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天亮了,總要起來的。拉開窗簾,一道強光射進來,素素舉起手背擋住臉。昨夜,鬧得太晚了,眼睛還睜不開。
很困,但不敢打哈欠。穿戴一番,踮著腳出了臥房??蛷d里靜悄悄的,墻壁上的紅雙喜泛著光,花花綠綠的彩帶嘶嘶飄舞。那一邊,衛(wèi)生間的門虛掩著,正想推進去,里面嘩啦一聲,素素趕緊后退。
“這么早就起來了?!逼牌胚€穿著睡衣,一臉困倦。
“再睡一會呀,昨晚累了吧?!?/p>
她笑了一聲,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你先用,我給你們做早餐去?!?/p>
不知怎的,婆婆的臉繃得緊緊的,讓人緊張。
“樹青起來了嗎?”
“還睡著?!?/p>
盥洗臺的鏡子里映出婆婆的背影,她走向廚房,臨到門口,又轉(zhuǎn)彎拐到他們的臥房。
一眨眼的工夫,老人從臥房里出來了,腳步挺快,左手臂甩得挺急。不久,廚房里傳來鏟子擊打鐵鍋的聲音。素素在衛(wèi)生間里隨便涂了一下臉,也鉆進廚房。婆婆像沒看見她似的,自顧忙著。素素小心翼翼地將碗筷捧到餐桌上。
很快,全家人都起來了,圍著餐桌吃早點。樹青頂著一頭亂發(fā),打著哈欠來抓油條。
“還像個小孩,洗手去。”婆婆啪地打掉他的手。
樹青對素素扮了個鬼臉。素素低頭偷笑,耳邊響起婆婆的喝粥聲,稀稀呼呼,挺猛烈的,似乎恨不得連同碗都吸進去。
認識家敏的時候,素素還不到八歲,梳著兩根丫頭辮,挺愛臭美的。家敏大素素一歲吧,個子卻比素素矮,剃了個茶壺蓋頭,惹得素素老愛摸他腦袋。
第一天見面,他們就玩在了一起。素素奶奶家后門有個小竹園,兩個小孩竄來竄去,頭發(fā)上粘滿蛛絲,竹葉與雞毛在他們身后飛舞。
鳳仙花東倒西歪,它的花瓣被剁碎,全涂到素素的手指甲上。家敏撅起的
嘴巴也紅嘟嘟的,像個女孩子。竹園邊的陰溝里鋪滿了革命草,葉片厚實,莖粗中空,一段段摘來不撕斷,掛在頸間,就是翡翠項鏈了。
斷瓦到處都是,翻個面朝上可當(dāng)?shù)?,擺上從老母雞嘴里奪來的幾條蚯蚓,算作葷菜。素菜應(yīng)有盡有,馬蘭、薺菜、灰灰草、各種花的葉片。辦家家的游戲總是玩不膩。
“我們還要一個小寶寶?!奔颐粼谒馄诺拇采虾鷣y翻著,“我做爸爸,你當(dāng)媽媽?!?/p>
素素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酸味。印滿木槿花的粗布床單上,似乎有淡淡的水印。
“媽媽在家抱小寶寶,爸爸去上班啰?!奔颐舭岩粋€露著棉絮的小枕頭遞給素素,盡管不情愿,她還是捂著鼻子抱在懷里。
接下來,“爸爸”在菜園里鋤地,“媽媽”一手攬著“寶寶”,一手“炒菜”。過日子還真不容易。
沒多久,“寶寶”被家敏的外婆奪走了。
“這么臭,我才不稀罕呢?!彼厮赜憛掃@個滿口爛黃牙的老太婆。
“我們可以自己生一個小寶寶呀?!?/p>
幼兒園老師不是說過,男人跟女人一起睡覺,就能生小寶寶嗎。
“親親我?!?/p>
素素指了指自己的臉,家敏的嘴湊上來,啃了啃她的左臉。
“癢死了。”她忍受著這臭小子的唾沫鼻涕。
他們咯咯笑著,并排躺倒在泥地上。螞蟻在他們耳邊爬行,竹葉三三兩兩飄落下來,蓋住他們的臉。素素張開小手罩住家敏的眼睛,光斑在她手背上星星般跳躍。
“我憋不住了……”
這小子突然跳起身,來不及跑遠,褲子就濕了。那根像蠶寶寶的小東西,對著竹子猛射。
“不許看我的小弟弟?!?/p>
“我已經(jīng)看到了!”
