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梅園在一幢三層樓前停了下來。這幢樓看上去很舊，從外面看就像很多年前的筒子樓，灰色的水泥墻面沒有任何粉飾，水泥脫落的地方，露出被風(fēng)蝕殘缺了的紅磚，一片連著一片，像被燒傷后重新長出來的一塊塊紅褐色癰斑，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用白水泥補(bǔ)修過的裂縫，仿佛老人臉上疊加起來的皺紋，在若隱若現(xiàn)的陽光下，顯得更加蒼老。長長的走廊被一扇扇綠色油漆刷制的木門分割開，像一張張嘴，緊閉著，剝落的油漆露出腐朽的灰褐色門板。

我跟著他一口氣爬到三樓，在樓梯右面第一個門前停了下來，他拿出鑰匙打開門，說：“到了！進(jìn)去吧！”

“好的，你回吧！”

我狠狠地把門關(guān)上，但隨即又將門打開，見他仍呆立在門口，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不出是氣憤還是憐憫，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拔下門上的鑰匙，又一次將門重重地關(guān)上。

就在梅園打開門，我踏進(jìn)屋門的一剎那，一股刺鼻的腐霉味立時灌滿我的鼻腔，直鉆進(jìn)我的大腦，我?guī)缀醮贿^氣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愿把門敞開，因為我知道，只要一打開門，梅園就會跟進(jìn)來，我不想讓他進(jìn)來，只想一個人在屋里待著。屋里很靜，靜得可以聽到我的心跳。過了很大一會兒，我還是沒聽到他挪動腳步的聲音，無奈，我只能在屋子里長出一口氣，但濃濃的霉味一直難以從腦海中驅(qū)走。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中間被一道藍(lán)色布簾隔開，外間擺放著沙發(fā)、電視、飲水機(jī)，倒立的塑料桶里只能看到桶底大小的水，我不知道霉味是不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塑料桶看起來不知摔打過多少次，有幾處癟了進(jìn)去，臟兮兮的像從來都沒刷洗過，當(dāng)我用手觸摸時，發(fā)現(xiàn)上面并沒有灰塵，像剛剛打掃過。輕輕拉開布簾，里面靠墻放著一張床，床單干干凈凈的，被褥疊放整潔一新，這讓我覺得它像旅館，但又不完全像，看上去更像宿舍。后面是一扇大窗戶，也是用綠色油漆漆過的木窗，像門一樣陳舊，雖然裝著玻璃，透明得可以看到窗外的一切，但被一堵高高的水泥墻擋住，除了灰色的墻，什么也看不到。就在我把鑰匙扔在沙發(fā)旁的茶幾上時，突然聞到一股特別的味道，但一時想不起那味道曾經(jīng)在哪里聞到過，那么熟悉。

我聽到梅園在門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的腳步聲，之后是下樓踩踏樓梯的聲音，很重，就像在耳邊，腳步聲漸漸消失，我知道他走了，但卻覺得他離我越來越近。

直到我疲憊地躺在床上，閉上眼，那沉重的腳步聲依然縈繞在我腦海里……

1

過了不知多久，我才清醒過來。

我渾身酸疼地爬起來，才想起剛才明明記得這里平平坦坦的，連個臺階也沒有，怎么會突然冒出一個這么陡的坡？真是撞了鬼！難道是我記錯了？還是往回走的時候誤入了另一個通道？這想法在腦海里一閃，我的頭立時“嗡”的一聲，炸裂似的一陣暈眩——從上車睡覺、被偷，到進(jìn)車站，再到打開一扇進(jìn)入出口的門……我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種幻覺——這讓我越想越害怕，腦子里頓時亂作一團(tuán)?，F(xiàn)在被困通道里，我怎么才能走出去？哪里才有出口？早知這樣，還不如安心留在學(xué)校里。

難道我走錯了？可出站口就只有這一個，這一點我是從一開始就確認(rèn)了的，沒有錯，可一進(jìn)來就完全變了，連原來的入口也找不到了。這是什么鬼車站？真不敢相信，竟然有這樣的車站！

我強(qiáng)忍疼痛，手腳并用地又向前摸索了一陣子，可走到頭，又是一個死胡同。這讓我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條封閉的管道里，而且這管道的分支多得讓你不可想象，在這里，你只能摸索著前行，對于曾經(jīng)走過的路，當(dāng)你機(jī)械地再一次走過時，竟全然不覺。就在我伸開手臂再朝上摸索時，忽然抓到一個鐵抓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使出全身力氣向上攀爬。

