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1
她站在地鐵站的出口,有些無措。
路人已經(jīng)走得缺乏章法,有的終于奔跑起來。眼前一只麥當勞紙袋隨風(fēng)滾動,跟著行人身后亦步亦趨,最后在雨的擊打下疲軟,停在了街道盡頭的斑馬線上。雨似乎比剛才更大了一些。
她所在的地方,遠遠眺望還可見時代廣場的巨型熒屏。曾姓政府長官在接受采訪,就奧運圣火遇襲的事情發(fā)表聲明,鏡頭忽然一轉(zhuǎn),面目嚴正的女主播出現(xiàn),熒幕左上角是個巨大的“T3”。
熱帶風(fēng)暴“浣熊”,帶來惡劣天氣,天文臺發(fā)出今年首個紅色暴雨警報。澳門下午掛出八號風(fēng)球。港澳噴射船停航。預(yù)計浣熊下午在陽江附近登陸。傍晚集結(jié)在香港以西約一百五十公里處,預(yù)計將向東北移動,時速約十八公里。進入廣東內(nèi)陸,天文臺預(yù)測,間中仍有狂風(fēng)雷暴。
她身旁的中年男子蹲下來,一只帆布包擱在地上。包帶上燙著殷紅的三角,那是本港著名快遞公司的標識。中年男人將制服上的扣子解開。汗餿味灼熱地散出來。她側(cè)過身子,避了一避。聽到男人小聲地嘆了一口氣,說,黐線天文臺。澳門掛咗八號,唔使返工。我們就掛三號。同人不同命,仆街得喇。
這時候天上無端響過一聲雷。雨如帷幕遮擋下來,鋪天蓋地。身旁的阿伯情緒失控,放大聲量繼續(xù)謾罵。她站在這幕后,心情卻由焦躁突然安靜。外面的世界,終于可以視而不見。
這是這份工作的第十五天,一無所獲。她開始盤算月底如何利用五千五的底薪度日。想一想,又有些慶幸,終于沒有淹沒在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失業(yè)潮里。許是她做人的好處,永遠有一道值得安慰的底線。這底線令她退守了二十三年。
所有的景物都漸漸模糊,成為流動的色塊。只有一種風(fēng)混著液體回旋的聲響。她閉了眼睛,聽這聲音放大,再放大。
風(fēng)突然間改了向,鼓蕩了一下,灌進來。有人在慌亂間打開了雨傘,雨點濺到她的小腿上,一陣涼。她在失神間一個激靈,同時發(fā)現(xiàn)手里的傳單掉落在地。一些在一瞬間被打得半濕。有一張,向地鐵站的方向飄浮了一下。她去追,在快要捉住的時候,傳單卻給人倉促地踩上一腳。那腳怯怯地往后縮了一下。她撿起來,紙張滴著水,濃墨重彩成了骯臟的顏色。
對不起。她聽到厚實的男人的聲音。略略側(cè)了一下臉,看到了一塊茂盛的黑色鬢角。
她沒有說話,站起身,將這張傳單扔進了近旁的垃圾筒里,然后慢慢向地鐵出口的地方走回去。
她把手里的傳單用紙巾使勁擦了擦,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取出塑膠封套裹上,碼碼緊,放回包里去。包被她捧在胸前,過于大,令她的身形,顯得更小了些。
這時候,她看到一只手伸過來,手里捏著一張傳單。
這張是干凈的。
她聽到。然后看到剛才的黑色鬢角,停頓了一下,看清楚了一張臉。是一張黧黑的男人的臉。
這樣膚色的臉在這城市里并不少見。這城市有很多南亞、東南亞裔的人:印度、斯里蘭卡、巴基斯坦、菲律賓。他們早已與這里水乳交融,同生共氣。
但這張臉有些不同。她回一回神,終于發(fā)覺原因。問題出在細節(jié)。
通常,擁有這樣膚色的人,面目往往是熱烈的。他們的深目高鼻、微突的顴骨和下頜,都在將這種熱烈的表情變得更為具體。而這張臉,具備所有的這些特征,卻都略略收斂了一些。感染力由此欠奉,并且和緩了下去,
嗨,你還好嗎?發(fā)現(xiàn)這張臉俯下來,有些憂心忡忡地看她。
她接過傳單,順便說了聲,謝謝。
對方說“不客氣”,用不大標準的廣東話。