她拍拍手,臉紅撲撲的,好像自己真的成了生過小寶寶的女人。
這個城市其實也沒有上檔次的茶座,婆婆炫耀說我們城里人怎么樣時,素素總?cè)滩蛔“蛋吊久肌?/p>
素素喜歡邊喝茶邊聽王菲的歌??上?,這個包廂的點歌系統(tǒng)壞了,什么都聽不到。
“我媽這人就這樣,有些事,你別往心里去?!睒淝喽⒅璞f。
“沒什么呀,我又沒做錯什么,問心無愧?!?/p>
桌面上浮著一層水,素素抽了張紙巾擦拭著。擦到最后,手指也跟著劃動,桌面上出現(xiàn)圖案的水印。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小時候?”樹青有些莫名其妙。
“十歲左右吧?!?/p>
“你知道我長到十六歲,我們才跟著我爸到城里安家的。原先也一直在農(nóng)村,我玩的估計你也玩過,沒什么特別的。”
樹青捋著下巴,沒事做的時候,他喜歡在自己身體上東捏捏西摸摸,也常常在別人身上找目標(biāo)。素素最討厭他這樣了,像得了多動癥似的。
“說出來挺丟臉的,我到十二歲才學(xué)會騎自行車,有一回沖到河里,差點淹死?!?/p>
素素笑了一下,喝了口茶,輕輕跺跺腳。騎自行車的事,她是不愿提起的。學(xué)騎自行車那年,才十歲吧。那一年春天,爸爸剛買了一輛28寸自行車,永久牌的。真讓人眼饞。在表姐的慫恿下,素素好幾次偷偷推著它出門。
個頭太小了,車墊又很高,腳只能伸在三角檔里,踩著腳踏板半圈半圈繞,身子一抬一抬彈簧似地收縮。車子后面跟滿了鄰居小孩,大家一路追到小鎮(zhèn)的沿河長街上。那條水泥路是村里最好的騎車場所,從東邊的橋頭墩沿著斜坡沖下去,整個人都會飛起來。
要是大屁股艷紅不來就好了,村里的孩子都討厭這個野丫頭,她太霸道了。剪馬蘭,她霸占最好的地盤;跳皮筋,她只跳不繃繩;誰有好吃的沒去孝敬她,她有法子讓別的孩子都不跟你玩。
那一天,這個大屁股出現(xiàn)了。不情愿,但惹不起呀,素素只得將自行車讓給她。車子到了她的手里,似乎成了玩具,兩片大屁股像兩袋大米重壓在坐墊上。聽著咔嚓咔嚓的聲音,素素感覺那車輪子一圈一圈碾過自己胸口。
大屁股沒騎個十分鐘,她父親鼓著張豬肝臉,罵罵咧咧過來。他是個酒鬼,喝醉了酒,愛找家人出氣。那天,也活該大屁股倒霉。她父親手里提著一根門閂,一見女兒就打下去。大屁股扔了車子撒腿就跑,但是門閂還是追上了她的屁股。大伙兒笑起來,大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讓人快樂的場面。
素素騎上車,笑聲比車輪轉(zhuǎn)得還快。那根大門閂有節(jié)奏地揮舞,素素笑得彎了腰,踏腳從半圈變成整圈。在橋墩轉(zhuǎn)彎時,迎面竄出一輛老爺車,她躲不及,剎不住,終于在飛速下坡時應(yīng)聲倒地。
車輪的鋼圈刺啦刺啦朝上打著轉(zhuǎn)。血從大腿蜿蜒流下,滴在白花花的水泥地上。素素嚇傻了,望著變了形的鋼圈,和地上的“月月紅”,竟忘記了哭,
去醫(yī)院急診后,她的右腿和左臂都上了繃帶。小便的時候,下面疼得厲害,素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傷的還不止手臂和腿。
那天晚上,停電了?;椟S的燭光中,素素望見媽媽紅著眼圈,爸爸黑著臉。爸爸叫囂著要去找人算賬,最后被媽媽哭喊著拉住了。
從此,素素再也不騎自行車。上中學(xué)后,學(xué)校離家很遠,她也是默默地獨自來回走。