不知爬了多高，也不知爬了多少個鐵把手，終于感到我的身體漸漸傾斜起來，我只能努力地用手緊抓把手，用腳蹬住后面的把手，因為沒有燈，什么都看不見，我甚至不知道離地面有多高，但我清醒地知道掉下去的后果。但當(dāng)實在承受不住時，腳便耷拉下來，身子像吊在半空中，我竭盡全力地試著用腳尖觸摸墻壁時，卻觸到了地。直到我站在通道的地上，用手觸摸著左右兩邊的墻壁時，我懸著的心才暫時安定下來，，但一想起剛才的經(jīng)歷，一想起自己爬了這么高的垂直距離，我不禁又后怕起來——如果不是在通道底部摔倒，而是從這上面摔下去，我怕是連出口也用不著再找了。我一邊慶幸著一邊害怕著繼續(xù)往前走，就在不遠(yuǎn)處，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但一時找不到光源來自哪里。

我心里又驚又喜，急忙緊走幾步，就在轉(zhuǎn)過一個彎之后，光線漸漸變亮，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光像是從一個洞口照射進(jìn)來的。但看上去只是一道窄窄的縫隙，光就是從縫隙間擠進(jìn)來的，而且隱約可以聽到外面?zhèn)鱽淼年囮囙须s聲，借著亮光，我?guī)缀醣寂苤鴣淼浇?，驚喜地看到，那光線不只是一道，而是三束光紅，它們緊緊地連接在一起，我隱約可以看到一扇鑲嵌在墻上的門，我突然意識到它就像一張巨大的嘴，而我竟然在它的肚腹中無頭蒼蠅似的不停地鉆來鉆去——內(nèi)心抑制不住的驚喜促使我用力推了推門，但它紋絲未動。我一急，抬腳對著它狠狠踹去，但還是沒開。

“誰??？”一個聽上去有些蒼老又渾濁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p>

“我——劉一水！”

“劉——一水，是——誰??？”

“劉一水就是我！幫我把門打開！”我?guī)缀鹾鸾衅饋怼?/p>

“真是奇怪！這么多年——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個——門？這里——怎么——會有門！”

我聽到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之后便沒了動靜。又過了一會兒，一陣呼嚕聲傳來，隨即聞到一股濃重的酒精味。我的心里不禁又急又氣，沒想到剛找到出口，還沒出去，這醉鬼竟然睡著了，我焦躁不安地對著門大聲叫喊，卻沒有任何動靜。真不敢相信它是一扇真正意義上的門，簡直像石墻一樣，但如果不是溜進(jìn)來的光，誰都不會想到這里還藏著一扇門。想到這里，我突然覺得之前路過的幾個死胡同里，其中是否也藏有這樣的門？或許因為它們密封嚴(yán)實，透不進(jìn)光，使我錯過了一個個出口……

“開門！”我聲嘶力竭地喊道，希望能喚醒那個沉睡的酒鬼，但喊了半天，也沒聽見他應(yīng)聲，我感到一陣失望。突然“咣”的一聲巨響，讓我全身一震，我趕緊躲到一旁：“怎么回事？”

“我要砸——砸開它！你——你讓開！”

接著又是一陣密集的撞擊聲，這時，左邊豎立的一束光漸漸變大，我心里一陣激動，急忙用手去摸，石門從墻面上凸了出來，我用力摳住門邊，想拉開它，但沒挪動，就在我遲疑的一瞬，突然一聲悶響，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頭便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濃重的酒精味襲來，我看到一張披著長發(fā)的臉，頭發(fā)亂哄哄的，仿佛很久都沒有洗過，但沒聞到異味，想是被酒味掩蓋了。他的臉黝黑锃亮，上面布滿皺紋，但下半個臉完全被胡須遮住，胡子也像頭發(fā)一樣又臟又亂。他看到我時驚訝地睜大眼睛，張了張嘴，只吐出一個字：“你——”

“劉一水?！蔽腋屑さ貙λα诵?，但當(dāng)看到他身后斜照過來的陽光時，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怎么會是白天？”

“可——不是——白天?！?/p>

我努力側(cè)著身子，從里面鉆了出來：“難道我在車站候車大廳里走了一夜？”

“什么車——站？”

“歡城汽車站？難道你不知道？”

“從沒聽——聽說過！”他舉起手里的酒瓶，對著嘴喝了一口，沉醉似的咂了咂嘴，說，“連你——我——也是頭一回見到——怪了——我——在這兒呆了這么久，還沒發(fā)現(xiàn)——這里有道門——真是奇怪——”

“這是什么地方？”

“歡——城——”

“歡城？總算到了！可——怎么就跟做夢似的……”

“什么做夢！”他詭秘地笑了一下，說，“這大白天的——做什么夢！我倒是一閉眼就想做夢，可——總也做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