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長篇小說
【編者按】潑煩,在漢語詞典里找不到相關(guān)的詞條,但在中國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極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為“煩惱、煩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種痛苦和折磨。
長篇小說《潑煩》寫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區(qū)農(nóng)民階層生存和生命狀態(tài)中的那些潑煩事兒。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鄉(xiāng)的千戶臺村只是當(dāng)今中國農(nóng)村的一個截面和縮影,小說里的一些場面和境遇,在當(dāng)下中國絕對不是偶然的,其真實性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小說本身。
《潑煩》,沒有宏大的鄉(xiāng)土敘事,是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的,是十分瑣碎和片斷的。但集中在深秋和嚴(yán)冬里的一個個故事和細節(jié)的背后是一股股的涼氣——生存的困境、心靈的寂寞、精神的虛無和頹廢、生命的迷茫和失落、價值的無序和混亂,無不透露著以往經(jīng)典鄉(xiāng)土生活的衰退。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突飛猛進,大量農(nóng)村勞動力(包括農(nóng)村知識分子)的流失,農(nóng)村、農(nóng)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觸目驚心,看似熱鬧而豐實多彩的特質(zhì)背后,是精神的頹廢、文化的缺失和價值的混亂。
《潑煩》是“轉(zhuǎn)型期”河湟地區(qū)農(nóng)村、農(nóng)民人文動蕩和心理變遷史、小說中農(nóng)民的迷惘、困惑、猶豫和彷徨,甚至心靈上的疼痛是刻骨銘心的。在人的肉體被現(xiàn)代文明和象牙塔嬌慣得一天天脆弱,人的靈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瑣時,《潑煩》以良知更多地給了農(nóng)民這個弱勢群體的人文關(guān)懷。以博大、寬容、無畏的人格力量,營造著理想中的鄉(xiāng)土和精神家園。
六
早早地回到屋里躺下,想構(gòu)思一首詩或者別的什么,早讓王麗驚心動魄的謾罵攪亂了我脆弱的神經(jīng)。我搜腸刮肚了半天,調(diào)動不起一句完整的語言,優(yōu)秀而偉大的漢字幾乎都成了發(fā)育不健康的人,都是缺胳膊短腿吹胡子瞪眼的怪人兒,異?;罘旱卦谖业乃季S里毫無節(jié)制地泛濫著,沒有一點兒清晰的面孔和脈絡(luò)。偶爾有了一點靈感也是忽實忽虛,忽東忽西,或明或暗,實在無法捉摸。閉目沉思,腦海里盡是一個陌生女人修長豐腴的脖子,肉肉的,還有一個陌生男人肉球樣滾動的軀體顫悠悠的,一排一排沒完沒了地展示,像電視劇里穿插的廣告,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恬不知恥不厭其煩洪水猛獸般浩蕩而來,耳朵里水磨似的嘩嘩嘩嘩響著。童年的一些記憶太頑固太強大了,想抑制一切不健康的情緒,嘗試了幾次,未能成功。我想,關(guān)鍵時刻我的自我調(diào)解能力也不怎么樣。
有人在窗口大大方方晃了一下,然后就不加思索地敲響了門,肯定是個熟人,我打開門一看,是馬龍。馬龍要去村里修電視機,這是他公開的幌子,不公開或半公開的幌子就太多了,這我已經(jīng)風(fēng)言風(fēng)語聽說了。我說我無事可干能否帶上我,他猶豫了片刻,勉強答應(yīng)。
來了好幾日,鄉(xiāng)里的一把手始終沒有見面,才知道書記去深圳“換腦筋”,順道也去香港。說是“換腦筋”,其實就是掩人耳目的公費旅游,只是上面和下面都心照不宣,都睜一眼閉一眼,反正花的是公款,咋花不是花。鄉(xiāng)長明日去青島考查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下午送走了督查組的領(lǐng)導(dǎo),就連夜做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來,連華秘書也難以預(yù)測??磥恚疫@個下鄉(xiāng)干部快成了吃飯和睡覺干部。
“你來這么多天,也沒帶你走一走,真對不起。明天鄉(xiāng)里休息,我有一把槍,去打野兔。找點樂趣,也改善一下生活,咋樣?”看來,只要書記和鄉(xiāng)長不在家,馬龍有他獨立的世界。
我說:“獵槍不是讓公安局都收繳了嗎?”
“不要緊,是一支小口徑步槍,沒聲音的。我跟派出所和林業(yè)站的打了招呼,子彈就是他們提供的?!瘪R龍看來興致極高。聽說去打獵,我也很高興。
我說:“心情好呀,是不是昨晚上挖坑贏了錢?”