“你幾歲學(xué)會騎自行車的?”樹青捏住素素的一根手指。
“我不喜歡騎車。”素素抽出手。她轉(zhuǎn)了個身,掏出手機,對著屏幕照了照,想看看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顏色的。
晚上,素素總要在書房里呆到十點左右才回臥房。其實,也沒做什么,看書,聊天,玩游戲,都是些做女孩時的習(xí)慣。結(jié)婚后,自由時間少了,洗洗刷刷,忙完那些俗事,已過了八點。
“老婆,來陪我嘛……”
臥房與書房只隔了一道薄薄的移門,素素裝作沒聽見。那頭窸窸窣窣,素素就緊張起來。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玩完這局就過來。”
手指緊緊按著鼠標(biāo)。玩的游戲挺低級的,是那種小孩子熱衷的“植物大戰(zhàn)僵尸”。僵尸一撥撥逼近,植物將它們轟倒,她的手心里都出汗了。
“來了沒有?”
樹青的聲音都有點變了,男人撒起嬌來,讓人起雞皮疙瘩。
素素最怕樹青粘她。沒結(jié)婚時,他就喜歡動手動腳,摸摸她頭發(fā),捏捏她臉蛋,拉拉她鼻子。有時趁自己不注意,隔著衣服在敏感區(qū)偷襲一下也好。那一次,他喝了點酒,壯了色膽。在她閨房里吻了她的臉后,竟將她按倒在床上。掙扎中,他涎著臉說,我睡在這里行不?素素護著自己的身體,翻騰得精疲力竭,可頭腦十分清醒。終于,她騰出一只手來,給了他一個耳刮子。他被打懵了,松了手。她整理著凌亂的衣服,沒有哭,嘴唇卻咬出了血。樹青紫著臉回去了,好幾天沒來。再次相處時,他收斂了許多。時日漸長,他雖然免不了舊病復(fù)發(fā),倒也不再過分。發(fā)乎情,止乎禮……他常無奈地自嘲。
關(guān)掉電腦,挪開轉(zhuǎn)椅起身時,臥房里傳來說話聲。婆婆是尖嗓子,她的聲音壓得再低也能穿透門板。小時候,聽媽媽說一個女人最怕有兩副嗓子,平時說話裝小鳥叫,罵起人來像撕破布。婆婆就是媽媽說的那種嗓子。
“您想到哪里去了,胡說什么呢?!?/p>
“最好她不是……我不管,反正我就等著抱孫子。”
“這才幾天呢……”
隔墻有耳,什么都能聽到。腳步聲近了,素素趕緊坐回轉(zhuǎn)椅,裝作翻書。腳步聲又遠了,說話聲也淡下來,幾乎是耳語了。她松了一口氣,無聊地推拉書桌的抽屜。最下面一個抽屜也沒上鎖,拉開來,里面有一疊東西,硬硬的,像是碟片,用塑料袋一層層包著。原來是四五本獎狀,絲絨面都褪色了。壓在最下面的還有一個盒子,圖上一對男女擁抱著,下面寫滿英文字母。她好奇地打開蓋子,手觸到一個橡皮圈,便明白了。
“老婆,可以睡覺了?!?/p>
移門突然被拉開,素素嚇了一跳,偷偷地用腳推攏抽屜。
“你不是來那個了嗎?早點休息呀。”
雖說婚假有半個月,落下的活兒都得自己干,早一日上班反而更踏實。這次回去,同辦公室的人見了她突然客氣起來,好像她出嫁后,已不屬于這里了。特別是那幾個男生,拘謹?shù)靡?,竟改口叫她素素姐。接電話的時候,她依然是往日蹦蹦跳跳的身姿,一轉(zhuǎn)身,撞到了他們怪怪的目光。真該死,好像她從婚床上起身后,就必須是個裊裊娜娜,風(fēng)騷十足的少婦了。
劉姐是最后進來的。在她對面坐下后,盯著她足足十來秒,爆笑出聲。
“素素,你這樣不行的喲,怎么能這樣欺負樹青呢?!?/p>
“你說什么,劉姐?!?/p>
劉姐指了指她的眉道:“你的眉毛順著呢,自己還不知道?”
