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賺錢以及花錢所獲得的,有時只是一種方便,并非幸福。
譬如買車與買手機,好處是能把一個人很快地從甲地運到乙地及至庚地辛地,還能及時和很多人談話并聽取他們的意見。簡而言之,可以多辦事,但不一定和幸福有關(guān)。坐車幸福嗎?如果不論效率,與坐在家中沙發(fā)上無甚差別。打手機更談不上幸福,它不是吃餃子。雖然有人站在馬路上欣欣然以手機通話,仿佛幸福。
有人不想多辦事,也不想到哪里去以及跟別人談話。這樣會妨礙他們寧靜(實際是幸福)的生活,如莊子與梭羅。汽車、手機對他們來說是累贅,不如書與琴棋有用。
如果把一個人的消費愿望攤開,廣告導(dǎo)引占三成,如追求名牌之類。模仿他人占三成,譬如對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不自覺地模仿。還有三成是實現(xiàn)童年以及青少年時期未遂之愿,在此,潛意識發(fā)生作用。人本能的滿足只占一成,飲食男女而已。
廣告導(dǎo)引與追隨潮流所滿足的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虛榮心,證明他已經(jīng)成了某種人,譬如富人。證明完了也就完了,無它。而滿足童年的愿望屬于今天多吃幾個包子填充去年某日的饑餓,滿足的只是一種幻象。而本能的滿足,只需一簞食、一瓢飲,一位賢惠的女人和一張竹榻。
但人們不甘心于簡樸,雖然簡樸離真理近而離虛榮遠。人用力證明自己是重要的,于是以十分的努力去滿足一分的愿望,然而這與幸福無關(guān)。
如果有錢并有閑,想從食色層面提升并擴展自己的幸福,需要文化的介入?;蛘哒f,文化限制著人的幸福。尼采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幸?!鑴?”對與古典音樂無緣的人,歌劇則不是幸福,你無法領(lǐng)受《圖蘭朵》之中“今夜無人入睡”帶來的視聽快樂。丘吉爾迷戀油畫,愛因斯坦迷戀小提琴,是大幸福,也是文化上的幸福。
一些有錢人易煩惱,因為他們的消費與性格有關(guān),與文化無關(guān);與面子有關(guān),與愉快無關(guān);與時尚有關(guān)、與需要無關(guān)。
不久前,我到太行山區(qū)游玩,見到那里的農(nóng)民希望到年底能添一頭驢或牛,幫助運輸或種地。而到了深圳,幾位富豪比較各自的健康狀況,如三酰甘油、高密度脂,蛋白膽固醇(HDL)值。HDL在每升血液中多1毫克,心肌梗死的發(fā)生率會下降百分之三。
我想,太行山區(qū)農(nóng)民的三酰甘油和HDL值一定好得讓深圳的富豪羨慕。
有時,人只為溫飽而工作,卻沒有辦法去為幸福而謀劃。謀劃的結(jié)果大多是財富或滿足,離幸福仍然很遠。因為幸福太簡單,簡單到我們承擔(dān)不了。
當(dāng)今缺少像老舍一班集雅玩、游戲與享受于一身的生活大師。他們才是生活的主人。
財富來得太快了,使許多人準備不足。他們背著財富的重負,跋涉于前往幸福的道路上。
幸福離他們還很遠。
為什么窮人離幸福很近?
如同樸素離美很近,窮人的愿望低而單純。人在風(fēng)雪路上疾走,倘若能進入暖屋烤火,是一種幸福。把汗?jié)竦男瑝|掏出來,手腳并感爐火的溫暖,與封侯何異?這時,倘有一杯熱茶與幾塊點心,會讓人喜出望外。這樣的例子太多,如避雨之樂,推重載之車上坡幸無頂風(fēng)之樂,在街頭撿一張舊報紙讀到精妙故事之樂,在快餐店吃飯忽聞老板宣布啤酒免費之樂,走夜路無狼尾隨之樂。窮人太容易快樂了,因為愿望低,意外之喜于是多多。有錢人所以享受不到這些貨真價實的幸福,是因為此類幸福需要風(fēng)雪、推車、撿報紙以及走夜路這些條件。
窮人的幸福差不多是以溫飽不濟為前提的,它在那時翩翩光臨。滿足了溫飽,幸福卻變得慳吝,它的閾值提高了。
除非你有意過一種簡單的生活。
貧窮離幸福很遠,財富離幸福仍然很遠。前者需要機遇及韌力,借之外境者多。后者則需要仰仗心靈的純凈和情操的淳厚,靠內(nèi)力實現(xiàn),沒有其他道路。