“沒有?!瘪R龍的臉上充滿了秋天般豐碩厚實的陽光。
“要不就交桃花運了?!?/p>
馬龍?zhí)蛄艘幌伦齑?,一口無法抑制的口水在舌尖上射了出來,嘴豁口里濕漉漉的。他臉上的表情怪怪的充滿了色情的基調(diào),但沒有表態(tài)。沒有表態(tài),按一般的情況就算是默認了。我搞不清他發(fā)了財還是交了桃花運,就干脆另找話題。
說話間,馬龍帶著我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月亮已露出半張臉緩緩動著,你走著它也走著,你停著它也停著,夜晚的降臨順其自然。前面是一片白楊林,一邊沐浴著月光,一邊蒙著陰影,神秘而綺麗。一條小河發(fā)出幽亮的光澤來,嘩嘩嘩嘩的水聲撲面而來,有幾聲夜鶯一掠而過,有幾只落隊的孤羊咩咩地叫了。身上不免涼生生的,我掖了一下衣襟加快了行進的步子。有風(fēng)吹來,細微,急促。細細體驗,一點也感覺不出城里的文化人坐在寫字樓里寫農(nóng)村的那種詩意和景象,只覺得腸胃里需要實實在在的東西,五谷雜糧都行,哪怕有一杯熱水也十分滿意。文化人真能想象,簡直就是瞎編亂造,真正有那么好的詩意和景象,早讓城里的房地產(chǎn)商人霸光了,早沒有鄉(xiāng)下人的住所了。
可能是餓過了極限,想像馬龍說的改善生活,全然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的。只聞得下午洗抹布的齷水味兒一股一股往鼻子里鉆,一絲一絲往腦子里滲,做了幾次嘔吐狀,卻啥都沒有。忽而又想起華秘書讓王麗潑了一身臟水時狼狽不堪的慘相,有點好笑,不免“哧哧”笑出聲來。
“笑啥?”
“啥也不笑?!?/p>
“啥也不笑你笑啥?”
“笑你頭?!?/p>
馬龍不知啥時刮凈了他的那張瘦臉,月光下頭發(fā)也是濕的,幽幽的,泛著幾抹光,頭發(fā)也好像剛剛修理過。
“頭咋啦?不好看嗎?”
馬龍下意識地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怕我無話找話節(jié)外生枝,揭穿了他的心跡和不可告人的動機,不說話,勾著頭一門心思往前走。他蠻勁十足,腳下生風(fēng),有幾次將我甩在后面,好像心里有意外的好事兒,好像前面有一頓豐盛的晚餐等著他去享用。
我說:“馬干,華秘書和王麗白天的事你看見了嗎?”
“見了?!?/p>
“他們是為啥?”
“想聽?”
“想聽?!?/p>
“很簡單。一個想日,一個不讓日?!?/p>
“你也不是一樣的嗎?”
“我那是嘴上的功夫,真讓我日,我有十足的賊心,沒有那個賊膽?!?/p>
“為啥?花兒里不是說你有個天大的膽子,我有個缸壯的捻子,人家女人有那個意思,你咋不敢?”
“誰說女人有那個意思,你以為女人的意思都是真的?別看那嗲聲嗲氣的,那是糖衣炮彈,你知道嗎?女人從來不會讓男人白日的。要么她真心喜歡你,要么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沒見王麗罵華秘書時在自己的下身上狠狠拍打嗎,真可怕?!?/p>
我無語,我倆對女人的看法差別太大。
我原本是想找點樂趣的,哪怕是一個低級趣味的黃段子,只要有一些文化和情趣地黃下去也好。沒想到馬龍對待男女之間的事情會是這么單刀直入,直奔主題,都用一個簡潔直白的“日”來表述,我多情的神經(jīng)一下沒有了說女人的興趣。
山路真難走,曲曲彎彎的,踏進一個迭窩又上一道塄坎,眼巴巴看見村子就在前方橫著,可就是走不到。這就是山路的不一樣,我想,生活大致上也是這樣的,許多美好的向往都十分縹緲,許多理想很多時候都化成了泡影,許多事情都沒有什么定數(shù),許多離我們很近的東西,看著唾手可得,可你一旦想得到時卻十分遙遠。
我們終于到了目的地。一方不大的旱場,一付方方正正的莊廓,二扇柳木做成的門扇。門口三丈見方的平地上,一垛麥草和一些向日葵桔桿,還有一些準(zhǔn)備曬干的芨芨草,圍著一棵已經(jīng)落了一大半樹葉的杏樹,馬馬虎虎的一些月光稀稀疏疏漏過來,貼在年畫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的門扇上,大大方方形成一些似是而非的圖案,顯得有些別致和孤單。而莊墻經(jīng)雨水沖刷和山風(fēng)洗禮,這兒一個埡,那兒一個豁,說不定哪一天會塌下來。