“劉姐,眉毛都能看相呀,你真是看相大師了。”
一個女孩湊過來,劉姐擺擺手。
“眉毛當(dāng)然有學(xué)問啦,眉毛很整齊的說明是處女,亂糟糟的,嘿嘿,已經(jīng)不是黃花閨女啰?!?/p>
“誰信哪?!彼厮孛秃纫豢诓瑁瑺C得她只吐舌頭。
“不可能吧?!迸⑧洁熘?,從抽屜里掏出一面小鏡子,仔細照著,用眉夾撥弄自己的眉毛。
下班時,樹青來接素素。劉姐乜斜著眼,努努嘴給樹青打招呼。
“小伙子,你可不能欺負咱素素喲?!?/p>
素素拉著一臉茫然的樹青,趕緊逃走。
依然兩個被窩。
被窩里的夜,漫長得讓人窒息。沒有鼾聲,樹青的睡相挺可愛,向右側(cè)身,右手托著右腮,活脫脫一個美人相。
閉上眼睛,耳朵里灌滿沙沙聲。下床,趿著拖鞋躡到窗前,想看看外面是否下雨了。讓人驚奇的是,非但沒有雨絲,天空中月華如水。摸著黑上床后,發(fā)現(xiàn)旁邊的被窩已動過了,剛爬進被窩,就觸到了他的手。她嚇了一跳,來不及多想,那只手已攬住了她的腰。
“別碰我,身子還沒有干凈呢?!?/p>
“我知道,你放心?!?/p>
看得出,他很清醒。原來他蓄謀已久,她不由打了個戰(zhàn)栗。
她的手被他捏著了,緊緊的,動彈不了。他指引著前進的方向,從胸口往下移,來到腹部。她僵直著,負隅抵抗,仿佛他光滑的肌膚下面藏著一盆火。當(dāng)手指觸到腹部下面毛茸茸的東西時,她拼死逃了出來。
“你……幫我弄出來好嗎?”他說得很艱難。
她搖搖頭,蜷縮成一團。
“別怕,我們總得有個開始吧,你現(xiàn)在是我老婆了?!?/p>
他咬著她的耳朵,又伸手過來,這一回柔柔的,帶著溫情。他像章魚試探了一下,捏起她的手,吻了吻,才小心地放到自己的下面。
“我會愛你一輩子的?!?/p>
他握著她的手上下抽動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慢慢變涼,漸漸凝成一塊冰。耳畔傳來吱嘎吱嘎的聲音,隨著手的節(jié)奏,越來越響。
“什么聲音,樓下?”
