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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惹雍錯向北深入數(shù)百公里,便是萬里羌塘草原的腹心地帶。而坐落在無人區(qū)最邊緣的苯教部落文部,不僅是苯教著名發(fā)祥地之一,這里有象雄都城遺址,還是牧民們在羌塘草原北向上最后的定居點,青稞所能適應(yīng)生長的最后之地。
文布南村是尼瑪縣文部鄉(xiāng)的一個村,正對著當惹雍錯的西邊,遠眺達果神山。我們的車隊到達的時候已是晚上9點,但高原日落得晚,金色的霞光打在這個靜穆的小村莊上,拉開湖面藍色的序幕,一場關(guān)于湖和人的舞臺劇正在上演。我們的到來,吸引了圍觀的村民,小村莊鬧騰起來。
村民普達家是我們的落腳處,他的姐姐和家人也早已在門口迎接,盛裝打扮的樣子,在周圍的土胚房子中顯得有些突兀。停在房前的東風卡車,是另外一個現(xiàn)代的元素,普達興奮得向他的老朋友介紹他剛買了貨運車,準備搞運輸。普達的妻子已經(jīng)在家里準備晚餐,菜肴里有炒小白菜,綠色在藏北是珍稀的色彩,更不用說是綠色的蔬菜,如果能吃上新鮮的蔬菜,那是招待嘉賓的待遇。
漫步南村,發(fā)現(xiàn)南村雖然因為交通不便難以到達,但卻并不寂寞,來往的游客帶來交流和信息,使得古老的村莊顯得并不閉塞。全村的主干道是一條300多米長,4-5米寬的土路,村長普南的家也在路邊,院子里開了一家湖濱家庭旅館,搞起了旅游接待業(yè)。從主干道望去,村里似乎在大興土木搞建設(shè),用泥土壓制的土胚磚擺放在道路兩邊,等待晾干,好幾戶人家都在修房子,準備搞家庭客棧。據(jù)普南說,旅游旺季的時候,這條主干道上停滿了7-8輛旅游巴士,村里的接待能力有限,只能暫住在村民家,所以現(xiàn)在村民都有意識的擴建房子,搞接待。
普南家的院子停了2輛自駕旅游車,還有4輛自行車,是昨天在路上遇到的騎行者。隔壁的貢桑老師家還有2輛摩托車,一打聽,是剛從藏北羌塘的普諾冰川過來的。徒步者、騎車者、騎摩托車者,自駕者,各種方式到達這里的游客,讓人見識了當惹雍錯魅力,也感慨其另一種熱鬧。
湖神的守望者
次日,科考隊員到離村20多公里的湖邊扎營去了,我繼續(xù)留在村里,走訪這里的人們。普達到縣城去拉貨了,留下妻子和阿媽啦管家。普達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2011年的時候還代表村里去北京開先進代表大會,如今證書還擺在家里客廳里的佛堂上。
無獨有偶,村長普南家里,不僅有一張同樣的證書,還掛著一張“輸出勞動力優(yōu)秀家庭”錦旗。文部鄉(xiāng)前任書記路丹告訴我,文部鄉(xiāng)在整個尼瑪縣算是人均收入比較低的,在往北的雙湖牧區(qū),人均收入有6000多元,但是在文部鄉(xiāng)人均收入只有4000多元。文部鄉(xiāng),南村屬于半農(nóng)半牧區(qū)域,得益于湖區(qū)的小氣候,南村的居民可以種植青稞、小油菜、白菜和元根等,文部鄉(xiāng)草場面積有限,牲畜人均不到20只,而縣里規(guī)定人均不到30只牲畜的鄉(xiāng)就算是貧困鄉(xiāng)。為了營生,村民形成組成施工隊結(jié)伴到外地打工的傳統(tǒng)。
村民的收入是根據(jù)畜牧的財產(chǎn)換算的,比如一戶牧民家有100頭羊,就可以根據(jù)羊的市值換算;但是農(nóng)業(yè)種植青稞,基本自給自足,當年吃掉了,所以也無法換算成財產(chǎn),這樣文部鄉(xiāng)南村的人均收入又降低了。但就村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而言,路丹認為以湖區(qū)南村為代表的村民生活水平相對牧區(qū)要高。首先這邊是農(nóng)牧結(jié)合的生活區(qū),村民能吃上肉和蔬菜;另外村民有出門打工的習慣,見多識廣,相對于北部的牧民要開通,也能接受外界的新鮮事物。