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平
賀加米真瘦,渾身沒幾兩肉似的,走起路來晃晃搖搖,搖搖晃晃,愣誰和他在一起都會想在他胳膊腋下揣一把,扶他一下。也難怪學生暗地里叫他賀加肉,意思是說加米已經(jīng)來不及了,得趕快補肉才行。
賀加米有一個煙斗,很大,銅質(zhì)的,整天含在嘴里,但里面從來沒煙,他不吸煙。賀加米的臉型窄而且長,典型的馬臉,很有“去年掛下一滴相思淚,今年尚未流到頭”的意思,平時開玩笑時,有人就說,“賀教授,你的臉全是被這個煙斗拉長的吧。”賀教授也風趣,說,“去年十八,今年二十。”
賀加米是教音樂的。說來,你也許不信,就這么一個孬樣的,往教臺上一站,仿佛一下子變了個人,精氣神十足,“哆來米發(fā)梭拉西多”從他嘴里蹦出來,一個是一個,沒半個像軟蛋。賀加米指揮樂隊或者合唱的時候,煙斗就是他的指揮棒,揮動起來,別有風味。賀加米當然會彈鋼琴,十個指頭往琴鍵上一放,不彈,光看著就是那么的妥帖,那么的和諧??仔兴沙Uf,“飽食終何用,難全不吃肉。”接著后面還會補一句,“要是天天聽老賀彈琴,那不吃也無妨?!庇袝r,同學不想去吃飯或者去得晚了,另外的同學就會說,“聽加肉彈過琴了?”說的是綽號,語氣也很戲謔,可分明全是對賀教授琴藝的欽佩。
賀加米多數(shù)時候在校,偶爾也會去走穴。請賀加米的人多了,各種喜宴、晚會,凡是上檔次、有規(guī)模的,都以能請到賀教授捧場為榮。賀教授的男高音一亮嗓,宴會氣氛立馬就上去了,可是賀教授不是明星,難請,有錢也無處使勁。賀教授喜歡整幾盅,兩三要好的朋友,或者相熟的同學,圍成一圈,一盆花生米,就著回龍大曲(回大周圍農(nóng)家的土燒)就干上了。如果有一盆錢湖絲螺(回大周圍有一湖叫錢湖),那就更妙了。喝到興處,賀教授會即興地唱起來,曲詞全是現(xiàn)譜的,脫口就來。賀教授除了這種即興表演,他還喜歡走鄉(xiāng)串村為小老百姓表演。賀教授走到哪兒,哪兒就有熱切的眼光,崇拜他的人多了,這很正常??墒怯幸惶?,賀教授感到了異樣,那雙大眼睛里噴射出來的熾熱,一下子就灼傷了他。他的記憶突然就連貫了起來,許多時日,這雙眼睛其實一直在追著他。
她是他的學生,還在校的學生。她說,她愛上了他,非他不嫁。賀加米笑了。他甚至用那雙彈琴的手摸了摸她的頭,說,“孩子,別亂說。”賀加米真的可以做她的父親,他都快到耳順之年了??墒撬芄虉?zhí),她把表白書貼到了學校的公告欄。她說:“我要照顧他一輩子?!笔虑檠杆僭谌鏖_。竟然全是支持她的聲音。賀加米一直是孤身一人,他的妻子在動亂之年,為了保護他,過早離世。“怎么我們就沒想到嫁給他,然后照顧他一輩子呢?”有的女生在支持她的同時,竟然還這么嘆息。
賀加米當然不會同意。她一急,爬上了六層高的教學樓的樓頂。學校的領(lǐng)導(dǎo)無奈,找賀加米談話,有撮合他們的意思。領(lǐng)導(dǎo)說,“兩廂情愿,合法合理,再說賀教授你是也應(yīng)該有個人來照顧你的生活?!辟R加米聞言,拍桌而起,說,“于禮何在?于情何在?難道我們?nèi)绦娜ズσ粋€姑娘,那可是一輩子的事?!?/p>
她還是被賀加米帶走了。賀加米把她帶到了鄉(xiāng)下,那里幾間小屋,幾座孤墳,幾棵老樹。賀加米什么都沒說,吹起大煙斗,嗚嗚咽咽,咽咽嗚嗚,如泣如述,如述似泣。大煙斗竟是一管簫。日暮時候,起風了,蘇軾的《江城子》從簫子流出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吹完了,賀加米指了指其中的一座孤墳。她明白了。淚無聲地從她的眼里落下來。據(jù)說,那天一只野狗經(jīng)過,眼見樹葉飄零、亂草搖曳,耳聽簫聲凄切悲沉,竟也呆立一旁,落淚無數(shù)。與孤墳相近村莊的村民也證實,那天寄居在孤墳墳旁老樹上的一對烏鴉非常異常地聒噪了一整天,聲聞數(shù)里,。