馬龍謹慎地敲門,敲三下,停一下,像是一種很熟練的早就約好了的暗號,不免讓人想起紅色影視片中一些老練的地下工作者的形象。等了半天,不見來人開門,我說:“怕是沒人。”馬龍似乎胸有成竹,又不緊不急地敲了三下。
聽見有細碎的動靜由遠及近,“吱——扭”一聲,門開了一道縫,來人伸出一顆頭來向外探望,是個女的。月影中覺得女人長得不錯,身材苗條,眉眼俊俏,是淺垴山地帶那種典型的不打扮就漂亮的女人。一見是馬龍,女人攏了一下頭發(fā),刷地敞開了門,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那種熟練和親熱,簡直就是公開的尕妹連手。
“喲!是馬干事,快進來??茨銉龅模樁技t了……怪不得今天早上幾只喜鵲在我家的白楊樹上駕駕駕地叫哩,原來……”話音未落,女人剛要關(guān)門,見馬龍背后的我突如其來地蹦進來,嚇了一跳,很快把半截話咽在肚里,吐了一下舌頭,攥住馬龍胳膊的那只手像蜜蜂蜇了一下,很快縮回去,臉上露出了連驚帶怕的羞澀。雖然不是光天化日,但不論怎樣高明的掩飾和回避,他們心照不宣的曖昧關(guān)系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嫑怕,是我的朋友。”馬龍話一出口,女人就放我進去。
“坐吧。你也不說啥時候要來,你看,屋里收拾得不好?!?/p>
進了屋。不知是馬龍剛剛修理過的臉上煥發(fā)著異樣的光彩,還是我這陌生人奇異的神色,使得這個女人用一種古怪的眼神凝視著馬龍和我。顯然,我的到來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燈光下,我看清了這個女人的臉。長睫毛,黑眼睛,眼睛周圍有一圈淡青色,不是畫了妝的那種讓人一目了然的淡青色,是水到渠成天衣無縫的,一時間為“毛墩墩”這個早已失傳的民間詞匯,似乎找到了恰到好處的出處,并賦予了新的鮮活的生命。我佯裝勾著頭啥都不見,見女人詭譎地朝馬龍一笑,又朝我呶了呶嘴,隨后,去了廚房。他們是用眼睛和動作說話,這些我都看見了。
我問馬龍,女人叫什么名字。
馬龍說,叫白英英。
一股菜油的香味兒徐徐飄來,我輕輕地抽動著鼻翼嗅了嗅。不一會兒,一盤“狗澆尿”油餅餅端來了,切成有棱有角的菱形塊狀,齊齊地碼著??瓷先ゲ幌袷浅缘?,倒像是一件供人們玩賞的藝術(shù)品,讓人很容易想起電視里的食品廣告,既能增加人的食欲,又有藝術(shù)氛圍。心想,這女人手藝不錯。問了馬龍,才知道這個女人是個混血兒,父親是漢族,母親是回族,十多年前還是姑娘時在縣職業(yè)學(xué)校進修過面點制作,后來在一家飯館打過兩年工,再后來嫁了人??磥?,對農(nóng)村女人身份的把握我還是有些經(jīng)驗的。
油餅餅冒著熱騰騰的氣,柔柔的,向馬龍和我大大方方毫無節(jié)制地洋溢著它的熱情和真誠??匆谎?,就有了很旺的食欲,口水只往肚子里咽。
女人拿了一塊雙手遞給我:“莊稼人沒啥好東西,快趁熱吃,這是用死面做的,涼了就不好吃哩!”說完又去了廚房。
說話間,見那女人的手白白凈凈,小巧玲瓏,像一個撥了皮的洋蔥,不免有了一些吃驚,暗地佩服。在農(nóng)村,有的女人和面做飯,一斤面往往會有二兩粘在手上、案板上,像馬龍老婆就是這種女人;而眼前這個女人卻不同,是那種講究手光、案板光的女人。這是農(nóng)村女人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一個做莊稼活的女人有一雙如此光潔的手,想想馬龍,眼力也真不凡。
我有點羨慕地看了看馬龍,不料,馬龍也正好看著我,那意思分明告訴我,看什么看,抓緊時間吃你的狗澆尿。
油餅餅吃了,炒洋芋絲也吃了。抽了一支煙,斜靠在被褥上正在幸福地回味腸胃里舒服的感覺,似乎在云里霧里。見馬龍遛下炕,他輕車熟路地抱過來一臺十七寸的彩電,把蓋打開來。那些電阻、電容之類,被馬龍卸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又是螺絲刀,又是手鉗,左鉗右擰,裝了試聽,聽了又卸,一副電視機專業(yè)修理工的模樣。
我說:“這女人家庭條件不錯,看十七寸的彩電哩?!?/p>
馬龍說:“這是中宣部西部電視進萬家工程項目,縣委宣傳部給鄉(xiāng)上下?lián)芰宋迨_,我給弄的?!?/p>
“你家里咋不弄一臺讓嫂子看?!?/p>
“這你就不懂了,政府的東西給老百姓咋整都行,就是往自己家里弄不行。有一百個理由也不行?!?/p>
“咋不行?”