路丹在文部鄉(xiāng)組織工作的時候,提倡發(fā)展旅游業(yè),因為旅游業(yè)投入小,產(chǎn)出大,一戶家庭一年投入2萬元搞家庭接待,當年就可以收回投入。文部鄉(xiāng)在2011年的時候旅游業(yè)收入就達到50萬元,其中農(nóng)家樂接待20萬元。南村發(fā)展旅游業(yè)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首先氣候好,另外可以發(fā)展特色服務(wù)產(chǎn)品。比如青稞、野蔥、風干肉等,年底再通上光伏電站的電,改善村里的用電情況,村民的收入將大為提高。
路丹向我描述的南村致富道路,我在南村一一得到印證了,這個湖邊的小村莊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fā)展著,這就像是一種拼貼藝術(shù),一方面人們接受了現(xiàn)代生活的這種方便性,另一方面他們又放不下傳統(tǒng)的信仰和觀念。作為時代生活在這里的先人后裔,他們堅信自己的是象雄王朝的子民,堅守著苯教最后的圣土。
村長普南半瞇著眼躺在藏式沙發(fā)里,陽光透過玻璃窗懶懶的打在他身上,安然愜意,這間10平米不到的客廳兼廚房,就是他的王國,他在這里迎來送往,足不出戶就可以看見來自村里和村外大千世界的人們。燒牛糞火的爐子呼呼的往外冒著火舌,美麗的妻子在給住店的客人準備早飯。這里的生活沒有城里人的那種緊迫感,普南正悠然的跟前來探訪的村民聊天,并低頭看一下拿在手里的藥品,已經(jīng)坐在屋角的一位村民在輸液。雖然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醫(yī)學培訓,但憑借著勤奮好學和聰明才智,普南亦然是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可以幫村民看看病。
南村的村民基本都會幾句簡單的漢語口語,但要達到順暢的交流還有困難,即使是曾經(jīng)作為優(yōu)秀村民代表集體去北京參加工作會議的普南,也需要一個翻譯。于是南村小學的老師貢桑和校長格桑次仁先后都成為我們的翻譯,他們對科考隊的工作感到好奇,而科考隊員則想說服村代表們允許科考隊在當惹雍錯湖展開科研工作。這是觀念和觀念的碰撞,雙方都有其堅持的立場和底線。牧民們可以很容易就接受了使用蘋果手機,親睞藏文輸入法,但卻絕不允許外來者打擾了自然的神。普南作為一村之長,一方面要帶領(lǐng)村民們致富,另一方面又要主持維持這種變通之中的尺度。
這種寧靜之中的不平靜,是否讓其想起了他那游牧民族的祖先們。
尼瑪?shù)男录?/p>
尼瑪扎西和普達家是親戚,普達的妻子是他的姐姐,所以我們就被安排在他家剛修建好的家庭客棧里。南村還沒有通上電,只能用光伏電站的電,一天發(fā)電送電量,僅能供一個家庭使用3個小時,個別家庭使用柴油發(fā)電。
在尼瑪家昏暗的燈光下,我們看見了尼瑪?shù)陌尷埠偷艿?。阿媽啦坐在房子?nèi)的一角,一邊轉(zhuǎn)經(jīng),一邊翻動古老發(fā)黃的經(jīng)書,一絲不茍的念經(jīng),并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中斷。尼瑪?shù)牡艿軇t坐在房子的另外一角,手捧著一臺舊筆記本電腦在看美國大片,由于使用太陽能電源,電壓不穩(wěn)定,還需要接上穩(wěn)壓器,穩(wěn)壓器上寫著“那曲地區(qū)扶貧辦贈送”。
眼前的景象有如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般怪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觀念的沖突似乎無處不在。這樣的沖突,仿佛一夜之間穿越千年,筆記本電腦和手抄經(jīng)書存在同一個空間,一切顯得這么不協(xié)調(diào),卻有這樣的理所當然。