她成了賀加米的干女兒?,F(xiàn)在她還時常領(lǐng)著一家人去看他。后來一次聚會,蒙童提出,讓賀加米再吹奏一下那首凄美絕倫的《江城子》,可是賀加米說:“忘了?!?/p>
胡一刀
胡一刀的名字是他父親胡遠山一錘定的音。胡一刀呱呱落地前,胡遠山就在產(chǎn)房帷幕后“索索”磨那把細小的手術(shù)刀,目不轉(zhuǎn)睛,好像事不關(guān)己。只是在傳出一句“老爺,帶把的”時,胡遠山身子一抖,“嗖”一聲,手指肚上多了道口子,殷紅的血噴薄而出。胡遠山全不顧,彈起身子直朝里間沖。里間產(chǎn)婆正給娃子擦洗,冷不丁見一滿是鮮血的手伸將過來,嚇一跳,手一松,娃子“撲嗵”一聲落在澡盆里,水珠四濺。待胡遠山慌把娃子撈起,產(chǎn)婆方瞧定,見是孩子爹,忙問:“手咋了?”胡遠山也不責怪,“哈哈”大笑,笑畢漏一句:“一刀?!弊终粓A,就此定下大名。后來有人謂,胡遠山早有預(yù)想,意為子承父業(yè);也有人謂,胡遠山當時純屬脫口而出。真相終不得知。
胡一刀,清瘦削長,仙風道骨,特別是那一雙手,手指如蔥。那次,回大八怪聚會,賀加米敬胡一刀酒,兩杯相碰,四掌相觸時,賀加米驚嘆了一句:“好手。”有人就起哄說:“一個操刀,一個扶琴,都是好手。好手和好手干一杯。”酒自然是干了,滿滿的。
胡一刀也只是回大的客座教授,偶爾才來學校上課。不上課的時候,胡一刀當然不會閑著,他是一名醫(yī)生。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呢?說不清楚。他開的方子,也是地龍、當歸、金錢子什么的。他還蓄著長長的胡子,銀白,雖然不密,但顯得特別精神,標準的中醫(yī)樣??伤灿玫蹲印T袃尚『⑹直凵细骰紣函?,久治不愈,轉(zhuǎn)輾到了胡一刀處。胡一刀讓兩孩子并排捋起袖子,口中輕言一句:“看一下啊!”兩只手卻如脫兔,左右開弓,用手掌在孩子臂上一拂而過,然后迅速摁上藥棉,扎好。再道一句:“好了。”兩孩子此時還在相互嬉鬧,兩孩子父母也還犯迷糊,“這不還沒看嗎?”胡一刀扔下一句:“一禮拜后再來?!鞭D(zhuǎn)身入了里間。一禮拜后有人敲鑼打鼓送大匾來,眾目睽睽下,揭去兩孩子扎帶,兩道疤痕筆直如線。這就有點像西醫(yī)的手術(shù)了。
現(xiàn)在胡一刀當然還在操刀,可更多的時候,他會到古城的各家名醫(yī)店轉(zhuǎn)轉(zhuǎn)?;卮笏诘男〕墙泄懦?,城不大,名醫(yī)卻多。城北的燙傷王李大手,專治各種火燒煙熏傷,活人無數(shù),就連城里一些大醫(yī)院束手無策的病人也往他那兒送,他的診所,每天患者如云。城東的三帖靈胡一奇,主攻婦科各種疑難雜診,許多老病,久病,重病,都是在他的手里藥到病除的,大家一說起他,無不豎大拇指的。城西的老胃兒毛新發(fā),以養(yǎng)胃、護胃著稱,用藥時,傷者飲食照舊,百無禁忌,讓人拍手稱奇。這三位在古城的名氣大矣!大家可以不知道市長、書記是誰,但要是你說不知道他們?nèi)齻€,肯定會被人家笑話說:“新來的吧?”按理名氣大了,人就難侍候??蛇@三位不,天天笑臉相引,見誰都像親人似的。忙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抽空還會幫著包個紗布,扶著人家上一下廁所什么的,讓人感到心里暖暖的。每月月初他們必會來到胡一刀的府上,恭敬得像是小學生交作業(yè)似的把各種疑難案例呈給胡一刀,讓他指點一二。這不奇怪,他們本來就是胡一刀的徒弟,他們覺得和師傅的醫(yī)術(shù)相比,差遠了。