“反正鄉(xiāng)政府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就是這個意思,事實也證明了弄不成。一旦發(fā)生上訪事件,就是把天搗了個窟窿。”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馬龍的所作所為,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手在桌子上面一本正經(jīng)搗騰著電視機,他的腿已經(jīng)不聽頭腦的使喚,伸進那女人的褲腿間,開始在親密的接觸中心猿意馬。
問馬龍毛病出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壞了,他吱吱唔唔,不做回答;再想想剛才的有關(guān)細節(jié),挺有意思,不禁覺得臉上一陣小青年談情說愛似的燥熱,有點癢癢。又一想,看來今天晚上我是個不識時務(wù)的人,是個多余的人,把他們的好事兒給攪了,便有意走到里屋。見一女孩睡在床上,五六歲的樣子,想必是這女人的。
坐在床上,從一堆舊書中挑好的看,其中就有《人民畫報》、《時裝》之類,還有一些三級片光碟,忽然記起和馬龍在鄉(xiāng)上整理圖書的事,不免有點好笑。馬龍這小子也是個不顯山露水的風(fēng)流種子,華秘書要找的好雜志都讓他在這里發(fā)揮作用。我裝模作樣看畫報,心里想些與畫報無關(guān)的細節(jié)。正在進入境界,聽見屋外有說話聲。
“里屋那人是干啥的?”那女人吃吃地笑,“唉,問你呢!眼睛老是直勾勾盯著我干啥?”
“想你唄?!?/p>
“想我的啥?”
“想你的身子?!?/p>
“說正經(jīng)的。我跟你問事呢!”顯然,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女人不高興。
“計生委的,下鄉(xiāng)。”馬龍也笑。
“啥叫計生委?”
“就是計劃生育委員會,專管你們女人下面那個的。讓你們生娃娃,或不讓你們生,他們說了算?!?/p>
“小聲點,他在聽呢。”女人吁了一聲。
“不要緊的,他是個好人。”
聽見女人說話的聲音大了一點,好像是撒嬌,嗲聲嗲氣的。
“你這死鬼,咋這么長時間不來看我哩!真沒良心?!?/p>
“忙?!?/p>
“今晚咋就不忙哩?你說,我哪兒不好?”
“不,不,你好?!?/p>
“那為啥?我又不叫你跟嫂子打離婚,想我的時候,就悄悄來,別帶人,就我倆。”
“要說離,我還真他媽的想離,可我是國家干部,組織上考察幾回了,干打雷不下雨,說是要提拔當(dāng)副鄉(xiāng)長,總是不來真的,在這節(jié)骨眼上還要注意點影響
嘛!你說是不?”
“我管你組織不組織鄉(xiāng)長不鄉(xiāng)長的,我看的是你的人,你想來就來唄?!?/p>
“那不行,最近我確實忙?!?/p>
“今晚上你又帶著不認識的人,咋辦?”
馬龍趕忙捂住了女人的口,女人想撒嬌,但在這非常時候似乎還能聽馬龍的話,不愧是一對兒真正的連手兒。
良久,聽見女人走動的聲音,趕忙佯裝看書。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沒有了動靜。想象馬龍跟那女人八成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我輕輕掀起門簾偷看了一下,馬龍勾著頭不停地搗騰電視,女人站在馬龍旁邊,肚皮貼著馬龍的背,口里的熱氣讓馬龍癢癢的,腰里虛虛的,馬龍?zhí)痤^,女人又把身子貼緊了一些,神情十分曖昧。我所想的那種事情并沒有發(fā)生,甚至那女人把自己的情感收斂得沒有一點痕跡。人家女人是什么修養(yǎng),人家馬龍又是什么德性,我為自己荒誕不經(jīng)的想象感到羞恥。
過了片刻,聽馬龍說要走。趕忙走出里屋,見馬龍已站在院里張望一片晴朗如洗的天空,那女人朝我淡淡一笑,極有涵養(yǎng),全然不像山里女人。臨走時女人送給馬龍一雙繡了梅花的鞋墊,鞋墊上繡了四個“寒梅綻放”的字。見我眼巴巴盯著她的作品,有點不好意思,馬龍向女人呶了一下嘴,她輕盈地跪上炕沿,露著飽滿的屁股和腰里的白肉,一亮一閃的,馬龍的目光一下直了,見我看著他的舉動,他趕緊把目光收了回去。
女人從炕柜里大大方方取出一雙繡了蘭花的鞋墊,還有一雙是繡了牡丹的,她在燈光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便有禮有節(jié)地說:“山里女人,做得不好,你嫑笑話。”
我知道她是用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在我面前有意沖淡她跟馬龍不尋常的關(guān)系,便極有涵養(yǎng)地說:“謝謝嫂子?!?/p>
“不謝,他馬龍想要兩雙,我還沒心腸給哩!快過冬了,等下次來時我繡一雙厚的?!?/p>
馬龍在一旁鬼鬼地笑了一下,女人也心照不宣地回敬了一個飽滿的笑,她的笑充滿了柔情蜜意,讓馬龍的臉一下變得生動活泛起來,像一個不勝酒力的人喝多了燒酒。我看了一眼馬龍,馬龍趕緊收斂了表情,臉上還留著一些沒有收拾干凈的尷尬。其實,他不應(yīng)該這樣,這么好的女人,該咋的就咋的,提拔來提拔去,不就是個副科嗎,干嗎如此夾著尾巴做人,多累呀!