她睜大眼睛,黑暗中看見微小的星光,螢火蟲般飛舞。
他有戲了,微微喘著氣。
“哪來的聲音呀,寶貝,這時可不能開小差喲?!?/p>
“真的,像有人在紡石棉,你仔細聽?!?/p>
“沒有的事……不要再說了。”
她手里的東西突然軟了下去,他有些懊惱地松開了她的手。
“怎么辦?”她有些愧疚。
“唉,算了,初次失利,看來急不得,我也不勉強你了?!彼藗€身,背對著她。
眼睛已經(jīng)濕了,但她不敢吸鼻子。過了五分鐘,他回過身來,拍拍她的背。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出差呢。”
樓下住的是一位有腿病的老太太,早起早睡,每天定時由保姆攙扶著鍛煉。但這幾天不知怎的,到了深更半夜,那吱嘎吱嘎的聲音也會隔著樓板傳上來。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素素很喜歡聽這種吱嘎聲。那一年,她家剛剛蓋了新樓,欠了一屁股債。母親重操舊業(yè),在柴房里紡石棉補貼家用。一團團石棉在輪子的快速轉(zhuǎn)動下,拉成細長的棉紗,再送到釘子里,真是件好玩的事。素素總是趁母親忙別的活時,偷偷戴上口罩,坐上石棉車。望著手中的石棉刺啦刺啦拉成長線,素素感覺自己已長成了婦女。
繳石棉也是素素樂意干的。背一個小籮筐裝上紡好的紗團,來到石棉廠,過秤后上繳,換工錢,再稱一些石棉團回來。去石棉廠的那條道,素素閉著眼睛都能走,穿過集市,過橋往西拐,走過一條石板路,鉆進一條二十多米長的胡弄,再走上三四十米路就到了。
無疑,那條狹長的胡弄是個好去處。跟家敏一起瘋玩時,他們幾乎天天泡在這里。冬天奇冷,為了摘到胡弄頂上的冰凌柱,素素踩在家敏的肩頭,常憋得家敏尿褲子。夏天,風(fēng)兒穿弄而過,烤人的日光剛到這里就被吞噬了。呆在這里,磨嘰整個下午,光膀子就不會曬成黑泥鰍了。他們撿來斷黃磚當(dāng)粉筆,在布滿青苔的墻壁上寫罵人的話,順便涂畫粗話中的那些器官。
那日黃昏,夕陽紅得像一碗雞血。素素背著裝滿石棉團的小筐往家走。小筐晃悠晃悠的,擊打著她日漸圓潤的臀部。走到石板路,她喜歡踩在幾塊凸起的青石板上晃蕩幾下,感覺像在船上搖擺。四周似乎沒人,不遠處有一個男子對著墻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
一個激靈,像一只小獸突然闖入腦海。素素偷偷斜了一下對墻男子,就那么一眼,她看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血快速涌上腦門,腦子短路了一下,便撒腿逃離。是的,從來沒有一樣?xùn)|西,讓她如此害怕。胡弄就在眼前,狹長得像一條褲腿。她鉆進去,像躲進一間避難所。她停下來,拍拍胸脯,閉上眼睛,急促地喘氣,然后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干什么!”她睜開眼,驚恐地叫嚷著。
那個男子握緊她的手,正對著她呵呵傻笑,另一只手里竟捏著還沒塞入褲襠的東西。
一個瘋子!
素素忘了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夏日黃昏的涼風(fēng)中,她只感到背脊上的汗粘住了襯衣。躲進廁所小便時,發(fā)現(xiàn)內(nèi)褲里全是血,連襯褲都敲上了紅印子。母親跟進來,掏出一條橡膠做的帶子,教她怎么使用。
“我家素素做大人了。”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笑盈盈地湊近爸爸耳朵。素素一聽,剛剛咽下去的飯竟泛了上來,難受得她直沖廚房,對著水槽嘔吐起來。
那日晚上,她夢見自己紡石棉時肚子痛,捂著肚子想上醫(yī)院,卻走進了一條老胡弄。老胡弄又黑又長,不見一人。沒走幾步,里面突然竄出一只怪獸,渾身長著黑毛,齜牙咧嘴地來追趕她,嚇得她死命往外逃……
從此,素素再也沒有走過那條胡弄,看見石棉就惡心。
找到家敏的工地,還真費了一點勁。打電話給母親要家敏的電話,母親去詢問家敏的外婆。那個滿口爛黃牙的老太太又特地去問了家敏的媽媽,第一次還弄錯了號碼。
原來,家敏就在城西的新樓盤那邊干。見到素素時,他咽著口水,不知所措的樣子。他依然小個子,身子很單薄,被那個大頭盔壓著,像個還沒發(fā)育的小男孩。
“多年不見了,現(xiàn)在你……好漂亮?!奔颐羯χ莶莅愕念^發(fā),他說話還像小時候那樣,舌頭有些團。
素素咯咯笑著,帶他來到一家豪客來牛排店。家敏吃牛排的樣子有點傻,七分熟的牛排在嘴里吱吱咬著,一小片不小心撥到了碟子外面,他就直接用手抓。
“不能吃了,臟!”