胡家世代為醫(yī),祖訓(xùn)傳男不傳女,更別說是外姓了??傻搅撕坏妒稚希麉s放開了手腳,把各門絕技全傳開了。怎么回事?據(jù)說,搞運動那會,胡家四世同堂,顯得田多房多,被評為富農(nóng),胡一刀因此吃盡了苦頭,郁郁寡歡,連尋死的心都有了。一天,一個背長一疽的病人,四處求醫(yī),都沒見效,最后輾轉(zhuǎn)到了胡一刀處已是奄奄一息。胡一刀掀開那人衣服一看,背疽高如碗覆,紅若丹頂。胡一刀反復(fù)診視后,在病人的腳底心開了一刀。刀落處,膿水如注。瞬間,病人的背疽平復(fù)下去,內(nèi)服數(shù)帖中藥,康復(fù)如初。病人走之前,對胡一刀說:“我的病在背上,從腳底心放了下來,奇也!你的病在心上,從什么地方放下,你應(yīng)該知道?!辈∪俗吆螅坏犊嗨紨?shù)日,方才醍醐灌頂。自此,胡一刀看病開始少叫錢,甚或不收錢。并且把各樣獨門醫(yī)術(shù)傳給大家。胡家名聲好起來,政策后來也得到了落實。據(jù)說,那病人,是一名將軍。有人為此,曾向胡一刀求證。胡一刀笑笑說:“普通病人而已?!?/p>
胡一刀課雖然不多,可來求教他的學生卻不少。學生提了問題,胡一刀都會一一解答,毫不保留。有人提到用刀之法,胡一刀還會親自示范。更多的時候,胡一刀會帶學生走鄉(xiāng)訪村去義診,有時三五天,有時半個月,多的時候甚至一二個月?;卮髮W生請假是很嚴格的,但胡教授帶出去例外。理由只有一個,跟著胡教授義診所獲多矣!
最近,胡一刀忙著編寫《胡氏醫(yī)書》。我想,一個胡一刀怎么夠呢,有了這本書,應(yīng)該會有千萬個胡一刀出現(xiàn)。期待這本巨著面世。
余芳
余芳是回大八怪中唯一的女性。
余芳的綽號是老娘。這綽號真俗,不僅俗還粗。給美女取這么粗鄙的名字,真讓人無法忍受。
余芳剛到學校那會兒,學校里有兩個傻子,一個叫大傻,一個叫二傻,都是回大一名老教授的孩子(后來老教授退休,大傻和二傻便跟隨老教授住到了鎮(zhèn)里)。大傻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從閻王處轉(zhuǎn)一圈回來后,就落下了個腦子不好使的毛病。大傻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沒成家,整天流著哈喇子在學校里晃蕩。老師見了就開玩笑說,“大傻找媳婦啊?”大傻聽了,頭一擰,哈喇子掛下好長,“早找到了!”“誰啊?”“余芳。”“做夢!”“我是在夢里夢見的?!眹W,大家笑成一團。二傻是個花癡,平時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只是一到油菜花開,就犯病。二傻犯病時喜歡買彩票,得過幾次小獎,有一次還差點中了大獎,兩個數(shù)字前后順序要是倒一下,就是五百萬了。有老師就問,“二傻,你中了五百萬怎么用?”二傻脫口而出說,“二百萬把余芳買回家,二百萬給余芳造房子,一百萬給余芳買車子?!惫蠹矣中Τ梢粓F。
那時,陶先來的女朋友周可心走在校園里,是一道風景;余芳走在校園里,也是一道風景。她們倆誰走在校園里,大家見了都說養(yǎng)眼??梢莾扇送瑫r走在校園里就難受。為啥?大家都覺得爹媽少給自己長了一雙眼睛,看不過來啊!