雨沒有要停的跡象,甚至在已經(jīng)黯淡的天色里面,有些變本加厲的意思。地鐵站出口處的人逐漸多了。大都是躲雨的,其實都知道等得有些無望。天文臺雖然不太可信,但叫做“浣熊”的臺風(fēng),來勢洶洶,已沒有人會懷疑。人們抱怨了一下,還是等。等著等著繼續(xù)抱怨,卻沒有去意。人聲開始嘈雜,在她耳里成為低頻的嗡嚶。
她有些頭痛,卻不能走。地鐵站的意義之于她,是工作的陣地。
她錯過眼,去看地鐵近旁一棵木槿,在雨里十分招搖。這種植物,在南方花期極早,原本已經(jīng)是一樹錦簇,今年卻在極盛時遭遇了臺風(fēng),眼下掙扎得力不從心。終于,聽得見噗塌一聲,一大枝帶葉齊茬折斷了。
這一斷,讓她心里“咯噔”一下。有小孩子的聲音歡呼起來,她低下頭看看表,舒了口氣。她想,可以收工了。
她拎起包,回轉(zhuǎn)身。身邊有個高大的身形,黧黑的臉龐。她意識到,是剛才那個人。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耐,正在看一張傳單,正是她掉落在地上的一張。她這才看清楚了他,這其實是個青年人。雖然她并不善于判斷異族的年齡,但還是看得出他不會超過三十歲?;蛟S因為膚色的暗沉,會遮蔽掉一些年輕。
這時候他抬起頭。她對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后指著傳單對她說:這上面寫了什么,我看不懂中文字。
是一個招聘廣告。她敷衍地說。這時候,她看見他的POLO衫領(lǐng)口里一閃。那是一根白金項鏈,上面墜著一個A字,用了東歐的某種字體,筆畫間淺淺地隔斷。這是意大利的金屬鑲配名家Steve Kane的作品,堅強中有優(yōu)柔的暗示。一以貫之的風(fēng)格。她看出來,同時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的專業(yè)知識終于派上了用場。世道好的話,原本她有機會成為珠寶鑒定師,或許另有建樹。
這是一個刮目相看的開始。
她對他說:我們,在招聘一些人才。
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鎮(zhèn)靜,波瀾不興。
他認真地又看了傳單一眼,問道:是,什么樣的人才?
她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他接過來,看上面的字。Vivian Chan,Material LifeCO.LTD.
她微笑了一下,分寸拿捏得宜?!翱梢赃@么說:我們是一間模特經(jīng)紀公司。我是特派藝人聯(lián)絡(luò)專員。”
他的眉毛動一動,眼里似乎泛過興奮的光芒。這么說,你是一個星探。
我做這行也是剛剛起步。她謙虛地說,但我們公司以發(fā)掘具有明星潛質(zhì)的年輕人為己任。已經(jīng)有多年的經(jīng)驗。她指著傳單上一張照片說:他的第一個電視廣告,是由我們接洽的。
照片上,是個在近年風(fēng)生水起的男明星。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
她很認真地端詳了他幾秒,口氣更為誠懇: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他回望了她一眼,顯見是茫然的:我?
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未必對自己有充分的認識。特別是自己的優(yōu)勢。你知道么?相較于本港青年,你有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就是,國際化。你知道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們旗下的藝員,通常只代言國際品牌,太亞洲的面孔,已經(jīng)飽和了。中田英壽、富永愛……人們有新的期待,還有……審美疲勞!