半牙兒月亮高高地浮在樹木之上很遠的地方,月光清清純純的,把夜里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星星們懶散而無力地眨著眼。夜極靜。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不該來,我是徹頭徹尾攪了馬龍的好事兒,拿了鞋墊便知趣地走了出來。
我走出門道時,聽見馬龍也走在我的身后,女人急忙走到馬龍跟前,把裝了“狗澆尿”的一個塑料袋塞給了馬龍,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走呀?”
“嗯?!?/p>
“下次可要一個人來!”
“嗯?!?/p>
“太遲了,山路不好走?!?/p>
“出了村就好走了。你回吧?!?/p>
說時,黑暗中馬龍一把捏住了女人胖乎乎的手,女人沒有什么不習(xí)慣不自在,她滿足地笑了一下說:“那,我回了?!?/p>
說是要回,可她的手一點也沒有從馬龍手里抽回去的意思。有好幾回馬龍把她的手抓得她在心里叫起疼來,模模糊糊的,她渴望著更強烈,更隱秘,也更縱深的東西,她的語言和舉動都在給馬龍一種明白無誤的暗示,讓他留下來。但馬龍主動放開了手。
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走出了村口,回頭望時,一道坦平的土垣豁然在眼前毫無保留地舒展開來,夜色中,碼在地里的麥捆和陰坡地里還沒有開鐮的小麥,在靜默的天宇里聽不見一點兒響聲,滿目皆是一種朦朧的空曠和寧靜的致遠。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簡直就是掛在空中的一牙兒銀色的鐮刀,山里的景色出現(xiàn)了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層次和意境。背著月光的地方,是黑幽幽的朦朧和神秘,想了很久也無法用理性的詞匯來描述,順著月光的那些高高矮矮、大小不等的莊廓,門口蘑菇狀的麥草垛,拴著的毛驢和我分不清應(yīng)該叫驢騾還是叫馬騾的牲口,房頂上幽黑的牛糞塊和柴禾,庭院里梁頭上鼓鼓囊囊架著的旱煙葉子、屋柱上掛著的蒜辮和玉米棒子,這些農(nóng)事和景象,頓時都被染上了一層銀灰色的似是而非的幽幽的光澤,照得似乎有了一種水一樣的聲音,一切都在這夜色里有了生機。這幾乎是我想象中的鄉(xiāng)村,往往只能在夜間出現(xiàn)。
我轉(zhuǎn)過身來問馬龍:“修好啦?”
“一個電阻壞了,沒法修?!?/p>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見到了什么?”
“沒有。我什么都沒有看見?!?/p>
“沒有就好?!?/p>
“是相好?”我問馬龍。
“就算是吧!”
“她男人知道你們的事不?”
“男人前年死了,是煤礦工人?!?/p>
“你打算離婚,再娶她,是嗎?”
“還沒有認真想過?!?/p>
“我看這個女人不錯,你們是屬于哪種相好,睡過覺嗎?”
“沒有,絕對沒有,你想到哪里去了?!瘪R龍一臉的深沉,他的道貌岸然讓我倒有些無所適從,但我知道深沉背后的真實面孔,他絕對不會說他跟這個女人怎么怎么了。
“又在忽悠我了,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呀,看你們那熱乎勁兒,八成干過那種事?!?/p>
“騙你不是人!這女人很要強,親近時熱情得讓人無法抑制,等你動心了,又不來真格的,那種事兒從來沒有干過,干了不是人?!逼?,馬龍極認真地說:“唉,今晚的事兒不要張揚,就當(dāng)啥也沒看見,啊?!”
