你有話快講!別影響人家吃飯呢?!?/p>

        陳大學把嘴里的肉吐掉,解釋他這幾年單相思,愛上了一個女人。家人面面相覷。勞秀英起身替他倒水,又拿毛巾給他擦汗,問是哪個婊子婆。他輕描淡寫答道,此人不是別個,正是對門的侄媳婦。陳衛(wèi)國兩公婆、陳德滿、李學優(yōu),笑得直打顫。勞秀英趕緊關(guān)門掩窗,沉聲說快點閉嘴,羞煞個人也,你土埋半截的人了,神里神經(jīng)的,人家會搭理你?她早就跟我說過,不要你再去她家了。陳大學便不吭聲了。

        這餐飯,陳大學沒有吃完,便回自己房里早早睡了。第二日,太陽升到樹梢上。陳大學還沒起床。勞秀英去敲門,不開。大兒子衛(wèi)國說:“別理他,莫慣壞這個老東西!”下午勞秀英又去敲,仍無回應,便問幺兒德滿怎么辦。德滿回答,隨他去吧。到了晚上,勞秀英臨睡時,想想不對頭,便冒著挨打的危險,叫外孫劉學優(yōu)把門劈開,發(fā)現(xiàn)陳大學已經(jīng)冰冷無聲息。

        老拿自殺來唬人的陳大學,到底還是尋了短。

        家人給他換衣服時,發(fā)現(xiàn)其口袋里縫了1800塊子孫錢(我們老家的風俗:死者留給子孫的貼身錢),并留下遺書一封。遺書上寫著,陳德滿并非他的親生骨肉,而是當年進城時撿來的孩子。陳德滿當即愣住。他這么多年漂泊在外,與自己的出身奮勇搏斗近20年,自以為悲壯不已,卻原來是白咋呼一場。

        命運跟陳德滿開了個大玩笑,叫他哭不是笑不是,就一人出錢,把喪事辦了。陳大學的道場做得很風光,哭喪婆都請了十多個。花錢足,孝子多。光是勞家晚輩,就有一百多號人來送葬。沿途盡是披麻戴孝者,哭聲震天,浩浩蕩蕩的好不排場。勞秀英不顧攙扶,像個泥猴子似地起跳,拍打著棺材驚天動地嚎哭著,一聲高過一聲地叫喚:“老倌哪,老倌哪!”聲聲凄切,響徹云天。正逢一群小學生去野炊,追趕著送葬隊伍看熱鬧。調(diào)皮的學生聽著好玩,勞秀英每喊一聲“老倌”,他們就很配合地應答一聲:“哎!”

        陳衛(wèi)國、陳德滿起先表示憤怒,聽著聽著卻到底忍不住發(fā)笑。他們一笑,連哭喪婆都哭不下去了。于是,在大家的歡笑聲中,陳大學就此入土為安。

        我76歲的爺講到這里,長吁一口氣:“老嘍,老嘍,要走就走吧,七老八十的,活著就是個混吃等死?!?/p>

        陳大學一死,陳德滿曉得自己不是親生的,反而留在砂子廟住著不走了,說要蓋個敬老院,把勞秀英與勞家的老弱病殘全供養(yǎng)起來。如今,他很有些錢。陳大學在世時,德滿不肯回報爺娘,現(xiàn)在倒要做慈善了。

        我爺說,陳德滿離婚了,兒子沒跟他。有人問他怎舍得放手,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猜怎么著?他連連苦笑,說一直以為自己遺傳基因差,就沒敢要孩子。原來那孩子不是他親生的。以后他也不想要了,要一心研究楊幺呢。

        自以為后繼有人的陳大學,死到臨頭都沒想到,陳家最終還是要斷子絕孫。

        我爺搖搖頭:“可惜了德滿一表人材!”然后抖索著掏出一張紙條:“這是陳德滿的電話號碼。你要看到合適的,就替他介紹一個嘛。還有,他想寫本《楊幺傳》。你不是作家嗎?幫他指點指點!”

        我把紙條收了,拿起電話就要撥,但隨即又放棄了。我說:“爺,暑假不快到了嗎?我得抽空回一趟砂子廟。”

        我大哥劉國田聽說我要回老家,立即在電話中表示,要與我一起走。我說,你忙你的生意嘛,湊啥熱鬧。劉國田說,爺老朽了,得回去把墓地挑好,免得到時慌手慌腳誤了事。我哭笑不得:“你呀,盡說些不中聽的話?!蹦闹覡?shù)弥?,竟兩眼放光,說:“劉國田總算還有點良心,肯替我考慮這個。我這把年紀,最怕死在外頭。要說墓地,其實我早就想好了,把你媽也遷到一塊,就在陳大學旁邊挑個向陽坡。陳大學跟我最熟,到時好結(jié)伴打鬼胡子牌嘛?!?/p>