美不一定是好事。余芳和周可心在校園外的田野上散步,被幾個混混攔住了。他們哪見過這樣的美人,嘻嘻哈哈地圍過來,開始動手動腳。周可心嚇壞了,一張粉臉嚇得雪白,說話都不成調(diào)了:“你…你們想干嗎!”混混們聽了,更瘋了,學著周可心的調(diào),尖叫著:“我…我們不想干嗎,就要…要親親你?!庇喾嫉瓜駴]事人似的,等混混挨近了,前劈腿放倒一個,后劈腿又放倒一個,還暴了句粗口:“敢占老娘的便宜?!绷硗鈳讉€混混當然不甘心,一哄而上。這倒好,全成了余芳的陪練,指東打西,指西打東,好不過癮。打完了,余芳拍拍手,對躺在地上哼哼的混混們說:“要醫(yī)藥費,有膽到回大找老娘我?!被旎靷冊诎崖曋?,連連說:“老娘,我們不敢了。”
老娘就這么叫上了。余芳當然不是武術(shù)老師,她是練舞蹈的,身體柔韌得像條蛇,腳踢到頭頂上,至于跆拳道,那是她隨便鬧著好玩練的。
古城的闊少傅少??瓷狭擞喾?,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余芳的。他一趟趟找借口往回大跑,和余芳拉近乎。傅少海其實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他是美院的高才生,一米八的個子,留一頭長發(fā),很帥,很酷。傅少海第一次到回大,剛在草坪上架起畫夾,后面就圍了一群女生,待到幾筆下來,女生們?nèi)d奮得尖叫起來:“太帥了!”不知是說畫,還是說人。畫著畫著,藍天白云下,草坪上,就多了一個美女。誰啊?當然就是余芳。尖叫的女生就全沒了別的想法。這時,正好余芳走過。女生們?nèi)捌饋?,“余老師,余老師。”余芳就過去,一看,臉上迅速飛起兩朵彩霞。
再往后,走在回大校園的余芳的身邊就多了酷酷的傅少海。風景一下變了,可看風景的人還是覺得養(yǎng)眼?!岸喟闩涞囊粚Π?”常有人這么感嘆??墒鞘虑檫€是黃了,傅少海一氣之下遠走異鄉(xiāng),去了國外的皇家美院深造。事情的起因也簡單,余芳的班里,有時男生們因為比賽失利,有時因為學習受挫,有時因為人際關(guān)系處理不當?shù)鹊雀鞣N原因,情緒會變得失落,余芳一般不做思想工作,倒是變得小女生一樣挽住男生們的手,在校園里轉(zhuǎn)一圈,男生立刻變得朝氣蓬勃起來。王小王是余芳班里的大個子男生,和傅少海一樣長得也是酷酷的,是同學們眼中的少女殺手,可偏偏就是他被女朋友甩了。打擊大啊,王小王整天像根蔫黃瓜,垂頭耷腦的。余芳還是老一套,挽著王小王的手就壓起了校園的小路,從校園東挽到校園西,又從校園西挽到校園東,親昵得像對戀人。古板的老師見了,長嘆:“有辱師道尊嚴,有辱師道尊嚴!”多事的,扯出來的話就遠了,“余芳腳踩兩只船,還是師生戀。”旁人怎么說都無所謂,可是傅少海不高興了。傅少海一不高興就對余芳說,“咱別當這個班主任了吧?!庇喾继ь^吃驚地看看傅大海,堅定地說:“不?!备瞪俸]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他拉著余芳的手,小聲地說:“那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不再挽其他男生的手?!庇喾紤嵟厮Φ舾瞪俸5氖?,還是堅定地說了聲:“不?!?/p>
一晃多年過去了,余芳的家里還是門庭若市,畢業(yè)后的男生們有了成績或者受了委曲,還會回來找余芳,余芳呢則還會挽住他們的手,轉(zhuǎn)一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