“本來就啥也沒發(fā)生嘛!要我看,這種事要在媒體上大張旗鼓地張揚。你又是送報刊又是修電視又是送溫暖,是‘三農(nóng)服務(wù)的典范,是親民、愛民的好干部,組織上早該關(guān)注這樣的典型了?!齻€代表不是要代表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嗎,你確實做到了?!蔽一卮鸬脴O圓滿??纯瘩R龍,對我極放心的樣子,心里便踏實了許多。如今的社會一個人能對你踏實相處,那是一件十分不簡單的事情,簡直比凡人當(dāng)神仙還難。
馬龍也真有福分。家里養(yǎng)著個女人,外頭還想著個想他的女人,而且還相當(dāng)不錯。靜靜地走了一會兒,看看天色,晴晴的,月光也似乎分外皎潔,把遠山弄的朦朦朧朧,把近水照的清清楚楚,心情也是平平靜靜的。此時,幾只鳥兒從幽深的林子里不假思索地穿了出來,也許錯誤地把夜晚當(dāng)成了白天。夜格外寧靜,我聽見了嘩嘩嘩嘩流水的聲音,我還聽見樹林里落葉的聲音,楊樹葉子落下時,發(fā)出干枯的碰撞聲,柳樹葉子落下時,幾乎沒有聲音就落地了??磥?,在許多年前的唐人和宋人的眼里就有過這樣的許多個夜晚,才使他們有了寫詩作文的好心境,要不咋能弄出如此多的千古絕唱,讓我們望塵莫及。
我抬頭望一眼路旁的情景,不免自命不凡地默念了兩句詩文:“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一路信步走下去,山腳下或零散或集中的村舍,正把銀灰色的寂靜緩緩地釋放出來;樹林里,一只夜鶯在叫,像一個女人在一年一度的“花兒”會上唱少年,從容而沉靜,唱的是一種境界,而不是欲望。
七
秋天的景色越來越深,山野一天天變得遠了,變得瘦了,空曠的天空萬里無云。在這個收獲五谷雜糧的季節(jié),到處都鼓張著人們雄心勃勃的欲望,到處飄蕩著莊稼人揚起的麥衣。紛紛揚揚,漫天漫地,從淺山、淺半山一直飄到垴山,從中秋一直飄到深冬,收獲的過程特別漫長。晚上睡在鄉(xiāng)政府的客房里已經(jīng)有了些寒冷,我是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夜里總要醒來一次,我不得不把棉衣蓋在被子上御寒,我不安穩(wěn)的睡覺習(xí)慣有好幾次把棉衣弄到地下。
在鄉(xiāng)政府呆了好幾天,總覺著無事可干,找了好幾回馬龍,一次也不在。問王麗,說是馬龍最近似乎分外地忙,這幾日也不知從哪里弄了一輛兩個排氣筒的二手摩托車,常往縣上瞎跑,也不知忙什么,出出進進響了一鄉(xiāng)政府院子。明年就是又一輪換屆選舉,或許縣上有大的人事變動。有小道消息說,明年春天的換屆要提前,所有的人都撥著各自的算盤珠兒。王麗把話說到這里就沒了下文,她像一個餓死鬼一樣沒命地嗑她的葵花子,她似乎對嗑葵花子情有獨鐘,嗑得讓我有點心煩意亂。
我開始注意馬龍。種種跡象表明馬龍在爭取一個職位,但他做得不太干凈。聽馬家灣的村支書說,馬龍從他手里用2000塊錢弄走了一張雪白的狐貍皮,還托人弄了一包冬蟲草,少說也有半斤,是裝在一個好看的玻璃瓶里的,成色和個兒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看來,馬龍這次花了血本,要做一次曠世的大動作了,也不知運氣如何??傊?,有關(guān)馬龍要提拔的傳聞漸漸多了起來,也一天天變得真實可靠,連張青那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本來我是要找馬龍去打獵的,在這節(jié)骨眼上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幾天過去,還是無事可干。忽一日,見華秘書顛著肚皮笑嘻嘻地來找我,說是要我寫個鄉(xiāng)政府年終工作總結(jié)。來鄉(xiāng)政府快十天了,頭一回見華秘書這般熱情,讓我受寵若驚之際,不免有點淡淡的悲涼。我朝椅子傾了傾后背點燃了一支煙,不知是甜是酸是辣是澀,一種異樣的滋味橫沖直撞。
我說:“鄉(xiāng)里的東西不是你和馬干寫嗎?”
華秘書說:“他最近忙,我也脫不開身,有勞你了?!?/p>
“我能行?”