我不知道你說的這兩個人。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又撓了撓頭。
我只知道喬寶寶。他突如其來地說,同時笑了。這笑容十分松散,令他的表情變得玩世不恭。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喬寶寶是這城市里最紅的印度裔明星,出生于本地。純正的香港制造,以插科打諢著稱。最近穿上紅斗篷,打扮成超人,代言一款壯陽藥。
你和他,風(fēng)格是不一樣的。她試圖對他這樣說。他的眼神開始游離。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人們開始撐起傘,往外走。
她看出他對她突然間的健談有些不適應(yīng)。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心里迅速有了一個決定。
她說:這樣,我們公司最近接到幾個品牌委托。你的外型和一只運動產(chǎn)品的廣告很適合,當然,應(yīng)征者競爭很激烈,因為酬勞豐厚。如果你方便,不妨約個時間來敝公司做個Casting(試鏡),打我的手提就好。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名片。他又看了一眼,說:陳小姐。
叫我Vivian。她給他一個最nice的笑容。然后說,再見。
她打開傘,不動聲色地走出地鐵口,快步地。她讓自己走得很快,沒有回頭看。
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
她住在這城市的邊緣。天水圍,有著城市沒有的安靜。
站在窗臺前,見遠處有水的地方,一只鸛悠然地飛過去。那里是政府撥款興建的濕地公園。
桌上擱著一煲湯,打開,是粉葛煮雞腳。廣東的女人,都會煲老火湯。母親的創(chuàng)意,體現(xiàn)在篤信以形補形,說她在外面跑,要有好腳力。
她飲了湯,沖了涼。出來的時候,聽到隔壁房有粗魯?shù)哪腥寺曇粼诤浅猓呛蟾?。或許又是因為弟弟不睡覺,半夜三更在打電動。
打開房門。這一間只有母親細微的鼾聲。她脫了鞋,輕手輕腳沿了碌架床的階梯爬上去。床還是震動了一下。
返來了?湯飲咗未?是母親的聲音。
她輕輕“嗯”了一聲。母親翻了個身,又睡過去。
她緩慢地躺下來。慢是為怕天花板撞了頭。這是港府十五年前建的公屋,為安置新移民。為要容納更多的人,天花一色都很矮,剛可擺下一張碌架床。
她睡這碌架床也有十幾年了。開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層,她睡上層。姐弟兩個的感情,也在這床上建立起來。小時候,弟弟膽小,夜里怕,她就摟著弟弟睡,哄他,給他講古仔。人們都說,她好像弟弟的半個阿母。
小時候,母親問她將來的心愿。
她說,我長大了不要睡碌架床。
母親苦笑:傻女,我們這樣的人家,不睡碌架難道去瞓街?
于是長大了,還是要睡。這四百呎的屋,四個人,處處要將就。
她其實心里知道,家里人,都想她嫁出去。
母親原不想,母親疼惜她。她曾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擔(dān)心自己嫁不掉。母親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養(yǎng)你一世。
她也疼惜母親。家里是母親在撐持。母親在海鮮樓做侍應(yīng)。后父做什么都做不長,不想做,領(lǐng)政府綜援。
現(xiàn)在,母親也愿她嫁出去了。半個月前,她在房里換衣服,一回身,看見虛掩的門縫后面,貼著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狹長的男人的眼睛。這個家里有兩個男人有這樣的眼睛,一老一少。
半夜里頭,是母親壓低了聲量的爭吵,還有嗚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候,她聽到了外面大風(fēng)旋動的聲音。雨花撲打在窗戶上,瞬間綻放,然后變成黏稠的水流,頹唐地流淌下來。
風(fēng)越來越大。窗子上貼了厚厚的膠帶。風(fēng)進不來,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響動。突兀地響了一下,安靜了。忽而又響起來。像是沙啞的人聲,竊竊地說話。
她突然間想到他。
2
清早,她回到公司,就聽見阿榮在抱怨。
搞清潔的錦姐昨天走得匆忙,忘記了關(guān)窗戶。茶水間沒有人打掃,一地的雨水。還有些樹葉,在水里泡成了濕黑色。
錦姐請假回了老家。臺風(fēng)太猛,討海人便遭了殃。陽江有三艘漁船在西沙海域附近沉沒,幾十個漁民失蹤。錦姐家里人沒事,房子卻被泥石流淹了一半。那是她一年的薪水蓋起來的,說起來也是陰功。
與浣熊相關(guān)的雨帶為華南地區(qū)帶來狂風(fēng)大雨,為香港大部分地區(qū)帶來超過七十毫米雨量。在大雨影響下,天文臺分別于下午六時五十四分及下午七時十分發(fā)出新界北部水浸特別報告及山泥傾瀉警告。在三號強風(fēng)信號下,西區(qū)摩星嶺道50號對開有大樹倒塌,無人受傷。
她一邊聽著新聞,一邊啃一個腿蛋三明治。手提突然響起來。她接了。是個男人的聲音,找陳小姐。她立即認了出來。
他的聲音,有些黏滯。停頓間,言不盡意。
他說,他想來試鏡。
她心頭一熱。然后用很冷靜的聲音說:來應(yīng)征的人很多。今天的試鏡時間已經(jīng)排滿了。
