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
絲 綢
先是一只蠶被桑葉所喂養(yǎng)
后被兩千米或更長的絲
纏繞一生。再后來
凡是人間存在的線條都聚集在一起
橫、豎、斜……交叉而織
以珍珠的光澤映照
以水草的飄逸梳妝
但肯定還有一份秘密
藏于其內
仿佛一片云,一場雨
圍繞著它,上千噸月光輕盈著飛
過萬噸海水洶涌著跑
仿佛一個人答應另一個人
“在其遠行之際
一如往日……
面白,身修,美豐儀”
在其遠行之際啊
這柔軟的尤物覆蓋祖國所有的疆域
每一寸都有蝴蝶翻飛
每一寸都有歌聲纏繞
每一寸,都仿佛一個成熟的女子面對生活
早已懂得八面玲瓏,隨形附義
絲綢睡著了
絲綢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如何比喻,才不至于
打破它前世的故事,它與主人的故事
才不會將它起伏的波浪
說成是輪回的笑容?
皮 草
仿佛在奔跑,又仿佛在靜止
在奔跑與靜止之間
皮草就是一只小獸
近乎天真無邪,近乎可愛生動
“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世上?!?/p>
小獸們只做自己
一陣隔一陣地散步、游戲、無所顧忌
一道寒光自眼前逼過
照亮了人類的貪婪與殘忍
假如華貴、虛榮、炫耀可以支撐生活
我可以獻出生命
假如死了我一個
可以抵御全部的寒冷
我寧愿有一扇門,隔絕所有的眼睛
我寧愿最后一刻,無人出場卻也掌聲雷動
世上秘而不宣的東西實在太多
靈魂去了天國,皮毛還在塵世招搖
這是同一生命的兩次絕望
在海水還是云朵的時候
它就懂得隔斷寒冷
但我總想知道,柔軟的外表
為何比倔強的骨頭更硬?
憐惜、友善和良知
為什么要說出相反的話?
棉
是一種暖,像母親的愛
本就柔軟
但越是熟透越柔軟
仿佛要抱緊又仿佛要散開
是植物時也發(fā)芽,也開花
也用綠色裝扮面容
它經(jīng)受棉鈴蟲的侵害
也長多余的殘枝
它感受不到冷
它用自身的溫度捂熟了一個秘密
它關閉的房門若隱若現(xiàn)
它飽含水分的等待多么沉重
但它終究是一種果實
以花朵的形式存在
以飛翔的姿態(tài)證明
當它被捻成繩,紡成線
又被織成布,制成衣
所有的撕裂與重塑與它迎面而撞
棉無法回避
就像春天的大地無法回避蔥蘢
洶涌的海水無法回避波浪
當它與肉身實實在在相遇
它抵御寒冷也遮擋羞愧
它像陽光一樣被人披在身上
那蓬松的潔白,不僅讓人想到了愛
更讓生活冷暖自知,獨成一派
白 銀
在它身上,金屬已被遺忘
只剩下月光
它一寸一寸地披著月光
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月光
只有它懂得命運的恩賜
又美又干凈——
這樣多好。還有那么久遠的歲月呢
還有那么甜蜜的回憶呢
人海茫茫,無論多遠
請你準備好比海水還翻滾的波浪
天高地闊,無論何時
請你準備好比翅膀更有力的飛翔
生活真的又美又干凈
仿佛媽媽又在我身旁
——給我金屬一樣的生命
給我月光一樣的恩情
如今,她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晨
走了。徒留一枚戒指
與我的悲傷相伴
并一寸一寸地消耗著
我白銀一樣的想念
翡 翠
讓我想到兩只鳥,一只叫翡
一只叫翠
但我看到的卻不是它們
它們還在大自然最美的紅與綠里
婉轉著歌喉,自由高飛
我看到的是靜止的石頭
冰清,溫潤,柔滑
在祖母枯瘦的手腕及長煙袋桿兒上
在玲瑯滿目的玉器店里
泛著油脂的光澤
經(jīng)過了地殼擠壓和低溫養(yǎng)育的石頭
被一批一批地雕刻,切割
粗大顆粒的斷面上
閃亮的“蠅翅”掀動風的衣角
脫俗的傲意掩蓋孤絕的哀傷
它與人類的關系
與藝術的關系
在半透明的圣潔里
除了尊貴,高潔,敏感,易碎
還將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這被稱為翡翠的石頭
果真有神靈佑護么?倘若如此
我那如小鳥一樣飛入天堂的祖母
卻為何將她最愛的親人
狠心留在了人間的邊陲
琥 珀
光有松脂不行
還得有樹葉、螞蟻、飛蟲
光有地球引力不行
還得有日夜輪回不息
直至上千萬年
有了這些還遠遠不夠
還得有恰到好處的機緣
比如,當松脂凝聚成淚
比如,螞蟻要正好爬行至此
飛蟲正好展翅經(jīng)過這里
樹葉正好在等待風從遠方徐徐而來……
也許只需要一秒,不
比一秒還要短得多的時間
世界就成就了一種永恒
不僅長久,而且透明
仿佛愛,或不愛
肯定是一生的事情
仿佛你我所見,當時光
使死亡還原為降生
將會有一種凝固
成為自由;一種透明成為更透明
但也許,正是這舊得不能再舊的時光
才可以使人世的某種情感
得到最完整的證明:
既可天天相守,又能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