“行。”
我無可奈何地做一下平心靜氣狀,表情盡量平和,問如何寫。但天知道給予華秘書的是什么印象。
“不難。計劃生育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黨建工作的,土地管理的,扶貧開發(fā)的,勞務(wù)輸出的……各種資料應(yīng)有盡有??纯瓷夏甑目偨Y(jié),把格式套進去,照著模式把今年的數(shù)據(jù)套進去,再把今年的政治形勢套進去,結(jié)尾把上面的文件套進去就行。調(diào)子盡量要高,成績盡量要多。大凡總結(jié)嘛,就是工作成績,這你知道,寫總結(jié)就是個套的學(xué)問,十個會寫的,不如一個會套的。另外,字要工整,要不打字員把字都整錯了。有什么要求就喊小張好了。”
華秘書接連說了幾個“套”,不知道是什么套什么。我嘴上不說,心里早就厭透了。我又不是來鄉(xiāng)里掛職的,咋這般使用我?這哪里是幫幫忙,分明是給我安排任務(wù)??磥砣A秘書也太不負責(zé)任了,我剛來鄉(xiāng)里這么多天,云里霧里的哪能勝任這么大的重任,華秘書也簡直太抬舉我了。
一扭頭,果真見張青微笑著站在一旁。細瞧一睞眼,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不是笑給我的,又有了一點悲涼。
進了辦公室,細細地翻閱一些材料,果真有各種總結(jié)。有的封面有文頭紙,有的干脆就是隨便的公文紙,不過十有八九不是墨香的。一種發(fā)霉的味兒四面八方向我的鼻孔里無孔不入地鉆,我似乎沉浸在一種各種發(fā)霉味兒的四面楚歌中。那些薄厚不一質(zhì)地有別的紙張齊齊地摞在一起,好的懶的都成了一路貨色,像一沓子草紙,靜靜地沉著,沾沾自喜地等待我一張一張翻揀。有幾處已經(jīng)讓蟲蛀了,千瘡百孔的面容要不是我這個落難秀才的拭弄,怕是這一年暗無天日無人問津,永遠讓它無法體驗到人間冷暖。
我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品嘗當(dāng)一回秘書的滋味。我坐直了身子,不慌不忙點了一支煙,慢慢鋪開各種總結(jié),一一過目,覺得沒有一個是不高調(diào)的,甚至是偉大的。陌生,枯燥,除一些數(shù)據(jù),盡是些拔得特別高的老話大話套話,跟中央、省上的材料幾乎是一個母親生出來的雙胞胎,似乎跟鄉(xiāng)里、村里的事情特別遙遠。我懷疑人們的思維在某一個特定時期集體進行過一次大規(guī)模的休克,又在某一個特定時期進行過高科技克隆。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教育在多方面的投資是重復(fù)的,浪費的。別的不說,就說文秘,中學(xué)畢業(yè)完全勝任了,可奇怪的是漢語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找不到這樣的一份工作。翻著翻著,像一個精打細算的農(nóng)村女人捋著一大堆破爛不堪花花綠綠大小不一的布碎片,沒有一點情緒。再看小張,早已不見蹤影,苦笑著搖搖頭,獨自慨嘆。
王麗輕盈地走來了,站在門口。我要感謝王麗,她雖然是個潑婦,可總是在我潑煩的時候她像情人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做出一些果斷的選擇,讓我在痛苦中得到意想不到的輕松。抬頭看,她似乎向我微笑,柔滋滋嬌滴滴的,像悶熱時的一絲涼風(fēng),拂面撲來,心里不免心花怒放,突然有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遇到這樣無奈的事情還不如看女人或者干脆看風(fēng)景。剛想打招呼,她搶先問:
“忙啥哩?”
“寫總結(jié)?!?/p>
“喲,你也啥時候?qū)W會舔華秘書的尻子了?”
“你咋這般說話哩!”
“開個玩笑。”
我舔他尻子干什么?有蜜還是有糖?心里覺得一陣冤屈,肚子里頃刻間像充滿了氣的輪胎,忽哧忽哧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火氣直往嗓眼上涌。我將手里拿的一沓子紙憤憤一扔,怏怏地走出去。聽見王麗“咯咯”地笑,挺美,全然不像前幾天的樣子??磥?,她是反對我給華秘書幫忙的。
我說:“你跟華秘書那天怎么了?”