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問她要排到什么時候。
她說:可能要到下個星期了,不過,明天上午好像有個人取消了預(yù)約。我需要查一下,看能不能幫你插進去。請稍等。
她手持聽筒,面無表情地發(fā)了半分鐘的呆。然后告訴他,已經(jīng)查過了,十點半到十一點有一個空檔,她可以幫他安排。
她問他,可以請他提供一些簡單的資料么?姓名、身份證號碼。
AnishSingh。他說。她聽出他的聲音里,有些感激。
她重復(fù)了一下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他說,辛赫是他的族姓,
好吧,辛赫先生。那我們明天見。
嘖嘖嘖。阿榮在身后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Vivian,你真是天生吃這碗飯的,講大話不打草稿。
她冷笑了一下,說:比起您來,差太遠了。
阿榮是他們的業(yè)務(wù)部經(jīng)理,至少每個星期能做成一單生意,背后被人叫做“千王之王”。
同事Lulu走過來,把一粒金莎朱古力放在她桌上。
阿榮哈哈大笑,說:值得恭喜;這是Vivian入職來的第一位客,一大早打電話來公司要casting?!八~”做成這樣,還真是夠?qū)I(yè)。
他出現(xiàn)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意外。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
他的頭發(fā)涂了厚厚的發(fā)蠟,朝后梳起,好像《教父》里的馬龍·白蘭度。連同他黑色的西裝,以及黧黑的、略有些陰沉的臉色。
內(nèi)線電話響起,她接了,是Lulu。Lulu輕聲說:Vivian,好好把握。他身上的Armani,是四月在米蘭發(fā)布的新款。
她也看出了這件西裝十分地合體。然而他的眼神里,有一些拘謹和木訥,還是原來的。
她愣了一愣,在調(diào)整一個合適的表情。
這時候,阿榮卻已站起來,笑容可掬地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躲閃了一下,手隨著阿榮的動作劇烈而僵硬地搖動。他的眼睛還是看著她,求助一樣。
她走過去,迎他落座。
她打開抽屜,取出一份表格,遞給他一支筆。
其實是例行公事的登記。他填得很認真。姓名、電話、銀行戶頭,筆跡稚拙,中規(guī)中矩。在填“住址”一項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寫下了一個住址。在九龍?zhí)痢?/p>
她站起身去影印。他一抬手,手指恰碰到她的腰際。兩個人停頓了一下,才如觸電般倏然分開。他并沒有對她說抱歉,只是嘴角微微揚起。
回來的時候,桌上攤著花花綠綠的報章與雜志廣告,那是他們旗下的talents所謂的業(yè)績。
阿榮以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身份,正在向他解釋一份廣告文案。這份文案,他們已經(jīng)用了九個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
她沖了一杯咖啡,倚著影印室的玻璃門,冷眼旁觀。
他在鎂光燈底下,發(fā)著虛汗。
身后的白幕,將他的身形勾勒得有些突兀。眼神因為茫然,無端地肅穆,又有些焦灼。像個隨時待命的追悼會司儀。
攝像師說:伙計,放松些。
她知道,眼前這些拍攝器材,在這闊大的空間里,足以對初入攝影棚的人造成震懾。
當她對這間公司的性質(zhì)有所認識時,也曾覺得這樣一個Studio作為過程中的一個道具,太過pro,有喧賓奪主之嫌。
阿榮說:你懂不懂,做戲要做全套。
當他結(jié)巴著,對著鏡頭作完了自我介紹時,黧黑的臉色竟然變得有些慘白。發(fā)蠟在溫度下融化,鬈曲的頭發(fā)耷拉下來,蓋在了額角上。
沒有了膚色的掩護。下頜上的棱角也被燈光稀釋。
他的樣子有些脆弱了。
需要表演一個短劇。是《馬克白》。老王被深愛的女兒離棄,一段獨白。
他小心翼翼地念著臺詞。情緒無所用心,沒有應(yīng)有的記恨,也沒有絕望。在他魯鈍的聲音里,她卻聽出隱隱的恐懼。
他的眼神又開始游離,四下張望。攝像師皺起了眉頭。當他捉住了她的眼睛時,終于安定下來。她攥起拳頭,對他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
最后環(huán)節(jié)是擺一組平面照的POSE。
她開始走神,在想如何以別的方式將他留住。她改變了對東南亞人的“成見”。那種與生俱來的表演的天分,他是沒有的。他的自信心,或許也已經(jīng)被自己的表現(xiàn)摧垮了。他隨時都會放棄。她需要設(shè)計新的說辭。
背景換成了椰林樹影,近處是私家游艇的輪廓。他要表達的,是在海邊的徜徉與享受,然后是一句臺詞。
這時候,他將西裝脫下來,搭在了肩上。他沒有更多的動作,只是默然立著。
她吃驚的是,他的神色,仍然是單調(diào)的。而此時,卻被一種平和置換,變得自然與靜美起來。似乎他天生屬于這虛擬的環(huán)境。
Life,asitoughttobe.他念出了最后的臺詞。
他的嘴唇翕動,輕描淡寫。
她將他的資料輸進電腦。
她感覺出了他的目光,側(cè)過臉去。他的眼睛躲開了。
他輕輕地問:你們會錄用我么?