        暑假很快就到了。我與大哥劉國田,扶老攙幼地坐火車、搭的士,回到了老家砂子廟村。就在我們經(jīng)過一座漂亮精致的三層樓房時,看見花里胡哨的一團,一蹦一跳地出來。我女兒驚叫:“孫悟空!”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勞秀英,穿得極為艷俗,卻越發(fā)顯得矮小,身手倒敏捷,像只老猴子。她急匆匆地向我們迎來?!斑@是秋滿吧?”她說,聲音尖銳歡喜,一把抓住我的手,又把臉轉(zhuǎn)向我大哥劉國田,悄悄稟報:“我家陳德滿說遲早要找你呢?!蔽掖蟾缑黠@縮了一下脖子,笑得很勉強:“那好,那好?!?/p>

        我問:“德滿在哪里?”

        她朝屋后指:“那邊?!?/p>

        我一步步走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屋后的魚塘邊坐了七八個男人,各戴一頂草帽。他們一字兒坐好,齊刷刷地擺成長龍陣,趁著涼風習習,在此專心釣魚。這些人大多個子矮小,拱肩駝背。只有最中間那個,腰板筆直,正襟危坐,明顯高出一大截,顯得特別打眼。

        我注視著這個孤獨的背影,清清嗓子,喊道:“陳德滿!”。那人身體一凜,卻依然注視著水面。除了他,其余的幾個悉數(shù)回頭,滿臉混沌茫然,全是勞家人。

        我再叫了一聲:“陳德滿!”他還是不搭理,撿起一粒卵石,奮力擲向水面。

        那漂亮的水花,使1985年春天的某個傍晚,在我腦海里恍然重現(xiàn)??墒牵?5年轉(zhuǎn)眼過去,物是人非啊。我與陳德滿,其實早已互不相干。40歲的我,已經(jīng)被生活打磨得堅硬無比。我曾深愛過的人啊,我可以陪你笑,卻不能陪你哭,因為我自顧不暇。砂子廟啊,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也許,我回到這里,純屬多此一舉。那么,我又何必矯情呢。也許,我唯一可做的選擇,就是趕緊離開,越遠越好。

        可是我為何淚流滿面?我步步后退著,幾乎是掩面而逃。就在轉(zhuǎn)過屋角的一瞬間,我聽到陳德滿的聲音,他哈哈一笑:“是劉秋滿吧,我才上鉤的魚被你嚇走了!”

        作者簡介:

        張夏,本名張春歡,女,深圳市作協(xié)會員。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期,18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有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江南》《文藝報》《歲月》等。著有長篇小說兩部。

        猜你喜歡
        砂子秀英衛(wèi)國
        反轉(zhuǎn)世界
        3DP 砂型打印機一種鋪砂方式的探討
        許衛(wèi)國書法作品選
        蛋雞飼料添砂效果好
        全球砂荒
        誤解
        把餃子當鉆石賣
        Evaluation on nitrogen isotopes analysis in high-C/N-ratio plants using elemental analyzer/isotope ratio mass spectrometry
        衛(wèi)國入朝將士心
        軍事歷史(1995年1期)1995-01-18 00:00:52
        何以聽力會減退?等
        祝您健康(1987年2期)1987-12-30 09:52:28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去q| 国产高清自产拍av在线| 国产精品久久无码不卡黑寡妇| 激情综合五月天开心久久| 全亚洲最大的私人影剧院在线看| 把女人弄爽特黄a大片| 国产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中文字幕有综合久久| 久久国产精品一区av瑜伽| 国产成人亚洲综合无码品善网| 日韩精品无码久久一区二区三| 精品国产爱在线观看| 日本一区二区免费高清| 久久亚洲精品成人无码| 亚洲成av人片一区二区| 国产免费一级高清淫日本片| 国产亚洲激情av一区二区| 久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网深田 | 五十路丰满中年熟女中出| 亚洲欧洲日产国码无码AV一| 人妻少妇粉嫩av专区一| 7194中文乱码一二三四芒果| 亚洲男人的天堂网站| 久久老子午夜精品无码| 久久久亚洲av成人乱码| 日本一二三区视频在线| 一卡二卡三卡视频| 夫妻一起自拍内射小视频| 丰满少妇av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人妻中文av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受www免费人成| 国产97色在线 | 免| 亚洲av中文字字幕乱码软件| 国产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不卡| 人人摸人人操| 国产午夜精品福利久久| 日韩av在线不卡观看| 男人的天堂一区二av| 91福利国产在线观看网站| 人妻少妇中文字幕av| 亚洲av男人电影天堂热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