尼瑪家的舊房子只有不到8平米,其格局中間是一個火爐,兩邊擺了4張藏式的沙發(fā),這種沙發(fā)白天可以坐人,晚上當床睡覺。房子低矮昏暗,墻是用石頭壘疊起來的,房頂上用木梁架起來,然后鋪上薄的頁巖石片,這種頁巖在當?shù)厥制毡?,需要用人工將其敲成薄片。房子是尼瑪?shù)母赣H建的,因為本地沒有樹木森林,還要花高價從外地買進,一根大約3米長的木梁要差不多200元,這在20年前是很高的價格。
尼瑪家今年新修的房子有兩層樓,二樓作為客棧接待,一間面積小一點的房間是佛堂;大房間有12張藏式沙發(fā),雖然不寬大,條件比不上縣城里的賓館,但是裝修標準絕對是豪華的,室內(nèi)采用手工繪畫裝飾,全部的家具都是從拉薩購買運輸過來的。因為路途遙遠,光運輸費就要增加2000元。尼瑪在銀行工作的哥哥和他的家人一起蓋了這棟新房子,7月份就可以正式接待游客了,他們在二樓留了一間小房子自家用,而從前的老房子就要拆掉,將院子擴寬,做停車場。
站在新房內(nèi),尼瑪往向當惹雍錯湖邊,不知道他在平靜的湖面看到了什么,是否看到了新家的未來。從日喀則請來的兩名木匠一直在忙乎著測量房子,曾經(jīng)在尼瑪縣電視臺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的叔叔也來幫忙出謀劃策,他們要打造一套新的藏式柜子,放在新家。
尼瑪以前在村里種青稞,有時候會到牧區(qū)幫人放牧或者建房子,但是現(xiàn)在來村里旅游的人多了,他也跟姐夫普達一樣,搞起了旅游接待。但他很快又要去羌塘牧區(qū)幫人蓋房子,和弟弟兩人騎摩托車過去,蓋房子的有幾千元的收入,可以幫補家用,畢竟打柜子的4000錢元還等著支付。
因為普通話說的比較好,又經(jīng)常出遠門見過世面,所以尼瑪今年剛被選為村代表。不過這樣的公職不會給尼瑪帶來太多的經(jīng)濟利益,但可以樹立他在村民中的威信,所以熱心腸的尼瑪也樂此不疲。
乳汁澆灌的青稞
午后的文部鄉(xiāng)南村靜悄悄的,狗兒們也在陰涼處午睡,但勤勞的人們已經(jīng)在地里勞作,澆灌他們青稞的,是當惹雍錯的乳汁。文部流傳這樣的傳說,達果神山踏遍藏區(qū),在堆龍找到了最好的青稞種子,卻激起當?shù)厣耢`的不滿,想要從達果山神手中搶回寶貴的青稞種子。英勇的達果不愧為念青唐拉的第一戰(zhàn)神,殺出重圍,但也就剩下手里拽著的幾顆青稞種子。
他把青稞種子撒在妻子當惹雍錯的身邊,女神趕緊用自己的乳汁去澆灌這些青稞,于是乎,長出了藏區(qū)最香甜的青稞。南村的人一直以自己的青稞自豪,種植出來的青稞除了磨青稞粉,其他的就用來釀青稞酒,絕少出售。
雖然已經(jīng)是六月份,當雄的青稞已經(jīng)開始抽穗,但因為海拔的關(guān)系,當惹雍錯的青稞才剛開始長苗,正是需要精心照料的時候。80歲的索南一家在青稞地里拔草,3歲的小孫子跟前跟后的跑來跑去,媳婦和老伴彎腰拔草,這是一個吃力的活兒,好在田地的面積都不大,拔一會就休息,在田邊喝一杯酥油茶。鄰居家的地拔完草之后已經(jīng)引水澆灌,水是山谷流下來的溪水。當惹雍錯的水在青稞地的下方,因為是神湖的水,村民不會取用,怕觸動湖神。另外湖水的鹽度過高,也不適合飲用和澆灌農(nóng)作物。
地里一片綠色,這個季節(jié)也是野蔥和野韭菜生長的季節(jié)。因為是周六,學校里的孩子們都放假在家,于是幫著家里做各種活計,采野蔥就是其中一項。十二歲的桑旦拉姆上四年級,她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在湖邊采野蔥,用帽子和衣服兜著,就這樣拿回家。她一邊采野蔥,一邊教我怎么分辨這兩種植物。野蔥在藏語里邊叫做“仁”,有一種蔥的香味,但是帶有辛辣的味道,當?shù)厝藭⑵鋼v碎做成塊,然后曬干,一年備用的香料。野韭菜藏語叫“果巴”,當?shù)厝藭⑵鋼v成泥敷眼,據(jù)說有治療的功效。
湖邊的綠意讓我感到春天的氣息,讓人相信如果不是當惹雍錯乳汁的澆灌,這塊土地無法如此豐美富饒,這也是這里的人們?nèi)绱艘缿偈赝@里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