她在心里笑了一下,然后對他說:保持聯(lián)絡(luò),有消息我們會盡快通知的。
她回家的時候,天上堆滿了陰霾,卻沒有下雨。
風(fēng)時斷時續(xù),并沒有想象中的大。今年的風(fēng)球掛得早,去得也快。只是,城市的面目究竟慘淡了些。
小巴車行到元朗,突見前面設(shè)了路障,因為山體滑坡要整修。司機看著前面的車穩(wěn)穩(wěn)開了過去,自己卻要繞行,心里很不爽,當下在車上罵起來:
你老母,邊個不趕去屋企食飯。死仆街,早不設(shè)晚不設(shè)。
就有乘客勸他:算了,今天機場有二百多航班延誤走唔甩,我們算好彩啦。
3
浣熊于昨日下午六時與七時之間離本港地區(qū)最近,在本港以西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同時,香港天文臺錄得的最低氣壓為一千零三點九百帕斯卡。風(fēng)勢減弱,天文臺于今日凌晨一時三十分取消所有熱帶氣旋警告。隨著浣熊轉(zhuǎn)化為溫帶氣旋,本港氣溫由二十一度急升至二十五度,帶暖性的鋒面曾一度為本港帶來強勁的偏南氣流和較溫暖空氣。
這一天早上,居然有了陽光。她決定打電話給他。
電話關(guān)機,是留言。是他的聲音,又不像,聲音仍然魯鈍,但是流暢清晰,就有些剛硬。她告訴他通過了面試,今天可以談?wù)労灱s的細節(jié)。
她掛了電話,居然又打了過去。鬼使神差,是想要聽一聽他的聲音。
他這一天來,只穿了白顏色的棉布襯衫,挽起袖子,著牛仔褲。
頭發(fā)并沒有梳理,微微蓬起。整個人看上去竟放松了很多。
她說:辛赫先生,你這才是年輕人的樣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公司里的其他人對他,也宛如老朋友的態(tài)度。
在這種時候,他們都很清楚各自扮演的角色與策略。越是嚴陣以待,越是舉重若輕。
阿榮拍拍他的肩膀,恭喜他。說:難得第一次試鏡照就被廣告商看中,小伙子前途無量。將來我們公司也以你為榮。
阿榮告訴他,此次請他代言的會是歐洲一個新興的運動服裝品牌,將來很可能成為亞洲青少年的時尚主打。到那時,他的面孔就會家喻戶曉。
他漸漸有些心不在焉。阿榮心里沒底,說:你要相信我們打造你的誠意。
Vivian在哪里?他問。
她恰好聽見了,便快步走過來
阿榮就大笑:辛赫先生只信得過我們Vivian,那就交給你了。
她坐下,從阿榮手里接過很厚的一疊文件。
她說:辛赫先生,下面由我來逐項給你解釋簽約的細節(jié)。如果有任何問題,可隨時問我。
這自然是一份布滿陷阱的合約,機鋒暗藏。為了鍛煉解釋時避重就輕的技巧,她曾用去了許多時間,現(xiàn)在已游刃有余。
然而,她發(fā)現(xiàn),在接下來與他交談的二十分鐘里,并未有成就感可言。因為,說到任何的條款,他只是一味地點頭。有時候,為了表現(xiàn)誠意,她不得不特意停下來,等著他問問題。他的鼻翼聳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然而,也終究沒有說,仍然是點了點頭。
終于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當充分強調(diào)了未來的廣告代言工作會給他帶來優(yōu)厚的報酬后,她說:簽約后,我們會在合約期限內(nèi)擔(dān)任你的經(jīng)紀人之責(zé)。因此,在他的工作運轉(zhuǎn)初期,需要繳付一些行政費用,以便公司為他作宣傳與接洽工作之用。她拿出一份表格,向他解釋費用細項。包括拍攝造型照和Com-Card;用以send給廣告客戶揀選接拍廣告之藝人;提升演藝技巧的TrainingCourse;度身定做的宣傳網(wǎng)頁;經(jīng)理人費用;保姆費用……
她將聲調(diào)調(diào)整到最為輕柔。表面上,風(fēng)停水靜,心里還是忐忑的。往往這時候就可能成為和客人的爭拗所在?;鸷蛉裟媚蟛缓茫踔烈慌膬缮?,這樣就前功盡棄。