素素打掉家敏的手。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對付家敏的。然后,她切下自己的半塊,叉著送到他嘴里。
“別這樣……”家敏咬著牛排,滿臉通紅。素素卻晃動著叉子,笑得花枝亂顫。
結(jié)賬的時候,家敏挺豪情,從褲袋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用指頭使勁捫了一下。
出來后,他們?nèi)チ思颐舻乃奚?,素素蹦蹦跳跳跟在家敏后面。太陽明晃晃的,像剛剛下肚的煎蛋。頭頂?shù)碾娋€桿上,鳥雀啾啾,仿佛一切都是多年前的場景。
說是宿舍,實際上是簡易工棚。里面挺熱,一股動物園門口的氣味進入鼻息。家敏拉著自己皺巴巴的床單,搓著手,請素素坐下。
“你還跟以前一樣?!?/p>
翻動露出花絮的被褥,素素伸著頸子吸了一口,她似乎辨別出一股尿酸味,那是家敏獨特的氣息。
“有些累了,歇一會兒吧。”
素素伸伸懶腰,頭靠在那只烏黑的草席枕頭上。
“你……別睡,很臟的……”
“你也躺一會兒吧,這里還有枕頭嗎?”
素素閉著眼,她聽到家敏的喘息聲,像老家河里的小水牛。
“你過來呀?!?/p>
她挪了挪身子,騰出地方,手臂終于觸到了他的肉體,硬邦邦的,像繃緊的弓弦。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素素斜著腦袋,突然淚涌。
樹青爬進被窩時,素素對著鏡子修剪眉毛。
“寶貝,快點來?!彼麖谋桓C里伸出一條手臂,“出去幾天,想死老婆了?!?/p>
素素不吭聲,繼續(xù)用眉鉗打理著。
“你什么時候?qū)W著修眉了,不是主張素面朝天嗎,結(jié)婚時,眉毛都粗著,現(xiàn)在反而修掉了。”
眉毛也真粗,像一塊長滿雜草的荒地,打理起來還挺麻煩。折騰了好久,還是沒弄好,一撇粗一撇細,一撇高一撇低。、
“你看你,都弄成什么樣了?!睒淝嘞频舯桓C,抓起一支眉筆幫她胡亂涂抹。
“這樣子,你媽總放心了吧。”素素小聲嘀咕。
“我還不放心呢?!睒淝嗖恢钦娑?,還是不懂裝懂,拖著她爬進自己的被窩。
“這么多天了,身子總干凈了吧。”
他的手在她身體上肆意游動,像一輛拖拉機,在一塊土地上來回耕耘。
“你干什么……”她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我老婆,你說我還能干什么……我讓你冰清玉潔了這么多天,夠客氣的了,總不能一輩子吧。”他嬉笑著道。
她掙扎著,努力扳開他的手指。但他的手鐵鉗般硬,另一只手撕扯她的睡衣,她沒想到他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
被子踢到了地上,慌亂中,瞥見他的內(nèi)褲像撐開的蘑菇。
“我還沒準(zhǔn)備好呢,你等一等!”
她有點語無倫次,他裝作沒聽見,騰出一只手按掉床燈。趁著這個空隙,她死命翻騰,像條泥鰍在旱地上蹦跶。突然,她的手指觸到一樣?xùn)|西,堅硬的帶著涼意,她捏住它,不假思索地胡亂往身上劃去。
他慘叫著,她才如夢初醒,停了手。
電燈重新亮了,她看到乳白色的床單上,開出了血紅的花。锃亮的眉鉗泛著銀光,幾根黑色的短毛凌亂地貼在眉鉗旁。
“到底怎么回事……”
素素驚恐地捂住臉。她的身旁,樹青像一只老蝦蜷縮著身子,雙手抱著身體的某個部位。■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