她說:“那老東西不是人!”說時臉一紅走開了。
我知道我又犯了一個十分低級的錯誤,甚至我懷疑自己還沒有學(xué)會在公開場合怎樣說話。我開始抱怨我的中學(xué)和大學(xué)時代的老師在課堂上海闊天空講的那些自以為是自命不凡的理論,怎么跟我面臨的真實社會格格不入。但我時刻鼓勵著自己,成績是考出來的,學(xué)問是悟出來的,錢是一分一分掙出來的,一切都會在實踐中進步和提高。
悶在屋里越想越不是滋味,那些千篇一律同一個模式的各種材料,像一張丑陋女人的面孔,臉上長滿了花椒刺一樣的東西,沒有一點向往和激動。別人下鄉(xiāng)逞威風(fēng),陪同有陪同,秘書有秘書,可我算個什么東西,到處熱臉貼個冷尻子,剛才又把這樣溫馨的女人得罪了。憤然間,稀里嘩啦攪亂了那些材料,決定明天無論如何下村。
本來這次下鄉(xiāng)是下到村里去的,原則上是讓我在一個村里掛副村長,可華秘書遲遲不給安排??赡苁菦]有準(zhǔn)備好讓我下到哪個村里,怕出了漏洞不好給頭頭們交待。其實,我的工作經(jīng)歷和能力不是那種捅漏洞的人,最多也就是像棋盤上的一個小卒推一下走一步,不推不走,或者就是一些意想不到的失誤,我絕對不會無事生非,有意添亂。我決定無論如何,明天要下去,再不下去會把我這個正常人弄瘋的。待我臨走時,到鄉(xiāng)政府食堂結(jié)賬,那位勢利的小張,明明白白地坑了我一下,多算了我伍圓陸角伙食費不說,還將我熱情的微笑,以冷眼回敬。真是個不識貨的東西。
我說:“你最好再算一遍。不對?!?/p>
“就這樣算,還讓了你兩元錢。”
一打聽,才知道鄉(xiāng)政府的食堂是給他承包了的。這就是說,每一個吃飯的人都跟他有一種商業(yè)關(guān)系,而不是服務(wù)和被服務(wù)的關(guān)系。難怪鄉(xiāng)政府那天殺羊時他如此賣力氣,原來都是為了頭器和下水。
其實,這不存在讓不讓的問題,是多少就多少,吃饅頭心中有數(shù),我不至于傻到連數(shù)字都不知道的程度。我已經(jīng)過了沖動的年齡,倒回上五年,我非像武二郎擰起潘金蓮那樣,擰一下這小東西不可。都是念書把我念成了這個樣子,還在上高中的時候,我的表情、言行是個十足的混混,有好多日子我也為我是一個混混而沾沾自喜。鎮(zhèn)上的人們打老遠看見我就看見了一個痞子或流氓,他們不是怕我身高馬大,而是怕我蠻不講理,我在街上的隨便一個攤位上拿著什么吃什么都不給錢,我怕過誰?可四年大學(xué)念完,我怕別人別人不怕我了。野蠻有時會稀里糊涂地征服文明,這是被歷史反復(fù)證明了的,我發(fā)現(xiàn)歷史上的每一個王朝都被一群野蠻的農(nóng)民摧毀了??墒?,老祖宗教導(dǎo)我們說,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計走為上。我默念了一遍祖先的經(jīng)典,剛勁有力地走開去。
天色不早,太陽就要落山。眺望遠處,山頂沒有云,沒有晚霞,也不見人們常說的長河落日炊煙裊裊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景象。裸露的山巒披上了厚重沉郁的黛青色,晚歸的羊們,從山坡上瘋狂而下,朝著旱場堆放的幾垛干草和玉米桔桿,轟轟烈烈,浩浩蕩蕩,蜂擁而上,更聰明一些的羊直接沖向那些碼著的麥捆,等農(nóng)民手里的叉揚摔過來時,它們狠狠叨了一口可口的食物驚慌而逃。
空氣里有點濕潤,這里略有一些夜潮,太陽一落山,氣溫很快就下降,大地上落下來一層霜。村路上飛起的塵土向上翻卷出一個不太高的高度,很快就皮軟了,看來再往高處飛就顯得底氣不足了。鄉(xiāng)政府大院的花池里,幾棵光禿禿的向日葵桔桿過早地枯萎了,纏繞在桔桿上的豆莢秧和牽牛藤有氣無力掙扎著,無畏的精神可敬可佩。寒意迎面撲來,屋里很冷,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也許是我去村里掛職前在鄉(xiāng)政府的最后一個夜晚。
這一夜,我夢見一些陌生的男人和女人穿著古怪的衣服在跳一種陌生的舞蹈,他們的面孔似天外來客。我想熱情洋溢地加入人群里,可他們用各種行為和方式拒絕我的自作多情,我屁顛屁顛地跟在一個族長模樣的人后面巴結(jié)他,他怎么也不理我,好像我是個另類。我木然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弱智一樣的智慧終于黔驢技窮。(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李明華,1964年出生于青海樂都縣湟水河畔,1982年發(fā)表習(xí)作。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究班學(xué)員,中國散文詩學(xué)會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樂都縣文聯(lián)主席、《柳灣》文學(xué)季刊主編。散文《抱愧“花兒”》、《親近柳灣》、《女人二題》曾獲省部級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夜》納入農(nóng)家書屋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