有時候面對質(zhì)疑,他們也有對策。阿榮會表現(xiàn)得比客人更強硬,甚至利用威脅的手段。不過這是下策了。
他咳嗽了一聲。她心里一驚,停住了。
他捏起這張表格,掃了一眼,問:總共要多少錢。
視乎想要的宣傳力度;不同的宣傳力度收效也是不一樣的。如果您想要短期內(nèi)有成果——她拿出了另一份表格——我現(xiàn)推薦的這個組合是最有效率的,雖然價格稍高,我們會為您爭取多些的折扣,原價是十二萬,然后……
就這個吧。他再次打斷了她,同時拿出了信用卡。
她松弛下來,發(fā)現(xiàn)手心里一陣黏膩,已經(jīng)浸滿了汗。
遠遠地,阿榮向她打了個OK的手勢。
這一切,未免太過順利了。
拍宣傳照需要換三套衣服。
因為都是準備給亞洲人的款型,于他則不盡適合。外衣合身的大概有一件卡其色的獵裝。
運動look則是一身Y3的網(wǎng)球服。加大碼,他穿上還是緊繃的,看上去十分壯碩。扣子是扣不住的。她又看到了小小的白金A字。
他的神情仍然直愣愣的。
攝影師說:先生,眼神溫柔一點好嗎?想想母親,你母親的眼睛。
這時候,他突然間一把將網(wǎng)球衫脫了下來。一瞬間,她看到了他臂膀上有一個刺青,是一把拉滿的弓。
他將衣服甩在攝影師腳底下,然后用冰冷的聲音說:我沒有母親,她早就死了。
他一言不發(fā),開始穿自己的衣服。她走過去,好言好語地勸他。說還欠一套正裝就拍好了。攝影師雖是無心,但她為剛才唐突的話道歉。
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她拿來正裝的版型相簿,一頁頁地翻給他看。
他終于指著其中一張說:我要拍這個。
她笑了。她說:先生,這是婚紗,一個人是拍不了的。我們今天,沒有預(yù)約女模特。
所以,我要和你拍。他很慢地說。
空氣凝固了。都在看著她。
幾秒鐘后,她合上了相簿,然后說:好。
她撫摸著這張照片。自己都覺得驚異。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穿上婚紗。
一股夏枯草的味道飄過來。Lulu最近上火,喝了太多的涼茶。
Lulu站在她背后看了一會兒:Vivian,你別說,還真挺有夫妻相的。
是的,她自己都驚異。這照片上的兩個人,竟然是和諧的。都有些許的緊張。他攥緊了她的手。用的力,是真的。
而眼睛里,居然也都有一絲溫柔。這,也是真的。
她對阿榮說:還是給他安排一些廣告,一兩個也好。
阿榮說:呵呵,婦人之仁。
她說:收了人家這么多錢,也要想著善后。
阿榮這回笑得不知底里:我當然要給他安排,而且要安排個大的。我已經(jīng)給Anita打過電話了。
聽到了Anita的名字,她立刻警醒:阿榮,適可而止,
阿榮又笑了,是和解的表情。Vivian,何必這么認真。難得你第一單做到這么大。我知道,你一直想在外面租個單元住出去,現(xiàn)在機會來了。
是的,如果自己在外面有個小單元,就不再需要睡碌架床了。
她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這一切,都需要錢。
她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為他安排的第一支廣告,會在這個周末投拍。
他們租借了“海牙城會所”的樓頂游泳池。日租金兩萬。
阿榮用蹩腳的普通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Anita依時出現(xiàn),妖嬈萬狀。
Anita是他們長期合作的女模特。只負責(zé)大Case。中意混血的Anita,面孔出現(xiàn)在本港大大小小的成人雜志上。偶爾和尖沙咀的豪客做做皮肉生意。業(yè)務(wù)少而精,并不為生活奔忙。但是,阿榮她是會幫的,因為是相逢于“微時”的朋友。
阿榮在這女人身上拍了一下,咬著她的耳朵說:今天全看你的了。
天氣駕勢,陽光普照。
她依靠著池邊的雕花欄桿。城中的景色盡收眼底,遠處是海,海里有船,海上是影影綽綽的青馬大橋,都分外地小,模型似的。這城市樓宇參差,大體上是齊整潔凈的。偶爾也有污濁的角落,一錯眼,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她用手撩了一下泳池里的水,到底還未進六月,水有一點涼。
Anita換了衣服,款款地走出來。
她不禁也驚嘆。這混血的女人,真是異乎尋常地美。
有的女人,天生是為了男人而生。
是的,東西方的優(yōu)點在她身上集合得恰如其分,凹凸有致,皮膚瓷白,頭發(fā)如洶涌的黑瀑布激蕩而下。衣服或許只為在她的身體上點睛。
真像個女神。她想。
然而,“女神”回過頭,不經(jīng)意地對他們望一眼,眼神里的輕浮與熾烈是一貫的。這終于暴露了職業(yè)的立場,迎合與撩動男人,對這女人已猶如本能。
年輕的攝影師Benny是新來的,沒見過世面,對眼前的景致未免有些瞠目,以至于忘形到忘記開機。
Anita徑直走到他跟前。
阿榮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伙計,這是我們最好的模特。瞧,又是鬼妹,和你多般配。
接著,又用耳語一般的聲音對他說:今天是你的搭檔,你小子有福了。
我不想拍泳裝。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晰。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一下,包括搔首弄姿的Anita。
我們的協(xié)議里,寫明了“拍攝尺度不拘”。阿榮說,辛赫先生,你該明白,職業(yè)模特必備的專業(yè)素質(zhì)之一,就是將自己身體最美的部分呈現(xiàn)出來,是每一部分。另外,這個運動品牌的格調(diào)十分健康,你大可不必擔(dān)心。
如果我拒絕拍呢?他說。
阿榮聳了聳肩,擺出一個遺憾的姿勢,說,那就是違約了。根據(jù)協(xié)定,您需要繳交拍攝成本一百倍的賠償金。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妥協(xié)了。
阿榮拍拍掌,示意助理去幫他換衣服。同時使了一個眼色,Anita便跟在他身后走進了游泳池后面的行政套房。
她表情漠然地望著套房的方向。
她知道,里面正在上演一出色情劇。在Anita那里,男人沒有正人君子,若實在不行,美女硬上弓,不是普通人可以抵擋得了的。
布局萬無一失。在他換衣服的房間里,藏著針孔攝像頭,即時盡責(zé)生產(chǎn)春宮帶。這會成為將來要挾他的佐證。如果他表現(xiàn)得過分主動,那么更好,Anita自會審時度勢,在適當?shù)臅r候大叫非禮。此刻,助理會立即變身為目擊證人。
大家都在心中竊笑,同時焦灼地等待。
突然,房里發(fā)出一聲女人的尖叫。阿榮掩飾不住得意,但仍然壓抑著聲音說:搞掂。
Anita從房間里沖出來。Bra已經(jīng)散開了。
Benny張大了嘴巴。
阿榮微笑了一下:美女,玩得越來越過火了。夠high。
這女人臉上憤怒與痛苦的表情,讓在場的男人都興奮莫名。
阿榮說:寶貝兒,你的演技越來越逼真了。
“放屁!”Anita兇狠地說。同時放下了捂在胳膊上的手,小臂上出現(xiàn)的是非常整齊的兩排牙印,往外洇著瘀紫的血。
Anita嘆了口氣:狗娘養(yǎng)的,事實上,是我接近不了他。你們另請高明吧。
這時候,他走出來。幾乎是氣定神閑。
我不想和這個婊子拍。他說。
阿榮已不知如何作反應(yīng)。幾秒鐘后,回過神來,對他說:那,我們改期。Anita……阿榮咽了一下口水,Anita的職業(yè)操守,真讓我意外。
他說:不,我要拍。
可是,我們只請了一個女模。您要知道,我們必須考慮成本。
他瞇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要她和我拍。他說,MissChan.
她在心里震顫了一下。
這是行不通的。這不是拍普通的造型照。Vivian沒有經(jīng)過任何的專業(yè)訓(xùn)練,這是行不通……
她阻止了阿榮繼續(xù)說下去,同時在桌子上輕輕地畫了一道圓弧。
PlanC,今天最后的機會。
她說:好吧,辛赫先生?,F(xiàn)在,我們?nèi)Q衣服。
她換上了一件白色的比基尼。盡管已做好迎接目光的思想準備,但還是覺得萬分拘謹。
她抱著胳膊,走了出來。
她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并不十分寬闊,一道褐色的鬈曲的汗毛,由頸貫穿于背,延伸進了青藍色的泳褲里。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正與她的眼睛碰上,便沒有離開。
她終于放下手臂,解開下身的浴巾。
他走過來,對她說:Vivian,你很美。
他們換著不同的泳裝,穿梭于游泳池的周邊。
他出其不意地放松,無顧忌地擺出各種姿勢。突然跳進了泳池,深深憋了一口氣,才浮出水面。
陽光猛烈了一些。他身上的淺淺毛發(fā)變成了淡金色,上面布滿了細密的水珠。
然而,他們站在一起,若即若離。攝像機在任何角度都無法遷就。
阿榮也不得不說:我想,你們應(yīng)該看上去親密一些。
她側(cè)過眼睛看一眼,向他靠了一靠。他站在她身后,很自然地將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看似完美的情侶造型。
突然間,她覺出,有灼熱的氣息,在她的耳廓里游蕩。她驚懼地回過頭,憤怒卻被他的眼睛融化了,黧黑臉龐,孩子一樣純凈的微笑。
她還是掙扎了一下。她的胳膊被緊緊地捉住,動彈不得。
你為什么要躲著我?他溫柔地喘息著,對她說。
她屏住了呼吸,同時間感覺到一陣暈眩。
4
Welldone!Mrsingh.阿榮對人的恭維,永遠是那么真誠。我相信,廣告代理會十分滿意您的表現(xiàn)。Naturalbornshiningstar.你說是嗎?Vivian.
她勉強地笑了一下。
為了我們更好地為您效犬馬之勞。我們制定了一個整體形象營造計劃。您的外形基礎(chǔ)很好,這有目共睹。不過,需要進一步的專業(yè)提升。比方,您的濃重毛發(fā),當然,非常MAN,這對凸顯您的個性是很有優(yōu)勢的。只是,作為一名專業(yè)模特,還需要一些打理,令您的整體外形更為清潔與健康。您看,不妨試試LaserhairRemoval……
你想說什么?他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我是說,我們有一些適合您的FacialCourse療程,會進一步改善您的外形條件。我們會為您負擔(dān)一部分費用。
我要出多少錢?他問。
我們會為您打八折,總共是十四萬。
沒問題。他看著她說。
結(jié)果令所有人都覺得前面的鋪陳顯得多余。
晚上,他們?nèi)チ颂m桂坊一間酒吧慶賀,為公司開業(yè)以來最大的一筆生意。他們成功地在法律與一個印度“二世祖”之間找到了平衡?;蛟S是個二世祖,管他是什么人,總之,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沒有說更多的話。
Behappy,Vivian。你是大功臣。阿榮向她舉杯。
她笑著回敬,然后將酒杯擲在了地上。
一個星期后,她按照計劃,轉(zhuǎn)了五千塊到他的賬戶里。
又發(fā)了一則簡訊給他。告訴他,這是上次拍廣告的工作酬勞。
又半個月后,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問,他已經(jīng)上完了他們的課程,有沒有安排新的工作給他。
她告訴他,暫時沒有。很遺憾,他們在競標中失利,那個運動品牌的經(jīng)銷商最終沒有采用他們的廣告。他們以廣告預(yù)稿價格的雙倍付酬給他,是仁至義盡。
他問她,什么時候會有新的工作。
她說:這很難說,不過我們會盡量為你留意和爭取。一有消息會盡快通知你。
他停頓了一下,終于問道:Vivian,我可以見你嗎?
她用冷靜的聲音回答他:對不起,辛赫先生。我想,我們最好只保持工作上的關(guān)系。
5
他們最后的見面,是在六月底。
審訊室的燈光突然亮起,她闔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看到面前穿了警服的男人似曾相識。再看,是他。
他的目光嚴峻,沒有任何內(nèi)容。
但是,終于是他先開了口。他說: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你說的也沒有錯,是工作上的關(guān)系。
她看著他的臉,感到陌生。他在她印象中,是有些懵懂的。
他說:十六個受害人,加上我,算是第十七個。這回,恐怕你們難逃其咎。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她沒有什么要說的。她只是在想,他將領(lǐng)口扣得太嚴。看不到白金項鏈,和那枚A字。
6
多年以后,她再談起那個臺風(fēng)肆虐的夏天,仍然留戀。為那種毫無預(yù)警的累積,沒有人能力挽狂瀾。
因為那個夏天,他可以與她走過出獄后的三十年。
她將那枚A字握一握,又吻了一下,然后掛在他的墓碑上。
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化寶盆里尚有未燒盡的報紙,已經(jīng)泛黃,一則新聞標題依稀可辨:
熱帶風(fēng)暴“浣熊”,今日登陸香港。
(選自 《香港文學(xué)》2011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